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发展史略》附录 禅宗丛林制度与中国社会


二、丛林的风规

1.身份平等,集团生活。

唐、宋时代,正当禅宗鼎盛的时候,大凡出家为僧的,不外四种情形:

既经出家受戒,取得度牒以后,就可往丛林讨褡长住。讨褡大约分作两种,各有不同的手续:

(1)普通少住数日或一短时期的,便叫做“挂褡”(俗作“挂单”或“挂褡”)。挂褡的僧众,为慕某一丛林住持和尚的道望,远来参学,或是游方行脚经过此处,但都须先到客堂,依一定的仪式,作礼招呼,依一定的仪式放置行根,然后由知客师或照客师依礼接待,并依一定的禅门术语,询问经过,既知道了他挂褡的来意,便送进客房,招呼沐浴饮食。普通僧众住的客房,术名叫“寮房”。接待游方行脚僧的,又叫做“云水寮”。唐宋时代,旧称通叫做“江湖寮”。最普通的过路挂褡也要招待一宿三餐,等于归家稳坐,绝无歧视之处。如遇参学游方的,有些比较大的丛林,在他临行时,还要送些路费,叫做“草鞋钱”。倘要久住些的,便要随大众上殿念经,参加做事,虽然居在客位,劳逸平均,仍然不能特别。

(2)要想长住的,便叫作“讨褡”。要住进禅堂内修学的,便叫作“讨海褡”。讨了海褡,就算本寺的正式清众了。这必须要先挂褡,住些时日,经过知客师及各执事们的考查,认为可以,才能讨得海褡长住,旧制称为“安褡”。常住的僧众,每年春秋两次,各发一次衣布,或衣单钱,以备缝制衣服之用。除了施主的布施以外,常住每季,还发一次零用钱,也叫做“衬钱”。

凡是已经受戒,持有度牒,而且是常住的大众,身份与生活,便一律平等,上至住持和尚,下至执劳役的僧众,都是一样。对于衣、食、住、行方面,都要严守佛家的戒律,和丛林的清规。如果犯了戒律和清规,轻则罚跪香或执苦役,重则依律处罚或摈弃,便是俗称“赶出山门”了。

衣:普通都穿唐、宋时代遗制的长袍,习禅打坐也是如此。作劳役时便穿短褂,这些就是流传到现在的僧衣。遇有礼貌上的必要时,便穿大袍,现在僧众们叫它为“海青”。上殿念经,礼佛,或听经,说法的时候,便披上袈裟。中国僧众们的袈裟,都已经过唐、宋时代的改制并非印度原来的样式。到了现在,只有在僧众的长袍大褂上,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雍容博大的气息,窥见上国衣冠的风度。僧众们的穿衣,折叠,都有一定的规矩,都是训练修养有素,就是千人行路,也难得听到衣角飘忽的风声。

食:依照佛教的戒律,每日只有早晨、中午两餐,为了种种正确的理由,过午便不食了。食时是用钵盂,以匙挑饭,并不像印度人用手抓饭来吃。但到了中国,已经改用碗筷,和普通人一样。不过,完全实行大乘佛教,一律终生素食,而且是过午不食的。除了少数担任劳役的苦役僧,因恐体力不济,晚上一餐,还只是作医治饿病之想,才敢取食。凡吃饭的时候,一律都在斋堂(食堂),又叫作“观堂”,是取佛经上在饭食时,作治病观想,勿贪口腹而恣欲之意。这个规矩,大家必须一致遵守,虽上至住持和尚,也不能例外设食,这就名为“过堂”。如有外客,便由知客陪同在客堂吃饭,住持和尚于不得已时,也可以陪同客人饭食。大众食时都有一定的规矩,虽有千僧或更多的人,一听云板报响,便知已经到了食时。大家穿上大袍,顺序排列,鱼贯无声地走入膳堂,一一依次也好。碗筷菜盘,都有一定次序放置。各人端容正坐,不可随便俯伏桌上。左手端碗,右手持箸,不得有饮啜嚼吃之声。添饭上菜,都有一定的规矩,另有执役僧众侍候,不得说话呼喊。斋堂中间上首,便是住持和尚的坐位,住持开始取碗举箸,大家便也同时开始吃食了。等到全体饭毕,义同时寂然鱼贯回寮。住持和尚如有事情向大众讲话,正当大众饭食之时,他先停止吃饭,向大众讲话,这便名为“表堂”。每逢月之初一、十五便加菜劳众。或遇信众施主斋僧布施,也要加菜的。

