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省事第十二


【题解】 省事,就是不费事,有些不该做的事就不要做。作者认为保全身家的方法之一就是不要多说话,不要多事,多说多败,多事多患,即“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历史上那些巧于辞令的人,虽然煊赫一时,可是最终都很难有好下场;正人君子应当有所必为,有所不为;要能够以道自守,不追求虚名。

【原文】

铭金人云:“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为少善,不如执一;鼷鼠五能,不成伎术。”近世有两人,朗悟士也,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於集录,书迹未堪以留爱玩,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画绘、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如此之类,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异端,当精妙也。

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讼诉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伍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总此四涂,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为时所纳,初获不赀之赏,终陷不测之诛,则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之类甚众。良史所书,盖取其狂狷一介,论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今世所睹,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守门诣阙,献书言计,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咸秕糠之微事,十条之中,一不足采,纵合时务,已漏先觉,非谓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发奸私,面相酬证,事途回穴,翻惧愆尤;人主外护声教,脱加含养,此乃侥幸之徒,不足与比肩也。

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由天命。须求趋竞,不顾羞惭,比较材能,斟量功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或有喧聒时人视听,求见发遣;以此得官,谓为才力,何异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哉!世见躁竞得官者,便谓“弗索何获”;不知时运之来,不求亦至也。见静退未遇者,便谓“弗为胡成”;不知风云不与,徒求无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胜算乎!

齐之季世,多以财货托附外家,喧动女谒。拜守宰者,印组光华,车骑辉赫,荣兼九族,取贵一时。而为执政所患,随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风尘,便乖肃正;坑阱殊深,疮痏未复,纵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脐,亦复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尝一言与时人论身份也,不能通达,亦无尤焉。

王子晋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此言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凡损于物,皆无与焉。然而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况死士归我,当弃之乎?伍员之托渔舟,季布之入广柳,孔融之藏张俭,孙嵩之匿赵岐,前代之所贵,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报仇,灌夫之横怒求地,游侠之徒,非君子之所为也。如有逆乱之行,得罪于君亲者,又不足恤焉。亲友之迫危难也,家财己力,当无所吝;若横生图计,无理请谒,非吾教也。墨翟之徒,世谓热腹,杨朱之侣,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东学士与关中太史竞历,凡十余人,纷纭累岁,内史牒付议官平之。吾执论曰:“大抵诸儒所争,四分并减分两家尔。历象之要,可以晷景测之;今验其分至薄蚀,则四分疏而减分密。疏者则称政令有宽猛,运行致盈缩,非算之失也;密者则云日月有迟速,以术求之,预知其度,无灾祥也。用疏则藏奸而不信,用密则任数而违经。且议官所知,不能精于讼者,以浅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当也。”举曹贵贱,咸以为然。有一礼官,耻为此让,苦欲留连,强加考覈。机杼既薄,无以测量,还复采访讼人,窥望长短,朝夕聚议,寒暑烦劳,背春涉冬,竟无予夺,怨诮滋生,赧然而退,终为内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译文】

铭刻在铜人身上的文字说:“不要多话,多话会多错失;不要多事,多事会多祸患。”这个训诫对极了啊!善跑的上天不让它生翅膀,善飞的没有前爪,长了角的缺掉上齿,后肢发达的前肢退化,大概是天道不让生物兼具各种长处吧!古人说:“做得多而做好的少,还不如专心做好一件;鼫鼠有五种本事,可都成不了好技术。”近代有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兴趣广泛,涉猎很广,可没有一样成名的。他们的经学禁不起人家提问,史学不足以和人家讨论,文章不能入选集录以流传于世,书法字迹不堪存留把玩,占卜六次才有三次卜中,医治十人只有五人能痊愈,音乐水平在几十人之下,弓箭技能在千百人之中,天文、绘画、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诸如此类,只是懂个大概,都不精通熟练。可惜啊!凭这两位的聪明才智,如果能够醒悟到那些都是末技小道,专攻一项,应该会达到精妙的程度。

向君主上书陈事,这种风气起自战国,到了两汉,流行更广。推究它的体制:指责君主的过失,这是直言不阿的一类;直言群臣的得失,这是诉讼的一类;陈述国家政策的利弊,这是属于对策的一类;带着个人感情进行褒贬,这是游说的一类。总的来看这四种情况,都是出卖忠心以求高官,出卖言论以求厚禄。这种上书有的不但不能带来丝毫利益,反而会因君主不理解而招致困厄,即使侥幸打动了君主的心,获得当世采纳,起初得到不可比拟的优待,最后也往往招致难以预料的杀身之祸,像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之类的例子有很多。优秀的史官之所以记录这些,是取其狂狷耿介,敢于评论时政得失罢了,这不是士大夫君子和遵守国家法度的人做的事。我们现在看到,凡是怀才抱德的君子都耻于上书言事。趋赴宫廷,向君主上书言计的人,大都是些腹中空空,学识浅薄,自命不凡的人,他们上书陈述的不是处理国事,有关大局的道理,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十条建议中,没有一条值得采纳,纵使有那么一两条合乎时务的,也都是君主已经认识到的,不是不明白,只是担心知道而不能实行。有的上书者被人揭发怀有奸情私谋,与人当面对质,他们因为事情变化无常,反而畏惧自己的罪过;君主对外为了维护朝廷的声威教化,或许会对他们加以包容,这些都是侥幸之辈,不足以和他们为伍。

