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臆说》(下)第66讲


刚才我们讲了吕纯阳的故事,那是五代末期,快到宋代了,吕纯阳已经活了一两百岁了。据说他没有死,这是没有办法查证的。这时他乘风而行,像列子一样,飞来飞去,并不一定得道,这与道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这只是一个工夫。怎么学的?和心的境界有关系,但是并不是明心见性。明心见性的人,不见得都会飞,你看黄龙禅师大彻大悟了,他不过是个肉体的凡夫。修道的关键就在这里,要能够使身心两方面都转化,很不容易。下面列子就问到这件事。

道人为何能乘风而行

列子问关尹子“至人”,或者称为真人,得道的人才是真人。他说“至人潜行不空”,潜行是什么?他走过了你也看不见,算不定我们这里也有至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潜行是看不见,但不是空,他的确是有的。到这个境界,道家有两句话讲得很清楚,“散而为气,聚而成形”,不给你看见时,一念之间身心都融化了,而是光,是气,同普通光一样,他人虽在这里你也不知道。如果他有意让你看见,他就“聚而成形”。“蹈火不热”,到火里头也烧不了他,“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一切的危险都不动心,从山顶掉下也不恐惧,这是得道人的境界。“请问何以至于此”,怎么样可以修行到达这个境界?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他说这是养气的工夫,这是讲老实话,都是传道。这个气不是呼吸之气哦!不是我们现在打坐啊,六妙门的数息啊,数了半天,影子都没有。所以老子也讲过,“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我们学太极拳的人,一定以这个为标榜,太极拳能够练到专气致柔,骨节都融化了,那就到达这个道功的境界。不过,这是工夫境界,还不是得道。

他说这是“纯气之守”,这个纯气是什么气呢?孟子叫做浩然之气,名词不同,是有这么一个东西。这个“”字我曾经提到过很多次,借用现在的观念来说,就是生命的能。他说这样的境界,“非智巧果敢之列”,不是你聪明,或者你偷巧有本事,或者有决心而能做到的。我还看到很多同学,在台湾有好几位,出家在家的,跑到山顶上住茅棚,住了三年五年,我还供养他,结果下来比凡夫还凡夫,有什么用?所以这个“非智巧果敢之列”,不是你一鼓作气就能做到的。

姬!鱼语女”,这个鱼字大概古人用错了,古书里和我们现在不同,古人的精神不随便改字,错了只好保留给后人去研究。姬,就是刚才讲到居,你请坐,“鱼语女”,我告诉你。“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世界上一切东西,有形象的东西,有声音,有色相看得见的,统统叫做物类。拿现在的观念讲,就是宇宙的万象;佛说得更清楚,就连虚空也是物,还是物理。虚空有形象,我们眼睛看天是空空的,那个不是真的空,那叫做虚空,因为有个虚空的相。所以天地间万物,只要有形象、声音,都是物。“物与物何以相远也”,这个物与物之间,像风跟电,人跟狗,人跟树,这个万物与万物之间,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因为形象与作用不同,但本体是一个。所以这一段的古书就难懂了。我们教孩子念《三字经》,“性相近,习相远”,本体是一个,人性都是一样,万物之性相同,但现象各自不同,后天的习气不同,禀受不同,当然和道体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夫奚足以至乎”,透过万物的象,而悟到本体,那个就是道,怎么能够达到?“先是色而已”,先要了解,一切外界的色相都不是究竟。如果拿佛家的道理来解释,就是《心经》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把物与相的分别化掉,就能够到达。“则物之造乎不形”,研究万物的本身,那个本体的境界“不形”,是无形相的。一切有形相的,是从没有形相中来的,所以你能够把外形的色相都空掉,到达了空,“而止乎无所化”,就到达了最高处,没有什么变化了,因为那个本体是很自然的,具备了生万有的功能。“夫得是而穷之者”,所以能够得到本体,我们学佛的叫明心见性,“而穷之者”,把它彻底研究清楚了,“焉得为正焉”,那他已经得了道了,不需要更去求道。

