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臆说》(下)第71讲


石火中出入的奇人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芿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这一段也是以故事的方式说明自养与应世,也就是自我修养与做人处世之道。

赵襄子”,战国时代赵国的襄子,是政治史上一个名人,当时很有地位。他“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这个徒不是学徒或门徒,是率领十万部队去中山打猎。说到狩猎,也是很严重的事,大家要留意自己的文化,有“春搜冬狩”的古语,就是冬天才去打猎;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不准打猎,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文化。

赵襄子带了十万部队去打猎,“藉芿燔林”,野草都干了,燔林是放火烧山林,“扇赫百里”,赫是形容火烧得很旺,煽动的火,百里以内成为火海,把野生动物都赶出来了。结果有一个人从烟火石壁里出来了,“随烟烬上下”,随着这个火烟跳上跳下,十多万人都看到了,以为是鬼怪。等到大火烧完火熄了,这个人并没有烧死,他慢慢地散步出来,好像没有被火烧过一样,一切安然无恙。

统帅赵襄子觉得很奇怪,就把这个人留下来,“徐而察之”,慢慢地观察,看他的相貌、颜色、皮肤、七窍,完全是一个人,有呼吸,讲话也有声音,这是人嘛!可是在火里那么烧,竟然烧不死!所以赵襄子就问他,“奚道而处石”,你有什么功夫可以住在石头里,要出就出,要进就进?“奚道而入火”,你有什么本事,能够在大火里无伤?这一种人只在小说中有,像《峨眉剑侠传》中就有人是这样。这个人回答说:“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什么东西叫石头啊?什么东西叫火啊?我不懂。他被火烧,不晓得这个是火,他住在石头里头,不晓得这个叫石头,重点是在这里。

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向就是刚刚。赵襄子更奇怪了,说刚刚你从那个地方出来,那一块硬的东西,就叫做岩石;你刚刚在那个红红的光里头转的,那个就叫火,你晓不晓得?这个人答复他说,我不知道。他真不知道,不是假不知道。就像你们练气功,我也常说练什么气功,人本来就会气功的。鱼在水里头过一辈子,不晓得有水呀!离开了水,它就会死亡。人在空气里头活一辈子,也不晓得有空气,都是同样的道理。

像我们有些同学,环境养成的,讲话小小声,很多烦恼,因为你是人,你把我们大家都当成人,你就害怕了,声音也小了。如果不受外界的影响,就好办了。等于刚才吃饭以前,有两个老朋友说我好像玩得蛮好,因为我这个人不是人,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看到人,都是半人半鬼。大家都鬼道相处,就蛮好玩了。你一定要人道相处,一定要认真的话,那就痛苦了。就像我刚刚劝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朋友,我说你名字有个“”字,我看你一生又刚又方,方方正正的,做事要求这样那样才合乎标准,你烦恼痛苦就多了。所以能够忘身、忘我、忘物、忘形、忘掉物质世界,那就好办了。

子夏引述孔子的说法

魏文侯闻之问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孔子死后,子夏就是魏文侯的老师。孟子所见的梁惠王,原来是魏惠王,因迁都到梁,改称梁惠王。梁惠王的祖父就是魏文侯,也是个贤王。魏文侯听到这件事,就问老师子夏,“彼何人哉”,他是谁?赵襄子所碰到的那个人是魔还是妖怪?

子夏曰:以商所闻”,子夏的名字叫卜商。他说据我听我老师讲的,“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孔子讲一个人做到真的和,心物就不分了,所以和是很难的。譬如儒家的中庸之道,就是讲和。我们大家都读过《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就是儒家所表达的道,就是大彻大悟,成道那个境界。万缘放下,一念不生处谓之中,你们学佛学道,拿《中庸》来参,也许就可以大彻大悟了。那么人修养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该喜的时候就喜,该怒的时候就怒——佛也发脾气啊,佛经里就讲得很清楚——和就是起用,一念不生全体现,向上一路,能够起用了,空也是道,有也是道,所以《中庸》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修养真达到中和那个境界,心物就不分了,心物一体,“物无得伤阂者”,一切外境界就没有办法伤害你了。修道到证果的人,“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可以出入于水泥钢骨之中,像是空的一样;在水里可以玩,火里也可以玩,随便都可以,一切都自由。这要工夫证到那个境界才可以如此,这是子夏交代的,他说是听老师孔子那么讲的。

魏文侯虽然是他的学生,到底是一个君王,“吾子奚不为之”,“”是对先生的尊称,他说这个理论你懂,老师你修养到了吗?你怎么不表演给我们看一下?

