《参禅日记》第16章 日记批示(13)


五月八日 晴

今天收到《知见》杂志,一翻正看到《外婆禅》,不觉好笑。前些时收到广先生的来信,信末提到希望寄稿。当时我本想回信时写下面这段话:“《知见》园地虽然公开,但执笔的除老师之外,也都是饱学的先进,不学无术的我,只敢在门外转转,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可是在回信时我没这么写,因为我想人家只是客套应酬话,认起真来,岂不更是可笑。却不料《外婆禅》竟占了《知见》园地的一角,这真是俗话说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五月九日 晴

今天是母亲节,这家男主人特地去中国店买来两把扇子,送他太太的是团扇,上面尽是花;送我的是摺扇,画面是一株梅花,上边有字:“老树有余韵,别花无此姿。”我和女儿相视大笑。这又不知是哪一朝代的秀才写出来的歪诗!恰巧又被这位不识中文的外国女婿买来,这也是无巧不成书了。

五月十日 阴

下午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谈夫妇之道,其实处人处事都各有其道。我认为博士应该有两种:一种是精通一门学问,另一种是对人间一切事物有普遍的知识,包括处人处事之道,所谓的“万能博士”。一个人无论在一门学科上有多大学问,如果太缺乏常识,也是一种遗憾!

五月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似乎浮在云端,太阳从正面照来,虚空空旷无比,我也舒畅无比。忽然俯视下面,在两边摩天大厦之间的行人道上,人、车络绎不绝,如同一些蚂蚁,在万丈悬崖之下蠕动,我奇怪为什么人们要在那下面活动呢?就醒了。

五月十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从眉心爆出一圈光来,从眉心一直亮到心里,我一惊,马上镇静。虽然电光一闪的现象常有,但从眉心爆开还是第一次。这时心如止水,呼吸很匀。将下坐时,听到体内有声如流水,心一动,再又听不见了。花样百出,听其自然。

五月十三日 晴

今天下午三点,女儿带小妞陪我去牙医处,这是最后一次,牙配好了。可是真不习惯,尤其吃东西比没牙还不方便。想到人的一生,婴儿时开始适应这部机器,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总算熟练了,可是这部机器又将报销了,虽然修修补补将就用用,毕竟是很别扭。一个人如果不能借假修真,不但白来人间走一场,也白糟蹋了一部机器。

五月十四日阴

晚间我看《知见》杂志上老师讲译的《成唯识论》,我觉得有自我学禅以来,如《楞严》、《楞伽》的原文,也不像《成唯识论》这样难解,问题是它一句里包括许多意思。如果不看老师的讲译,即使再用功也只能似是而非地知个大意,休想弄得那么清楚。我认为这种书最好把它整个地翻译出来,后学才能得益,否则就只好置诸高阁了。它的文字不但艰深,而且很怪!

五月十五日 阴

晚间在《禅修特辑》上,见到许多心得报告,从来没参加过禅七的我,认为在那种环境之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加上老师的香板一拍,更深入了另一个境界,所有妄念、欲念全消。这时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迷迷糊糊,另一种是忘了身体的存在,只剩下一点灵知,这时一经接引,就很容易肯定自我。所以禅七期间最容易接引人。我又在发谬论,但也是一点心得报告。

五月十八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人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们学禅也就在探讨人生的奥秘,找回自我。这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譬如一个不识字的人,给他讲书上有什么,他不会相信,因为他无法体会,况且这东西越深入越难解释,只许自己知道哩!

五月二十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读小说,能在意境上形成一种幻境,书上有什么,意境上就有什么。我们打坐得的境界是不是一样呢?不也是无中生有,生而不生的吗?

五月二十一日 晴

上午接到护士的电话,叫我去听身体检查的结果。下午三点女儿陪我去了,医生说一切正常,他还以为我得癌症呢。他对我的健康很莫名其妙,美国医生最怕病人瘦,他们全靠检查,也常常宣布检查不出病源,如我的病即是一例。我知道我没真正的病,至少内部没什么病,可能是点湿热,但此地没中医,只好以后再说。我想是打坐和做瑜伽把内部的湿热打出来了,我没给医生多作解释,因为说了他也不懂。学禅的人胖了如何飞身呢!

