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隐秀第四十


【题解】 《隐秀》篇意在论述文章中含蓄的隐意和独拔的秀句,其内涵与现代修辞学中的婉曲和精警相近、相通,但又不完全相同。“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这两句话简要概括出了隐秀的内涵:“隐”是指文章言辞之外的另外一层意思,它是隐蔽的、潜在的,像包容在文象变化中的"互体”和蕴藏在川渎中的珠玉,它的“秘响”是"旁通”而来,它的“伏采”是“潜发”而现的。这就使它有了“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特定内庙。“秀”是文章中在思想或艺术方面出类拨萃的、特别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语句。

刘勰非常重视文章写作中的隐秀问题,认为隐秀这种表现手法和风格特色,是古代文章中传留下来的美好成就,它们集中地反映着作者的才能和智慧的结晶,构成了“文之英葵"。刘勰也非常重视又章所表现出来的文采,而隐秀则是构成叉采的重要内容和手段。从文章阅读角度来说,刘勰认为:一则,“隐“使文意深厚含蓄,耐人咀嚼、品味,具有”词巳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二则,"秀”则使叉章“彼波起辞间”,“超逸独拨",犹如笙钝发出响亮、优美的声音,令人心动神摇,发挥“立片言而居要"的"警策”作用。

后人的补文,对隐秀的意义也有所阐发。一则,隐秀这种表现手法,使喜欢蕴藉的人因文章含蓄而心满意足,使爱好明快的人则因秀句的独拨超逸而赏心悦目,而且进一步使赏玩者感到余味无穷,使品评者永不厌倦,发挥出其感人的艺术魅力。二则,隐秀手法的运用与否,其效果是大不一样的。文章中没有含蓄的隐意,那就跟老儒没有学问一样;而章句间缺少精彩的秀句,则像巨富人家的屋子里没有珍贵的器物。这些论述,虽没有多少新意,但却把隐秀在文章写作中的地位和意义,表述得更为具体、明确了一些。

综观《隐秀》篇原文和补文,可以看出其中的一些见解是很精辟的,它是刘勰及补文作者写作经验的总结,明确阐发了隐秀这种具有相当高的美学价值的表现手法和风格特点的内涵、意义和原则要求。它不仅在当时有利于纠正浮靡的文风,提高文章写作的水平和写作理论研究的品位,而且对后世文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隐秀》篇研究中最主要的歧疑是后人补文的真伪问题。一种意见,认为补文即《隐秀》篇缺佚了的原文;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补文是伪托的,可资参阅,而不足为信。

从《文心雕龙》版本流传来看,自元代迄今,六百余年来,所能见到的《文心雕龙》刻本,以元至正十五年(1355)的嘉兴郡学本为最古,其中《隐秀》篇即多有缺涌。而自明代弘治至万历年间(1488--1619)的五种刻本,也都如同元至正本一样,《隐秀》篇是残缺不全的。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常熟文人钱允治(字功甫)在其《文心雕龙·跋》中说:"余从阮华山得宋本钞补,始为完书。”从此,后人始知《隐秀》篇有补文一说。到了明天启二年(1622),梅庆生(字子庾)刻《文心雕龙》重修本,补缺文四百余字,从而使《隐秀》篇得以全文面貌始传于世。此后,明天启七年(1627),冯舒(字已苍)又"钞补"《隐秀》篇,其中文字,与钱允治本和梅庆生重修刻本,同出一辙。

【原文】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穠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馀,而揽之则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丽之乡。呕心吐胆,不足语穷;锻岁炼年,奚能喻苦?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诘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叔夜之《赠行》,嗣宗之《咏怀》,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士衡之疏放,彭泽之豪逸,心密语澄,而俱适乎壮采。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

赞曰∶

文隐深蔚,馀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译文】

文思活动的范围非常辽远,文章情理的变化十分深刻!源远则支流派生,根底厚深才能使枝挺叶茂,因此,精美的文章,既有“秀”又有“隐”。所谓“隐”,是指文辞之外所含蓄的旨意;所谓“秀”,是指文章中特别突出的语句。“隐”以言外有另外一层意思为工巧,“秀”以卓越超凡为巧妙:这是古代文章传留下来的美好成就,集中地反映了作者们的才能和情思。

