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庄子諵譁》(2017版)第六章 大宗师(34)


方外人 方内人

莫然有闲(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待事焉。

莫然”两个字等于现在用的“忽然”,忽然之间。“有闲”,就是过了一段时间,结果“子桑户死”,这三个朋友中间死了一个了,“未葬”,还没有埋葬,没有送到殡仪馆。孔子够热心的,听说子桑户死了,就派他最有钱也最得力的学生子贡,你去看吧!“待事焉”,去看看啦,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子贡都做得到。

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结果子贡奉了老师的命令,进去一看啊!那两个朋友坐在旁边,既不流眼泪,也没有什么难过,在唱歌呢!一个在编曲,同我们现在出殡一样。所以我们中国人都是学道的,出殡时有洋琴钟鼓,什么都有,古今中外的音乐倶全。和尚、道士、端公、师婆,通通加上,一条街都摆满了。人家笑我们,我说这是中国文化,这叫做吵死人,死人在棺材里一定被它吵醒的。

子桑户的这两个朋友就这么玩,或者编曲,或者弹琴,唱的什么歌呢?“嗟来桑户乎!”这是古文,就是现在的唉呀呀,就是那么唱。他两个说桑户啊,唉呀呀,你总算回去了,可怜我们两个人,“犹为人猗!”我们可怜,还在当这个人,做人好讨厌,你好了,总算回到那个地方,我们现在还是一个假人。假的这个东西,叫什么名称呢?就叫做人。可怜我们还是人!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是孔子的学生,多严肃啊!嘿!一看这个状况,赶快跑两步,跑到这两位先生面前。“敢问”,就是请问,他们是子贡的长辈,所以礼貌上用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他说人死了,你不流眼泪鼻涕,还唱歌,这个合礼吗?如果这一幕演成电视剧一定很妙的。“二人相视而笑”,结果这两个人,大概一个寒山一个拾得那样子,一看子贡这个家伙来讲这个话,嘿嘿!你讲的什么话!这两个就面对面笑了。“是恶知礼意!”你这个年轻人,你还懂得礼啊!礼是什么意思啊?你懂吗?就把他这样骂一顿。子贡吃瘪了,挨了棒子。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挨了骂跑回来向老师报告,治丧委员还没有当上,已经挨了一顿骂,就问孔子,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修行无有”,看他两个人平常人品都很好,好像得道之士,很讲究修行。你们学佛的同学注意!修行两个字又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佛学翻译修行都是用庄子的。“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他说“无有”,修到空了,他们两个修到了好像满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于把人的生命形体形象都丢掉了,一天吊儿郎当。“临尸而歌”,在死人前面唱歌,颜色不变,还很高兴的。“无以命之”,他说我这就不懂了,老师啊!“彼何人者邪?”他们是什么人啊?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孔子说,你不懂,他们是方外人士。方就是范围,他们已经超过了一切的范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们游方之外,跳出物理世界一切范围,什么都不能拘耒他,所以叫做方外。后来佛学借用这个名词,出家人叫方外人。孔子说“丘游方之内者也”,像我嘛,还在这个范围以内。游于方之外,游于方之内,这个名称观念,也是庄子提出来的,所以我们后世中国文化,不管是道家的道士,佛家的出家和尚,都自称方外人,就是这个地方来的典故。下面这一段郭象的注解就高明得很。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者,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郭象的文字学庄子,可以说时代向后较晚,比较下来,文字的通、显、畅、达,比读庄子的还痛快。“理有至极”,“”就是哲学、真理,有最高的真理。“外内相冥”,不在内,也不在外,当然也不在中间,内外混同。

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这个“”变成一个动词,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修养真能做到游心于方外,解脱又逍遥,到了方外的境界,自然与内在真正的相通了。“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相反的,如果内在真悟道了,内在真通了以后,自然就跳出三界外,游于方之外。

所以得道的圣人,常常“游外以弘内”,这个心(精神〉能跳出了物质世界,在天地以外,可是内在还是弘扬这个道业。“无心以顺有”,虽然是无心,空的,可是仍在现有世界中游戏。拿我们现在漂亮的名词讲,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虽然在形体上做入世之事,他的精神永远跳出来,空灵的,不受拘束的。