五月二十二日 晴

晚间看笔记,我想到有学问的人,都爱写文章,有些人写小说,借题发挥,这是文人的特性,固然无可厚非。当然,我也没这份资格,假若我能,我也不愿意写。文章这种东西,一个人一个看法。所以说:“状元是命,榜眼、探花是正。”只要换个主考,三鼎甲就可能易了位置。我认为“文章千古事”,一本书只要一出版,就如流水一样,不知道会流到什么地方。如果真能利他,自然功德无量,否则说错一句话,就驷马难追了!唉! 我也是笨人,专门说傻话。

五月二十三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雨声,我体会到心不动,气不动时,似乎呼吸轻微了,犹如胸腹之间一直达到子宫,有热气回旋而已。下丹田当气通过时发热、发紧,像有什么在里面动。

五月二十四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看到“不以人废言,不以言废人”。一般说来,这种人不多。如果一位皇帝或是一为主管能有此作风,其英明就可想而知了。过去的北平,无论贩夫走卒或是村妇,都能随口说出些大道理来,令人肃然起敬。所以人们说:不愧是皇帝住的地方。唉!现在又如何呢!

五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禅有三条路:当然条条大路通罗马,也就是归元无二路,但先从哪条路深入,似乎也由不得人,有时明明走这条路,会被强迫走那条路。何以会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喜欢明心见性。神化比较难,我怕心悸。至于气住脉停,我认为要少吃少动,更主要是无念。我也证到无念,净念相继,确实气很微,有上气不接下气之感,有时觉得气要断了。

五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智慧是天生的,所以禅门有不识字的六祖。自性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既然人人都有佛性,就应该人人都能成佛,可是人人又都成不了佛。不过人都是学而知之,未有生而知之者。六祖虽有大智,也要听经才能开发智慧。人固不可高傲,却也不可气馁,只要有信心和毅力,成功就得一半。

五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善能分别一切法,于第一义而不动”,就是说善能分别一切法相,破除无明烦恼,更要保住第一义的不动境界,这不就能明心见性吗?

五月三十一日 晴

晚间我看笔记,忽然想到常听人家说,某人傻得可爱。不错,天下真有傻得可爱的人。记得过去我家有个佣人,别人不做的事她都做,她说:“事总得有人做。”她常把果核种在地下,她说:“我不吃,别人也可以吃。”她很懂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栽果后人嗜的道理。人们都说她傻得可爱,确实她也是如此。当我们看聪明人看多了的时候,回过来看看笨人,也蛮有趣。傻人也自有其可爱的一面哩!

六月一日 晴

下午女儿他们要出去吃晚饭,我才想起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小妞来给我说再见,见她已比桌子高出一截,我又想到六年前,正当我学禅的开始,这几年来我的进度,还不到她成长的一半成绩。人家说,人愁生,不愁长,孩子只要不生病,吃得饱,睡得好就会长。学禅呢,可没那么简单。可见天下的事,顺水推舟易,逆水行船就难!

六月六日 雨

下午我一连打坐两次。据说禅七期间,每天坐九枝香,每枝香坐五十分钟,共四百五十分钟了。我还无此经验,希望有机缘也去试试。我学禅这几年,从来没受过任何训练,可以用这方面来遮羞说,难怪一无所成了!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六月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声巨响传来,犹如一块巨石落入虚空,对坐中的我没有一点障碍。记得学打坐之初,这种情形如同一块石头击在心上,既惊且痛;后来随着一声巨响,身体会震动一下。三种过程比较起来,现在当然是进步了。可是我又不懂,这是否只是一种感觉?(怀师批示:气机发动,内觉四大震动的回音。当然是觉受,不惊不怖即无事?)