处于谏诤之位的臣子,是负责纠正君主过失的,必须在该说话的地方,尽其匡正辅佐的责任,不容许苟且偷安,低头塞耳装作不知;至于侍奉君主要有一定的方法,考虑问题不要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如果做的事不是自己职务分内的,那就是朝廷的罪人。所以《礼记·表记》中说:“侍奉君主,与君主关系疏远而进谏,有谄媚的嫌疑;与君主关系亲近而不进谏,就是白食俸禄。”《论语·子张》中说:“没有得到对方的信任而进谏,对方会认为你是在讥谤他。”

君子应当坚守正道,增强自身道德修养,蓄养身价名望,等待合适的机会,就算不能得到高官厚禄,那也是由上天安排。要是主动奔走索求,不顾羞耻,和别人比较才能,评论功绩,面带怒容高声呼喊,整天怨这怪那;或者以宰相的短处相要挟,以获得酬谢;或者在世人面前哗众取宠扰乱视听,以求早日被派遣官职;通过这些手段得到官职,认为是有能力,这跟偷东西吃使自己饱足,偷衣服穿以使自己温暖有什么区别呢!世上的人看到那些到处奔走求谒而得到官职的人,便说“不主动索取哪里会得到”;他们不知道,一个人的时运若是来到时,不去索取也能得到。看到那些恬淡谦退而没有得到重用的人,他们便说“不去争取怎么会有收获呢”;他们不知道时势不允许,白白追求也是没用的。所有不索求而获得的人,以及索求而不获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

北齐王朝的末世,很多人用财物贿赂依附外戚权贵,通过宫中的宠姬来为自己干求请托。一旦被授为地方长官,则身上官印绶带光华闪耀,车马光鲜显赫,荣耀遍及九族,荣华富贵一时而得。然而这些人往往被执政者所厌恶,随即对其进行侦视观察,既然是通过钱财取得好处,也必定会因为钱财而招致危亡,稍微沾染世间庸俗之事,便违背了端正之道;陷阱太深,遭受的创伤没有恢复,即使免于一死,也还是免不了家门离散,这时候后悔莫及,又有什么用?我从南方到北方,不曾跟别人说起过一句论及身份地位的话,不能够亨通显达,也没有怨言。

王子晋说:“协助别人做菜可以吃到佳肴,帮人打架会受到伤害。”这话是说别人做好事要参与,别人做坏事要避开,不要和人结伙做不正当的事。凡是损害别人利益的事都不参与。然而无处可去的小鸟飞到自己怀里,仁慈的人都会怜悯它;更何况是敢死的勇士前来投奔我,难道要舍弃他么?伍子胥托身渔舟,季布被人藏在广柳车中,孔融收留张俭,孙嵩藏匿赵岐,这些都是受到前人崇尚的行为,也是我所遵从奉行的,即使因此而获罪,也心甘情愿死而瞑目。至于像郭解那样因小利而替别人报仇,灌夫为人怒责田蚡索求田户,这是游侠一类,不是君子所为之事。若是因为谋逆叛乱的行为,受到君主和长辈的怪罪与责罚,这就不值得同情了。亲友处在窘迫危难的时候,自己的财产和才力应当毫不吝惜;要是有人图谋不轨,提出一些无理的请托,那不是我教你们怜悯的人。墨家学派的人,世人认为是心肠热忱的人;杨朱学派的人,世人认为是心肠冷漠的人。心肠不可过冷,也不可过热,应当以礼制和道义来节制。

以前我在修文令曹的时候,山东学士和关中太史争论历法,参与争论的约有十多人,连年混争,以致内史下了公文交付议官来平息纷争。我提出异议说:“基本上大家所争论的,不过是‘四分历’和‘减分历’两家。推测天体运行的关键,可以通过晷影来测算,现在根据春分秋分,冬至夏至和日食月食来验证,可以看出‘四分历’太疏而‘减分历’太密。主张‘四分历’的一方认为政令有宽猛之别,天体的运行也会导致长短之分,这并不是历法计算的失误;主张‘减分历’的一方则说日月运行有快有慢,运用一定的方法推求,就可以预先知道它们运行的度次,没有什么祸福之说。采用较疏的‘四分历’可能藏奸而不明确;采用较密的‘减分历’虽然顺应天数却违背经义。况且议官所懂得的天文知识,并不比争论的双方更为精通,让学识浅薄的人去评判学识渊博的人,怎么会有人信服呢?这既然不是律令所掌管的事,最好不要由他们来处理。”令曹上下所有人,都认为我说的有道理。有一个礼官,耻于做出这种让步,苦苦纠缠,想尽办法加以验证。他本身学问就浅,没有办法测量计算,于是就不断对争论的双方进行搜求访问,暗中查测双方短长,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讨论,不分寒暑为之劳烦,然而由春至冬,还是不能裁决,很多人都埋怨他、嘲笑他,他也只好含羞而退,最终受到内史的斥责:这就是追求虚名所带来的羞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