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第二章、门人陆澄录(04)


【67】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茍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薆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68】“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69】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日一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70】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71】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众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72】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雉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73】问志至气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74】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日,“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75】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入时时刻刻求末发而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76】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之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蜼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看。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77】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恩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俉。颜子‘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78】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看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79】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80】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