六月十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当人心里有事的时候,一股业力直往上冲。我认为是识神伴着业力作祟,硬把它放下,表面上是放下了,可是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并未全部放下,这时如果实在空不了,就干脆用妄念来打岔一下,然后再把妄念丢掉,就清净了。

六月十二日 晴

下午见邻家美国老太太在院内摘花,她告诉我花内包有蚂蚁,最好插花之后,把花瓶就放在外边走廊上,过一夜再拿进屋。这样,次晨蚂蚁都爬出来了。

六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虚空不空,虚空能包含万有,因为它虚它空,所以什么都容纳得下。

六月十四日 晴

晚间电视报告新闻的是一位中国小姐。由于她的外型和英语的熟练,就知她是美籍华裔。我不反对出国深造,也不反对入美国籍,我只希望这些人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黄帝的子孙。走笔至此,令我想到犹太人的了不起。那时我们住在哈佛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宿舍,正当以色列有战争之际,所以的男同学一律回国当兵,而那些早在老祖先就入美国籍的人,不论老少,都焦头烂额地到处为祖国捐款,似乎寝食难安。他(她)们并不以做美国公民为荣,见人就说明自己的身份。犹太人聪明、坚强,虽历多劫而不亡。他们善于经营,在美国有很多富户都是犹太人。他们不忘祖国的这种精神,我非常佩服。本来不论入哪国国籍,都属于归化民族,他们被希特勒赶尽杀绝地流亡世界各地,到今天还站得起来,就是有这种伟大的民族精神!

六月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大势至菩萨。我认为大势至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来如山倒,使人无法躲避。这种经验我很清楚,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有因才有果。如果平时多注意一些,对任何事都要有所警觉。固然大势所至,不见得就能有备无患,但总可免于措手不及而造成更大的灾害。

六月十六日 晴

下午小妞约来一位小同学,胖胖的,很可爱。我问她们谁大,小妞说:“她比我大一岁。”我说:“你两个一起算算看,明年哪个大?”她两个一齐说:“明年还是一样。”我逗小妞说:“明年你就长一岁。”小妞说:“她也长一岁。”现在的孩子确实不同,记得过去的孩子会说:“今年她大我一岁,明年我就和她一样大了,后年我就比她大一岁。”究竟是时代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代?

六月十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现在什么都讲人格化,那么马厩失火,孔子曰:伤人乎?不问马。若以现代动物人格化的观点来说,孔子就该说:伤人乎?伤马乎?才对。因为马也是一条命呀?

六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团气体直通丹田,丹田内随气的起伏,温暖舒适,然后腹内亦随气机起伏,似乎与外界的空气相接,又像毛孔都会出气?

六月十九日 晴

下坐带小妞看电视,随手拿起一张过时的《中副》,见上面一篇文章《母亲的形象》,作者说母爱即使是最低级的动物“海盘车”也不例外。母亲为下一代奉献出她的一生,她也是代儿受过的最佳人选。至于孩子大了用不着她的时候,她也要构着去操心,这就是母亲。不过“岂无万里思亲泪,不及高堂念子心”。说到这里,我想起见过一个感人的镜头,那是抗战时期在津浦路局员工的疏散车上。那天上来一批难民,婆婆要大便,媳妇取出一个小盆,在满地是人的地方勉强放下,但却没处可倒。窗外都是人头,不倒吧,又没处放,她急得面红耳赤,再三向大众道歉。忽然她丈夫大叫一声说:“谁人无父母!”这时车厢内非常宁静,没有半句异言。那个儿子扶着母亲挤出挤进,最后有年轻人站起来让老人坐,这些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说来也怪,除这位老太太之外,我没见过难民中有老人。大概是老人走不了,小人也不走了。我相信国内的青年除非特殊情形,不会丢下老人而去的。

六月二十日 晴

今天在厨房可能站多了时间,又烤多了火,很不舒适。西医只能治标,不能根治。我想如果真如六妙法门所说的那样,要如何才能好呢?真是讨厌!

