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33)大哉孔子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公孙丑又说,老师既然不愿谈冉牛他们这些人,那么像伯夷、伊尹这两个人怎么样?这两个人是不同的典型。伯夷薄帝王而不为,连国君都不愿当,而且看不起周武王的所为,所以不食周粟,宁可饿死在首阳山上,他是高士。至于伊尹,就怕没有机会出来做事,他只希望施展他平天下的抱负,所以背了一只锅去给商汤做厨师,用他优良的烹饪术获得了商汤的欣赏。后来召见谈话以后,更欣赏他的才华,结果便请他当了宰相。历史上称掌握相权为调和鼎鼐的美词,就是由于伊尹这段历史典故演变而来的。

公孙丑好似用螳螂拳的拳法,一拳一拳连续钩出去,又举出这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带着探测的意味,想问出孟子的看法。

孟子师生间的这一段谈话,要特别注意,这个主题涉及人生观的确定问题:人生到底要做什么?现在许多人学这样、学那样,甚至学出世法,如学佛、学道、学打坐,学了老半天,人生观都还没有确定。问他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人首先要确定自己的人生观,立定自己要以何等人物作目标,才有努力的方向和路线。最好是做世界上第一等人,估量自己做不了第一等人,即使做末等人,也要有一个目标。或者你说想从事政治,想做外交官,或想当总经理,这些只是职业,并不是人生观。确定人生观是说做圣人或英雄,或豪杰,或富翁,或凡夫。在女性而言,则或为贤妻,为良母,或为女英雄、女圣人,这才是人生观。这一段谈话,就是以这个为主题的。

我们再看孟子答复公孙丑,这两个人的道不同,人生观的路线也不相同。伯夷这个人的观念是,不是他认为够水平的好老板,他不侍候的,即使请他,他也不干。他认为值得自己拥护的,值得自己去抬轿子的,他才去干。其次,对于不够理想的社会,不够理想的群众,他也不愿意去领导,不愿意去管事;必须是大时代的整个环境处在一种安定的状态下,他才肯贡献自己的力量,施展自己的抱负。如果整个时代环境扰扰攘攘,官争于上,民乱于下,他就遗世独立,不看更不管。

至于伊尹则不同,他的观念是“何事非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老板,只要他肯干,就可以去帮助他,改变他。像后世汉高祖与张良君臣之间的情形一样,汉高祖那样粗鲁不文的脾气,当韩信要求汉高祖封他为假王的时候,汉高祖听了立刻火冒三丈,开口就骂,粗话刚出口,张良偷偷踢了汉高祖一脚,汉高祖就懂了,粗话下面马上接着说:“要封就封真王,还封什么假王?照准!”因此无形中消弭了一次重大危机。汉高祖能被踢一下就改过口来说话,所以张良说我对别人说话,他们都不懂,也听不进去,只有他,一点就透,此乃天授也,只好帮助他。因为除了刘邦以外,还没有第二人能够如此。汉高祖这样的老板虽然不够理想,但张良还是辅助他。所以伊尹说“何事非君”,老板好不好没有什么关系,只看我们如何去帮助他,辅助他。

假使今天有伊尹这样的部下,不管在任何单位,当主管的可真舒服,这个部下把你的事当他自己的事办,什么都办得好好的,主管乐得清闲了。但是主管也需要真认识他、信任他才行。伊尹对于领导下面的干部也是一样,不问是什么样的群众,他都照带不误。善于带兵的人就体会到这个道理,不管这个部队的素质如何,一个好的带兵官,对任何样子的部队他都能带,而且能把部队带好,他自有他的办法。即使一群笨人,如果有好长官带领的话,他们照样会发挥出力量来。如果领导人差一点,那么他们还是一群笨人;如果领导人高明,笨人也会变成有用的人。伊尹就有这个本领,所以他说“何使非民”,哪里有不能领导的群众呢?对于社会形态,上轨道的也干,不上轨道的也干,这是他处世的原则,等于佛家大乘道的精神。而伯夷则不过是佛家小乘的气象。

随后孟子又提出第三种典型来,就是有机缘可以施展抱负的时候,就出来担当大事;轮不到自己上去的时候,就潜修默化;可以久留就久留,必须速去就速去,不论环境如何都任运自在,这就是孔子。无可无不可,出世入世都能坦然处之而胜任无怨,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圆通自在”,也是孔子曾经对子贡说过的话。

