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第17章 荆轲刺秦


第1节

在燕国都城蓟城王宫里。

燕太子丹正与师傅鞠武在书房谈话。

燕太子生得修长身材,面白未留须,悬胆鼻,单凤眼,唇若涂丹,虽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个傥美少年。

鞠武则面如满月,留有五绺浓须,身材中等,满面忠诚像。

太子丹此时神情复杂,在谈话中时而拍案,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秦国军队看起来那么笨拙,武器装备也不如赵燕,一旦接战,赵军总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闻风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阅兵回来可见到什么?为何有这样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问,他从小看太子丹长大,知道他容易激动的个性。

"我前几天详细地检阅了燕代联军,点验了他们的武器装备,看过他们的个人技艺及各种布阵,总觉得在这些方面我们不比秦军差,为什么赵国五十万大军,没有几个月就全部溃散?而攻赵的秦军只不过卅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同时,能战与否在将而不在兵,所谓猛虎率群羊,群羊变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变成羊了。太子不记得李牧以五万精兵击溃秦军廿万,用的也是赵国军队!"

"燕国无将才,这也是我平日常担忧的事,不说没有像李牧这种良将,就连王贲、李信这种猛将都找不到,难道说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双手握拳,仰天长叹。

他接着又双拳击案,愤慨地说:

"难道说,我在咸阳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报了?"

"太子,听老臣一言。"鞠武诚恳地说。

"老师请讲。"太子丹恭谨地说,亦自觉失态而平静下来。

"秦国将强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汉中的丰富资源,现在又拥有韩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挟灭赵余威,燕国的确是抵挡不了的。你何必为了点孩子气的私怨,去招惹这条孽龙?"

燕太子丹正想回话,突然近侍来报,秦将樊于期在宫前求见。太子丹连忙对鞠武说:

"老师,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于期进来共商抗秦事宜。"他那边向近侍说:"带路,孤亲自去接。"

不一会,太子丹和樊于期手牵手地走进来。太子丹为鞠武介绍樊于期:

"老师,这是我质秦时结交的好友,秦将军樊于期。"

樊于期行礼,在宾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狮鼻海口,满脸络腮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将模样。

"樊将军这次来燕,不知有何见教?"太子丹首先正式发问,刚才接他进来时,寒暄话已讲过了。

"惭愧,惭愧,樊于期目前是秦国一逃将,哪还谈得上什么见教,樊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归,还望太子收留!"他声音宏量,却带着太多的凄凉。

太子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傅鞠武却先问道:

"不知樊将军为何弃秦?"

"说来令人痛心,"樊于气愤慨地说:"嬴政攻下邯郸,不思如何招亡辑流,安抚民心,最先做的事却是快意私仇,招杀原先得罪过他和他母亲的赵国公子王孙及宗室命妇三百多人,赵国全国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惯,留书辞职,他却言我逃亡,杀了我家大小十三口,还要通缉樊某。"他长叹一声,虎目珠泪滚滚而出。

这次是鞠武还未开口,太子丹抢着说话:

"樊将军不必难过,燕国虽小,总还有将军安身之处,招待也许会简陋一点,还请将军包涵。"

"太子说哪里话?逃军之将只求有一处容身就够了。樊某逃往齐国,齐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当图后报!"

鞠武连连打眼色给太子丹,他都装作看不见,收留的话已说出口,鞠武当然不便说什么。但见到樊于期虽然感激,却不矫揉作态,仍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他看得出他是条好汉子,今后可以为太子丹舍命。只是留他下来,为秦攻燕自找一个藉口,总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如今不能说什么,只有暗中在心里叹息。

太子丹和樊于期再交互骂了一阵秦王政后,鞠武在旁言道:

"樊将军旅途劳顿,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先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话提醒正骂得起劲的两个人,樊于期看看自己衣衫褴褛的落迫样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视大笑。

太子丹唤来近侍交代:

"带樊将军到客舍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接风,此事不必让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第2节

等近侍带樊于期走后,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怎么不加考虑就留他下来?"

"故人好友,走投无路,丹不收留,还要他逃到何处去!"太子丹慷慨地说。

"以私交来说,你的做法完全对,但你可曾想到对整个燕国的危害?"

"横竖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结定,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樊于期在秦期间对我不恶。"

"话不是这样说,"鞠武长长叹了口气:"秦军现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将军岂不是当着饿虎吃肉,引它扑上来?"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有以教我。"给鞠武这一说,他也不禁惶恐起来,刚才他真的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鞠武沉吟地说:“以小搏大,讲求的是斗智不斗力。实行要领是低姿态,不闹意气,外面多结盟以增我声势,内部团结,以示敌攻我将得不偿失,就可产生吓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时示以一片决心,平日则事事恭谨,这是以小对大的基本原则。"

"丹该怎样做,老师有以教我。"太子丹诚恳地说。

"请太子速派人护送樊将军暂时去匈奴躲避,这样可以灭绝秦的藉口。然后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庄襄王的交情,卑辞厚礼向秦王政示好,以缓和紧张情势,再暗中设法联络韩魏余留势力,南方设法说动凄楚联盟对秦,北方用重金买通匈奴给我支援。形势一成,秦即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慢慢策划报复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

"老师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这样做要等到哪一年?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复仇雪恨的事,恐怕无法等这样久。再说,樊将军是走投无路才来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绝而远送匈奴,丹恐为天下人所笑,不顾哀怜之交,而只畏惧强秦的威胁,丹无法也不能这样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见劝不动他,只有反问。

"丹的意思是事情紧迫,怎样做都是缓不济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要求秦王订约,退还所占各国土地,并不得再从事侵略,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就刺杀他。他死以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一定会灭亡。"

鞠武在心里想,这简直是将国事当儿戏,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况紧急,刺杀秦王政未尝不是缓和情势的一个拙办法!但这个刺客到哪里去找?一刺不中,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说:

"太子这种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过老臣可以介绍一个人给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问田光先生为何人。

"太子不知下级社会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提起此人,即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将别人急难看成本人急难,只要他承诺下来的事,他无不尽全力,由于关系好,也几乎都能完成。"

"有这样一位侠士,老师为何不早说?"太子丹大为兴奋。

"只不过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太子丹好奇地问。

"他对富贵权势不愿逢迎。"鞠武笑着说。

"这太简单,他不愿逢迎人,让我来逢迎他好了,老师何时为我引见?"