得道者的特点

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

这是得道的境界,他统统告诉我们了。所以能够透过形相,而到达无形相那个本体的境界,“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这个人他得了这个道,处在什么境界呢?处在无法测量的深度。印度文化在佛经中讲波罗密多,是度到彼岸;也就是到那个不可思议、不可知、无量无边的境界。道家则讲“处乎不深之度”,同样一个道,表达的方法各有不同。

而藏乎无端之纪”,那么这个道在哪里呢?一个人到达了这个境界,他的讲话动作、所做的事情,没有办法推测。看起来同我们普通人一样,吃饭穿衣,什么都一样。端就是开始,无端就是佛家说的无始。所以佛经里说如来的境界有一个无见顶相,永远看不到他的头顶,拿中文来解释就是“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这个道是无始终的、没有边际的,是圆满的,开始到终止是个圆圈,这样就是得道的境界。他用三句文学的描写,把哲学的道理、实际工夫的情况,都表达出来了。

所以到达这个境界的人,他行住坐卧都在道中。“壹其性,养其气”,静也好,动也好,都在自性中,拿佛学来讲是观自在,是无处不自在。随时随地都是养气的工夫,不是养呼吸之气,是养生命本有的气。“含其德”,佛家讲功德,他说这个修养的境界,一切功德都圆满。“以通乎物之所造”,和宇宙万物同体,合一了,与万物同化了。这一段形而上的道理,非常高。

夫若是者”,他说能够修养到这个境界,得道的人,“其天守全”,他的生命本来是圆满的,天命所赋的那个生命是根本圆满的。“其神无却”,他的元神没有恐惧,也没有什么抗拒。后来理学家程颢在《定性书》中说,“无将迎,无内外”。“无将迎”是用《庄子》的,“无内外”是用了佛家的。其实道家的列子、庄子都常讲到内外的问题。“物奚自入焉”,因此外面的境界打不进来,因为他没有内外的分别,外物就是他,他就是外物,这是得道人的境界。

醉酒者的反应

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逻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这个故事也是讲一个道理,对于医生及讲心理学的,都会有用。“夫醉者之坠于车也”,酒喝醉的人,或者是婴儿,如果从车上掉下来,“虽疾不死”,疾代表很快,忽然跌下来不会死。喝醉的人,“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虽然骨节身体跟我们普通人一样,但所受的伤害却很小,不会死。为什么呢?“其神全也”,因为他酒醉了没有动念。

一般人跌下来,不得了,手一撑,一定跌伤。所以我们小时候学拳先学挨打,先学会跑,这是基本。当自己晓得跌下来时,不伸出手抗拒,就让他跌下来,像皮球一样滚下来,身体放松,就不会受重伤。如果手一撑,一抗拒,反而受伤了,这是力学的道理。还有一个状况,小孩子跌倒趴在地上,一声不响,在没有哭出来以前不要动他,等他哭了,这一口气回转来了,才可以抱起来。如果一跌倒赶紧去抱,内部会受伤,甚至可能死亡,这是“神全”的道理。所以酒醉的人、睡着的人,还有婴儿,掉下来时,都是迷迷糊糊,没有抗拒,“其神全也”,所以不死。

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因为他酒醉坐车上也不知道,跌下来也知道。“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出了车祸也不知道,万一被火车辗死了,死了他也不知道,死了他也是个舒服鬼,因为他都不知道嘛!不知道最好,死生惊惧,他心里都没有这些观念,“是故遝物而不慑”,所以与万物遭遇没有恐惧,没有恐惧是很难的。“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你想想看,一个人酒喝醉了,就有这样大的本事,“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更何况这个人是得了道的呢!当然伤不了他。