“隐”作为一种方法和风格,主要表现为具有言外之义,它隐秘含蓄的意思可以触类旁通,它暗伏的文采发出潜在的光泽,犹如爻象的变化中包含着“互体”,好像河川之中蕴藏着宝珠和玉石。所以互体和爻卦的变化,就形成了四种“卦象”;珠宝玉石潜在水中,而引起了方圆不同的波澜。上述这类文章初读起来似乎是正统化、常规化的,到了最后才领悟到它的奇妙,它内含光洁而外表又非常圆润,这就使人玩味无穷,百读不厌了。

那种在文辞之间涌起的波澜,就叫做“秀”。它是纤巧的手弹出的美好的音乐,呈现着宛然飘逸的情态,好像远山上浮动着云霞,又像是美女饰容焕发着光彩。然而烟云是天然生成的,无须分神去装扮、点染;容貌是由品格素质决定的,也不必特意按照模式去修饰。

为文善于立意的人,都特别想创造出新奇的命意,往往畅想到极为深微玄妙之境去;工于文辞的人,一心要辞藻的运用尽善尽美,常常沉思在华辞丽藻之中。用呕吐出心肝,不足以尽言其用心的艰难;经年累月的锻炼,又哪能言明他们推敲的困苦?所以他们能把新意潜藏在文辞之中,使目光平庸的人迷惑不解;又能把锋芒借文章表露出来,让妙识文理者惊叹叫绝。喜欢蕴藉的人,因文意含蓄而心满意足,爱好明快的人,则因秀句独拔而悦目赏心。把他们比作裁制云霞,也不逊色于天然的工巧;把他们比作雕刻花卉,则可以同神奇的工匠比美。如果文章中缺乏含蓄的隐意,就跟老儒没有学问一样,一加叩问便无言以对;如果章句中缺少了精彩的秀句,犹如巨室中没有珍宝,只要多问几句就会神色沮丧:这都是由于才气和文思不足,而在文辞方面也有羞愧之色了。

要验证含蓄的隐意,约可略举一些篇章:《古诗十九首》之《离别》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乐府古辞中的《饮马长城窟行》,写得文辞哀怨,旨意深厚,并且兼用了比和兴的表现手法。陈思王的《野田黄雀行》,刘公幹的《亭亭山上松》,写得风格刚健,才力遒劲,而且都长于讽谕。嵇叔夜的《赠秀才入军》诗,阮嗣宗的《咏怀》诗,则写得意境深微幽玄,思想淡泊,独具悠闲的格调。陆士衡格调疏放,陶彭泽风姿豪逸,思理精密语意清澄,而都表现出了壮丽的文采。

要想辨识文章中的秀句,也只有摘引诗文中的句子:“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诗意悲切而文辞委婉,它表现了一个妇人害怕失宠无依的情绪。“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情志高洁而言语豪壮,它表达了大丈夫壮志未酬的心境。“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情孤寂而恐惧,它表现了闺中妇女极度悲伤的感情。“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语气寒苦而叙事感伤,它表现了异乡旅客的哀怨心曲。

各种文集中的优秀篇章,不超过十分之一;文章中的秀句,百句中仅有两句:这极少的篇章和秀句都是思考恰当而自然形成,并非苦心经营勉强得来的。有的人以隐晦难懂为高深,这虽然深奥,但并算不上是“隐”;有的人刻意雕琢以求工巧,这虽然精美了,但却也算不上“秀”。所以“隐”和“秀”都要自然巧妙地会合在一起,好像草木的花朵闪耀着光彩一样;而对文章加以雕饰润色以求达到美好的境地,就好像给丝绸染上了红绿的颜色。

综括而言:深厚的文章隐含着繁盛的文采,不尽的余味曲折地包容其中。由文辞变化产生的“言外之意”,就像是变爻的“卦中有卦”。言辞中的秀句,在千思万想中才能遇到一次。它使人心动神摇,其高超、美妙超过了笙匏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