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庄子諵譁》(2017版)第六章 大宗师(10)


谈《春秋》 说《史记》

孔子自己也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司马迁后来作《史记》,仿照孔子的思想,讲了两句话,“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句话非常傲慢,骂尽了当时这些人,看不懂,本子都不要翻,我只有藏之于名山,将来后代有一个聪明的人,他会看懂。因此人家说《史记》是汉代的一部谤书。可是司马迁很伟大,汉武帝也很伟大,乃至他的儿孙等,都很伟大,没有把《史记》毁了。

司马迁写刘邦跟项羽两个人,项羽传叫本纪,刘邦传也叫本纪,两人虽然一成功一失败,但从某方面说,两人是一样的。这种观念可以说是司马迁的了不起,他也看准了当时没有人懂,因为《史记》很难读懂。譬如说,他写一篇传记,讲那个人的都是好处;而坏的一面,只有与那个人有关系的人传记里才有。所以研究一个人,必须要把那一个时代有关的资料,都要读遍,这就不容易了。

孔子著《春秋》,最后却宣布,“知我者春秋”。《春秋》是一本书,怎么会懂得孔子呢?孔子的意思是说,将来你们要真正了解我,除非真正懂得《春秋》。“罪我者春秋”,将来你们够资格骂我的,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行。所以我们小时候,像《春秋》、《战国策》,以及小说的《三国演义》,都不准读的,旧式教育,认为看了以后会学坏。因为《春秋》就是大谋略,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有“罪我者春秋”的说法。

为什么引用到这些呢?孔子在《易经》中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只有圣人才真正懂得利害关键,进退存亡之道,而不失其正。假使不知进退存亡之道,就不是圣人,这种观念同道家的完全一样。所以庄子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不是说君子比圣人差一点,如以学位比喻的话,圣人等于博士,君子等于是个硕士,大学毕业更差一点;我们这是随便做比方啦!

行名失己,非士也”,历史上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所谓留万世之名,“失己”,亡失掉了自己;“非士也”,这够不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常常跟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两个观念,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个日本人,就是明治维新的大臣伊藤博文。在晚清中兴那个时代,他跟李鸿章是外交的对手,伊藤博文是日本第一批的留英学生,把西洋的风气引介回国,改变了日本。他有两句名言:“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是全部中国文化思想,更充分表达了儒家的思想。所以说,如果只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而失己的话,非士也,这是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的。

讲到这里,又要引用司马迁的思想。我常常说《史记》不是一本历史,而是一部历史哲学,尤其《史记》的学问重点,不是什么汉高祖、项羽等传记,而是里头的八书。就是关于天文的《天官书》,经济思想的《平准书》,还有《礼》、《乐》、《律》、《历》、《封禅》、《河渠》。此外还有一篇《伯夷列传》,其中有“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三句话,包括了很多的思想,是讲的人生哲学。“烈士徇名”,一看烈士这个字,不要就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就不必研究中国文化了;《史记》的这个烈士名称,是套用古文的,在古文当时所讲的烈士,等于现在所讲的英雄;时代不同,观念也就不同了。

所谓世界上的英雄,“徇名”,为了成名,生命在所不惜;把自己的命像赌钱一样押上,这才够得上称英雄。这个“”,等于打牌一样,把命拿出来作最后的赌注。“夸者”是狂人,有精神状态神经质的人,像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讲独裁的这一批所谓的英雄人物,喜欢控制人,喜欢抓权的人。“死权”,为了权力的欲望,可以把自己的命赌上;换句话说,你们要不要成名?要成名就要拿命去拼,拿命去赌。你们要不要权力?要权力,不是坐着就来的,也要拿命去拼,“夸者死权”,算不定最后会当英雄,当帝王。

众庶”,至于一般老百姓呢?像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就是“冯生”,不要找我麻烦,只要给我吃得饱,穿得暧,晚上有个好地方睡,这么样活下去就行了。这三句话,就是人生哲学。管你老张来也好,老李来也好,谁来都不要紧,少找我麻烦,少找我交钱,少来按我的门铃,少来检查我,就行了。所以“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庄子进一步批评,他这样“非士也”,不够知识分子的资格。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什么叫“役人”?替人家服务的叫做役,“役人”是领导别人的;中间加一个“”字,“役于人”,就是被人所领导的。人的分类,差不多只有两种。要嘛!我听你的,乃至夫妻朋友,要嘛!你听我的,不管是夫妻朋友,社会上的人;如果你不肯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就没有办法。所以古人有一句话,一个人既不受命,又不能令,这个人是废人,没有用。

照这个观念,不是我听你的,就是你听我的,没有中间路线,人总要听一个;那么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作个真正的领导人呢?他的结论是要“广身”,就是无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如果“亡身不真”,不能做到真无身、无我,就不能够做一个领导人。这一句是结论。那么要如何才能够无我呢?《大宗师》里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因此下面提出一些人作为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