"尽快找机会,但他不见得会对太子有所承诺。"

"丹明白这一点,虽然我心急如焚,也不会强人所难,"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许下诺言:"只是田光先生既为市井游侠,交往过于复杂,不知对如此重大国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说:"越是合作机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则不合作还好些!"

"丹失言了,老师见谅!"太子丹惶恐陪罪。

第3节

田光先生正在家里款宴荆轲,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多岁,但豪气几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咤风云的地下势力领袖,应该是身体魁梧、声如洪钟、威风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气派是一派斯文,说话慢条斯理,听别人说话的时间多,自己说话的时间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时候,他的豪气才真正显示出来,他饮酒从不劝人,也不需人劝,酒来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干杯不醉,似乎是个无限量级。

酒酣耳热,此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发亮的宝石,晶莹剔透,不像七十多岁老人的眼睛。

他批评时事,月旦人物,针针见血都有他独特的见解,能听到他这种谈话的人,都有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长久流浪江湖的荆轲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饮即醉,醉时高声谈笑,旁若无人,亡国之恨上得心头就高歌当哭,不能自己。

此时田光正在谈赵亡之事,荆轲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倾耳而听,他英俊但蒙上风尘的脸满布激愤。

田光唯一的孙女儿田喜在室内张罗着酒菜,她不时深情地注意着衣冠渐形不整的荆轲。

"秦国灭赵以后,亡魏指顾间事,并吞魏赵,齐楚危矣,看样子秦国统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叹气说:"秦法严峻,亡赵不到三个月,就将赵悦在赵的地下势力清除得一干二净!"

"赵悦?他不是曾帮助过秦襄王回国抢立,而且是当今太后的干爹,算起来还应该是秦王的干外祖父!"荆轲惊诧地说。

"'干外祖父'就是亲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韩非那一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会中,儒侠都是败类蠢虫!"田光酒意六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嬴政消灭赵国地下势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记,说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究,逾岂不登记者,查获之后全部斩首。但等到这些人登记以后,他全部送往军中,而查到未登记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杀了示众。整顿的那几个月里,邯郸市街口几乎天天杀人!"

"赵悦呢?"荆轲关心地问。

"送到咸阳养老去了。"田光笑着说:“如今赵国市井游侠,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还有些残余都逃到齐国和燕国来了。"

"秦王政真够厉害!"荆轲带几分赞叹地说:"只是我浪荡江湖,希望藉由民间力量推动朝中显要,让各国联合抗秦的计划要全部落空了!"

"秦国出了嬴政这样厉害的国君,看来亡六国乃是天意,荆卿,你想恢复卫国的志愿恐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长长叹口气:"游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贪官污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统一天下,恐怕就没有我辈立足的余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爱,市井游侠倒真是多余的。"荆轲说。

"因为政治混乱才产生游侠,没有这些济人之急的侠义人士,升斗小民会更苦!"田光看着荆轲说:"现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只要听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让卫复国,他就会兴奋。

"刺杀嬴政!嬴政一死,秦国再找不出这样英明果断的君主,本身一乱,就没有余力再侵略别国,然后我们可以再慢慢地图谋它!"

荆轲不语,但一颗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田喜忽然拿着一张请柬进来,轻声在田光耳边说了几句话。田光笑着对荆轲说:

"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荆卿无事就在这里继续喝酒,让喜儿陪着你,老夫可能会回来晚点。"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约了高渐离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荆轲先告辞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荆轲一眼,满脸的失望。

第4节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汽车,由鞠武带着从人亲自来接田光。

在东宫门前,太子率同亲信迎接。太子见到田光,坚持要行见长辈之礼,上台阶时亲自为他引道。

在书房坐定奉茶以后,太子摒退所有从人,连鞠武也先行告退,等从人全部退出后,太子避席顿首对田光说: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有以教我!""请太子先说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贡献我的拙见。"

太子丹将那天和鞠武讨论的情形叙述一遍,最后结论是劫持或刺杀嬴政,逼他签约交还所侵占的别国土地,或是造成秦国内乱,再联合诸侯加以讨伐。

田光闭目半晌不语,最后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视太子丹说:

"太子要老朽帮你什么?"

"主持刺秦计划。素闻先生深通剑术和夜行术,能在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太子错了,那都是老朽年轻时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济,太子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吗?‘伏枥老骥,不如壮时骑马。'老朽看法与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赵暴行传出以后,天下皆寒心,老朽没有不肯尽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确太老了!"田光摇头叹息。

"另外素闻先生精研相人术,是否可为丹挑试一下人选?"太子丹有点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田光直觉地想到荆轲,但再一想到喜儿看荆轲时深情发亮的眼神,他将这个念头打消,反问太子丹说:

"太子门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这类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说:

"丹曾以百金买得赵人徐夫人的匕首,并要工匠加毒药另行淬炼,以之试死囚,真的是见血封喉,无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买匕首,这是对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会伤到自己。"

"丹门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还有一名秦舞阳,这个人最为奇特。他十三岁杀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着这些捕卒,没有人敢领先靠近他,他最后从容走入市集人丛中逃走。"

"哦!还有这种杀手人才?"田光笑着说:"今年他几岁?"

"十八岁了!"太子丹也微笑着回答:"门下客很少敢直视他的。"

"从容不迫,杀了人若无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经过严格训练没有?"

"这个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将三人喊来,先生加以评鉴,足以当先生之眼者,请先生加以特别训练?"

"先请来看看再说。"

太子丹要近侍传来三人。

三人鱼贯而入,先向太子行礼,而后向田光行礼,太子要赐坐,田光举手说:

"不必,要他们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细些。"

三人脸上出现不悦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对,他们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样。

秦舞阳特别受到重视,田光对他打量的时间最长,田光直视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里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来。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声:

"这些东西给老夫提鞋系带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听他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气变了脸色,碍于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发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执晚辈礼,更不知田光是什么来头。

过了一会,太子丹才会过意来向三人说:

"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没有轻慢的意思,只是试试你们罢了。"

三个人这才脸色缓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么样?"

"这三个人都不可用,"田光叹口气说:"真正勇者受到无故羞辱从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动。这三个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就怒形于色,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谁勉强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气地问。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国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宁可不试!"田光斩钉截铁地说。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愿听听先生对三人的评语。"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刚才发怒,面红耳赤,这种人遇事冲动,不够沉着;宋意脉勇之人也,发怒脸青,这种人遇事外刚内怯,处危险不能持久;秦舞阳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虽然能沉着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环境如此,一到陌生环境就会不知所措!"

