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六祖与中国理学》北宋理学的勃兴


中国传统文化,至汉武一尊于儒,自大儒盖仲舒以下,皆在讲明六经,明体达用,固无所谓心性理气微妙之言,既或有探讨天人之秘,追求形而上者的道学,亦莫不以周易为准,于阴阳气运以外,认为有一不可测知的天神为主宰者存在;而所谓天或神者,亦属于抽象的具体之代名,要非盲然迷信其为偶像。

至于如何达到与天人合一,入乎道的境界;在儒家认为此天神之体性,原为至善,化生万物而不遗,由人进而合一于天,但在尽人事,修德行,为善而止于至善,即所谓顺天之行,参赞天地之化育也。秉此而施于人文政治等人事,皆为替天行道,不可违逆。若法乎天地之自然,无为寂默,守真抱朴,无为而无不为,则为道家的主张,在儒者视之,认为遯世隐避,不切合于实际。至自求法则,修此心身,期超凡而入圣,离尘而希天者,则为道家之支流,方士派的道术,儒者更耻言之。

汉代儒家之鹄的与其为学的方法既若此,故于讲习六经,明体达用的学术'须重于确定先圣习传之学的真实,俾其切实易行,合于人本位之需要,使天人合一之境,实现于人间;于是其治学也,首须重于考证。循此因习既久,训诂注疏之学,于是兴盛,末流所及,养成若干考证精详,文章华丽的儒者,至于修德养道,体天合人者,徒存有先圣的仁义之言,而鲜切于实用。加以东汉两晋之间,国家多故,政治不安,一般知识阶级,因袭而不能自反,不免有憾于经学的流弊,所以两晋以还,玄谈之风,继训诂注疏的经学而起,愈流于空疏。当此时期,佛法正源源输入,其大乘思想,挈儒家而同途,涅槃寂静之说,掖道家而并驾,故一般有识之士,咸趋归其域。虽然,稽其原因,亦不得尽谓是学术思想的必然归趣,致有优劣的新趋向,盖亦有世变使然。

隋朝末造,士大夫厌于世乱,相率而寻求治平之道,不乏其人。衡之古今中外历史,凡国家变乱之局,必产生一二有识之士,另外寻求治乱之源,创立新知,开导思想,以学术而化正人心,转移社会风气。王通起而讲学河汾,正为此种潮流所影响,王通自比于尼山,一扫历来传习六经,专讲章句之学,以实用有为的学术授受,乃产生初唐盛隆的治绩,故贞观郅治,自唐太宗以下将相,多为王通的门人。

斯时君相师儒之间,固以儒术治世,崇奉忠孝仁义的原则,而于仁义之体的心性,究为如何,实非用心所及。且唐代外虽尊儒,内所宗奉,则为道教,欲追求形而上的玄道学术,皆趋心于道家。而佛法在当时,八宗学派,皆极昌盛,尤其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开创的曹溪正脉,声光照朗,普及一时,故于人文政治施用儒家学术外,凡求妙道而追玄要,不归于道,即入于佛。禅宗之直超顿悟,简截了当,有非道家所及望者,尤为时人所信受奉行。

惟此处所谓禅宗者,实不能独以慧能大师在曹溪所开建的宗门而言,自梁时,达摩大师东来以后,禅宗法门的传播,已相当广泛,其间得法传承之人,或僧或俗,多有以儒而入佛,或有以佛而言儒者。例如二祖慧可,在未得法以前,原在东海讲易,听众至盛,足见其为负有一代盛名的儒者。

在此以前,两晋之间,教下名僧,如慧安、道安、道生等辈,亦皆由宿学硕儒而归佛法。在此之后,与六祖同师黄梅的神秀,亦在北方宏化,声教所被,普及朝野,尤以神秀门下的渐修风范,与儒家止定静安虑次第之阶,极相融洽,其影响于士大夫间,当非浅鲜,至若以佛法诠释周易学庸者,亦不乏其人。

唐代当兴隆盛平之后,政治清明,民生安定,治学术者,既一反汉儒的训诂疏释,乃趋入于词章之学,词藻华丽,成为一代专长,凡诸名士诗词记传,多有涉于佛法或交往高僧者,比比可见,亦足以为证也。

唐祚既衰,五代多难,佛法声威,并未受时代影响而殂落,禅宗五家宗派,先后崛起,士庶争趋,迄于赵宋隆兴,高谈心性,顿悟成佛之说,嚣然滋蔓,其末流所及,徒成为口头禅者,亦所在皆是。至北宋间,儒家而有周敦颐(濂溪)、邵雍(尧夫)、张载(横渠)、程灏(明道)、程颐(伊川)五大儒者并世而生,初皆游心佛老,终而取其内义的精华,舍其形式的糟粕,归而温故知新,取学庸孔孟之言,单提孔门传心法要,而倡理学门庭,与佛老抗衡。有诋谓出于好名好胜的私心,似乎言之过激,要非平允之论;实则,亦时会使然,乃佛法禅宗与中国传统文化,互相融摄激荡而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