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第34章 孟子发愤 万章请教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

太阳早晨从东方升起,傍晚从西方坠落,它休息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重又开始新的运行。月亮则专打夜班,白天休息,夜晚工作。岁月老人更加懒惰,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它工作三个月,却休息九个月之多。生灵不仅需要休息,而且需要饮食——植物无养料和水分则必枯萎,动物无饮食则必毙命,便是那无性灵的钢铁造成的机器,无能源它也不会转动。然而进入八十高龄的孟子,为了给人类多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却常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

刚返故里的时候,孟子因拜祭父母和尊长而过于伤情,曾一度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体一天天消瘦,精神一天天委靡,大有泰山将摧,大厦将倾之势,眷属和弟子们都在为其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担忧。可是说也奇怪,自从序《诗》、《书》,作《孟子》以来,虽说每天早起晚睡,精神负担很重,工作量很大,但孟子却每天吃得香,睡得甜,不仅迅速变胖,而且脸上泛起了红晕,精神日渐矍铄,渐渐恢复了他那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乐观性格,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哼几声小曲,吟一首诗。亲人和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有的夸他青春焕发,有的赞他返老还童。孟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全仗他有坚强的精神支柱。高楼大厦有了坚强的支柱,便巍然屹立,一展雄姿;人有了坚强的精神支柱,便摧不垮,打不烂,永远朝气蓬勃。当今世界,不会有君主肯行仁政,孟子对此已经死心塌地,不再有奢望,不再有幻想。但是他坚信,迟早有一天,仁政的理想定会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将这一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可是怎样向后人传播仁政的主张和思想呢?靠的就是《孟子》这部书了,为此而奋斗,他怎么能够不精神亢奋,热血沸腾,豪迈乐观呢?

孟子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是薄山之日了,熟透了的瓜,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必须努力再努力,抓紧再抓紧,否则将给后人留下无法弥补和挽回的遗憾。为此,他改变了数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调整了多年未变的生活规律。他为自己制定了数条清规戒律,好比用数条绳索将自己牢牢捆绑在这间工作室里。

第一,每夜二更睡,四更起,不得懈怠,不得偷懒。

第二,取消了午睡。午睡是他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因为他一生习惯于拉夜和起早,睡眠严重不足,便于中午弥补一下。他觉得午饭后睡一顿饭的工夫,抵得上夜间的两个时辰,哪怕只是倚在行李上闭闭眼,打个盹,也顿感精神振奋,可以保证有旺盛的精力应付下午和晚间的工作和学习。如今,连这数十分钟的午睡也取消了,他对自己是多么苛刻呀!

第三,工作在这间斗室里,饮食在这间斗室里,睡觉在这间斗室里,即是说,这间斗室既是他的办公室,又是他的餐厅或食堂,也是他的寝室或宿舍。一切都在这里进行,可以省却许多麻烦,节约许多时间。他令弟子于桌椅间挤上一张床榻,这便是宿室。一日三餐由儿孙或弟子们端到工作学习的几案上,一边看书一边进食,确也方便了许多。

第四,戒酒。多年来,他一直中午饮适量的老黄酒。适量饮酒有许多好处,一可以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二可以兴奋神经,增进食欲;三可以麻醉神经,使午睡既香且甜。既然取消了午睡,喝了酒容易昏昏欲睡,孟子索性将酒戒掉。

第五,培养饮茶的兴趣,养成饮茶的习惯。平时孟子无喝茶的习惯,干渴了,喝一顿凉开水,倒觉痛快淋漓,自然,外出做客或在家招待客人,逢场作戏地喝上几杯,也未尝不可。茶叶中含有多种人体所需要的营养成分,是一味极重要的中药,医治许多疾病都少不了它,对身体有百利而无一害,坚持饮用,可以壮身健体,延长寿命。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不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排场,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使命和任务。