六月二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舍去眼根之后,五识虽不缘境,但它过去缘境所留下的影像又能重现。甚至独影意识又会缘之而起作用,所谓内魔甚于外魔。我最怕内魔,因为家贼难防故也。

六月二十二日 阴

下午带小妞看电视。有的节目说几句中国话,开口就是你好吗?这使我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外国人在去台湾之前,有人教他一句中国话:“你好吗?”他沿途念着。到台湾是一位漂亮小姐来接待他,他一慌说:“妈,你好。”他见小姐生气了,马上改口说:“你妈好。”事实上中国人见人哪会说:“你好吗?”这是由英文硬翻译过来的,中国人见人都是说:“您好!”所以人们都不爱看翻译的东西,因为译得太生硬了,看起来很不舒服。过去的翻译小说多半直译,现在都是意译,看上去就如译者自己写的一样,有的文笔流畅,确实不错。

六月二十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起前些时,一上坐闭起眼睛就有许多化人出现,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也不认识。开始我有些害怕,既而一想,现在已成骑虎之势,只能进不能退了。于是我视若无睹,也没报告老师,又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化人都不再出现了。

六月二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不借借”。就是说禅人逢缘间悟,不借他力,如香严击竹亡所知,灵云睹桃花而不疑,洞山涉水睹影而开悟,都是“力在逢源不借中”。(怀师批示:果然如此。)

六月二十八日 晴

带小妞到后院看花,她采下一朵夹在书里作标本。现在的孩子,小不点就懂这些,过去的人,中学生学博物才懂得采标本。下午收到老师寄赐的药,立刻就照方服了一次。谢谢老师。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八识心王,心所分别所起之用有四分:一、相分为识之自体所变,即心内所现之境也。二、见分即缘相分所起之见照作用,我不懂觉能不能算见分?(怀师批示:是的。)三、自证分我认为是觉后面那个能知觉者。四、证自证分,因为自证分为证之自体,见分与证自证分是它内外缘之二用,所以知此证自证分者,即前之自证分,盖体能之用也。说了半天,那一知就包括了一切。灵觉就是能知,又何必分析那么多呢?(怀师批示:满街贴布告,还有多少不认识字的人呢!)

六月三十日 晴

晚间我看《成唯识论》,似乎这两次看起来比较容易一点。譬如“有义彼说,有义此定——”诸如此类,刚开始看的时候,简直是丈二金刚,现在此类阻障没有了。看这种书真能磨性子,不读又不行,读又好难,好在有老师的讲释,如同救星。否则怎么办?(怀师批示:目前只在讲《成唯识论》,已无暇译语体了!因课务及办《知见》事忙。)

七月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见可欲而心不乱,方是真功夫,境由心造,若心能转境,不为境转,在欲行禅,如火里栽莲,方是旋乾转坤的能手。”我认为这并不难,在我来说,到现在我还不懂什么是可欲,只有生离死别的结,我正努力解脱中!

七月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明心见性”,依文字的次序,似乎是先明心后见性,其实不能先见性后明心吗?我认为由慧入就是先明心,由定如就是先见性。不过一般人多半是由定入,我认为一击忘所知,是定入?涉水睹影而悟道,是慧入?究竟如何?乞师开示!(怀师批示:加减乘除,用什么方法算这笔账,都可以。)

七月七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雨声或风声,能入神化之境,虽然似乎一静一动,实际功用相同。下坐做瑜伽。今天收到《知见》杂志,看到《禅观正脉研究》,编者谓:“读者不可随便做此观——白骨观。”我不懂白骨观何以不能随便做?这期没有《成唯识论》,颇觉失望。(怀师批示:有人起恐惧想,甚至不想活下去。)

七月九日 晴

今天收到丽姪寄来的结婚照片二十多张,在她拜别祖先的那张上见到供桌前面高高贴着金氏祖先之神位,我忽然悲从中来。及至见到每张照片上堂弟夫妇的惜别神情,丽姪则高兴中又带一份藏不住的惜别表情,我不期然而泪下。这种事,不是过来人不会了解。有一位美国朋友说:“我结婚时见妈妈哭,我奇怪结婚为什么要哭?”她看看她的两位女儿又说:“我生了两个女儿之后我才懂,如果她们嫁,我一定会哭。”记得我姑母嫁时,我有一位堂兄曾说:“女人最假,要嫁就不要哭。”老人们都说他傻。我认为他是幼稚,天下事哪件不是矛盾的。就如女人的既不得不嫁,又不得不哭,而做父母的虽舍不得她嫁,又不能让她不嫁。总之人间事很少有真正单纯而易于处理的,尤其父母子女之间那分微妙的感情,是说不清楚的。