子夏曰”,子夏说要怎么样才做到呢?就是“刳心去智”,拿佛法来讲,三藏十二部就是讲这四个字。刳心,把心念空掉;去智,把学问智慧一切都空掉。我们打坐坐在那里,又数呼吸一二三四五……根本是在用心,心没有空,没有“刳心去智”。而且刚有一点点境界,自己那个佛学的道理都来了,就用儒家的、道家的来注解,实际上没有做到,自己只是拼命在那里想。“商未之能”,子夏说,我没有做到。他讲老实话,“虽然,试语之”,虽然我没有做到,理论我懂,因为我的老师孔子教过,“有暇矣”,我很久之前就懂得,但是我没有做到。

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魏文侯说,你为什么不问孔子老师自己有没有做到?“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这个就是做学生的答话,他说你不要随便批评,孔子他能,不是不能。因为达到了最高境界,反而很平凡,不标新立异,也不玩神通境界。他有高深的修养,但在做人做事上非常平凡。这是到家了,有神通不玩,这个很难。等于个有钱的人,把自己当成一毛钱都没有的普通人,没有骄气、没有自满,这是最高的境界。也等于禅宗的第一步“”,这还容易;“”则难了;“”、“”都去掉成为平凡,最难。所以《中庸》里有一句话,“极高明而道中庸”,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所以子夏说“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孔子什么都能,但所表现出的好像一无所能。

文侯大说”,魏文侯听到子夏这么一讲,高兴极了,这个才是道。所以道在哪里?道在最平凡之中。这一句话书里没有,是我加上的。结论是做人处世做到这样,就到家了。下面是另一个故事。

列子醉心于神巫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这一段《庄子》里也曾说过。讲到道家的传统,列子是庄子的老师,所以《庄子》里应该是重复讲这一段故事。不过照后来一般学者的考证,认为《列子》这本书是靠不住的,是魏晋人所造的,是伪书,是魏晋人把道家的《庄子》以及古代其他的经典集中起来,假托列子的记录。不过,关于考据这个问题,是很难讲的。中国文化大概是三条路线,就是考据、义理、辞章。考据是专门研究考证的。古代的所谓考据,以汉朝的汉儒最注重,因为经过秦始皇焚书以后,再过一两百年才把中国文化重新建立起来。所以我在《知见》的社论里也讲过,这一代我们中国文化经过战乱时势变迁,比秦始皇那时还衰弱得厉害,今后要重新建立中国文化,非四五十年、百把年的工作不可。像你们年轻这一代,中国文字都没有认清楚,将来如何建立中国文化?你们当然不晓得怎么建立了。不过人总有他的聪明,有他的智慧,有他的办法;再没有办法,只好等国外同学再从外面学回来了。因为汉时是如此,所以注重考据。义理是什么呢?拿西方文化做比较,重在哲学方面,理论性的多。宋代的儒家,所谓理学家,都是讲义理。至于辞章,历代都注重,汉文、唐诗、宋词、元曲,再加上明朝的小说、清朝的对联,这些文学方面方向就很广了,这属于辞章。

我们现在讲《列子》是偏向于文化学术思想,不管考据,因为考据是很难讲的。这一段我们讲《庄子》时已经提过,现在等于再讲一次,两处文字稍有不同。

有神巫”,一个有神通的人,古代巫与医是连在一起的,凡是会医药的人一定会巫术,是一种精神治疗,后世叫做祝由科。那是湖南、贵州一带,有些画符念咒的,一般治病颇为神奇,真有其事。现在还有些小小的祝由科,大的没有了。譬如人身上长个疮,就请他来,不必吃药,东画西画,嘴里轰隆、轰隆,念完以后,用手把那个疮这么一抓,朝门上一甩,那个门上就冒烟了,病人身上的疮马上没有了。如果骨头断了,弄个鸡骨头塞进去,这么一画一画,那个人站起来就可以走路了。还有更怪的,后来写到小说里,有湖南的、苗疆的法术,这个巫师懶得去理发,把自己的头砍下来,放在凳子上,凳子就摇摇摆摆到理发店去,理发师晓得这是某某老师的头来了,就给他理发,理完了回去,他头这么一摆,又放回去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祝由科画符念咒的书也有传下来,如果没有会的人传授,你把书背了都不灵。这个巧妙在哪里?就是大秘密了,这个叫做密宗了,巫师是这样的。

