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万章》朋友与政治


曾子曾经说过:「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孟子的这种观念,也是继承孔子、曾子的思想,而成为中国历史的一个定论。如汤之于伊尹,周文王之于姜太公,都是以师道相处;汉高祖之于张良,则在师友之间;刘备之于诸葛亮,则是以友道相待。所以用师道相处则是成王,成功最大;以友道待贤能的人,则可称霸;至于用徒,那就谈不上了,那只是爱用听话的人,只有让被用的人听自己的。用友则不同,可以相互讨论研究的;用师则更不同了,那就不只是讨论,老师说了就算数的。一个当皇帝的人,要听一个老头子的话,要听他说「你非这样办不可」,那还受得了!这种修养就很难。在感情上最痛快的就是用徒,只晓得当面「山呼万岁」,指东便东,说西就西,错了他也跟着错,绝不提出正确的意见。用这样的人虽痛快,可是有什么用?所以用徒者亡。

孟子又说:中国的历史经验中,不但像费国这样的小国之君有如此的典范,在大国之中,也有如此懂得友道的。就像晋平公对于亥唐这个贤人,也是一样,他去看亥唐,亥唐说请进,他就进去;说请坐,他才坐下;请他吃饭,他也就和亥唐一起吃饭。虽然吃的只是普通的素餐,他也照样吃得很饱,因为怕亥唐说他吃惯了宫廷中的山珍海味,嫌弃亥唐的素餐。但是,他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晋平公并没有请亥唐「出山任职」,权、位、财富,一样也没给他。

这是为什么呢?只因为亥唐是一个贤者,是不愿出来做事的隐士,所以晋平公只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和他交往,并没有以一个国君的身份和他做朋友。这只是私交、道义之交,不涉及公谊。否则的话,如请他做官,给他权位、财富,他可能和许由、巢父一样,要跑到溪水里洗耳朵,反而失去了一个贤人朋友。所以晋平公和亥唐这样的交往,是以一个读书人尊贤,不是以一个国君的立场。

孟子再举尧舜之间的友道。舜是尧的女婿,但在有岳婿关系之前,两人之间也是朋友,后来变成了君臣与翁婿的关系,最后才让位给他。

孟子说:当初舜见尧的时候,尧已经赏识这个人,想要他做女婿了,所以「馆甥于贰室」——古礼对女婿也称「」的,称「婿」是后世才有的。「贰室」就是副室,是帝王尧的副室,在尧隔壁的房间——古代君王的女婿,也称驸马,不是可以随时见到岳父的。在国家的体制上,驸马只是一个臣子,如果没有授给官位,还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而且驸马是不许干预国家政治的,所以认真说来,驸马是很可怜的。

从前听说公主要选驸马下嫁,一些可能被招为驸马的人家,每向祖宗磕头,请求保佑,千万不要让公主下嫁到家里来。如果公主下嫁到家里,视为倒霉,每天吃饭的时候,公主坐在首席,公公婆婆反而要在一边陪侍,这种滋味,很不好受的。而尧居然将自己的副室让给舜居住,已经不把他看成女婿,两人谈得来,尧欣赏他,把他当一个朋友接待。开饭时,两人也一起吃,可见舜的学问、道德、见解,使尧十分欣赏。许多事情,舜都提出好的意见,尧都接受,两人是以友道相处。尧与舜在初期的交情,是天子和普通老百姓的友道关系。这些资料,在别处找不到,只有《孟子》这里提出来。当然,他是应该有所根据的,不会乱编故事。

最后,孟子列举了这几则友道的榜样,作了结论说:「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这是孟子为友道下的又一个定义,意思是说,在上位的尊敬下面,就像尧当时对舜尊敬一样。尧的身份是君王、丈人、老前辈,但对舜以礼相待,没有以上级老前辈的身份对待下属,这就是「用下敬上」;以在下的态度,把他提高到平等看,这就是「贵贵」。前一个「」字为动词,后一个为名词——舜虽为下属,而尧看他是贵重的,因而就以贵重待他。「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这就较次一等了,因为自己仍居上位,为了尊贤而谦虚下士,尊敬别人,在下意识中,不忘自己身份之贵。但「贵贵」、「尊贤」,道理是一个,不过做法有差别。

《万章》中前面提到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等几种典型,这一段又谈友道的问题,孟子在讲友道时,进一步说明了一个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标准。其用意反正还是告诉万章,我自己绝对不会出来的,因为万章总是想说服他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