住:在禅堂专志修习禅定的僧众,便名为“清众”,旦暮起居,都在禅堂。其余各人都有寮房,有一人一间,或数人一间的,依照佛教戒律和丛林规矩,除早晚上殿念经作功课,以及听经听法以外,无事寮房静坐,不得趱寮闲谈,不得闲游各处,无故不得三人聚论及大声喊叫。如遇住持和尚或班首执事,以及年长有德者经过,就必肃然合掌起立,表示问讯起居。

行:各人行走,或随众排列,必须依照戒律规矩,两手当胸平放,安详徐步,垂睑缄默,不得左顾右盼,不得高视阔步。如要有事外出,必须到客堂向知客师告假,回寺时又须到客堂销假,不得随便出外。即使住持方丈,或班首执事出寺入寺,也须在客堂说明,告假几天,同时还须向佛像前告假和销假。其余生活各事,如沐浴、洗衣,各有规定。病时大丛林中,自有药局处方,告假居房养息,不必随众上殿过堂。倘若病重,进住如意堂,便有自甘执役护病的僧众来侍奉,如意堂,也就是旧制的安乐堂。死了,便移入涅槃堂,举行荼毗(俗名“迁化”),然后收拾骨灰,装进灵骨塔(即俗称“骨灰塔”)。

总之,真正的丛林集团牛活,绝对是作到处处平等,事事有规矩。由一日而到千百年,由管理自己的身心开始,并及大众,都是循规蹈矩。至于详细细则,还不止此。所以宋代大儒程伊川,看了丛林的僧众生活,便叹说:“三代礼乐,尽在是矣。

2.劳役平等,福利经济。

百丈创制丛林,最要紧的,便是改变比丘不自生产,专靠乞食为生的制度。原始的佛教戒律,比丘不可以耕田种植,恐怕伤生害命,那在印度某些地方,可以行得通,到了中国,素来重视农耕,这是万万行不通,而且更不能维持久远的。所以百丈不顾别人的责难,毅然建立丛林制度,开垦山林农田,以自耕自食为主,以募化所得为副。耕种收获,也如普通平民一样,依照政府法令规定,还要完粮纳税,既不是特殊阶级,也不是化外之比。平日于专心一声修行求证佛法以外,每有农作或劳动的事情,便由僧值师(发号司仪者)宣布,无论上下,就须一致参加劳动。遇到这种事情,丛林术语便名为“出坡”,旧制叫作“普请”。出坡的时候,住持和尚,还须躬先领头,为人表率。百丈禅师到了晚年,还自己操作不休,他的弟子们,过意不去,就偷偷地把他的农作工具藏了起米。他找不到工具,一天没有出去工作,就一天不吃饭,所以禅门传诵百丈高风,便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语,并且以此勉励后世,由此可见他人格伟大的感召了。现代的虚云和尚年届一百二十岁,还是身体力行,终生奉此不变的。

丛林的经济,一切收入与支出,要绝对公开,术名便称为“公众”。收入项目,悉数都为全寺大众的生活,尽量为大众谋求福利,还有盈余,便添购田地财产,希望供养更多的天下僧众。一班执事等人,多半公私分明,绝对不敢私自动用常住一草一木,因为僧众们在制度以外,更是绝对信仰因果报应的。平时经常传为宝训的,便有:“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带角还。”因此,他们对于在禅堂里真实修持的僧众,都是极力爱护,不肯使他们受到丝毫惊扰,希望他们成道,以报天下、国家、社会上和施主们的恩德。从前有一位宝寿禅师,在五祖寺库房执事,那时的住持和尚戒公,偶然因病服药,需用生姜,侍者就到库房里取用。宝寿便叱之使去。戒公知之,令拿钱去回买,宝寿才付给他。后来洞山缺人住持,郡守来信,托戒公找人住持。戒公便说:赋个卖生姜的汉子去得。他便去作洞山的住持,所以后世有“宝寿生姜辣万年”的句子,相传为禅门的佳话。民国三十年间,笔者在成都的时候,见过一位新都宝光寺的退院老和尚,其人如苍松古柏,道貌岸然可敬。住持大寺数十年,来时只带一个衣裳包袱,退位的时候,仍然只带这个破包袱。对于常住物事从来不敢私用分毫,自称德行不足以风众,背不起因果。相对数言,便令人起思古之幽怀,这便是丛林大和尚的风格。