第六,不出面款待任何客人。孟子本来是十分好客的,每每盛设家宴,不惜重金。可是自著书以来,有客来访,能拒则拒,能避则避,势必避不开者,会客快刀斩乱麻,有话即长,无话则短,取消了一切寒暄应酬之辞,宴饮由儿孙或弟子们负责,他概不到场,因为陪客吃一顿饭要耗去许多宝贵时光,且话多劳神,毫无价值。

第七,拒赴一切宴请。孟子是德隆望尊的老者,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官府署衙,宴请不断,难以应酬。为了保证写书的时间和精力,他不近人情地给自己下了一道死令:一概拒赴!隔壁邻居张翁孙子结婚,他拒赴了;对门李老八十寿诞,他拒赴了;县衙庆典,他拒赴了……虽说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误解、错怪、谴责,无所不有,但毕竟还是理解他的人居多,久而久之,人们情愿也就不再来打这个麻烦,来添这个难为,孟子于是清静了许多。

只有一点孟子坚持未改,是早晨的散步。年轻时他坚持练武,后来他坚持轻微的体育锻炼,如跑步和做操,现在年岁已高,只能以此来强心健身。生命在于运动,他不能放弃这力所能及的运动。

亲属和弟子们自然都坚决反对孟子的这种做法,但大家知道他的脾气,谁也无可奈何,只能各自想方设法,尽量分担他的重负。

孟子毕竟不是钢铁做的机器,而是骨肉之躯,且已风烛残年,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然而世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猜测捉摸的神奇力量,孟子不仅没有被搞垮,反而工作得很愉快,生活得很乐观。

为了提神,孟子渐渐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数量在不断增多,质地也在不断变浓。喝茶多必然小便频,屡屡小便则又耽误工夫,这真是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

每当深夜,倦神常常来困扰孟子,而驱逐困倦之神最得力的武器便是冷水,所以他的案头总是放着一盆冷水,水盆里浸泡着一方葛巾,每当困倦已极之时,便用这冷水洗额搓面,困神立刻畏而逃之。但困神是个极调皮的家伙,停不到一两个时辰,它又袭来,只好用这个办法再度驱赶。这样三番五次,一直到旭日临窗的时候。

自打发生了那件苟矢弗如暗害孟子的事件以后,为了夫子的安全,万章与公孙丑便与夫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孟子将行李搬来这间斗室过夜,万章与公孙丑自然也搬了来,但这间斗室的面积有限,容不下三张床榻,他二人只好在外间搭一张木板栖身。二更上床就寝,每当一觉醒来,便发现里屋仍亮着昏黄的灯光,急忙进去督促夫子安歇,孟子总推说自己年岁高,睡眠少,并不困倦。一夜这样催促三两次,便已天光大亮了。他们常常推门迈进里屋,见夫子正埋于书山简海之中,面对如豆的油灯,或锁眉凝思,或圈圈点点,或奋笔疾书,真不忍心惊动和打扰夫子。夏夜,斗室内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蚊虫绕着夫子乱飞,叮咬得夫子遍身紫斑点点,夫子竟顾不得摇扇驱赶。冬日夜长,待万章与公孙丑睡醒一觉,斗室内的火炉早已熄灭,因为孟子在专心致志地翻阅资料,顾不得向炉内添柴加炭,室内冰窖一般,孟子却全然不觉。或者困倦到了极点,站起身来,踱至盆边,伸手盆中,正欲用冷水来驱赶困神的时候,方发现盆水已冻成坚冰,葛巾被封于冰下。他以物击冰,捞取冰块在面颊上搓擦。他的十指都已冻得红肿,胡萝卜似的,数处皲裂,渗着血珠,被冰水一浸,钻心的疼痛,猫咬的一般。

一天清晨,雄鸡的高唱将万章从睡梦中唤醒,他爬起身来,揉开惺忪的睡眼,见里屋仍灯火闪烁,知道夫子又是一夜目不交睫。他边系衣扣边向夫子的那间斗室走去,当他轻轻推开房门的对候,不由得愣住了——夫子正曲肱而枕,伏案而眠,满脸红润,笑成了一朵秋菊。他睡的是那样香,那样甜;笑的是那样美,那样舒心。万章尽管是蹑手蹑脚,想让夫子多睡一会,也还是将夫子惊醒。孟子从甜蜜的梦乡中醒来,孩子似的兴奋,小伙子般的激动,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万章的双肩,将他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喜不自抑地说:“为师做了一个美梦,让为师讲与高足一听,高足也好为愚师分享一分欢乐与幸福!……”