"经先生这一说,岂不是无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丧地说。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着说:"发怒而色不变者。"

"何处可找到这种人?"

"老朽眼下就认识一个。"

太子丹雀跃长跪言道:

"在哪里?丹要亲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荆轲,此人可用,但不知他愿意否。"

"但请先生介绍,丹当登门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会要他来拜见太子,外面人多口杂,太子主动去见他,会引起许多猜测,传到嬴政耳中,他会产生联想。"

"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会又说:"丹当以上卿待他。"

"荆轲是慷慨悲歌之士,怀有亡国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会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谈了一会荆轲的家世和为人,田光起立告辞。太子丹恭送至大门,笑着向田光说:

"丹今天与先生所言的事,有关国家存亡,希望除荆轲以外,不要让别人知道。"

田光低头想了想,也微笑着对太子说:

"好!"

第5节

荆轲、高渐离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楼上。

他们三人高据靠墙的一张席案,荆轲居中,高渐离在左,屠狗者坐在右侧。

高渐离年龄和荆轲相若,廿多岁,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体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屠狗者则是蓬头乱发,脸上虬髯横生,看不出任何年龄,加上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杀狗卖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荆轲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认识,意气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脸红,三杯下肚就有点微醺。带着酒意高谈时事,谈到悲惨处荆轲高歌当哭,高渐离击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和,更伤心时,三人紧拥在一起,放声哭成一团,旁若无人。

他们几乎每晚都会到这家酒肆,别人全当他们是发酒疯,但因高渐离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荆轲善歌,教人听了荡气回肠,余音绕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时分,这家酒肆天天客满,全都是为听高渐离击筑和荆轲唱歌而去的,只要他们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所以他们虽然是吵闹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却希望他们天天来,只要三天不来,她就会派小童到田光家里去请。女主人乃是个年轻寡妇,长得颇有姿色,好事之徒就传出女主人爱慕荆轲的英俊潇洒,一日不听他唱歌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同时每天吃喝都是免费,不然荆轲来燕三年,认识高、屠两人也两年有余,哪来这多的闲钱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荆轲出身卫国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产甚丰,喜爱读书击剑,曾以治国之术游说过卫之君,但卫之君不能用,其后秦伐魏,将魏国某些地区连同卫国改为秦的东郡,而将卫之君迁到边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来,意图游说诸侯抗秦,以便复兴卫国,随身带了不少金玉珠宝,再怎样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对市井传言,荆轲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时间,在同一靠墙席案,和同样的两个人喝酒。

今晚有点特别,三人既不唱歌击筑,也不高谈痛哭,只是闷着喝酒,三人没喝多少,却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听他们唱歌击筑的客人等了许久,全等得不耐烦,餐罢会帐走了,整个酒楼只剩下他这一桌客人,女主人干脆要小童关了店门自己也带着酒上楼,频频向三人劝起酒来。

三人喝了相当时间,高渐离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首先开口说:

"屠狗兄这次去齐,不知何时回来?"

"没有归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难道舍得我等两年多来的相聚?"

"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块狗肉。

"我听不懂屠狗兄话中的玄机。"荆轲也夹了一大块狗肉放在嘴里大嚼。

"因为有舍不得才有所谓舍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哑谜。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齐,居住何处?"荆轲又问。

"只在彼山中,云深不知处!"屠狗者正色答道。

"难道要住在泰山顶上?"高渐离笑着说。

"处处白云处处家,临淄红尘当故乡!"屠狗者长吟。

"我明白了,"荆轲笑道:"屠狗兄还是要回临淄市井隐居。"

"尽打哑谜,你们烦不烦?"高渐离执起敲筑的竹捶轻敲了几下,调整了一下弦,对荆轲说道:"荆卿,有酒有肉不能无歌,你唱歌,我来伴奏,也为屠狗兄壮壮行色!"

高渐离先敲了一段过门,荆轲随着曲子即兴唱出——

今夕何夕兮,
离情依依,
别离无再聚兮,
怎当未离,
白云处处兮,
皆为尔家,
我心悠悠兮,
何从何去?

屠狗者自怀中抽出一把杀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尔舍不得兮,
我却舍得,
无常人生兮,
聚散难测,
凡事舍得兮,
免却烦恼,
舍得舍得兮,
聚散无别!

三人正弹唱得高兴,忽然楼下冲上一人,人未到声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们却在楼上鸡猫子乱叫的吵人!"

女主人连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个彪形大汉已冲上楼来。

第6节

"荆轲,原来是你!上次在邯郸,你给老子一喝,就吓得夹着尾巴跑了,今天又厚着脸皮在此唱歌享乐,还有美人陪着!"他说着话,顺手在女主人吹弹得破的粉脸上摸了一把。

"客人请放尊重些,"女主人看着荆轲求救。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肚大腰圆,狮鼻海口,两眼突出,像两粒龙眼核,身上还佩着一把剑鞘镶金嵌玉的宝剑。

"鲁勾践兄,请坐。"荆轲微笑着摆手相请。

"原来是荆卿的旧识。"已经紧张防备的高渐离轻舒了一口气。

只有屠狗者玩弄着杀狗牛耳尖刀,连头都未抬一下。

"坐你妈的坐!"鲁勾践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口浓痰吐在荆轲脸上:"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来拔剑!"

荆轲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恶心,掏出绢帕抚着樱口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高渐离不解地问荆轲:"你和鲁兄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什么,"荆轲微笑着说:"那次在邯郸赛车,鲁兄输了我一个车身,事后他说我是以车阻道才赢了他,要跟我决斗,我自问不是鲁兄对手,所以逃了。"

"赛车阻道,这是规则许可的,"高渐离脱口说出:"车快可由别的车道绕过去。"

"老子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荆轲,今天你要还老子一个公道,"他再瞄了瞄两边不起眼的高渐离和屠狗者:"你们两个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则休怪老子的宝剑不长眼睛。"

"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荆轲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赛车赢的彩头也让给你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剑,站起来,拔剑!"

