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离娄》大少爷功业难成


再看项羽这位大少爷起来图谋霸业,处处表现出他的公子少爷脾气;正如小姐们有小姐脾气一样。这类公子少爷脾气,永远不能成事;纵然偶尔开花,但也无法结果。

所谓公子少爷脾气,并不一定易怒,而是冲动,没有中心思想,性格不稳定,可是有时又很仁慈。项羽在鸿门宴上不杀刘邦,表示自己是大丈夫,这样做是他的仁慈,这也是公子少爷脾气。

项羽这种脾气,当他从事于大功业用人时,就会产生问题。他的军师是范增,年纪六七十岁,也是项羽的老师,项羽尊称他为亚父。后来范增被项羽的少爷脾气气得离他而去,背上长一个痈,等于现代医学说癌症,结果在路上死了。

曾经在台北市延平北路看到一座庙,门口的匾额是「福佑宫」,里面供了一尊神,鬓发皆白,这个老头子就是范增。范增为什么成了福佑宫的神?据中国研究宗教思想的说法之一,是说一个人是会突然变成神的。这是中国民间文化、民间的哲学思想,其中有很多奇妙的故事,表现了民间的一种观念、一种感情或一种期望。

在湖北还有一个地方,有一座项羽的庙,船只经过庙前时,一定要烧纸钱祝拜,否则船会被浪打翻。后来有一个读书人经过那里,作了一首诗,诗中说,天下都被你丢掉了,你现在却在这里与可怜的船家们计较几张纸钱。这一说把项羽说得再也不兴风作浪了。

范增居然也做了神,在庙里受香火了,在读书人看来觉得很有趣,所以就作起诗来,评论一番。宋代王淮的诗说:

关中失鹿人争逐 一去鸿门不可寻
千古英雄死遗恨 封侯庙食更何心

楚汉相争正在紧要关头,你和项羽君臣两个人没有好好配合,失去了杀刘邦的机会,以致落得全部失败。这种事情过去就算了,到今日你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为神为鬼,受人间的香火供养?这首诗就把范增这样说了一顿。

宋元之间,像赵孟頫之流,还有一个人叫钱选(钱舜举),他也有一首说项羽范增的诗:

暴羽天资本不仁 岂堪亚父作谋臣
鸿门若遂尊前计 又一商君又一秦

这首诗说:项羽本来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怎么可以再加上你这老奸巨滑的老头子做他的军师?假使你鸿门宴上刺杀刘邦的计谋实行了,刘邦被刺死了,历史就不是如今这样的写法。只不过,如果项羽成为帝王,那是消灭了一个秦国,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秦始皇,你范增也不过是商鞅之流。

另有元代诗人陈孚的诗则说:

七十衰翁两鬓霜 西来一火笑咸阳
生平奇计无他事 只劝鸿门杀汉王

范增这个头发都白了的糟老头儿,人家都说你学问好,可是翻遍了历史,都看不见你曾经有过什么好的计谋。充其量在鸿门宴上,你老头儿在旁边拿着一把锁钥做切菜状,暗地里告诉项羽去杀掉刘邦,偏偏项羽又装作看不见,不理睬你。更可笑的,你老头儿的馊主意,赶到西边把刘邦已经拿下来的咸阳放上一把火,使得许多文化典籍都被烧光了。

所以同是宋代的欧阳修,写唐代送公主和番的诗也说:「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曾为国谋」,一个女孩子容貌美丽,就被送去和番,美丽反而是一种身累,红颜薄命,为自己找来麻烦。但就此也可看到,那些做大臣的肉食者流,并没有几个人真正为天下国家的兴旺而计划的。这是他对唐末五代人物的看法。

现在,看过了古人这些前言后语的资料,我们再研究,孟子在对齐宣王说到君臣之间、手足与心腹、犬马与国人、土芥与寇仇的关系以后,为什么接上去就是孟子「无罪而杀士」及「无罪而戮民」的一段话呢?

这先要了解,汉代以下直到清末,中国帝王历史,几乎都是在仁慈宽厚的一代之后,下一代必然就是利用法治严饬肃整的一代。形势上也非如此不可,是一种必然的、过渡的法则。政治就是如此,要松一段、紧一段,否则,空谈政治理论,都是徒然,社会一定会紊乱,乃至于灭亡。

历史上在严谨的一段时期,起用了法治人才,而这类人才被人给了一个专称,名为「酷吏」。他们言行残酷,用法定罪则周文深纳。政策的趋向,多半角成苛严的程度,这也是中国政治哲学史上的一个大秘密。

所以孟子说「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正是看到战国时代,各国诸侯在自然的政治趋势之下渐渐走上了「酷吏」的路子。因此,许多通儒达士看通了这个道理,多半挂冠而去,飘然远引的事例也很多。

例如,元朝有一位廉访使密兰沙,他是一个蒙古人。元代的廉访使,不只是现代的监察委员而已,其权力相当于清代的钦差大臣,手执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包括了对官吏以及民间的侦查、审理、判罪,乃至于执行生死大权。这位廉访使有一次到了福建,穿便衣深入民间调查,走进一个庙里,看见里面正在扶乩。

当时降到乩坛的神为紫姑神,所谓紫姑神,就是管厕所的一位女神。过去中国信仰多神的,灶有灶神,床有床神,有米桶神,有酒窖神。以前结婚时,新郎新娘就寝前还要先拜床神。这位紫姑神很受妇女们的崇敬,舅妈、姑妈、姨妈、表姊妹们在打牌押花金赌博时,拜拜紫姑神,就往往会赢钱,好像颇为灵验。现在赌博的人,每逢输了,就往厕所转一下,再坐下来赌,便认为会转输为赢,这都是由以前拜紫姑神演变下来的。

这位廉访使看到扶乩,听人说灵验,于是也上去请这位紫姑神对他的前程作一个指示。在乩笔下,竟写出以下一首诗:

刀笔相从四十年 非非是是万千千
一家富贵千家怨 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 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事 云在青山月在天

这个紫姑神似乎已经知道这位廉访使的心事了,他不想做官,因为他权力太大,接触的事情也太多,觉得人生的一切太可怕了。可是他这番心事并没有讲出来,不料紫姑神很妙,就作这样一首诗,指明他的心事,也成为中国通俗文学史中一首名诗了。在元代很多读书人的家庭中,都把这首诗作为教导子弟做官的格言了。

在讲君臣关系后,孟子又说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以及「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这些道理,也是说明君臣之间政治运用的重要。其中的道理,苏东坡有一篇《战国任侠论》,将几千年历史上的这个问题说得很清楚,也是人才分类的问题。在他看来,社会上有智、勇、辩、力四种人,这些人都靠别人养,自己不大肯努力。也就是说,有头脑的人很懒,多半希望别人来养他,如果到机构里上班,最好一天只工作一两小时,待遇优厚;以现在来说,十万元的月薪,还有车子用。但他有多大本事呢?其实一无所长,只是会乱想。所以人,天然靠人养,不愿养人。有力的人也如此,不一定愿意去码头当劳工。这四类的人,一定要由社会国家去养,用得恰当,是国家社会的人才;如果用得不恰当,捣乱的也是他们。

所以苏东坡这篇文章,把千古以来的社会问题重点都说出来了。他这篇文章,如以现代的写作方法来处理,又可以成为一部巨著了。不过,千古文章一大偷,他也是根据《孟子》这里「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的观念而来的。因为他读懂了《孟子》这一段,所以才能加以发挥,这也可以说,苏东坡的这篇文章是学孟子学通了。事实上,苏东坡对《孟子》一书最熟,他的文章是学《孟子》、《庄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