孟子傍万章而坐,不由分说地讲起了他那甜蜜的梦境:

一天,孟子正在赶路,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顷刻间便将他浇成了落汤鸡。他没有带雨具,在烂泥塘里艰难地跋涉,在雨幕和风暴中躬身前行。前边来到一条大河边,河水汹涌,波澜滔天,茫茫荡荡。他犹豫了,正在考虑如何设法弄到一条船,以便能够安全地渡过河去。突然一个铺天盖地的狂涛扑上岸来,将他卷入河中,从此他便失去了知觉,似乎并不感到有什么痛苦和不幸。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大河的彼岸,身下是一片金灿灿、软绵绵、暖和和的沙滩。“我这是躺在哪儿呀?……”他似乎曾经这样想过。正当他困惑不解的时候,一群人蜂拥着向他跑来,这群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着朴实无华,人人满面春风。有的来抚摸他,有的来搂抱他,有的来亲吻他,似乎谁也并不嫌他衰老。也许正因为他年高有德,人们才对他这般亲热。人们陪着他来到一处庄园,这里繁花似锦,芳香扑鼻,蜂飞蝶舞,禽翔兽逐,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这里青山连绵,沃野千里,清溪潺潺,五谷丰登,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这里的人勤劳勇敢,热情好客,互帮互助,尊老爱幼,一派团结友爱的融洽景象。这里没有灾荒饥饿,没有战争血腥,没有**污吏,没有尔虞我诈,这里是一个仁义的王国,一个幸福的王国……

谁说孟子将不可能看到仁政理想变成实现,这不是已经耳闻目睹了吗?只可惜这是虚幻的梦境,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幻景破灭了,面对着的仍是严酷的现实。

一天早晨,孟子的那间斗室里依旧亮着灯光,但人却不见了。弟子们寻遍了夫子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不见踪影,大家急得团团转,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直寻到巳时,有人于庭院中听到阵阵鼾声。循声觅去,于厕所旁一间草屋里发现了夫子,他正依草而眠,睡得既香且甜。原来夜里孟子上厕所大便,在返回的路上,不知怎么竟来到了这间草屋。他实在是困倦极了,需要上床去打个盹养养神。大约这时他精神恍惚,误将这草堆当成了自己的床铺,躺上去便酣然入睡了。

孟子将全部精力都用到了著书立说上去,有一段时间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愚呆子,行而不知所之,食而不知其味。一天上午,弟子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或读书,或摘抄整理资料,或写文章,忽听室内有哗哗啦啦的响声,抬头望去,见夫子正于面盆中小便,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幸亏孟子也像孔子一样,不曾收得一个女弟子,不然的话,这场景将是多么尴尬难堪呀!

一天,公孙丑于夫子的几案上发现有小虫蠕蠕而动,伏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虱子。他拾起来对在手指上一掐,嘎巴一声脆响,两只指甲都被染红。他料定这必为夫子身上之物,请夫子把内衣脱下一看,嘿,那虱子既大且肥,麻种一般。这也难怪,整整一个冬天,夫子都是伏案而睡,和衣而眠,怎么能会不生虱子呢?

为了节省时间,孟子习惯于一边工作,一边吃饭,饭后你问他所食何物,滋味如何,他茫然无所答。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忘记了吃饭,需要弟子们再三提醒和催促。一个隆冬的早晨,万章发现夫子正啃那冻得梆梆硬的干粮,既感动,又惭愧,不禁热泪盈眶。原来夫子昨天晚餐就不曾进食,工作了一夜,直到告一段落之后,方觉得饥肠辘辘。

……

除了与公孙丑、咸丘蒙一起序《诗》,万章的主要任务是修订《尚书》,这牵扯到对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认识和评价问题,需严肃谨慎对待,因此他屡屡向孟子发问请教。

当舜耕于畎亩之中时,曾面对苍天,一边号哭,一边哀诉,因为他对其父母既怨恨,又怀恋。曾子说,父母爱之,虽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恶之,虽忧愁却不因之而怨恨。舜这样怨恨其父母,难道能算是孝子吗?