道门的奇事

讲到这里,我补充一个故事。我们年轻时学佛学道经过湖北的一个地方,有个庙子听说扶鸾很灵。那个庙子很大,中间供关公,有好几进门庭,后面是供观世音,还有耶稣、默罕默德,都坐在一起。这是中国人伟大的宗教胸襟,是好人都请上坐,排排坐,吃果果,就是这样。庙门口一个旗杆,古时候上代有功名的人家,门口才有这个旗杆。那个庙子的旗杆也很高,挂个飘带,黄、白、红的缎带,就那么挂着。大殿上有一根绳子吊下一支很大的毛笔,墨都磨好了,铺很多纸。有个位子,是给请来的神灵坐的,像关公、济公,哪个来哪个坐,旁边挂了很多问题的条子。问事的人先磕头,再交费,这个是扶鸾,香烟裊绕又庄严。

这时看到一个人叫,“来了,来了”。大家赶快合掌的合掌,画十字的画十字,原来神灵来了。接着挂的那个笔就摇动起来,门口挂的几丈长的七色缎带在空中就打起结来了,每个结的标记不同,这个是关公到了,那个是观音菩萨来了,济癫和尚来更好,反正他爱喝酒嘛!大家又恭敬又高兴。听到关公大家吓死了,旗杆震动,那个威风之大,结子也不同,那个笔沾墨写“关到”,字写得都不同,我都亲眼看到,那个叫飞鸾。

像我啊也夹一张条子问,不过他批给我的,我认为像算八字一样,我的八字从来没有算准过。我们有个同学去求了,也交了钱,结果给他画了一个倒地的瓜,所以我们叫他“倒地傻瓜”。你说不灵吗?有些很灵,我讲这个故事重点不在这里。当这个结束了,门口打的那些结子也动起来,要走了,放鞭炮,跪在地上拜的拜啊,磕头的磕头,飘带也一条一条解开了。

神走要送神,后门打开出去,只有两三步距离,就是悬崖哦!人掉下去连骨头也没有了。天都黑了嘛,大家送驾,一个乡巴佬,很诚信地拜,已经变成跟神合一、菩萨与我不二的那样子。他拿很长一串鞭炮就跑到后门外放,等他回转身来大家才叫出声,哎哟!你看看!他自己也吓住了,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他说我刚才看到是一条路很宽嘛,我才到边上放炮。这就是神全的道理,如果他知道是悬崖,再走半步就会掉下去时,他一定会吓倒。所以练工夫要练到这样像神经一样,神通跟神经绝对是隔壁的东西。

后来在湖北有一个叫书剑会的,那个地方一个老和尚在传道,实际上是道家,很多出家人在禅堂一起打坐,大家念嗡嘛呢呗咪眸……也念对了。可是你进去看真吓人,全堂人念,那个时候没有电灯,点个蜡烛,念不到一个钟头,整个禅堂放光,你差一点要跪下来;可是我的膝盖头不跪,叫我拜他做师父,我不干。有缘癒个头,恭敬你可以,但是不想拜师,这一套我不要。

另有一次,看到一个居士讲《金刚经》,手这么一举,指头上一个光起来,一个韦驮菩萨站着,大家都看到的。我听他《金刚经》讲得还蛮好的,可是他玩这一套,我就不理他了,这个就是第二号,这不是神通了,第二号是神经。但是你说没有吗?的确有这种事,所以你们年轻看得太少,尤其现在年轻人在台湾,学佛修道,修密学禅,各种法门,很容易受骗,所以一定要把学理搞通才行。

圣人藏于天”,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一个“”字,一个“”字,就有四五种代号,有时是代表天体,有时是宗教的天,上帝那个天,有时是哲学的天,有时是天地良心这个天。所以古书同样是用到这个“”字或者“”字,所代表的意义都不同,不要随便下断语,这是我们研究自己旧文化要当心的地方。现在他讲这个天是易理的天,形而上的天,道的天,与佛家讲明心见性的“”字一样的道理。所以真正得道的人,他的境界是身心已经空了,“故物莫之能伤也”,所以外物伤不了他。