七月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忘身而有心,如同梦中身。将要下坐,忽然右脚大拇趾放光,就如一团白光,好亮。我对这些过程已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不过记一笔,知道有些过程而已。

七月十一日 阴雨

下午气象报告,今夜有飓风,真正面临危机之际,要到地下室去躲,其实上面房屋倒了,下面还无出路哩。夜间电视气象报告飓风转向,这完全如台湾夏季的台风情形一样。

七月十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忽然想起一本道书说,任何宗教都轻视女性,唯道教不然,他们不分男女,只论资历。我不知有何根据?(怀师批示:毫无根据,故可如此说吧!)

据说美国每年夏季都在空中撒杀虫药,确实外面蚊蝇都几乎绝迹了。偶尔个把漏网之鱼,很少,很少。

七月十三日 晴

有朋友来电话,她听说我的女儿还要读书,她认为不必,女孩子读多少书也不是管孩子、做家事?由她的看法,使我想起在我童年时代听来的笑话。据说刚兴女子小学的时候,谁家女儿出嫁时送嫁妆,最前面的第一抬盒是一张小学毕业文凭,那是最光荣的陪嫁。说来是个笑话,事实上,没有那个开始,何来今天男女真正平等受教育的机会。饮水思源,孙中山先生的德政,功不可没!

七月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家说:“人的智慧幅度甚小,聪明中寓有愚笨,愚笨里又蕴藏着聪明。”确实如此。我相信再聪明的人也有愚蠢的一面,再愚笨的人也会有偶尔一现的聪明。下坐做瑜伽。今年雨水不多,雷声不太大,很似我坐中头顶发动的巨响。

七月十五日 晴

接一个朋友的电话,她说我们中国人的礼让,只可对自己人讲,对外交是要吃亏的。她孩子在学校被人打了,老师说:“他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认输了!”美国学校的老师是不给学生判是非的,从小就知道强权胜于公理。美国学校或家庭处罚孩子最普通的办法,叫孩子坐着不许动,以犯过的轻重定时间的长短。中国人兴罚站,他们兴罚坐。

七月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虽然读历史我们都知道印度人分四种阶级:一、婆罗门,二、皇族,三、平民,四、贱民,但不详细。据这家男主人——婆罗门族说,研究学问,出外留学的,几乎全是他们婆罗门族,平民多半做生意,贱民则不敢见人,身上都带铃dang。每当黄昏,树林有声音传来,就是贱民出动的时候,那些人避免见人,别人也闻声而避,忌讳碰面,否则双方都会倒楣!现在他们政府也渐渐警觉,政治方面也渐渐有改革的趋势了!

七月十七日 阴

小妞睡在沙发上看书,后来她睡着了。这两天比较热,她爸把她放在电扇对面的沙发上,我认为不妥。于是我关了客厅的电扇,打开我房里的小电扇,使风从我的房门通过客厅,风一转弯,就不致吹坏人了。我照顾孩子从不惜劳累操心,每当我看见我的女儿身体强健,足够负得起她的辛苦忙碌时,我已得到安慰的代价!

七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碰到好的机缘,但能抓得住、不放过的人却不多,每每错过一次机会,就成为一生的遗憾!