"荆轲,涵养好,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是对的,但用你这种一忍再忍的方法对这种无赖蛮牛,他只会得寸进尺,认为你软弱好欺侮。"久未说话的屠狗者慢慢站起来。

"你要帮他出头?"鲁勾践打量一下站起来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说道:"你连佩剑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跟你老子比剑?"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长的牛耳尖刀说:"用这个试试吧!"

"你这个杀猪的,把老子当猪?"鲁勾践两眼横睁。

"我是杀狗的。"屠狗者脸上没表情地说。

"把老子当狗?"鲁勾践火气更大。

"把你当狗是抬举了你,其实你比猪还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现在轮到我说话,拔剑!"

鲁勾践飞身退后三步,剑随退势拔出,别看他身体庞大如牛,拔剑身形却灵活优美。剑果然也是好剑,剑身剔透明亮,在灯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鲁勾践大喝一声,出剑却是虚提一招欺敌。"屠兄小心!"高渐离和女主人同时惊呼出声。

只有荆轲依然坐在原处,脸都未擦一下,微笑观看着,就像看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打架。

鲁勾践发出虚招,屠狗者连看都未看一眼。接着他又再大喝一声,三招接连而来,快捷有如闪电,似乎是击成一招,前后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后是"直取中原"的当胸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无变化,只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而上,鲁勾践怕手指遭削,只有弃剑后跳。

他看着地上的弃剑,不相信地摇摇头。

高渐离击筑,大声喊好。

荆轲仍然微笑。

"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来过。"鲁勾践不服地说。

"可以,拾剑再斗,可是这次你得付出代价!"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说,同时退后三步,让鲁勾践好拾剑。

鲁勾践拾剑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声暴喝,这次是五招连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后出现五朵剑花,灯光底下,有如众多花瓣纷纷落下,煞是好看。最后一招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头,乃是以剑当刀,横砍在他的颈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脑袋就会飞上天。

只见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随形,横着顺剑身而上,这次鲁勾践连弃剑的机会都没有,五根血淋淋的指头随着宝剑散落在地板上。

鲁勾践呆立当场,忘了手痛,大声喊着:

"你是人还是鬼?"

"还不拾剑快滚?再来你会输掉脑袋!"屠狗者也大喝一声,屋顶似乎都为之震动。

鲁勾践左手拾剑,握住伤手,狼狈地跑下楼去。

屠狗者复座,女主人为他斟上一杯酒,展开花似的笑颜:

"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谢屠狗兄解围。"荆轲也抱拳道谢。

"这一吵,喝酒兴致一点都没有了,"高渐离笑着说:"只是屠狗兄才用来用去只有那么一招,荆卿值得学习,可以用来对付鲁勾践这种仗技仆人的无赖。"

屠狗者只笑笑不说话。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请教。"荆轲诚恳地说。

"不要改日,要学现在学,你忘了屠兄这次南去,没有了归期?"

正说笑间,只听楼梯又是急促响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惊呼道:

"难道鲁勾践不死心,又约了人来?"

第7节

上楼来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楼女主人一眼,神情紧张地对荆轲说:

"荆轲,爷爷有事,要你马上回去。"

她这才和高渐离与屠狗者见礼。

荆轲向屠狗者告辞说:

"明天一早我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摇摇头说:

"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许等会酒醒就上路,也许明天你还能在市集看到我杀狗卖肉。"

"也罢,我辈不必如此拘礼,待我高歌一曲在此为屠狗兄送行。"高渐离笑着说。

他击筑引吭高唱,声彻屋顶——

千山独行,
万水飘零。
一身一刀,
何处归程。
故国难归,
壮士无路,
落拓异乡,
何时底胡?

唱到"落拓异乡,何时底胡?"时,声音由高亢一转为低回,荆轲忍不住随声相和,反复再三低吟,楼上连田喜在内五人,莫不泪下两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满脸是泪也不擦拭,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

"就此别过,有缘自当再相见。"

他头也不回地自行下楼而去。

"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高渐离望着他的背景叹息。

荆轲也向高渐离告辞,带着田喜姑娘下楼,跨上马快驰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书房内沉思,似乎有事委决不下。他见到荆轲进来,只点点头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这种时候,祖父不喜欢人吵他,她悄悄地带上房门出去。

荆轲侧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里,刚才的歌声仍萦绕在耳旁。

故国亡于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国之力复国,但人微言轻,连执政的大臣都见不到一个。

接着他游荡起临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侠的力量,组成一股反秦势力,日子一久才发现到,好的游侠固然能济贫扶弱,锄强去恶,但一谈到政治都没有兴趣。而像鲁勾践这类的自命游侠,简直是仗技仆人的无赖,臭味相投,联合起来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们做牺牲奉献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随后他又去到赵邯郸,也拜见过赵悦,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帮他抗秦复国,他早就是秦王政的干外祖父。

两年多前他来到燕蓟,结识了田光,但田光这位地下势力领袖年纪已老,壮志全消,他反而时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来。他告诉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约五百年是个轮回周期。周平王东徙雒邑,国势日弱,控制不住诸侯,诸侯自相并吞征伐,到现在已五百年有余,也该是天下要合的时候到了。

他告诉他说,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赋过人,处事明快,历经各种家变而屹立不动,礼贤下士,用别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紧的是他能得武将和士卒的心,秦军人人愿意为他效死,这是古今君主都很难办到的事,历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汤能做到,所以他们能以小国寡民统一天下,创下数百年的基业。由此看来,秦王政统一天下已成必然趋势,荆轲想逆流行事,志虽可嘉,但吃力未必讨好,未必能成事。

荆轲又想到对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温柔勤劳,乃是上选的贤妻良母。田光虽未明说,但请他住到他家来,一切私人杂事都是由田喜为他打理,有机会就让他们单独相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但他怎么能安得下心,定得下来?国仇家恨,明知不可为,却不能不为,他只有借酒浇愁,高歌当哭了,这种心情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第8节

"荆卿,你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田光先生如此发问。他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先生唤我回来,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静等先生指示。"

"哦,哦,这件事我正委决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让你久等了。"

"不敢,先生请说,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报秦灭卫之仇吗,现在机会来了!"

荆轲闻言兴奋,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问:

"什么机会?"

田光含笑地将太子丹的事情说了。

"那先生还有什么委决不下的?"荆轲不解地问。

"我的这个孙女!"

"喜妹,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荆轲明知而故问。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说:"两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吗?"