什么是真正的定力

列御寇为伯昏瞀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伯昏瞀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瞀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初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瞀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列御寇为伯昏瞀人射”,列御寇就是列子,伯昏瞀人是列子很好的道友,我们在前面讲过。列子跟伯昏瞀人两个人打赌,玩什么呢?就是伯昏瞀人站在那里看,要列子把一碗水放在肘上,拿弓箭来射一个目标。因为列子学道,他弓箭射击技术很高,伯昏瞀人也晓得他是武功很高的有道之士。“引之盈贯”,列子把弓拉满,“措杯水其肘上”,再放一杯水在肘上,要平,弓箭拉动之后,水不摇出来,这个是功夫了。“发之”,指头放开,箭射出去了,这杯水在手臂肘上动都不动。“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第一箭射中目标时,第二箭又射进它的箭尾,而附在弦上的第三箭又放出。“当是时也,犹象人也”,在那一瞬间,那个人入定了,像木头人一样了。所有的武功,练剑、练刀、练拳,练到后来的工夫都进入定境了。像我们小的时候练毛笔字,也在手臂肘这个地方放一杯水,写写写,水不准动,练着玩也好,真的写也好,还真要用功才行。

伯昏瞀人曰:是射之射也,非不射之射也”,伯昏瞀人说你的功夫还不到,以武功来讲,你是有心射箭,达到第一等了,还做不到头等的无心之射。“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他说你有没有胆子跟我来,站在高山危险的边缘,“临百仞之渊”,在几十丈高的深渊边,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的地方,你在这个境界,“若能射乎”,还能够射箭吗?

于是瞀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他们两人就登上高山,站在危险的地方。譬如庐山有个庙子,后面下去是很深的悬崖,往下面看头都晕了。那个地方有个蜘蛛洞,相传朱元璋被陈友谅打败,逃到这个洞里,蜘蛛马上在洞口结了网。士兵来搜查不到,回报说洞口有蜘蛛网,假使有人钻进去,蜘蛛网就破了嘛!所以朱元璋出来就封这个蜘蛛,朱元璋的真像也挂在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石头,下面是万丈悬崖。我知道曾有两个人在这块石头上站过,一个是王阳明,他是练心。我们“老总统”蒋先生也站过,是那个庙的老和尚告诉我的。

临百仞之渊”,下面那么深,掉下去不要说命没有了,恐怕连骨头都没有了。“背逡巡”,这个背贴着那个山边走路,慢慢地靠着走过去,下面是悬崖,吓得要命啊!到西藏去,到有些边地,很多是这样。“足二分垂在外”,这个脚啊,脚后跟踏在这里,脚一半在悬崖外面,那真危险。“揖御寇而进之”,伯昏瞀人把列子带到这个地方,然后说,老兄啊,请吧!来吧!我们两个人比射箭。“御寇伏地,汗流至踵”,列子吓得一下趴下来,不仅是汗流浃背,连脚底心都流汗了。

伯昏瞀人曰:夫至人者”,他说你还算是修道吗?这个本事都没有!真正得道的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能在高空、在地里头自由来往。“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八极就是八方啦,一个人在太空里头,不晓得能不能到达月球,能不能回来地球,不知道。如果是一个修道的人,这个物质的世界、地球,随便就那么丢开了,不介意。“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他说结果你啊,自以为在修道,到了这个地方连站都站不住,肌下来了,眼睛都不敢睁开。“尔于中也殆矣夫”,他讲列子,可见你这个心中已经不行,没有得定,还修个什么道啊!

我们要知道,得定不是靠禅堂里空气调节好,风帽戴起来,围巾围起来,两条腿包得暖暖的坐在那里,哎呀!我得定了。那是自欺欺人罢了!要能在这样艰难困苦的境界,不为外境所动,不起恐惧之心,这才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