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16)门户之争的动心


我们再来研究一下“不动心”这三个字。由于在座许多人对“不动心”非常动心,下课后纷纷提出讨论,所以我们再来谈谈。前面提过,两千年的中国文化,大体上可分为两截来看。春秋战国之后,中国文化是儒、墨、道三家的天下,严格说来,道家是最古老的。到了汉朝佛教传入以后,文化结构变成儒、佛、道三大主流,而且由三大“”变成三大“”。儒家到了唐末还没有正式变成儒教,经过了唐、五代,一共四五百年的酝酿、转化,直到宋朝,才真正变成了儒教的典型,这是因为理学家的原故。如宋初的五大儒,程颐、程颢两兄弟,张载、朱熹、陆象山等,都是有名的理学家。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化在宋朝初期那个阶段,走入一个新潮派的学术思想——理学,反对佛家以及道家。而在隋、唐、五代时,整个思想、学术界都是禅宗的天下。

去年我在东海大学有个唐代文化的专题讲演,我说唐代三百年间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几乎是一片空白。义理之学根本谈不上,至于辞章之学,唐朝是文学好,有名的唐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但是谈到学术思想则没有。其实应该说有,只是都走入了佛学和禅宗的领域。这个学术思想界的怪现象一直延续到五代,所以这三四百年的文化思想可以说整个是禅宗的天下。在这个情势下,除了道家还分得小半天下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儒家呢?只有八个字,“文章华丽,记闻博雅”而已。有一点必须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站在佛学与哲学的立场看,唐代却是文化思想的鼎盛时期。

这个情况延续到了宋朝,自然就非变不可,新潮派的学术思想非起来不可,因此有宋朝五大儒的前后兴起。但事实上,宋明理学家应该说是“外儒内禅”,外面打着儒家的招牌,喊着儒家的口号,但内在修养、工夫却非禅即道。所以我常对宋明理学家有所论议,认为他们风度太差,明明是向佛道两家借用的东西,而且还一边借一边偷,然后反过来就骂这两家。而这两家可没有还手,你爱骂就骂。相形之下,更让人觉得理学家的态度不够潇洒,胸襟不够开阔,讲圣贤之学术却无圣贤之气度,实在是件遗憾的事。

宋儒修养工夫的境界,却也标榜“不动心”。怎么叫“不动心”呢?这是一个问题。我们人谁能不动心呢?我们都知道佛学把人的思想称为妄想,妄想也就是烦恼,一切众生都因妄想而来,所以一切众生生来都有烦恼。我常觉得佛学里烦恼这个名词翻译得实在是高明。烦恼不是痛苦,我们脑子里永远有许多连续不断的游丝妄想牵扯着、困扰着我们,这就是烦恼,烦恼是由妄想而来。为什么不叫它是思想呢?思想这个名词连起来用,是唐以后才有的,到了近代才流行。追根究底,它来自佛学,但在佛学里,思是思,想是想,不可一概而论。思想不一定是妄想,但是我们一般人平常思想都是妄想,因为这些“”都不实在、不稳定,停留不住,保持不住,随时跟着外境、生理、气候、环境等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叫它做妄想。要做到妄想而不动心,真是谈何容易!

道家在唐以后变成道教,差不多也是用“妄想”这个名词。所以说唐朝以后,道教实在和佛教已经分不开了。如果站在比较宗教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一门很新的学问,在美国有些大学乃至研究所有开比较宗教学的课程,把各个宗教的内涵和形式以及哲学基础,作一番比较研究。佛教和道教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我们知道佛教里人和人见面就说“阿弥陀佛”,这句话很有意思,后来演变成中国文化里的常用语。平常讨厌一个人,一旦看他跌了一跤,觉得开心、活该,于是顺口就说“阿弥陀佛”。好朋友病了,心里难过、悲伤,也说“阿弥陀佛”。好的说“阿弥陀佛”,坏的也说“阿弥陀佛”,所以这个“阿弥陀佛”真好。尤其在大陆,过去到庙子里看到和尚,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阿弥陀佛”;你好吗?他也说“阿弥陀佛”;不好吗?他还是说“阿弥陀佛”。反正不着边际,这真高明。道士们见面呢?不说“阿弥陀佛”了,他们说“无量寿佛”,是从佛教里翻译来的,“阿弥陀佛”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无量寿佛”。佛教里还有一部《观无量寿佛经》。所以你说他究竟是道教呢?还是佛教呢?搞不清楚,我觉得蛮好玩的。

严格地说,理学家和禅与道也几乎分不开。我们举个例子,就说“不动心”吧,怎么个“不动心”呢?我们看看供在台北指南宫那位有名的吕纯阳,他有一首诗:

一日清闲自在仙 六神和合报平安
丹田有宝休寻道 对境无心莫问禅

据说这是吕纯阳没有悟道时候的诗,但是他工夫已经很好了。据说这时他能坐着他自制的直升机--飞剑,在空中飞来飞去。飞来飞去这只是工夫,还没有悟道。但他这首诗也可以说是讲修养的,你看他说的“一日清闲自在仙”实在是好,我们如果能够有一天不忙碌,呆在家里,没有事,没有烦恼,那就好比神仙。但是一天偶尔没有事,在家休息,也许做得到;可是我们尽管清闲,却不见得自在:放个假在家,东搞搞,西搞搞,老婆儿子哭一顿骂一顿,真不自在。“小人闲居为不善”,清闲反而危险,所以说能清闲自在也不简单。

第二句“六神和合报平安”难了,身体一点病痛难受都没有,“六神和合”是身体的,精神健旺,那谈何容易!这时“丹田有宝休寻道”,道家讲炼成丹就成仙了,他们认为每个人内部都有“”,就是长生不老的药,但是一般人找不到。现在吕纯阳找到了,他牛吹大了。第四句和我们现在所讲的有关了,“对境无心莫问禅”,这个境界多大啊!如果人真做到“对境无心”的话,的确就可以成佛,也就不用参禅,不用学佛,不用修道,已经到家了。

现在问题来了,他这“对境无心”和孟夫子讲的“不动心”是一样的吗?现在我们不管他“对境无心”也好“不动心”也好,再回过头看看一般学佛修道的,打起坐来,都希望做到“无妄想”。那位鼎鼎大名的禅宗六祖,曾经标榜禅宗以“无念”为宗。什么叫无念呢?就是没有杂念,没有妄想。那么和孟子的“不动心”是不是一样的呢?它们的含义似乎相同,但又不完全相同。孟子的“不动心”,重点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勉强说,是佛学里“事理无碍”的初阶。而佛学里的真正“无念”,除了“事理无碍”以外,还涉及“理无碍”、“事无碍”、“事事无碍”等,包括了形而上本体的实相,以及形而下修为的原则。详细说起来,又是一个大专题,我们就此略过。

虽然两者之间有程度和层面的不同,但是我们可以说,这种修心养性之道,不是后来佛教传入以后才有的,早在孟子提出“不动心”之前,中国文化里就有了。这套“内圣外王”的修养,可以说是东方文化的精华,和西方文化比较起来,的确有所不同而别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