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39)选贤与能的另一章


读了《孟子》这一段文章,正可作为孔子在《礼运篇》里所提出“选贤与能”的最好注解。孟子在这一段中,提了德、士、贤、能四种人才分类。他的“贵德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名言,成为历代中国政治哲学和用人行政上不变的原则。在过去的历史上,历代的明君良相也都是深深了解这个道理,以这个原则施行于用人行政上面。当然,这又限于所谓“明君良相”才能懂得;等而次之,如历代的庸碌之主,便不大明白了。至于昏庸的,更不用谈。

孟子这三句当中的“贵德尊士”,是一大原则。不过,这个“”字,包括了后世“才与学”这两重含义的综合。说它是一大原则,是因为无论贤者与能者,都必须以德与才为至高无上的标准。贤德者未必有才能,有才能者不见得尽是贤德之士。这是古今中外人才智力的差等,绝对无法平等的。所以孙中山先生也讲智、贤、愚、不肖,是等差平等的。所谓等差,是不能齐头并论;所谓平等,是人权基本上立足的平等。我们明白了孟子所说的重点,便可对“选贤与能”的道理有了明确的认识,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随随便便认为都是贤能了。

我们读历史,当然要认识历史,在过去历代帝王专制的政权上,许多开国的明君良相对于这个原则天生都搞得很清楚,不必读了《孟子》才懂得。只可惜他们缺乏孟子所说的王道仁者的思想。举近代的历史来说,如清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便是集这个治术的大成者。他们懂得如何安置贤良方正、博学宏词的贤者们,把他们的位置摆得清而且高,使他们沾不到一点实权。至于放任地方行政长官的时候,大体上都只责成他们有治理的才能,不大过问那些小德小行的缺点。当然,有贤而有德的能员,如清初的汤斌、陆陇其等名儒,更是极为欢迎的。

我也常说,大家要研究政治上的人事制度,非要完全读通《通典》、《通志》等十通不可。不过太难了,还不如好好研究一下满清末年的一张娱乐用的《满汉升官图》,便可看出历代帝王政权的用人行政的确有他们一套,并不是随便胡来的。他们用人的标准是以“德、才、功、良、柔”五个字的原则做标准,以出身学历经历的“”字辅助,责“”罚罪,以贪赃枉法的“”做根据。由此升迁调降,看出他们对孟子的“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理想与做法真推崇备至。这是中国文化的结晶,是人事行政管理科学的良模。这张图表和解法,学者另有专文,我只是略加说明而已。这张图并不完全为纪晓岚所作,而是清朝翰林院中一班穷翰林们集体的杰作;只因纪晓岚名气大,后来便都挂在他的名下了。

接着下来是“国家闲暇”,这四个字非常重要。我们看看几千年的历史,有多少是“国家闲暇”的时候?看过中国的历史以后,再翻阅一下外国史,我们就会深深感到,所谓“社会安定”、“天下太平”、“国家闲暇”这些字眼,几乎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一旦有幸,国家闲暇、社会安定,“即是时”,把握住这个时机,“明其政刑”,古代刑政合一,司法与行政不分。如果做到了政、刑清明的话,“虽大国,必畏之矣”,就算是大国强国,也不敢轻视你的。这几句话说起来好神气,又好像是空洞的理论,实际上都是仁风德政的必要条件。

同时我们在这里头可以看出几个问题: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社会,贤者都很难得。我们看看历史上,没有多少“明君”,也没有多少“能臣”,多半都是“具臣”。具臣就是有这么一个位子,有这么一个人摆摆样子就是了。好比现在一般普通人不敢有所作为,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结果都在那里又不做、又不错。前面也曾说过,能干的不肯干,肯干的不能干,结果嘛!弄得既不肯干,又不能干,就是那么回事。现在把孟子这句话拿来对证,对于历史哲学就另外看出些道理,如果详细发挥起来,还很多。

所以我素来主张“经史合参”,要诸位对经史融会贯通,这样才能学以致用,否则光读经书,一天到晚抱着四书五经,人会变迂的,会变成呆头呆脑的。读经书,还必须配合历史,读历史同样必须配合经书。所以古人有所谓“刚日读经,柔曰读史”的说法。年轻人一看这句话,头大了,什么“刚日”、“柔日”的。其实很简单,所谓“刚日”就是阳日,也就是单日;所谓“柔日”就是阴日,也就是双日。

但是在“刚日读经,柔日读史”这句话里,刚日、柔日的意思不是这么呆板的。所谓刚柔,代表抽象的观念,“刚日”就是指心气刚强的时候,这里看不惯、那里看不惯,满腹牢骚,情绪烦闷。这时候就要翻一下经书,看看陶冶性情的哲理,譬如孟子的养气啰,尽心啰。相反的,如果心绪低沉,打不起精神,万般无奈的时候,那就是柔日,就要翻阅历史,激发自己恢宏的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