七月十九日 晴

我现在对气候敏感得很,只要气候稍有变易,我就知道,身体似乎成了温度计了。这又不知是何毛病,也是过程?(怀师批示:是好的过程。)

七月二十二日 晴

晨六时十分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譬如小妞母女今天又回来了,中国老太太来了又走了。在聚会时,热热闹闹,散后又恢复宁静,每天都有几次这种场面。随聚随散,聚散无常,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和梦境有何区别?所以说人生是一场大梦,一点也不错。

七月二十四日 阴

晨六时欠一刻打坐。坐中想到,据说人在梦境中常常梦到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那是回忆出生时由母体产道经过的情形。我的记忆中似乎也做过类似的梦,可是现在我的梦多在日光或月光下,独立高峰或旷野,四处无人,唯独有我;昨夜的梦是青天白云,清楚可见。我认为梦中身不迷,就是妙有。

七月二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下坐见天晴朗可爱,在后门外一站,这时朝阳初升,青天白云,恰与我的梦境相同。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从邻家那棵柏树的空隙透出,正和我的心光相应,心内一片光明。刹那间我已忘了置身何处。这种情境我又说不清楚了!

七月二十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什么是时间,它无形无相,却能使人由少而壮,由壮而老,由老而死;至于春去秋来,四季循环,花开花谢,无一样不与时间有关。时间是无始无终的,所谓的年、月、日时都是人为的划分,事实上时间并无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别。它也是幻化的,无生灭的。

七月二十七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雨声,自从学打坐以来,这是一种享受,慢慢地就能忘我。我似乎病一次进步一次,果能如此,我就欢迎它病,只要真能使我进步,任何折磨我都担当得起!老师寄赐的药,三百锭全部服完,病已渐好,唯饮食仍须特别注意。(怀师批示:欲坚道力凭魔力。)

七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道家的打野战,实在是基本功夫,不管学什么都很重要,到现在我仍在做这种功夫。要不断地做,稍一大意,就前功尽弃,必须随时警觉才成。

七月三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近来有个新发现,那就是最近体内气特别多,似乎气随呼吸在体内打转,不是气涨,有舒适感,似乎体内空空的,只是一团气。(怀师批示:近来日记,大见进步,知你已能自知料理,不须再加盐酱,甚为可喜。)

八月二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情中欲作,而察理不应,即须便止。情中欲作,而察理相应,即须便作。但由是非之理,不由爱恶之情,则命终时,不由业系。”可是每个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由爱恶之情去做事,大都认为自己很理智。如果有人能知是明知故犯,那人已经是够明白的了。

八月三日 晴

下午三点半,女儿陪我走路去青年会,参观小妞柔道升级仪式。一间大屋子里,中间用蹋蹋米形成一大块四方形的场地。共十个孩子,最大十六岁,最小的六岁左右,小妞六岁,是唯一的女生。这次考试,够标准的只有五人。小妞以九十四分获第一名。教师坐在地上,先叫小妞,师生相对磕头。然后先发黄带子后发证书,学生给老师磕头,老师还礼。然后依名次发下去。女儿笑向我说:“看小妞穿上柔道装坐在地上,就像个小沙弥。”看小不点动作非常灵敏,大了就显得笨重,可见学东西都是越早越好。他们老师是黑带子,但不知是几段,总之黑带子初段就等于秀才。

八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道书说:心即是性,性即是心。我想人的心性即法身,因它有不变随缘二义,犹如水性,虽能随方就圆,去了规矩仍然是水,它遇冷缘即凝为冰,遇暖缘复化为水,冰水不二。心性亦然,所谓“迷时凝性成心,悟时释心成性。”所以说心性不二。

八月五日 晴

晚间看笔记,横渠谓:“海水凝则冰,浮则沤,然水之才,沤之性,其存其亡,海不得而与焉。推是足以究死生之说,然则吾之死生而曰有与焉者,非妄则惑。”看了似有所悟。其实人每天都有所悟,但这种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看书常有这种情形,似乎我很能体会,但不能说。

八月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住房子,犹如鸡住鸡笼。鸡笼今天提到这里,明天又放在那里;这批鸡被宰了,下批鸡又来住,谁来住,就是谁的家,所以说:“人生如寄。”如果能像老师的那首诗:

水中明月镜中花,把捉劳心乱似麻。
飞出红尘脱俗网,大千世界任为家。

这才是真正的家!

八月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一个人如果到了日落半衔山之时,还不能如倦鸟知还,是很可怕的,一定要等阎王下请贴的时候,就不自由了。别说普通人,即是《指月录》上的很多大师不是也没逃过此关?