3.信仰平等,言行守律。

所谓“丛林”,顾名思义,是取志在山林之意,其实,它具有此中明道修行者,有如麻似粟、丛集如林的意思。他们都是坚定地信仰佛教的佛法,尤其更信仰禅宗心地成佛的法门。要住丛林,便是为了专心一志地修证心地成佛法门,所以他们除了恪守丛林的清规以外,在寺内更笃守佛教的戒律。相传过去天台国清寺有一得道高僧,已经有了神通。有一天晚上,在禅堂里坐禅,下座的时候,他偷偷问隔座的僧众说:你的肚子饿了吗?大家不敢答话。有一僧说:饿了怎么办?规定大家过午不食,谁又敢去犯戒?即使要吃,厨房里都没有东西,那里有吃的呢?他说:不要紧,你要吃,我替你弄来,厨房里还有锅粑呢!他说了,便伸右手入左手的袖子里,一会儿,就拿出一大把锅耙来请这僧吃。这时,那个住特和尚也有神通的,他严守戒律,决不肯轻现神通。到了次日清晨,住持和尚便向大众宣布,昨天夜里,禅堂里有两位僧人犯戒,依律摈斥出院。那个有神通的僧人便伸手拿起包袱,向住持拜倒,自己承认犯戒,由此就被赶出山门了。南宋时,大慧宗杲禅师,他未经得法时,依止湛堂禅师,有一天,湛堂看了他的指甲一眼,便说:近来东司头的筹子,不是你洗的吧!他便知道师父是责他好逸恶劳,立即剪去养长了的指甲,去替黄龙忠道者作净头(清除厕所)九个月。由于这些例举的一二操行,就可知他们的规矩和戒律,言行和身教,是多么的自然和严整啊!

4.众生平等,天下为家。

佛教的宗旨,不但视人人为平等,它确要做到民胞物与,视一切众生,都是性相平等的,为了适合时代和国情,百丈禅师创立了丛林制度,从表面上看,丛林的清规与佛的戒律,似乎不同。实际上,清规是以佛的戒律作骨子的,所以它的内部,仍以严守戒律为主。即如举足动步,也不敢足踏蝼虫蚂蚁,何况杀生害命。因为它的信仰和宗旨,是慈悲平等的,所以丛林便有天下一家的作风。僧众行脚遍宇内,不论州县乡村,只要有丛林,你能懂得规矩,都可挂褡安居。此风普及,及至乡镇小庙,或是子孙私产也都可以挂褡。从前的僧众们,行脚遍天下,身边就不需带一分钱。既使无寺庙可住,大不了,树下安禅也可过了一日。元、明以后,佛道两家好像各有宗教信仰的不同,在某些方而,又如一家。例如道士,到了没有道观的地方,可以跑到和尚寺里去挂褡。和尚也是如此,必要时可以跑到道观里去挂褡。每遇上殿念经的时候,也须随众照例上殿,不过各念各的经,只要守规矩,便不会对他歧视的。僧尼之间,事实上,也可以互相挂褡。不过,其中戒律和规矩更要严些。例如男众到女众处挂褡,清规严格的寺院,就只能在大殿上打坐一宵。稍稍通融的,也只能在客房一宿,绝对不可久居。女众到男众处,也是如此的。俗人求宿寺院,便不叫做挂褡,佛门以慈悲为本,有时斟酌情形,也可以收留的。唐、宋时代,许多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大都是寄居僧寺读书,例如邺侯李泌等辈,为数确也不少。至于唐代王播微时,寄读扬州僧寺,被主僧轻视,故意在饭后敲钟,使他不得一餐,便题壁写诗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渐愧阇黎饭后钟。”后来他功名成就,复出镇是邦,再过此处,看到昔日的题句,已被寺僧用碧纱笼罩起来,他便继续写道:“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这些事情总有例外的,也不能以偏概全,便视僧众都是势利的了。最低限度,也可以说,有了丛林制度以后,确实已经替中国的社会,做到收养鳏寡孤独的社会福利工作,使幼有所养,老有所归,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宋仁宗看见丛林的生活,不胜羡慕它的清闲,便亲自作有《赞僧赋》。相传清代顺治皇帝,看了丛林的规模,便兴出家之想,他作了一篇《赞僧诗》,内有:“天下丛林饭如山,钵盂到处任君餐。朕本西方一衲子,如何落在帝王家。只因当初一念差,黄袍换却紫袈裟”等句,也有人说,这是康熙作的,真实如何,很难考证,但由此可见禅门丛林,是何等气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