荆轲听田光如此开门见山地说,不由全身一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就是我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叹口气说:"在私心来说,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来,只要你放弃仇恨之心,自然不会酗酒,除掉这点,你会是个好丈夫。田喜会是个贤妻良母,这是我百分之百敢肯定的。"

"晚辈承认。"不知为什么,荆轲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在你的立场来说,任何只要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都不应该放过。"

"不错。"

"所以当时我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将你推荐给太子,否则你知道了会一辈子恨我。"

"这晚辈倒是不敢的,"荆轲忍不住插口说:"怎么说先生都是为了爱护我。"

"要是不推荐,也不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会终身良心不安,因为这样有亏诚实之道。但在回家以后见到喜儿,我的这点私心又再起,两难之间真是难以选择。现在我既然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来作作个决定。"

"晚辈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说。"荆轲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田光。

"这里有两个选择,"田光很费力地说出:"一个是你根本忘了国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统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势,依你和我家的赀财,足够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来,和喜儿结婚,多生几个孩子。"

"如晚辈做不到呢?"荆轲说出这句话,却有种爽然若失的感觉。

"那你就做第二个选择,明天自己去见太子丹,和他计议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

"那先生你呢?"荆轲吃惊地问:"荆轲愿作马前卒,还需先生主持大计。"

"我老了,不愿再管这些凡尘之事,等你到了某种年龄就会明白,很多事当时你自己觉得严重非凡,等过段日子,在别人眼中只不过是场儿戏,你读历史时是否有这种感觉?"

"但晚辈等待这么久,就是在等这种机会!"荆轲坚决地说。

"那就好好地把握这次机会!"田光笑着说。

接着他又出了一会神,突然对荆轲说:

"假若我不在了,你会对喜儿好?"

"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

"没有其他感情成份?"

"……"

"明白告诉我!"

"晚辈自惭污秽。"

"为什么?"

"流浪江湖,时时都有生命危险,何以为家?"

"算了,这种事勉强不得。"田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先生怎么啦?"荆轲带点歉意地问,随即又说:"不管怎样,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辈都会好好照顾她。"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田光叹了口气说:"其实她都是廿岁出头的人了,从小父母双亡,她是很独立的,你没看见,这些日子还是她在照顾我。”

"晚辈住在这里,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顾。"荆轲笑着说。

"那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说。

"请说。"

"太子临送客出门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是他和我谈的国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泄。"

"这有什么关系?"荆轲不解地问:"他只是顺口说说罢了。"

"但对我辈中人,他这样说乃是我们莫大的耻辱!"

"先生为什么如此想?"

"假若一个人受到怀疑,尤其像我这种年龄,为燕国做了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来走了几步,缓慢地对荆轲说:

"你可以告诉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远不会泄漏出去了!"

"先生不能改变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缓缓抽出佩剑,自刎而死。

荆轲神色不动,走出门外找来田喜。

荆轲冷静地将事情说了,田喜抚尸大哭,她一面喊着: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傻?为了一个空幻的理想,情愿终生流浪,为了随便一句话就轻易自刎,这到底是刚强还是软弱?"

荆轲轻抚着她的头发,无言以答。

第9节

在东宫密室里,太子丹摒退所有从人,单独接见荆轲。两人相对,很久没说一句话,室内一起寂静,连壁灯轻微的跳动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荆轲不带任何激动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太子丹却震惊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他要臣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的人。"荆轲仍然平静地说。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泪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顿首对荆轲说:

"赵国已亡,下个目标就是燕国,燕国小民弱,不足拒强秦,还望荆卿为丹想个好计策来。"

"以太子的意思呢?"荆轲反问。

太子将他刺嬴政的计划说了。荆轲想了很久,最后辞让说:

"这样关系重大的事,荆轲恐怕承担不起。"

太子接连叩头,一再请求说:

"荆卿以复卫国为平生唯一的目标,只要除掉嬴政,强秦必乱,再联合诸侯伐秦,卫国复兴就有望了。"

荆轲亦连忙避席顿首说:

"太子如此诚恳,臣要是不答应,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荆卿有何需要?"太子丹这才回席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闻太子百金购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来看看?"荆轲胸有成竹地说。

太子丹拉动叫人铃,一会儿近侍出现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将徐夫人匕道取来,交给荆轲。

荆轲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贵,剑鞘乃是纯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还两面共嵌二十四颗明珠,在灯光下光华耀眼。

他抽开匕首一见,不禁心动了一下。原来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剑状,却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椭圆而头尖,剑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贴身而藏。

"荆卿,这把匕首你可用得惯?"太子丹说:"用时需加小心,这把匕首曾经以剧毒炼过,一见血即封喉。"

"臣惯用长剑,用这类短小刺杀兵岂不甚内行,但臣有一知交,运用品来倒是巧妙通神。"

"此人现在何处,荆卿是否可以引见?"太子丹急切地问。

"真是不巧,日前去临淄了!"荆轲说。

太子丹长叹一声,但忽然又神色一动地问:

"是否可派人去临淄找?"

"处处白云处处家,他分别时曾如此对臣说,连臣也不知他是否会去临淄!"荆轲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为惋惜。

"荆卿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一时没有,丹也会派人尽力照办。"太子又催促他说。

"臣还需要两样东西,可能比较困难些。"荆轲含笑地说。

"快说,只要丹有的东西,绝不会吝惜!"

"第一样是燕国督亢地图……"

荆轲话还未说完,太子丹就打断他的话。

"荆卿要督亢地图做什么?这是燕国最高军事机密,虽然照燕督亢地区命名,实际上是燕的兵要地志和军事配备图!"太子丹大吃一惊地问。

"太子只须回答是否愿意拿出此图,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后说。"荆轲微笑,等着太子丹答复。

"只要对刺嬴政有帮助,虽赔上丹的人头亦再所不惜,何况是份地图!"太子丹慷慨地说:"还有一样呢?"

"臣要的正是一颗人头!"荆轲有意加强语气说。

"人头?谁的人头?"太子丹大为惊奇。

"秦逃将樊于期的人头!"

"为什么?"太子丹更为不解。

"太子先别着急,听臣解释。嬴政身为秦国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国,为报私怨,所杀的人都不少,他警卫防备一定不会松懈,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依荆卿之见呢?"