万章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孟子批评他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帝尧曾打发他的九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跟百官一起,携带着牛羊、粮食等物到舜耕作的地方,去慰问他,为他服务;天下的读书人纷纷到舜那里去,帝尧甚至后来将整个天下都禅让给了舜。面对这一切,舜却觉得自己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十分可怜,因为他失去了父母的欢心。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愿意天下的百姓都拥护他,但天下人民齐声高呼虞舜万岁,却不能使他消除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爱美丽的姑娘,但是帝尧将两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嫁给了舜,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爱好财富,但是舜富而至于占有整个天下,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喜欢尊贵,但舜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百姓拥戴、美女、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舜的忧愁,只有父母的欢心,才能够消除舜的忧愁。

一般说来,人当幼小的时候,无不怀恋父母;当长大**,懂得喜欢美女的时候,便思念追求漂亮的姑娘;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到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虑不安;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舜到了五十岁还怀恋父母,这难道还不是孝子吗?

万章问孟子:“《诗》云:‘娶妻该如何,必先告父母。’信此言者,大概莫过于舜。舜不告而娶,这是为何?”

孟子答道:“告之则不得娶。男女婚配,乃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结果必将怨恨父母,故不告也。”

万章进一步追问:“帝尧以二女妻(qì)舜,不告舜之父母,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尧亦知道,倘先告舜之父母,则嫁娶难成矣。”

舜的不幸遭遇尽人皆知。

一天,舜之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登上了仓顶,继母撤掉了梯子,于此同时,其父瞽瞍放火烧那谷仓。幸而舜早有预料,靠两位贤妻所授之计逃离了火海,免遭一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狠毒的父母又命舜去淘井。有了上次火烧谷仓的教训,舜百倍提高警惕,他在井下打了一个拐洞,与另一口井相通连。不消说这是个秘密,其父母根本不知。一天,舜又悬绳而下,继续淘井,突然,头上的土铺天盖地般地压了下来,机敏的舜忙一个高窜进了拐洞内避难。新淘的井被舜之父母及异母弟象,一鼓作气填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认为这一下舜可遭了灭顶之灾,定在井下被压成了肉饼,除去了心头一恨,于是举家庆贺,欣喜若狂。象凶相毕露地说:“谋害舜全是我一人之功劳,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dí)弓归我,二嫂要她们为我铺床叠被。”霸占两位漂亮的嫂子,是象处心积虑加害舜的主要目的,所以分配完毕之后,他便欲火中烧地奔向了舜的房间,欲图不轨。突然他愣住了,舜的房间里传出了激越的琴声,这琴声极耳熟,分明是舜所弹奏的。莫非我见鬼了?象徘徊不前,欲进不敢,欲罢不甘。迟疑了片刻,他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闯了进去,见舜正在对几弹琴,先是一怔,接着便故作热情地说道:“弟闻琴声而来,我好想念兄长呀!……”那说话的神情很不自然,颇露惭愧之色。舜真诚地说:“我思念那些臣下与百姓,烦弟代我管理之!”

万章讲完了这段故事后问孟子:“难道舜不知道象欲杀害他吗?”

孟子说:“为何不知?象忧舜亦忧,象喜舜赤喜。”

万章又问:“那么,舜之喜是假装的吗?”

孟子也给万章讲了个历史故事,作为对他问题的答复:

从前有一个人,送给郑国子产一尾活鱼,子产命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烹着吃了,回报说:“刚放到池塘里的时候,那鱼还半死不活的,一会儿则扬扬得意,摇头摆尾,突然逝去,不见踪影。”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管池塘的人出来说道:“谁说子产聪明,予既烹而食之,他还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讲完了这个颇有风趣的故事,孟子说:“君子可用合乎人情之方欺之,不可用违反常理之术骗之。象既已伪装敬爱兄长之状,舜则真诚相信而欣喜,哪里是伪装的呢?”

