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庄子諵譁》(2017版)第二章 齐物论(43)


庄子的论辩

现在我们研究到《齐物论》这一段所谓人籁,这是借用庄子自己的名词,庄子在这一篇讲到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平常的生命,而找回自己真正生命的道理。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这一段很有意思的。啮缺、王倪这两位,上古时代都列入《高士传》,即所谓隐士,在道家都算做神仙。古代的神仙,《高士传》里的人物,都是上古修道的人。

啮缺问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你晓不晓得天地万物到了最高处基本都是相同的,是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的答复是:“吾恶乎知之!”他说我哪里知道!换句话,我不知道。那么啮缺又问他:“子知子之所不知邪?”你知道不知道你哪个时候不知道呢?王倪说:“吾恶乎知之!”我也不知道啊!啮缺又问:“然则物无知邪?”宇宙最后最高处是无知的吗?王倪说:“吾恶乎知之!”那我也不知道。三样都不知道,这就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一个成语,“一问三不知”。换句话说你懂不懂得道?他说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懂得道?他说我也不知道。那世界上没有道啰?也没有智慧啰?我也不知道,就是一问三不知。

讲到这里,这个王倪回答了,就讲话了。哎!他说你既然这样问,虽然我实在不知道,不过呢?“尝试言之”,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这三个字是庄子的文法,白话讲就是,你哪里知道?历代很多的大文豪都引用庄子这个文法,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来个“庸讵知”。其实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就是说你哪里知道。

王倪说:“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那个知道的这个知,“非不知邪”,并不是不知道。但知道越多,就是无智慧、愚痴,懂得越多,他的愚笨越厉害。就是这个话,我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说一切都不知道,这个才是真知道。这就是庄子,说了半天,这也就是禅,不知道才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这个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叫“智辩”,一个人智慧的论辩,辨别是非的辩论“尽于知止”。这个智辩,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学问,论辩那个“尽于知止”,一切到那里无知,智辩是尽于知止。这是我给他的一个结论。换句话说,我们在座学佛学道的人注意啊!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道,懂得修道,懂得什么中国哲学等等,你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笨,所以你的道不成功,就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是最笨的事,人本能的那个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慧,不是从学问思想聪明来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给他的结论,这个话也是采用古文的章法。

现在,再进一步,我们晓得读了《庄子》以后,人不外乎两个东西,一个知觉,一个感觉。我们的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像无知,那个是最高的境界。现在他把知觉与感觉,又连起来讲,庄子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战?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且吾尝试问乎汝”,他说答复了上面这一段话,下面就是他借用王倪的嘴巴告诉啮缺说:你既然问到这里,我再给你讲,“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就是代表我们人类。“湿寝”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了,或在冷气间里头过久了。

则腰疾偏死”,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会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但是那个泥鳅同水里的蛇呢?一天到晚睡在水里,也没有腰痛也没有风湿痛,他说可见是感受不同。

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他说一个人,如果把你绑在高高的大树上,哎呀!你会吓死了,心脏病都发了,害怕掉下来会摔死。可是猴子呢?愈爬高愈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睡在泥地上久了会得风湿病,那个泥鳅呢?黄鳝呢?都在泥巴里头长大,它也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猴子呢,跳得愈高愈好。“三者”人、泥鳅、猴子三样。“孰知正处?”你说说看,究竟哪一个感觉是对的?哪一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说,人所禀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受思想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民食刍豢”,他说我们人类吃的青菜啊!空心菜啊!山东白菜啊!饭啊!也要吃一点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像鹿一样,但身躯比鹿还庞大。荐就是草;那些山里头的麋鹿是吃草的。“螂且甘带”,螂且是有一种虫,大蜈蚣一样,它喜欢吃蛇。甘:吃起来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一种飞鸟很凶叫老鸱。老鸱与老鸦喜欢吃老鼠,尤其是死老鼠,越臭的死老鼠越好吃,等于我们喜欢吃臭豆腐一样。他说这四样,人们喜欢吃菜吃饭;牛啊鹿呀喜欢吃草;有些东西是喜欢吃蛇,吃毒的;有些是喜欢吃臭的、烂的动物,我们认为有细菌不得了,它们吃下去是营养品。这四类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才是真正对的呢?他第一讲感受的不同,第二讲饮食的不同。第三个:

猿猵狙以为雌,麇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猴子有好几种,有猿、有猵狙,等于牛一样,有犛牛,有黄牛,有水牛,各类的分别。猴子里头,有一种是同性恋。猵狙长得像猿但是狗头,喜欢和雌猿交。他说麋跟鹿两个恋爱,互相交配,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的分别。鱼呢?水里头的蛇与鱼两个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个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古代两个大美人,历史上名女人,名美人。“人之所美也”,大家晓得这两个名女人长得很漂亮,等于现在在美国长堤选美,选出来的美人,三围也标准,人又长得漂亮,口红抹得特别红的,眉毛特别画得长。他说,那么美的美人,你叫水里头的鱼看看,鱼就溜下去不敢看啰!你叫她仰起头给鸟看看,鸟就赶紧飞掉了,你叫他跑到山里头给野兽或动物园给麋鹿看看,那个麋鹿蹄子咚咚咚跑掉了。他说:“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你说说,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认为漂亮,别的东西还认为不漂亮,怕死了。

看到庄子的诡辩,他骂人家逻辑诡辩,他的诡辩比人家还厉害。这些叫做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呢?拿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都是有很深的科学道理,并不简单。我们现在是简单讲过去,每一样东西,把专门的资料加以分析的话,叫一个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就发现庄子所讲的非常对。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这里三段,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第三提出好恶的不同

其实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不过比喻与庄子的说法不同,讲得比庄子讲得还要玄。譬如说水,我们看到是水,佛经上说饿鬼看到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口干但不敢喝水,即使水喝进嘴里去,水会变成火,是烧的。像我们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高粱酒,嘴里烧得要死。高粱酒也是水啊!不能说不是水啊!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的,像我们人世间吃的饮食,自己认为最好的美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觉得是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了最好的饮食,他说天人到我们面前要把鼻子捏住,闭眼而过,看都不敢看,觉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这种比喻同庄子的比喻有什么两样?佛经上所说的比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我们也无法找天人来对证,饿鬼也不可能站出来证明;但是庄子这些引用,如果研究生物,倒是有些道理。

他这三段第三节就是讲人性、人类之间好恶的不同,因此他辩论的结果,是推翻春秋战国一般诸子百家的学说。他说儒家啦!墨家啦!你们都讲怎么样可以救国,怎么样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权,结果是搞得世界上又不人道,又不人权。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所以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自己生理禀受的不同,思想观念就不同。有色盲的人,同正常眼睛比起来,不晓得是他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了精神病院一看,我经常站在那里傻了,究竟是我神经?或是他神经?当精神病人从四面八方围着你的时候,好像我们是神经,他们才是正常,分别不清了。

庄子说,以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义之端,是非之涂(途)”,你们辩来辩去,“樊然殽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败。所以我“恶能知其辩”,你叫我来论辩,我讲不出来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也懶得辩。你注意哦!这一段话是庄子说的,不过庄子没有自己说,他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用他们两个对辩作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