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42)历代帝制的心法


我们回转来讨论中国历史文化。在上古时候,儒道不分家,秦汉以后儒道才分开为两家。但是儒道两家文化同根,都和孔孟所讲的原则相同,而且都是推行王道。为什么自秦汉以后没有出现真正的王道政治,只有“以力假仁”类似王道的情形呢?我们且看一个历史故事,大致就可以了解其中的道理。

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两个朝代,就是汉朝和唐朝。先说汉朝。汉高祖统一天下以后,称帝称王,后来在文帝即位后,汉朝的政治才真正上了轨道,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便由此而来。但汉文帝用的是黄老之道,是道家的思想。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文、景两帝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尤其在汉武帝的时候,正式以儒家孔孟的思想为施政中心,所以汉朝的政绩非常辉煌。但汉朝的政治究竟是用道家,抑或儒家?是行,k王道,抑或霸术?说句老实话,当然是霸术!到汉宣帝的时候,我们看看下爾记载:

汉宣帝甘露元年——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淮阳宪王好法律,聪达有才,王母张婕妤尤幸。上由是疏太子,而爱淮阳宪王,数嗟叹宪王曰:“真我子也!”常有意欲立宪王,然用太子起于微细,上少依倚许氏,及即位,而许后以杀死,故弗忍也。久之,上拜韦玄成为淮阳中尉,以玄成尝让爵于兄,欲以感谕宪王,由是太子遂安。(见《资治通鉴》卷二十七)

上面这段历史的记载,是汉宣帝与太子之间的情节。太子就是后来的汉元帝,他个性、处事都是软软的,心地比较善良。这种个性,即使看见杀鸡,也会觉得恐怖而不忍心的,同时他也喜欢儒家的孔孟之道。他看见父亲汉宣帝所运用的政治原则着重在法治,下面的一班大臣也都是执法严厉苛刻,以严刑峻法来驾驭部下,并约束一般人的思想行为。对于这种情形,他看不下去。有一次,他陪父亲吃饭。在古代的宫廷之中,家人父子兄弟在一桌吃饭也是不容易的。当皇帝高兴的时候,才把太子或什么家属叫来一起吃,叫做“侍燕”。有一次,元帝得到侍燕的机会,趁父亲髙兴的时候,就态度从容、语气缓慢的,不敢以父子的私情,只是用君臣的关系对他的父亲宣帝说:陛下,您现在以法治的精神治理国家,我看下面执法的人最好用一般的儒生——现代语是用些学者。

汉宣帝本来一顿饭吃得蛮舒服,一听见这样的话,尤其是从准备继承政权的孩子口中说出来,一气之下,脸色都变了,饭也吃不下了。他对元帝说,我们刘家自有天下以来,自有我们刘家的体制,是王道和霸道混合应用的;不能只用王道不用霸道,也不会只用霸道不谈王道。怎么可以专用儒家的孔孟之道、只讲道德的教化?这是做不到的,不可能的!难道说要把历史倒退,实行孔孟之道,用周文王、周武王的政治制度吗?时代已经不同了,如果现代实行周朝文王、武王时代的制度,那就糟了!

汉宣帝在盛怒之下,对自己的儿子说出了内心的真话。也可以说,这正是周朝以后,一直下来,汉、唐、宋、元迄明、清,历代帝王的真传秘诀。

汉宣帝又批评当时崇尚孔孟之道的儒家说:现代这一班世俗的儒生们,根本就没有头脑,都是一些不通时务的好古之徒。他们不懂人情世故,主观上有色盲,有偏见,喜欢说古代什么都好,现在什么都不对。其实,读书人是很容易犯这个毛病的。但是,现在的读书人则不是说古代怎么好、现代怎么坏,而变成了外国的什么都好,中国的一切都不行了。

汉宣帝又说,这些读书人只是把这种听起来蛮崇高、美妙的理论吹得天花乱坠,把人吹得头脑昏昏的,令人觉得愈听愈好听,而不知道把握政治上的要点、洞察当时的时代背景。这样的书呆子怎么可以做官?怎么可以把政治交到他们手里去搞呢?

他说完这一段历代帝王治理国家大事的秘诀之后,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刘家的天下,大概就要败在你的手上了。

从周秦以后历史的事实发展上,证实了宣帝讲的话相当真切实在。而且很不幸而言中的是,汉朝的政治差不多就是从汉元帝开始走向下坡,开始衰败了。

因这一次的谈话,汉宣帝对这位太子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慢慢疏远他,而想改变主意把皇位传给另外一个儿子淮阳宪王。不过,后来又经过一番周折,元帝才保住了太子的权位。

我们看了这段历史,再看以后的历史,唐、宋、元、明、清都是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谋略家、王道、霸道杂用的拼盘,并不是绝对没有王道,那些治世的帝王也照样讲究仁慈。其实孟子在《离娄》章也说过,“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一味仁慈,不能把国家政治做好•,只讲法治,则连自己走路都走不通。换言之,偏听医师的话,饭也不敢吃;偏听律师的话,路也不敢走;偏听佛家的话,做人也不敢做了。这也就是孟子这句话的引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