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这个神巫名字叫季咸,从齐国来到郑国。齐国是山东,战国时燕齐之间出方士,也叫方伎,这些人学道家神仙之道,有神通,会医,有工夫。古代讲方士,现在讲就是科学家,所以外国人学中国科学史,就是注重这一类。譬如世界各国的炼金术,这个科学发明,中国开始得最早,就是由这些学神仙之学的人,把五金八石化解所发明的。因为他们要炼丹,这个丹吃下去会长生不老、不死的。

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假使这个神巫到了台北的话,今天我们不要上课了,非去看他不可,因为这个人知道一个人几时生,几时死,几岁有个孩子,这些都知道。“期以岁月旬日,如神”,他告诉你多活三年就多活三年,说你活多久就活多久,他都看得到,有神通。“郑人见之皆避而走”,所以郑国的人都把他当神看,远远看到他,不敢靠近,既恭敬又害怕。碰到我们这个列子,“列子见之而心醉”,看了以后佩服极了,所以心醉了,后来文学也叫做“醉心”,好像酒喝醉了一样,心被迷住了。

列子的老师是壶子,所以列子“而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他说师父啊,一开始我晓得你的道是最高的,所以我拜你为师。现在我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人的道比你还高。他说不好意思啦,我要退票,不当你的学生了。就那么讲老实话。

壶子初示工夫

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银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尝又与来。

壶子说,老实告诉你,你跟我学那么久,我也教你,修道有个理,有个原则,要先懂原理,“吾与汝无其文”,理论你还没有搞清楚,“未既其实”,实际工夫也没有去实验。“而固得道与”,他说你这个样子,光是在这里晃啊晃啊,能够得道吗?不可能的。“众雌而无雄”,等于到了女人国去,都是女人,没有一个男人,当然不会生孩子了,就是阴阳不均衡嘛!“而又奚卵焉”,只有母鸟,没有公鸟,阴阳不能和,哪里会生小鸟呢?所以他说你想得道,还没有摸到边呢!“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他说你啊,不懂什么是修道,本身的阴阳都不能调和,你自己以为在我这里学就有了道,出去吹牛,你未免太过于盲目的自信了。“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因此人家一看你,就把你的底子看清楚了。“尝试与来”,你既然讲那个季咸高明,你把他约来,“以予示之”,明天约他来我让他看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第二天列子把这个会神通的人约来,壶子坐在那里,没有谈话,季咸就那么一看,看到壶子这个样子,就出来告诉列子,嘿!糟糕!你这个老师快要死了,活不长了。他说你老师的样子很怪,不是人了,他最多活不过十天,我看到他是一堆湿灰,脸上无光,黑黑的。

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壶子”,列子赶快回来,哭得眼泪都沾湿衣服,到底跟壶丘子有感情啊,师生那么多年。壶子说,“向吾示之以地文”,天地人三道,刚刚我给他看的是地道,那只是阴性之道,不是阳道。“罪乎不諏不止”,这个罪字可能有误,《庄子》里写的是“萌乎不震不止”。壶子说我只给他看一点点影子,“不諏不止”,我给他看的是一个——这个死相不容易哦!你打坐第一步先修到死相,所以道家修道有一句话,“若要人不死,除非死个人”,你要想修到长生不死,除非先修成一个活死人。“是殆见吾杜德几也”,这个境界有个名称,叫“杜德几”,杜就是关起来,把身心的机关都关闭了。拿佛家的话来讲,就是《心经》里所说“照见五蕴皆空”,空掉了。所以他看我是个死人嘛,不是个活的,这是第一步给他看的。“尝又与来”,他说你明天再请他来,我再让他看。我们先休息,等他第二次再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