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亲情之间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之?”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公孙丑在这里,和老师孟子,讨论两首古诗——《小弁》和《凯风》的怨亲有关问题。“”读音为“便”,如“弁目”、“马弁”。现在有许多字,国语的读音和原来的古音,相差很远。音韵学又是一项专门学问,我们在这里不多作讨论了。

这是一首周朝有名的古诗。春秋时候,曾因晋国的太子申生,被后娘逼害,发生了政治上的大问题。而周平王宜臼,在当年被周幽王废掉太子之位时,他的师傅作了《小弁》一首诗。现在公孙丑提出来问,他说:齐国的学者高子说,《小弁》这首诗,是“小人之诗”。孟子说:这是怎么说的?公孙丑说:他说因为这首诗,全篇都是埋怨之辞,都在发牢骚。

这样说起来,假如说是发牢骚,那么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也是发牢骚!如果以发牢骚来看,没有任何一篇好的文学作品不是发牢骚的,《孟子》全书也都是牢骚。

所以孟子说:这位高老先生好顽固,固执他的错误成见,他对于诗的意义,诗的道理搞不懂,没有弄通。比方说吧,越国人要拉弓射我,我们和朋友说起这件事来,一定是谈笑风生地讲,因为问题隔得很远。又例如现在我们谈国际问题,说以色列和埃及之间,闹得非常激烈,我们是在谈笑中去叙述,因为他们的争端,和我们毫不相干,不关痛痒。

孟子举相反的道理说:假如是自己的哥哥,要拉弓来射杀自己,那就不会用谈笑的轻松态度来说这件事了,而是痛哭流泪地说了,因为痛苦、悲伤之故。《小弁》这首诗,的确是埋怨,是牢骚。怎么会不牢骚?父母、兄弟,骨肉之间,闹成这个样子,心里有多痛苦!多悲伤!这种感情的流露,是合乎人性的,有什么错呢?因为他有这种真情的流露,就说他是牢骚埋怨,是小人,那么人就不能流露情感吗?如果流露了情感,就是小人吗?这位高老先生的头脑,未免是水泥做的,如此顽固,简直不通嘛。

曰:“《凯风》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公孙丑又问:《凯风》这首诗,又“何以不怨”呢?

《凯风》这首诗是卫国的,是七个兄弟之间发生了问题而作的。

孟子说:《凯风》这首诗的写作,只是兄弟之间的小毛病。在家庭兄弟夫妇之间,随时会吵架,闹一点小意见,彼此之间要原谅,如不能原谅,今天结婚,明天就会离婚了。一个团体中,朋友相处,如果从小地方去挑毛病,一天也处不下去。而《小弁》这首诗的写作,是因为父母兄弟之间,问题太大了,如果不发牢骚,感情不表达出来,就是亲情已经完了,准备分手了,何必再发牢骚!

但父母、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为了一点小毛病就怨恨,这种心理状况,“不可矶也”,就像流水中的一块石头,激起愤怒的浪花,不可以让它扩张。否则小地方不合,就变成了怨恨,做人都成问题。亲属之间,如果心理上越疏远,不孝的心理就越大;如果小事情当大问题来解决,这个不孝也越大。所以孔子说舜是“至孝”的人,是第一个孝子,因为舜是被后娘赶出家门的,前后曾九次被赶出来,甚至到了五十岁,当了宰相回家,对后娘跪下来,还是被赶出去。最后,尧准备请他当皇帝了,陪他回来看父亲,尧还对舜的父亲瞽瞍说:你把儿子教得好,他非常贤能,这都是你的功劳,现在我打算把帝位让给他。瞽瞍听了这番话,眼泪掉下来了,舜看见很难过,抱着父亲为他舐眼泪,结果瞽瞍的眼睛复明。这一下,他对儿子好起来了。所以舜这才是第一大孝子,并不是从美国回来,给父亲一百美金,就算是大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