八月八日 晴

晚间因查字典,见有五重唯识。细看之后,我认为既然五重之中,前四重为舍遍计所执性,而使归于依他起性之观法,故曰相唯识。后一重为舍遣依他起性而证圆成实性之观法,故曰唯识观。我何以觉得只要懂得三性的原理,用不着一步步舍这取那,相唯识可以省去,直取唯识观就可以。

八月九日 阴雨

女儿已决定不论去波大或纽大,总是她一个人先去,暂住单身宿舍,大约一年后,我和小妞才能去。九月开始,她不在此,我一切都不方便。因为这家男主人一句中文都不懂,我的英文不够水准,说话要先打腹稿,而且印度腔的英语也不标准,听起来也不太容易。在我的感觉似乎有点大舌头的味道。人事变化无常,料不到的事太多,奈何!

八月十日 阴

据说他们学校一个工友有三栋房子,知道这家男主人想搬家,一定要租一栋给他。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说:“打赤脚的不怕穿鞋子的。”因为讲面子的人不会赖帐。我们今天已去看过房子了,楼上楼下,只三个人住似大了一点,但还不错,大约九月中可搬过去。

八月十一日 晴

晚间我看《知见》,读到“读经志在圣贤,静坐心存众生”,作者说他不写日记周记,有心得就写报告。我忽然灵机一动,以后女儿不在家,新搬家又不知邮筒在哪里,一份报告遗失,补起来不太容易,不如停写日记,改为心得报告,一份报告补起来就很容易。但不知师意如何?乞示!(怀师批示:好,照此办法。)

八月十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忽然定住了,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定,只是任何事物声音传来,都激不起一丝浪花,似乎冻结了。晚间我看笔记。中国人说话有时候也很会骂人,譬如说某人有身分,就说:“人家是有头有脸的人!”那么,谁又是没头没脸的人呢?

八月十三日 晴

下午来一位不速之客——二十多岁的小姐,因有伤残,由国家供给每月三百元,她完全脱离家庭。据她说:当她出生九个月就母亲摔在墙上,碰伤了脑神经,半身不能动,幸未波及大脑,否则就成白痴了。晚间我看笔记,想到白天来的小姐,这种事只能用业力来解释,是否能算异熟果?(怀师批示:是的。)

八月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当业力升起之时,要能觉,它无识神做伴,也就不能兴风作浪了,否则借识神之力,就会使三界大乱,修行的人,首先要注意这点。有时候人会做出失常的事,都为控制不住业识之故。(怀师批示:说得对。)

八月十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神是法身起用,应该是妙有,一切用应该是妙用?下坐做了两节瑜伽,好久没做了,我怕忘了可惜。我奇怪,学任何东西,平时并不觉得有它,但当用着它的时候,它就会现前,平时是否也是收入意根?(怀师批示:是的。)

八月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觉得人一身都是细菌,是一个细菌的窠。记得护士小姐们说过,胖病人还没死,身上已经出现蛆了。我想人的贪欲都是这些东西作祟,譬如一个人并不饿,见人家吃东西就想吃,骂人说是馋虫作祟,其实人的一切习染都与它有关系。古人也有三尸虫之说,修道的人要烧死三尸虫才成,是有道理的。

八月十七日 晴

晚餐桌上,我和女儿谈起犹太人以母系,母亲姓什么孩子就姓什么。犹太女人无论嫁到哪国,生的孩子(儿女)仍属犹太人。此间有几位美国朋友娶犹太女人,据说生的儿女属犹太人。晚间我拿起《成唯识论》,似是而非地看了一点,不觉惆怅。唉!各有因缘,莫羡人!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还求什么!