"要刺杀他,必须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须让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丹还是不太明白荆卿的意思。"

荆轲起立,在室内走动,语气坚定地说:

"按臣的计划,燕派臣送督亢地图及樊于仆人头给嬴政示好,献督亢地图表示臣服;献樊于仆人头象征燕的悔改,不该收留樊于期。嬴政得到这两样东西,必须因过于得意而对臣失去戒心。臣先将匕首藏于图内,图穷则匕现,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计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转念又神情沮丧地摇头说:"樊将军得罪嬴政,投靠诸侯皆遭到拒绝,最后穷途末路才来投奔丹,这样做,丹心实在不忍,荆卿是否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这样东西不容易办到,"荆轲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设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绍臣与樊将军认识,臣对他的豪起早已耳闻,并且佩服之至。"

"当然可以,"太子丹又问:"不知荆卿何时执行这项计划?"

"臣想派人至临淄寻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个好帮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着说:"秦国正逢帝太后大丧,秦对外用兵也许会休息一段时间,何况它才吞下赵国,还需要消化,同时在行前,丹也应该好好招待荆卿一个时期。"

第10节

高渐离自愿为荆轲去临淄找屠狗者,荆轲没有告诉他原因,他也不想问,他们三人有这种默契,谁找谁,只要说有迫切急需,大家都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约。

秦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陵,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问,这对生前同床异梦的夫妇,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寝异梦。

为了办理大丧,秦军暂时停止对外行动,齐、楚、魏对秦心怀恐惧,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国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觐见秦王政,请他原谅私自逃回国的罪,并建议待帝太后丧事办完,明年初派特使献上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后者是荆轲秘密的交代),盼能与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虽然是母丧哀悼期间,听到使臣的这些话,也不禁在心内狂喜。得到督亢地图,等于是全盘明了燕国兵要和兵力配备,今后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于期这个老匹夫,他自问对他不薄——其实他对每个将领都不薄,自从听了老爹那番话,他一改秦国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将战将当成猎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确对他们极度礼遇,尽量照顾他们的家人和退休以后的生活。

而樊于期不念他对他们的好处,只为他杀了几个赵国的人渣——的确,吸尽百姓的民脂民膏,终日无所事事,专研究如何消遣享乐,不是人渣是什么?——就跟他翻脸,留书逃亡,给诸将领的士气带来严重打击,他不该死,谁该死?燕国迟早是要灭掉的,太子丹既然以这样贵重的礼物来求和,让燕多活几天,先解决魏、楚、齐再说。燕地处边陲,又有赵地隔着,对秦攻楚魏没有什么妨碍,再说逼急了,它要是和北边的匈奴联合,那会造成匈奴进入边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祸就太大了。

有了这种想法,秦王政欣然答应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议。

在燕国这边,太子丹不但奉荆轲为上卿,而且几乎是天天邀荆轲和樊于期同游,车骑饮宴,奇珍异宝,声色犬马,只要他们意有所动,他不等他们开口,就为他们办来。

樊于期心直,而且军中严肃生活过习惯了,在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荆轲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连个谢字都不说便照单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买他的命,人间没有比自己的命更贵的东西。

譬如宫中盛传着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和荆轲出游,荆轲开玩笑地向太子丹说,据传千里马的肝最补,人吃了以后会胆气更壮,身体虚的也会转弱为强。

当天的晚宴上,那匹万中难找一的宝马的肝,就已由御厨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好,呈递在晚宴荆轲的席位上。

还有一次,荆轲、太子丹和樊于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视察部队,时值严冬,易水都已结冰,回到东岸,三人欣赏雪景,兴致正浓,荆轲忽然发现河中有一裂缝,童兴大发,在岸边拾取石子,和樊于期比赛投准,看谁丢进冰洞的石子多,就在这时,太子丹命近侍端来整整一盘金丸供两人投着玩,最后连樊于期都觉得浪费,丢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荆轲看一名弹琴的太子丹爱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于期的问话,太子丹奇怪问明原因,没过一会工夫,这名爱姬那双白皙丰腴的玉手就被砍下来,用玉盘呈送到荆轲的席位前,害得荆轲从此不敢再赞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荆轲刻意结交樊于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样,在太子丹的眼中,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他必须对他们好,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很快冬去春来,易水部分解冻,河水又复淙淙,但河水春寒依旧,列阵在易水以东的燕代联军,积极备战,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国王翦部队突然发动春季攻势。

到临淄寻找屠狗者的高渐离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似乎他也跟着屠狗者失踪了。

秦国驻燕使者传达秦王政的话,秦王急着要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如不在近期送到,后果自己负责,也就是要用武力来取。

太子丹暗示了荆轲几次,荆轲有点不耐烦地说:

"臣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来,入不测之秦,在万人护卫中劫持一国国君,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中,臣需要一个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间秦军就会渡过易水,丹虽想再陪着荆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来,不如派秦舞阳为副使,舞阳经过田光先生的考验,虽称不上是上上之选,却也被田光先生赞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说。

"这个问题犹在其次,最要紧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将军的头,臣就无法接近嬴政!"荆轲惋惜地说。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凄然。

"臣和太子一样不忍,但除此以外还有别法吗?"荆轲问太子也是在问自己。

第11节

荆轲明白太子丹开不了口,只有自己去当这个刽子手。好在他和樊于期差不多,樊于期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较不会不安。

那晚,他们约好在樊于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于期威猛却落魄的模样,再看看他居处的简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于期至今犹保持着秦将传统的俭朴作风,睡的是硬板床,没有锦绣睡垫,太子丹虽然屡次送婢女和仆佣,但都被他拒绝回去,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佣服侍他的起居,一个女佣洗衣煮饭。

太子丹对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赠与,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东西,说是要保持武将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说,要是赵国的将军都像他,赵国就不会灭亡了。

今晚樊于期的兴致特别好,他的酒量正和荆轲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样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话越少。不过今晚他的话却格外多。

"荆卿,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话多的原因吗?"樊于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断说话。

"我也有点感到奇怪,能告诉我吗?"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易水之东的燕军中去,让我有机会和秦军决一雌雄!"

"将军本为秦人,率燕军和秦军作战,心中不会觉得别扭?"

