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庄子諵譁》(2017版)第四章 人世间(02)


泥菩萨过江的颜回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孔子说:并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荡”,就是过分标榜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于说一个杯子装水,装得太满水就漫出来,桌子上也荡出水来了,所以道德是有范围的,超过了这个道德范围,就叫做荡德。“而知之所为出乎哉?”你自认为有学问、有智慧,但是,聪明太过就是笨,真聪明不会太过的。凭你只不过懂了一点点,就去教训人家,你这太笨了!

反过来说,一般人的修养道德,为什么不能守自己的本分,反而超过了这个本分呢?因为受心理的影响。什么心理呢?虚荣的名心!现在的说法是,为了莫名其妙的求知名度,所以不择手段去做,超过了道德的范围,那就是“德荡乎名”。因为有求名的心理,把人生的行为标准都破坏了。“知出乎争”,所知愈多,意见之争愈大,真学问也就没有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固执个人的所知所见,争强好胜,争就是好胜。我们看到历史上真有学问的人,他不是为了考功名,他不要功名,他为了自己读书,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一生能成就,名留千古。

我们讲个笑话,从唐朝以后,考试制度流行了,明清这七八百年间,一般人只晓得作八股文考试的文章,已经不晓得什么叫真学问了。所以到了清朝的末年,有一个真实的事,不是笑话;一个考取了功名的举人,忽然有一天问朋友,唉!孔子当年是哪一科的举人?还有一个人,已经考取了举人,他到同一年考取的一个同年家里,看见这个同年的书橱上摆了一部《史记》,他说:《史记》,哎哟,这个书我还没有看过,是什么人作的啊?司马迁嘛!司马迁是哪一科的进士?那时就有这种人。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他说人为了求名,不择手段去做,自己被名誉、名声困住了;为了好胜,为了榜上有名而读书,不是为了学问去读书。“争之器”,这是斗争心理的开始。不是说名和知识不是好事,而是说为了求名,为了好胜而求知识的话,这两样都不是好事。“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这两样都是杀生的武器,破坏自己的生命,这不是道德的行为,不是真正懂得人生生命的。

《人间世》这一篇有一个重点,由《逍遥游》讲如何解脱,由解脱成为超人以后,修到形而上道万物齐一而能平等,然后才能够懂得如何做一个人,如何养生,如何使自己这个生命有价值地活着,然后才可以入世。上次提到入世的这一段,刚开了一点头,就是孔子与颜回的故事,从历史上我们晓得,孔子的一生,与卫国及卫灵公的大臣关系非常好,非常深,而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卫国度过的。

我们这个历史很妙的,中国历史特殊的地方,有个名称叫“谥法”,是我们历史特有的精神。不管皇帝大臣名人,一生所做的事对与不对,死后都有一个封号,叫做“谥法”。古人对这个封号,非常重视,不过谥法现在不保留了。像有些皇帝,我们随便讲一个,汉朝的皇帝汉哀帝,很悲哀的。汉朝最后被曹操所控制,结束的是汉献帝。献帝,当然不是这样解释,但是也可以说,把国家献给人家了。又如汉文帝、汉宣帝、周文王,历代能够谥得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很不容易。大臣中像清朝曾国藩,死后的封号“曾文正”,那都是最难得的。又如明朝的王阳明,谥封为“王文成”,还没有办法称文正。中国过去的读书人,就怕死后所谥的这个名称,那是永远没有办法改变的。

再如汉朝的汉灵帝,战国时候卫国的卫灵公,有一个灵字就不太灵了,有一点神经兮兮的。宋朝有一个皇帝叫宋神宗,就是有点神里神气的。所以中国的帝王大臣等的为人,尤其做事,要有对历史负责的精神,谁都没有办法逃过历史的公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现在我们了解了卫灵公,这位历史上的诸侯,用后世的话勉强说,这位卫国的皇帝很不错,并不太坏,只是有点吊儿郎当的这么一个人。可是他用的干部大臣都是一流的,像最有名的蘧伯玉,他是卫灵公的宰相,孔子都非常佩服他。所以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可是在卫国反而住得很久,因为有蘧伯玉这一些人照应他。