八月十八日 阴

晚餐桌上,女儿和我谈起各国国情不同的一些趣事。譬如中国人以不借债为荣,而美国人则以能借为荣。记得过去有一种折子,无论起商店买任何东西,只要记在折子上就可以,不用现款,出门不带现钞,最多带一纸支票。妙在不怕扒手,弊在易于买些不必要的东西。美国商品的标价总是几块九毛九,譬如一元九角五,顾客一看还不到两块钱,就买了。但也看顾客是谁,如我就不会买。我是除了必需,什么都不爱,再好的东西,我只是看一眼就够。

八月十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记起莎士比亚说:“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波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争胜;但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方能处之泰然。”这几句话,说得很对。

八月二十日 阴

现在我的身体等于温度计,还没起床,或夜半醒来我已预卜明日的天气了,也蛮好玩。晚间我看笔记,我想到一个人必须处处留心,不可跨过道德的界线,更不可在罪恶的边缘游戏,总之不以小善而不为,不以小恶而为之。真正做一个够标准的人,很不容易!

八月二十一日 阴雨

晚间我看笔记。林肯说:“一个人四十岁以后的面貌,应该由自己负责。”(面貌是指一个人的胆识与风度。)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可见一个人将近中年就该成熟定型了,否则将一无所有,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了!

八月二十二日 晴

午间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们夫妇要带儿孙来此看游行,因为我们这儿当街,好看热闹。据说从一点到四点,有纽约州各城市的自愿救火队员及家属游行表演。因这些人不收报酬,每年暑期选一个城市,作为他们携眷旅行之地,选中的城市,可借此发笔小财。从昨天起,这城市的所有旅社都告客满。今天沿街都有摊贩,如同国内的赶集,街的两边坐满了人,大家的任务是鼓掌欢呼,而这也是游行者的代价了。没有数过究竟有多少城市,总之每一次美国的国旗后面就是一个城市,每个城市乐队服装不同,乐队后面是步伐整齐的队员,有些女人和孩子点缀其间,有一个城市是一个女孩耍火棍,沿途有人为她点火,赢得一阵掌声。最后以各式花车结束。

八月二十三日 晴

下午来了一位大陆来美深造的学生,我问他:“府上何处?”他很尴尬 地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于是我说:“你是哪里人?”他笑了说:“天津。

八月二十四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家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为什么好人多半不长寿呢?原来是这样:“如颜回伯夷之生也,得气之清而不厚,故贤而不免乎夭贫,盗跖庄(𧾷乔)之生也,得气之戾而不薄,故恶而犹得其年寿,此皆气之偏也。”我认为应该是这个“”才对。(怀师批示:然也。)

八月二十五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存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即空。”我已证到事来而心始现,但事去而心即空,还待努力。因为还不能任运自在,随时都在自我检讨故也。

八月二十六日 晴

下午一位朋友带着她的女儿夫妇及孙辈来此看我们,于是卧室及客厅都住满了人。今夏是从到美后第一次客人最多,也最热闹的一年。人生聚散无常,有缘多见一次,总是好的。犹如一次快乐的梦,事后只留下一场回忆。

八月二十八日 晴

晚间我看笔记,古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据说不是怕其生不蕃,而是怕有血统关系,怕生白痴。古人讲:“多福、多寿、多子孙。”现代的人却到处提倡节育,美国尤甚。时代不同,一切都在变中。

八月二十九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我虽不喜欢新诗,但也有例外,如徐志摩的诗:“我是天边的一片浮云,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你记得我也好,最好把我忘记。”我觉得它不新不旧,颇有诗味,至少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不像一般新诗,一大堆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我是外行人说外行话,我只是说自己的感觉,其实旧诗我又何尝懂!

八月三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我虽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也不相信一个人能有多少主宰自己的自由。有时候明明追求这样,结果又被迫去接受那样。所以说:“君子不与命争。”不过学禅以后,我又有了改观,我认为与命争不是不可,只是太难!

八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天才是不可靠的东西,只有努力才是使人成功的凭借。记得家乡有位神童名噪一时,最后一无所成,虚度一生。至于常人,靠努力而成功的却是不少。当然,如果敏而好学,虚心求教者,又当别论。晚间我看笔记。我觉得在美国的华人,为要应付紧张的生活,不得不从知识的领域撤退,因为他抽不出时间来研究学问,即使是看点有益的书籍。唉!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