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这就是儒家所标榜的尧舜这些圣王之道,所谓得道的圣君贤相,内圣外王的这个道理。所以得了道的人才能够入世。“终日挥形”,一天到晚事情多得不得了,忙得很,“而神气无变”,实际上他内在的修养,神与气,没有受外界影响,那么忙碌,内心没有变动。人要修到这个样子啊,可以做帝王,可以做帝王师,可以做领导人。“俯仰万机”,一天忙得呀,一万件各种各样的事,都是拖累,可是他内心是空空洞洞的,“淡然自若”。

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一般人只抓到了自己的外形,抓到了外界的一切事情,而不回转来找自己生命的那个真谛,所以感觉生命是痛苦,是拖累,是矛盾的。“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因此这些人不懂道,自己不能得道,在这个人世间,虽然有个肉体,有个灵魂,自己没有找到灵魂的真谛,自己也变成一个机械人,“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不能跳出物质世界的束缚,而真懂得一个人生。

观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如果能够了解了道,得了道,体会到宇宙万化的自然而变,虽然你做生意也好,尽管忙碌之间,办公桌上有八个十个电话通通响了,也无所谓。不过这要训练啦!如果十个电话一起响起来,你准备先接哪一个?你心里紧张不紧张?你们诸位青年也许将来会到这个境界,这个时候你怎么办?我们要研究一下,这个时候,不晓得哪一个电话最重要,一定是紧张的;如果体会到变化之道,则自然能够应付。“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可以入道了。坐忘是庄子提出来的,就是佛家所讲入定,那就是杜甫讲诸葛亮的诗,“指挥若定失萧曹”,就是这个道理,指挥若定,就是入定一样,很自然。

刚才拿这句话来解释,当碰到万马奔腾的时候,看你能不能做到指挥若定,达到坐忘的境界。“岂直谓圣人不然哉?”所以你能做到了这样,才了解圣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并不一定跳出了红尘才叫得道的人;也就是说,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跳出红尘。“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才会认为修道好像同现实生活脱离关系,这完全错了。真正的修道学佛,懂了以后更积极地入世,更积极地面对现实;所以大乘佛学也是如此,道家的道理也是如此,庄子这里的道理也是如此。“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所以庄子把明白悟道的道理,归到一个宗旨里头,这个叫做道。这个道是要你智慧去理解的,去体验,“以释天下之可悟”,告诉我们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庄子》这本书里头,经常可以看到对孔子的挖苦,事实不然。孔子的号叫仲尼,上古的人倒不避讳,对圣人直接叫名字,乃至对父亲也可以叫号。后世的人很奇怪,对父亲的名字都不敢叫,现在不相干了。但是子思著《中庸》的时候,他没有称夫子或者我的祖父,直接也叫祖父的名字,这是古礼,但是不能叫名,只能叫号。仲尼是孔子的号,因此郭象说,庄子其实没有挖苦孔子,而是非常捧孔子,他怎么捧呢?“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他直截地说孔子也是这个道;没有转个弯说,或者故意幽默他一下,“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不像一般人借口排斥,这就证明庄子是捧孔子的。

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实际上孔子心里头早已游于方外,故意在嘴巴上这么谦虚地说。“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所以我们后世人研究学问读文章,不是只看字句,更要了解文章里所寄托的道理;要透过文字以外,真正懂得其中的含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心跳出三界之外,行为仍在现实之中,这就是现实生活中跳出三界之外,懂了这个道理,才懂得道,“坦然自明”了。

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这里郭象特别捧庄子,他说《庄子》这一本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是捧得不得了的捧。“超俗”,超出世间一般所及,而是“盖世之谈”,当然不是盖世太保,就是我们这几年的新名词“你不要盖了”。历史很多都用“不要盖”,所以这个盖还是老话呢!

现在我们把郭象的这一段妙文也看了,有个重点,孔子告诉子贡说,他们是游于方外之人;像我呢!还在方之内;换句话说,还在羿之彀中,还在那个中心点,没有跳出轮回以外。下面再回到庄子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