当尧之世,天下有四凶,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兜发配到崇山,把三苗之君逐之于三危,将鲧杀死于羽渊。惩处了这四大罪犯,天下便都归象了,因为舜讨伐了不仁者。象每天将谋杀舜作为他的工作,兄弟相煎,不仁之极,舜却以有庳(bì)之国来封他。有庳国的百姓有什么罪?同是恶人,对别人,就加以惩处;对弟弟,就封以国土,难道这竟是仁人之举吗?

万章向孟子请教这个问题,孟子说:“仁人对于其弟,有所忿怒,不藏之于心;有所怨恨,不畜之于胸,惟亲之爱之罢了。亲之,欲使其贵;爱之,欲使之富。将有庳封与象,正欲使其既富且贵也。身为天子,其弟却为匹夫,可谓亲爱吗?”

万章问道:“尧将天下授与舜,有此事吗?”

孟子答道:“不,天子不能将天下授与人。”

“那么,舜得天下,是谁授与的呢?”

“天与之。”

“天与之,是天谆谆告诫的吗?”

“不,天不开言,以行动与工作示之而已。”

“以行动与工作表示之,该如何解释呢?”

“天子能向上天推荐人,却不能强迫上天与之天下;正如诸侯能向天子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子将诸侯之位给与他;大夫能向诸侯推荐人,却不能强迫诸侯将大夫之职与之。昔者尧荐舜于天,天授之;又荐舜于民,民亦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动与工作表示而已。”

“荐舜于天,天授之;荐舜于民,民亦受之,如何解释呢?”

“尧命舜主持祭祀,诸神都来享用,此天授之也;又令其治理天下,天下得治,百姓安居乐业,是民亦受之也。天授之,民受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授与人。舜相尧二十八年,尧崩,三年之丧毕,为使尧之子继天子位,舜避之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观者,不到尧之子处,而到舜处;讼狱者,不到尧之子处,而到舜处;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此天意也。于是舜才返回首都,践天子之位。倘舜居于尧之宫室,逼尧之子让位,是谓篡夺,非天授之。《太誓》曰:‘百姓的眼睛即是天的眼腈,百姓的耳朵即是天的耳朵。’所言正是此意。”

这里,孟子将人民摆到了与天等同的位置,或者说民意即是天意,他们是决定天下命运的绝对权威。

到了禹,天下不传圣贤而传子孙。万章请教孟子,应该怎样看待这一问题,是否到了禹便道德衰微了呢?

孟子对此作了回答与分析:

究竟应该把天下授与谁,决定于天意,天要授与圣贤,便授与圣贤;天欲授与君之子,便授与君之子。昔者,舜将禹荐于天,十七年后舜崩,三年之丧毕,禹为要让位给舜之子,自己便躲到阳城去。可是天下百姓跟随禹,犹如当年尧崩之后,他们不跟随尧之子而跟随舜一样。禹将益推荐给天,七年后禹崩,三年之丧毕,益又为让位给禹的儿子,躲到了箕山之北。当时的朝觐者,诉讼者,都不到益那里去,而到禹之子启这里来;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他们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尧之子朱丹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且舜之相尧,禹之相舜,经历的岁月久,施与人民的恩泽多。启和益则不同,启很贤明,能够认真地继承禹的传统。益之相禹,历时短,施与人民的恩泽少。舜、禹、益之间相距的时间长短,以及他们儿子的好坏,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而竟这样做了的,这便是天意;没有人叫他来,而竟这样来了的,这便是命运。以一个普通百姓而竟得到天下者,其道德必像舜、禹一样,而且还需有天子的推荐,所以孔子虽是圣人,因无天子的推荐,便不能得天下。世代相传而有天下者,天欲废弃之,必像桀、纣一样残暴无德,故益、伊尹、周公等虽是圣人,因所逢之君不似桀、纣,便不能得天下。伊尹相汤定天下,汤崩,太丁未立而亡,外丙在位两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之子太甲又继承了王位。太甲破坏了汤之法度,伊尹便流放他到桐邑,三年后太甲悔过,自怨自艾,在桐能以仁居心,唯义是从,完全能够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然后返回亳都做天子。周公之不能得天下,如益之在夏,伊尹之在商。孔子说过:“唐尧虞舜以天下让贤,夏、商、周三代却世代传于子孙,其道理一样。”