"嬴政杀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国,造成天下兵连祸结,于公于私,我都感到良心无愧!"樊于期豪气干云地说。

荆轲没有答话,却暗自在心内庆幸,好在他今晚下了决心,提前来了一步,否则他到易水之东带兵去了,事情就会全部弄砸。另方面他发现太子丹虽然有点感情用事,却的确是个好人,他认为他是想让他当刽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

"荆卿何日动身去秦?"樊于期又在问,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秦王政在催着要他首级的事。

"本当早就起程了,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在等一个人。"

"少样什么东西,等什么人?"樊于期好奇地问。

"等一个由临淄来的朋友,缺少……"荆轲下面的话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缺少什么东西,看我是否能帮忙?"樊于期热情地说。

"这样东西正需要樊将军的协助!"荆轲见他渐渐自入罗网,不禁暗自高兴。

"那你就直言罢!看我能协助你些什么。"

荆轲轻咳了两声,硬起心肠说道:

"秦王对将军真的是做得太过份了,将军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看不惯嬴政报私仇滥杀的作风,乃至留书辞职出走,他通缉你个人还则罢了,不该杀你全家十三口。如今听说他又悬赏黄金千斤购将军头,生得者封万户侯,他对将军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吗?"

"嬴政为人忌刻,顺者生,逆者死,不过秦军将领很多还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错了他,只当他礼贤下士,尤其照顾军人,乃是百年难遇的明主。及至赵国为私怨滥杀的事情发生,我看不惯留书出走,仍然对他存着幻想,总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时冲动,直到他杀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没有人性的人!"

"那将军今后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国之兵,杀秦国故旧来泄嬴政杀将军全家之恨?"荆轲特别加重故旧这两个字的语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樊于期放下酒杯仰天叹息,豆大的泪珠由一双虎目中滚滚而出,他哽咽着说:"于期每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该怎样做,怎样解决!"

"现在轲有一个办法,既可解除燕国将遭灭亡的危险,同时也可报将军的仇恨,将军看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樊于期避席,膝行到荆轲席位旁,侧耳而听。

"那就是用将军的头接近秦王。荆轲只要能靠近他,我将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将军的仇可报,燕国遭侵略的威胁也可以解除了,将军认为怎样?"

"荆卿所谓少样东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头而言?"樊于期哈哈大笑。

铁铮铮的汉子,脸上犹挂着眼泪的爽朗大笑,看在荆轲眼中,增加他心里更多的苍凉。

"将军愿意这样做吗?"荆轲平静地又再问一句。

"这还用得着问吗?"樊于期抽出佩剑,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颈子,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手腕,微笑着对荆轲说:"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只是找不到送我头去接近嬴政的人,荆卿既然肯,请等下将我的头割整齐好看点,免得嬴政看到认不出来。"

樊于期双手用力,剑锋切入咽喉,血箭激涌出来。

荆轲俯身向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割下头,放在几案上,他细心地用手绢沾酒,擦掉首级脸上的血污。

没过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赶来,抚着尸首痛哭,他一边还哽塞着反覆对荆轲说:

"难道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荆轲始终没答话,他专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满了鲜血的剑。

第12节

荆轲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房里的灯是亮着的,这表示田喜还在他房中帮他整理。

对这位贤淑而又专情的女孩,他有着无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后,他可说是她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可是在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间,他却在狂欢寻乐,想尽情享受这生命的最后一段,反而很少回居处。

如今樊于期已死,头以药水泡制起来,不会发臭,脸形及五官长时间都不会变,下面该轮到他了。

本来,他如愿地拿到樊于期的头,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

一跨入房间,他意外发现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着一件银色睡袍。

看到他进屋来,她连忙起来为他倒茶,伺候他换衣,看到他疲惫的样子,她忍不住吃惊地问:

"有什么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这里难过。"他指指心口。

"什么事能使你难过成这个样子?爷爷死,你到现在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她语气带着埋怨,却有更多的欣赏意味:

"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气的。"

"现在我的眼睛也是干的,还没流过一滴眼泪!"

"你只有喝酒唱歌时才会流泪,"田喜孩子平地笑着说: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和爷爷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和你爷爷一样,樊将军自刎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头!"

"是你杀了他?"田喜惊叫。

"没有……不是,"他坐到床边,喝着她倒来的茶,很困难地说道:“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应该说是秦王要他的头。"

"就为这个,你就不顾道义逼死他?"田喜气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还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荆轲拉她在床边坐下来,像对孩子一样对她说:“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像小孩一样,说哭就哭。"

"我想到爷爷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从他出现,爷爷自刎了,今天樊将军又是自刎,明天……"她两手遮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来,不要难过,把眼泪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里掏出手绢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用手绢擦着眼泪问。

"过几天我也许要出使秦国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点。"荆轲语气平静,内心激动。

"送樊将军的头去?"田喜睁大眼睛问:"你们真的这样残忍?"

"为了燕国的安全,没有别的办法!"荆轲真想将内情告诉她,可是说不出口,两位讲求信义的人都为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坏泄密。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改变话题:

"你今晚怎么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这段时间我都睡在你床上!"

"为什么?"

"等你回来,"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想了想她又抬起脸来直视着他:"我高兴,不可以吗?"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来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里去了。"他看到她心里会难过。

太子丹真是她所说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就按连有两个好人丧生,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

"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天有人帮高渐离带信,说是在临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没听他的话离去,而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于色:"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来人说,大概就是这几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请回房去吧。"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她像个撒赖的小女孩。

"什么?"他惊诧地望着她。

"荆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她哭着问。

"怎么会!"他皱着眉头。

"那为什么你好久不回来,一回来就撵人家走?"

"今晚我实在太倦,有话明天讲。"他拿她真没有办法。

"爷爷要你照顾我?"她责问地说。

"不错。"他内心浮起歉意。

"那为什么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却从不回来看看我?"

"她们会做媚态讨好你,我不会,是吧?"

"那跟你是两回事,你怎么这样!"他敷衍地安慰她,心里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难缠。

"你嫌我太丑?"她哽咽着。

"怎么会!"他说的是老实话。

"她们有的,我也有!其实,我想我不会比她们难看!"

她突然掀开睡袍,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副美丽玲珑的少女胴体整个呈露出来。

他连忙将她的睡袍拉拢,她趁势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面抽泣着说:

"爷爷临死时要你照顾我,你却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

"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忽略了你,这次咸阳回来,我就永远不再离开你!"

"真的?"她抬起泪脸微笑着问他。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举起手,却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随便发的,"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其实,你们男人都很笨,总认为女孩子不懂什么,说真的,你们要做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

"你们要刺杀嬴政……用樊……"

他连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

"隔墙有耳,你不要乱说!"他在她耳边细语。

她挣脱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长吸一口气说:

"你也很笨,你知道爷爷自杀的用意吗?"

