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六祖与中国理学》六祖的开悟


就六祖生平事迹与宏开禅宗重要记载,大体已见于其门弟子记述的坛经,一般所习知,亦莫不以坛经为准绳。惟坛经版本甚多,其中微有出入之处,不无可议者,即在当时,其及门弟子南阳忠国师,亦曾持异议,然此涉及坛经本身之考证问题,且置勿论,今就其习传的事迹中,亦被一般人认为有问题之处,试加研讨,即可约略窥见禅宗的理趣。

六祖的开悟

依据坛经记载,六祖闻客诵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即有所悟,及至黄梅,复于三更入室,五祖征诘其悟缘,至此句,言下方大悟。又谓三更入室,五祖以衣围之,为说金刚经至此句而大悟。凡此三说,各依所据,于是六祖的悟缘先后问题,几成为禅宗门下一重千古疑案。其次:有谓六祖作「本来无一物」一偈时,尚祇见心性空的一面,及至三更入室,五祖耳提面授,忽然大悟,方说出:一切万法,不离自性等几句话,到此方为大悟云去。

陆氏坛经,初叙大师闻经有悟,不言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句而有悟入,惟云:闻经有省。至三更入室时,五祖以袈裟围之,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此句而大悟。藏本坛经载五祖征金刚经义,传灯录则不载其语。

禅宗乃佛法心宗;心宗者,即佛法之心要;心要者,惟切见自本心,明自本性即佛,不事旁外之求也。禅宗称证悟,即悟此心性,自性成佛,自心作圣;悟者,悟此理,证者,证此事,统此事理双至之证悟,简捷之语独谓之悟。惟悟之一字含义,泛用之,有悟理之悟,体会的悟,证悟自心自性自证分的悟。悟理的悟,属于理解,所谓解知其理,亦曰解悟,非禅宗所尚。体会的悟,属于感悟,因事而明理,理与事稍得相应,禅宗称谓有省,省者,因于事而感悟其理,而有所省发也。证悟的悟,乃禅宗所特尚的悟,证悟者,事与理双融,解与行并至;事有境界之相,故称事相,理无境相,唯凭智觉;事理双融,境相即被智觉的理所泯化,智觉的理,复融化于事物的境相之中,此中分别不出境相或智觉,故曰无可名,无可说,不可思议。然悟有程度的深浅,以其所见所证事理有大小的差别;依教理而次第其差别,于初悟曰:开佛知见。进而曰:入佛知见。大悟曰:证佛知见,其程度深浅虽有不同,而同为悟,其实际是一。以理极真至,本是一体,一体而强加以分段,亦祇据某一着眼点而言,非别于一体外另有一悟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凡夫与佛,悟与不悟,固皆同具此心此理;不悟之者,如自迷其头,但认其影,悟之者,如照镜鉴面,自见真头,固在是也。

我人日常应用意识思惟的心,仔细追寻,立时返照,本是念念迁流变化,无片刻可常住停留,但亦无片刻断绝不续。六祖闻客诵经,至「应无所住」一句,忽然悟得,谓之己悟固可,谓之初悟的省发,更属恰当所谓开佛知见者是也。何以故?六祖当时固然悟了,即不去黄梅亦是一样成就,何必趋向黄梅。

及至黄梅,五祖并无佛法教他,祇令到碓坊舂米,舂米是劳筋骨,困肌体的事,在此中又悟个什么?及至写出菩提明镜一偈,五祖来间,米熟也未?他说:熟是熟了,祇是未筛!师徒之间,彼此在打哑谜;换言之,即谓:明白是明白了,祇是未经老师的印证。

及三更入室,五祖征诘讲说,复至「应无所住」一句,才心光烨然,顿时大悟,所谓证佛知见者是也。到此方说出何期自性等几句话,似与菩提明镜一偈相较,更为透澈。谁知自性本是具足,能生万法,自然不是无物,虽然如此,而始终犹未离于本自清净。无生灭,不动摇。由初而至最后,仍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其中实不得以无东西强作东西,没分段妄生分段。到得此中,着有着无,固皆方便,说空说有,亦属权言,而以其见有偏圆大小深浅之别,姑指为初中前后,亦容有当。黄龙死心禅师曾颂其事曰:「六祖当年不丈夫,请人书壁自胡涂,分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继之,大慧宗杲禅师又续其义曰:「且道钵盂是物不是物?若是物,死心老亦非丈夫,若道非物,争奈钵盂何?」古人于此问题,亦曾拟议,由此而见六祖的开悟,自闻客诵经有醒,即三更入室,乃至开堂说法而终于入灭,祇此一悟,别无奇特,所谓先后分段问题,祇可就论其韬养的深浅,范围其大小,实无实法可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