有一次子贡问孔子:“老师,你看我到底怎么样?”孔子说:“瑚琏也。”你像是被妥善包装珍藏起来的贵重祭器瑚琏那样,在国家有重大祭典的时候才小心翼翼拿出来,郑重地放在供桌上。这东西虽然非常贵重,但是平常不大用得到,这就是瑚琏。孔子又说“君子不器”,君子不是一样东西,如果成为一样东西,就定了型,限定了用途。所以君子不把自己固定为任何一种形态,任何时间、任何环境,只要自己认为值得做、应当做,就去做,孔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孟子说这三种人都是古代的圣人,对这三种典型的圣人,我都还做不到。不过如果要学的话,我愿意学孔子,当然,管仲、晏子根本不必谈了;也不愿学伯夷,走出世的路子,但也不愿走伊尹那种“不择手段完成最高道德”的路子。

公孙丑又问孟子:伯夷、伊尹、孔子是三种不同的古圣人,可是,老师你怎么又把他们三人排在一起,好像是一个等级呢?

孟子立即说:不!不!伯夷、伊尹虽然也是古圣人,可是孔子这位圣人与众不同,“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孔子的。孟子这句话,把孔子推崇到极点。

讲到这里,我们暂时搁置一下原文来讨论讨论。

孟子说自有人类以来没有任何人像孔子那样崇高,因此可知孟子是孔子真正的知己,也是他真正的门人。历代的人捧孔子,都捧得不过瘾,只有孟子这句“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捧得最过瘾,也可以说是最诚恳的话。可是他不像宗教徒那样,认为他们的教主是非人的、超人的;儒家的教化是始终不离“”本位,而且不去说些超越人本位的话,这是儒家的平实处。

至于历代对孔子的尊称,则推元代的为最高,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尊号就是元代封的。可不要以为元朝是没有深厚文化基础的蒙古民族政权,在元朝九十年间,政治上有许多过人之处。尤其对于尊孔这件事,做得最好,从元成宗大德十一年七月制加孔子号曰“大成”,就可看出。

诏曰:
盖闻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朕幕承丕緒,敬仰体风,循治古之良规,举追封之盛典,加号大成至圣文宣王。遣使阙里,祀以太牢。于戏!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永惟圣教之遵。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奚罄名言之妙。尚资神化,祚我皇元。

这是千古名文,虽然起草人还是汉人,但仍应归功于元朝。历代对孔子的颂赞都没有这么好的。“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这两句加到孔子身上,正是推崇极致而又恰到好处。而且妙的是,如果照抄到任何地方的文化,任何地方的宗教,都可以引用。如西方文化谈宗教,便可说“先耶稣而圣者,非耶稣无以明;后耶稣而圣者,非耶稣无以法”。在东方文化中如佛家,也可以说“先释迦而圣者,非释迦无以明;后释迦而圣者,非释迦无以法”。我们看所有佛经,都是“佛说,佛说”的;后世儒家著书,也无不是“子曰,子曰”的,不说“子曰”就不行。我们如果早生一千多年,甚至只要早生五百年,除非引用孔子的思想和语言,否则写文章时则“无以明”。

当然,有的人写文章捧孔子也未免捧得不得体。像后来有一位道学家常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如果孔子不出生的话,那我们永远都在黑暗中。他这个话,似乎把孔子以前的历史文化都一笔抹杀了。当时就有一位名叫刘谐的翰林讽刺这位道学家说:“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怪不得伏羲以上的那些圣人们整天都要点亮蜡烛来走路。这也挖苦得够缺德了,所以有人评论刘谐这个人天生就很刻薄。固然这位道学家捧孔子的话过火了,没有孟子说得那么恰当,可是刘谐的讽刺则未免失之敦厚。

刘谐个性刻薄,可是口才非常好,他和哥哥分家的时候,坚持要求他的父亲刘巨塘把一个能干的男佣人分配给他,可是他父亲已经把这个男佣人分配给他哥哥了。于是,他父亲开导他说,兄弟就如同左右手一样,把这个男佣人分配给你哥哥和分配给你,有什么不一样?何必争呢?后来有一天,他去探他父亲的病,他父亲伸出右手来,要他搔搔痒,他却故意在他父亲的左手上大搔其痒。他父亲说你搔错了,我是右手痒,不是左手痒。他说:你不是说过左右手是一样,没有分别的吗?他对父亲尚且要报复,刻薄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