又譬如晏子(晏婴〉,他是历史上有名的矮子,是齐国的贤相,跟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孔子没有办法住在齐国,晏子也不希望他住在齐国,想办法要他走,这是历史上一个秘密。因为晏子是为了保全孔子,怕他在齐国住久了要出问题,有人会谋杀他。晏子虽是一国宰相也保护不了,所以孔子只好在卫国的时间多。但是卫国呢?皇帝已经是卫灵公的后人,也是很难弄的,颜回有没有向孔子要求到卫国去?历史上査不査得到?不知道。不过《庄子》书里现在出现了这个故事。

我们要特别注意,本篇题目叫《人间世》,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我们青年人,每人都有为国家天下的热情,这就是陆放翁的一首名诗所描写的:

早岁那知世事艰 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 铁马秋风大散关

现在中学里不知有没有教这些诗文!因为我不太留意课本了,过去我们才七八岁就先读这些诗了,现在好像是高中才念,将来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这种书了。这首诗就是说青年人,“早岁那知世事艰”,对人世间的艰难困苦,一点都不了解,所以那股气宇啊,好像天下国家只要我一出来就有办法。“中原北望气如山”,你看年轻人的心理,差不多每一个时代都一样。那个时候南宋正在与金朝作战,国家在战争中,陆放翁随时有复国的思想。“楼船夜雪瓜洲渡”,古代的楼船,就是现代所谓的海军,在长江的下游当海军。“铁马秋风大散关”,又想去西北高原,当陆军作战。陆放翁这种心情,凡是乱世时代的儿女,尤其是青年受过教育,有志气有抱负的,都有这样的气魄,可以说古今中外一律。

现在庄子描写的颜回,也是这种心理。看天下国家不安定,很想出来作为一番,这种心理代表了所有人们的心理。现在《人间世》就是讲这个道理。庄子虽然站在道家的立场,实际上,这个时候是儒道不分家的时代,不像后来把道家儒家分得很严重。那时所谓的道家,是包括儒家与道家,所以颜回怀抱这一种气概,要想去见卫君,要想教化卫君,使他成为一个贤明的领袖。孔子听了就训话教导颜回,这一段也就是教导天下所有的人,前面已经讲到这个重点。孔子说,你如果去,不但不能教化卫君,反而会送掉你这条命;因为人世间的道理不能乱,要专一,精神专一,有始有终有恒。欲望多,懂得多了就不能专,反而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别人。思想多了,复杂了,烦恼痛苦也大;烦恼痛苦太多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够救别人吗?这个就是人生大原则。

大概我们一般人,由年轻到年老,都犯了这个毛病,这是我们自己的经验,所以等到年龄大了,已经来不及了。我常常有个感想,如果青年人的勇气加上老年人的智慧,二者结合,天下事就很容易了。结果是人老了,智慧虽然成就,可是不但没有勇气,连躺下来睡觉都没有力气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尽管有勇气,那个莽撞不懂事,毫无办法。所以如果说有代沟,这个代沟是没有办法弥补的。假使一个人能够具备了年轻的勇气,老年的成熟智慧,那倒是天下事不足为惧也。结果我们做不到,这就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

所以孔子告诉颜回,再三地讲中国文化的传统,“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先能够自己站得起来,再来辅助别人站起来。可是我们年轻时候总有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喜欢辅助人家站起来,觉得自己是非常高明也有很多主意。我几十年来跟年轻的同学们常在一起,因为我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会落伍的。但跟着年轻人学习几十年的经验下来,觉得年轻人永远跟不上我们。问题是什么?因为等到我们把他们的学到了,他却没把我们的经验学走。所以年轻人能够存诸己而站起来的,非常少,如果有的话也是非常特殊的人,一定是智慧能力都非常强的人。学道的也是这样。你看庄子说的话,“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儒家说己立而后立人;佛家讲先求自度而后度人,都是一样。所以古今中外圣贤的哲学,都是同一个路线,没有两样。这是重复我们前面讲过的,前面讲得太匆促了,所以现在重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