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万章对此颇为怀疑,请教孟子这是否事实。

孟子否定说,这不是事实,而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

孔子在卫国,住在颜雠(chóu)由家中。弥子瑕之妻与子路之妻是同胞姊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居于我家,卫之卿相垂手可得也。”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一切皆由命定。”孔子依礼法而进退,能否得到官位,皆由命定。若孔子居于宦官痈疽与瘠环家中,便是无视礼义与命运了。孔子在鲁、卫不得意,又遇宋之司马桓(tuí)欲拦截而杀之,只好微服而过宋。这时候,孔子正处于极困难的境地,便居于司城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观察在朝之臣,看其所招待的客人;观察外来之臣,看其所寄居的主人。孔子若真以痈疽、瘠环为主人,还怎么能算“孔子”呢?

有人说,百里奚以五张羊皮之价将自己卖给秦国养牲畜的人,替人家养牛,以此来干求秦穆公。万章问孟子:“此言可信否?”

孟子同样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这是好事之徒编造出来的瞎话。

百里奚是虞国人。晋人用垂棘所产的美玉和屈地所产的良马向虞国借路,以攻打虢(guó)国。当时虞国的大臣宫之奇谏阻虞公,劝他不要答应;百里奚却不去劝阻。他知道虞公是不可劝阻的,因而离虞赴秦,这时年已七十。他竟不知道以饲牛之法干求穆公乃恶浊之举,能说是聪明吗?但他预知虞公不可谏而不谏,能说是不聪明吗?知虞公之将亡而先离去,不可谓不智也。当他在秦国被推举出来的时候,知穆公是大有为之君而相之,能说是不聪明吗?相秦而使穆公显于天下,传于后代,非贤者而能够如此吗?卖掉自己来成全其君,乡里之洁身自爱者都不肯干,反说贤者肯干吗?

万章向孟子请教交友之道。孟子说,不依仗自己年纪大,不依仗自己地位高,不依仗自己兄弟的富贵。交友,交其高尚品德,心目中不可存任何有所依仗的观念。孟献子富为百乘之家,他有乐正裘、牧仲等五位朋友,献子与之相交,不知自己富为百乘大夫。五位朋友若心中存有献子为阔大夫的观念,也就不会与之交友了。不仅百乘之大夫如此,小国之君亦有好友。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则以之为师;我对于颜班,则以之为友;至于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纵使大国之君,亦无不交友。晋平公之对于唐亥,唐亥令其入则入,令其坐则坐,令其食则食。哪怕是糙米菜汤,亦未曾不饱,因为这是唐亥之命,不敢不饱。不同他一起共官位,不同他一起治理政事,不同他一起享受俸禄,这只是一般知识分子尊敬贤者的态度,而不是王公尊贤所应有的态度。舜谒见尧,尧请他这位女婿住在另一处宫邸中,宴请之;舜有时也做东道,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居天子高位与普通百姓交友的范例。位卑者敬位高者,叫做尊重贵人;位高者尊位卑者,叫做尊敬贤人。尊贵与敬贤,道理相同。

钢铁制造的机器也需要随时检修,定期保养,总那样昼夜不停地转动,逐渐磨损,终有一天是要报废的,更何况是人呢?孟子因劳成疾病倒了,开始是季肋部隐隐作疼,周身发低烧;继而是疼痛加剧,热度增高,饮食受阻,日渐消瘦。孟子的病情在急剧恶化,亲属和弟子们都在忙着料理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