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09章 持而盈之(02)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中外历史上的悲剧

法国大革命的远因,早自十八世纪(清朝康熙中叶)法国的中兴英主开始。他就是自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穷兵黩武之外,又加上穷奢极欲,建筑了名城凡尔赛宫等处。五六十年之间,传位到曾孙路易十五手里,在极度的豪华以后,不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反而变本加厉,“揣而棁之”。因此给后代子孙——路易十六留下国债四十亿之巨。如此局面,当然不可长保。但路易十六明知危殆,始终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魄力,甚至还要矢上加尖。终至“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路易十六在凡尔赛宫的宫廷生活,耗费国家金钱之多,令人叹为观止。每当有外国君主或重臣来访,路易十六都一定要在凡尔赛宫开设盛宴,一次宴会下来,动辄就是千万金元,笙歌达旦,作长夜之欢,戏子、歌女、舞妓,日夜不停地出入宫门,跳羽衣舞,唱霓裳曲。凡尔赛宫一年所喝的葡萄酒,就值七十九万法郎之多。此外,单是鱼肉就多达三百四十七万法郎。还有点灯的蜡烛费用,也在五万法郎以上。至于王宫中所用的宫女、宫人,那更是多到令人难以置信。例如御膳房的厨师就有二五九人之多,其主任厨师的年薪是八万四千法郎。国王的秘书官将近千人之多,每个人的年薪是二十万法郎。王后的侍女也有五百人之多,每个人的年薪最少也有一万二千法郎。总计凡尔赛宫的宫女和侍臣是一万六千人,这里面还不包括一般贵族与朝臣。皇宫里的御用马匹有八千九百匹,御用车辆百多辆,所以每当路易十六出外巡幸,其行列之壮大有如祭典,无数车马排成一条长蛇阵,大臣们佩紫带黄,宫女们美服艳装,那种穷奢极欲的威风气派,真是有如天人一般。总计每年王室所花用的金钱竟相当国库总收入的五分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将近一万的禁卫军,每年也要花费三百万元以上。王后安唐妮,那更是豪阔无度。她光是各种手镯,就能值到七八百万法郎,其他的首饰那就更不用说了。至于那些官廷贵族的年金,还不包括在王室经费以内。当时的凡尔赛宫,位于巴黎城郊,里面有二十九个庭园,四座了望台,有喷泉,有瀑布,四季鲜花盛开,极尽娱游之乐。

可惜路易十六不能“持盈保泰”,反而促成大革命的提早来临,徒使自己与安唐妮王后都上了断头台,留为后人啼嘘凭吊,寄予无限的同情。有人将路易十六的王后安唐妮的促成败亡之局,匹比清末的慈禧,虽不尽然,但都犯了“揣而棁之,不可长保”的错误,却是相同。其实,富贵易使人骄,得意容易忘形,这是人类心理的通病。尤其是以往历史上的帝后王孙,生育在深宫之中,长养于太监宫女之手,何尝备知人间社会的种种。因此,在我们的历史上,便常有自悲生为帝室儿孙的浩叹。

当萧道成迫使刘宋末代皇帝——十三岁小儿刘准让位的时候,可怜的小皇帝,已自知不免于死亡,惊惧万分,随口就问萧道成的帮凶大臣王敬则说:“今天就要杀我吗?”王敬则说:“不要怕,不过迁居别宫。官家(对皇帝的称呼)先世取司马家,也是如此。”刘准一边哭,一边说:“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

同样的问题,发生在明思宗(崇祯)的时代,当李闯王率兵入宫的时候,思宗用剑砍杀他的女儿长平公主,叹曰:“汝何故生我家!

由此,更可明白深入传统道家哲学的历代隐士、高士们,薄帝王而不为,唯恐富贵来迫,于是便有“避世唯恐不早,入山唯恐不深”的思想了。

有关历史名人在富贵贫贱之际,这一类的人生经验典故,多到不胜枚举。现在我们姑且摘取数则就反面发挥的诗文,以发人深省。

仔细体会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南北朝——宋、辽、金、元时期几首名人的诗,便可了解《老子》本章有关人生哲学的深意。也许说这些作品未免过于悲观低调。但人生必须要经历悲怆,才能激发建设的勇气,这便是清代史学家、大文学家赵翼先生在《题元遗山诗集》中所谓的: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以下便是反映辽、金、元三朝有关“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哲学文艺作品。

辽·《伎者歌》

百尽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土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

人生事,的确如此。无奈人们明知而不能解脱!

金·元遗山《秋夜》

九死余生气息存,萧条门巷似荒村。
春雷漫说惊坯户,皎日何曾入覆盆。
济水有情添别泪,吴云无梦寄归魂。
百年世事兼身事,樽酒何人与细论。

百年世事兼身事”,到头来,谁都难免有此感受。无论清平世界或离乱时代,大概都是如此。只可惜无遗山亲身经历兴衰成败的哲学观点,却是“樽酒何人与细论”的感慨,除非与老子细斟浅酌,对饮一杯,或许可以粲然一笑。

元·刘从益《题闲闲公梦归诗》

学道几人知道味,谋生底物是生涯。
庄周枕上非真蝶,乐广杯中亦假蛇。
身后功名半张纸,夜来鼓吹一池蛙。
梦间说梦重重梦,家外忘家处处家。

学道几人知道味”可为世人读老子者下一总评。“谋生底物是生涯”,人人到头都是一样。若能了知“梦间说梦重重梦,家外忘家处处家。”又何必入山修道然后才能解脱自在呢?

元·密兰沙《求仙诗》

刀笔相从四十年,非非是是万千千。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真是看透古今中外的人情世态。正因其如此,要想长保“金玉满堂”的富贵光景,必须深知“揣而棁之”的不得当,以及“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自取速亡的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