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民为贵的真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讨论这段之前,我们先清理一下几个概念。

上古发洪水,共工氏的儿子句龙,让人民住到高地和土丘上,每丘住二十几户人家,这是最早的社。后来句龙被奉为土神,也叫做社神,也叫做后土。稷呢,有不同的传说,但都是指主管农业的人被奉为农神,也叫五谷神,也叫后稷。因此,上古以农业安身的农耕文化中,社是社,稷是稷。

社稷的概念,是从夏朝家天下以后才有的。一个宗姓家族聚居在一起,慢慢发展,从小的社变成大的社。那么,一个宗族有族人,有土地,以农业为主,共同祭天、祭地、祭祖、祭神,就形成了宗庙社稷。因为宗族社会是以家天下为基础,宗法社稷是连在一起的,所以社稷引申为江山天下,引申为国家,也是从夏朝家天下开始的。上古尧舜禹三代是公天下,还没有社稷的概念。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社稷。譬如,唐朝是唐朝的社稷,唐朝皇帝姓李,由他李家做主。宋朝是宋朝的社稷,皇帝姓赵,赵家做主。朝代更替,但各家的宗社还是自己家的,只是由不同的宗社为社稷的代表,谁上台成为天子,代表国家,就以谁家的社稷为主。中华民国推翻清廷之后,有没有社稷呢?有,国民党建立的忠烈祠相当于社稷。所以说,人民、社稷、诸侯天子,都是不同的概念。

中国这方面的文化,大家很少搞清楚。譬如封建是什么?封建是分封诸侯建立各自的诸侯国,人民拥戴各个诸侯的政权,所有诸侯的中心共主叫做天子。天子代表国家,分封那些有功劳的为诸侯,到各自的地方去自治,文化精神归到中央,这个叫封建。诸侯有诸侯的社稷坛,天子的社稷坛则代表全国;天子是代表诸侯共主的文化精神;而诸侯有诸侯的政权范围,天子有天子的政权范围。所以,诸侯、天子、社稷、政权,不能混同在一起。

大家先要把这些内涵搞清楚,再来继续研究孟子的这段内容。

大家都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是孟子所提的一个政治哲学上的大原则。

在孙中山领导国民革命,推翻清朝君主制度,倡建民主政体的时候,一般的政论和宣传文字,经常引用孟子这几句话,指称我国古代固有的政治思想,就是民主的。这种说法,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其实孟子这几句话,是中国固有的文化思想,如果一定以西方的民主文化来比拟,说这就是民主,我觉得大有商榷之处。孟子说的「民为贵」,并不是「民为主」,所以应该说,这不是西方的民主,因为它在精神和形态上,都与西方的民主不同。西方的民主思想是包含在「民为贵」的原则里,但不能因此就说「民为贵」等同于西方的民主思想。实际上,孟子这一政治哲学思想,是以民主为基础,而以君主制度,为实施民主精神的政治机构。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种民本制度,我们只要看孟子在后面所作的解释,就很清楚了。

国家政府的建立,是属于全国国民的;民权的执行,是属于中央政府的。至于中央政府的制度,是帝王,是总统,或其他的名称,则无严格的限制。但必须「得乎丘民」,要获得全国国民内心以及行为上的拥护。

所以,我们翻开七八十年前鼓吹革命的文章来看,有些人对孟子这几句话,所作的任意解释,产生了很大的流弊。在将来,也许不出一百年,中国的文化史、政治史上,对于有关这方面的文化思想,一定会有所争论的。

孟子的这一政治哲学原则,有三个层次,刚才简要提出,现在继续研究:第一,「民为贵」。「」的意义,在这里是「重要」,人民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好比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子在后面有所解释。孙中山先生所主张的三民主义思想,便和这个原则,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二,「社稷次之」。「社稷」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抽象的名词,是国家的象征。上古尧舜禹是公天下,从夏商周的家天下起,中国古代政治就是君主制度,君权至高。但是在帝王之上,还有一个精神的制约,可以叫做天,也可以叫做道,可以叫做神,也可以叫做祖宗,是宗法社会的中心精神。而所有这些,统称之为「社稷」。这一个抽象的名词,也有实物作为表征,在北京则有社稷坛,人们对这个坛非常重视崇敬,连皇帝都要来跪拜,它代表了国家。

像现在外国的元首来访问台湾,就要到圆山忠烈祠献花敬礼,忠烈祠则代替了过去帝制时代的社稷坛与帝王的宗庙。在帝王时代,外国的元首或使臣来访,除了晋谒国家的元首外,还要拜宗庙,因为是家天下。例如宋朝的皇帝姓赵,那么宋朝的宗庙,则供奉着赵家已故的祖先。社稷则同样是象征性的。换句话,社稷的观念是宗法社会精神的民族主义,代表国家的观念,一个国家之所以成立,有三个条件:人民、土地、政权。政权是虚构的,靠前两个捧起来的。

再如我们旅居国外,看到自己的国旗,就有无限的崇敬和情感,因为国旗代表了自己的祖国,也代替了古代社稷的精神。但这也只是勉强地比拟,因为很难用现代事物或名称,来作完全符合社稷的解释。假如说「社稷即国家」,也不符合社稷的原意,因为国家也不能「次之」。抗战时期,中央政府所在地的陪都重庆,设有精神堡垒,就有相似的含义,但胜利后,又无形中废除了,且从未订为制度。所以实在没有一个现代名词,可以来解释社稷的准确含义。

第三,「君为轻」。这里要特别注意这个「」字,并不一定代表中央政府的天子或帝王。在中国文化的古意中,「」就是「长老」,年高德劭可以领导群伦的人,则称「」。在帝王制度中,帝王为大家长,自然也称「」。例如称自己的父亲为「家君」,等于现在的「家长」、「户长」等,称已去世的父亲则为「先君」。

大家一定读过王勃作的《滕王阁序》,其中有两句「家君作宰,路出名区」,是说我的父亲在某地做县长,我去看他老人家,路过你们这个著名的地方。

王勃写这篇序时,只有二十几岁。原来并不打算去南昌的,不料路上遇风,航行不便,才将船改泊南昌避风。靠岸以后,看到江边新盖的一座楼阁,嵯峨瑰丽,非常漂亮,就信步前往参观。进去以后,发现江西的都督,正在大宴宾客。原来这座楼阁,正是这位都督所盖,刚好这天落成,命名为滕王阁,所以大宴宾客,并且准备要他的乘龙快婿,席上作序,以便在文武僚属的面前,出出锋头,露一手文才。

王勃在里面看到满阁冠带,都是各地衙门的首长;他出身世家,当然也满不在乎,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下来,却不料一下就坐在那位都督女婿的席位上。当主人与他的女婿来到时,就有人告诉王勃,坐这个位置的人,是要即席写序的,本意是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王勃说,写序就写序,这有什么难处。于是提起笔来,就「南昌故郡,洪都新府……」一篇《滕王阁序》,一挥而就。在座的文武百僚,读了这篇序后,无不赞好。这位都督见王勃年纪轻轻,居然一下子写出这样好的文章来,心里也不禁佩服,知道自己的女婿,绝不可能作得更好。而王勃也由此一举成名。

且不去管王勃的文章好坏,我们随意举出这一篇大家都知道的文章中「家君作宰,路出名区」两句话来,说明「」字的意义。

至于孟子这里所说「君为轻」的「」,是指各国的诸侯。因为春秋战国时,各国诸侯也称「国君」、「君主」,为一国之君。只是那时的「」,在政治体制上,还是中央政府天子的臣,是由天子册封的,仍受天子的管束监督,相近于现代我国的省或美国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