"他不是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泄密吗?"

"到现在你还不懂?"她又紧抱着他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爷爷……自杀……是为了要我成为你的……累赘,他并不想你去刺……去咸阳!"

这下轮到荆轲想哭了,老人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听到他自言自语叹息,不该一时高兴,将你推荐给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荆轲轻拍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背说:"我答应你,只要这次能从咸阳回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也答应你,我会等你平安地从咸阳回来,你要有什么不测,我会跟着你死!"

"别说孩子气的话!"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阵恐惧。

但他再一想,二十岁刚出头女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他真的死了,也许她会记得他一段时间,直到她遇到另一个她喜欢的人……这样想他就放心多了。

第13节

太子丹为荆轲出使秦国,在易水畔长亭设宴祖道送行,参加送行的宾客有上千人。知道内情的全着白色袍帽。

荆轲穿着一袭白色儒袍,潇洒倜傥;副使秦舞阳穿着一身红袍,倒也威猛非凡。

荆轲随着太子周旋于宾客之间,眼睛却不断在人丛中找人,别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随时注意他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边的高渐离明白,他想见到的是两个人——屠狗者和田喜。

高渐离昨晚从临淄回来,告诉他屠狗者因有点要事必须处理,所以要他先回来报信,屠狗者随后就到。

可是到现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荆轲内心有点烦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烦人的宾客敷衍。

另外一个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心里却好希望她会来,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宴会从中午一直拖到日头偏西,乌云渐渐密布,天气突然转坏,风转强,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大家要说的客套话都已讲完,荆轲不说走,送行的人当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变了主意,急得脸色沉重,几次想问又将话吞了下去。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声对荆轲说:

"荆卿,日头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么事,就派秦舞阳先走吧!"

荆轲本来心中就烦躁,一听太子丹的话更是火上加油,他失去平日的冷静,大声叱喝太子说:

"太子用人就是这种用法吗?只知道一往直前,抱着必死决心,而不顾事情的成败,这只是匹夫之勇。荆轲不是犹豫不决,有所惧怕,而是要等一个人!太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就起程罢!"

他转脸对身边的高渐离说:

"为我奏一曲送别,我为你歌一首惜离!"

高渐离也是白衣白帽作送丧状。他取下背上的筑,就着一块大石头坐下,调好了弦,开始敲击起来。

美妙的筑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谈话,有的原地伫立,有的席地而坐倾听。筑声和远处易水的浪涛声相和,形成人籁渗和着天籁的美妙壮丽音乐,所有的人都听迷了,包括太子丹在内,他们完全忘了送行这回事。

突然,筑声由低回而高亢,成为变征之声,荆轲长吟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重复两遍后,众人皆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泪湿了衣襟而不自知。

又突然,筑声一转为慷慨羽声,雄壮激昂,荆轲歌而和之——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众人仍然和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领唱,众声相和,就在筑声、歌声、易水浪涛声中,荆轲上了骑马高车,后面有十数乘副车相随,荆轲向太子一拱手,车队缓缓走动,沿着易水边向南而去。

高渐离仍然专心弹着筑,送行宾客依然在唱和。

太子丹伫立原处,直到车队扬起的尘土散去。

他注意到,荆轲根本没有回顾一下!

第14节

荆轲率领的燕国使节抵达秦都咸阳,在咸阳街头造成轰动,万人空巷,急着看燕国求和的使节团。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买通了秦王政宠臣蒙嘉,中庶子蒙嘉虽然官位不高,但亦为名将蒙骜之后,所以和蒙武儿子蒙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宠爱。他向秦王政说:

"燕王实在是震慑于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军事和大王对抗,因而请求臣服,比照诸侯之位,献纳朝贡如同秦的郡县,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庙就心满意足了。但不敢自己来说,所以斩了樊于期的头,连同督亢地图,特派使节团送来。"

秦王政本来已等得不耐烦,听到燕使节团已到,当然大为高兴,于是要太史择定吉日,以最隆重的九宾仪式,会同各国驻秦使节和文武大臣,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节。而且命燕使节团带着奇珍异宝贡品,匣装的樊于期头颅和督亢地图绕行咸阳一周,再进朝殿。

荆轲捧着装樊于期头颅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为经过药水的泡制,头颅五官清晰,须发完整,两眼横睁,似乎死得并不甘心。

秦舞阳则双手捧羊皮卷地图,亦步亦趋地跟在荆轲身后走。

他们都未曾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数千名虎贲军由午朝门一直排到朝殿门口,个个精神抖擞,盔鲜甲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样。

殿门到陛下还有一大段距离,陛阶两边站着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殿前阶下则是戟战武士和佩剑郎中。

上千人在朝殿却一片肃穆,连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陛阶上殿中,端坐着年轻英俊,顾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笑着等待荆轲和秦舞阳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阶。

荆轲仿佛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十三岁就杀人、没有人敢正视他目光的秦舞阳,这时却心虚起来。他双手发抖,似乎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两腿发软,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身体的重量;脸色泛白,有点会随时晕倒的模样。

看到他这副样子,殿下群臣和各国使节都暗暗奇怪起来,但是没有人敢出声发问。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发软地捱到了陛阶前,秦王政也注意到了,他关切地问荆轲说:

"你那位副使怎样了?是否突然生病,怎么会全身打颤?"

荆轲笑着回头看了秦舞阳一眼,上前行礼说:

"北蕃边远地区的乡下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如今突然看到大王如此森严壮伟的的场面,所以吓坏了,还期大王不要见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献图仪式。"

秦王政注视了一下荆轲,心中暗自一凛,这个使臣的眼神看似平和,其中却蕴藏一股杀气。当然,这是他的宫殿,警卫人员以千计,他还担心些什么!于是他微笑着对荆轲说:

"你将秦舞阳带的地图拿上来。樊于期的首级交廷尉验收发落。"

其实,秦王政很想亲自看看这名叛将的头颅,他恨死了他,他对他不恶,真想不到他胆敢留书骂他,他恨所有胆敢叛逆他的人。但是远远看到樊于期首级狰狞的样子,他决定不看为妙,省得夜里又做恶梦。

荆轲双手捧着地图走上陛阶进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将图呈上。

秦王政一一打开羊皮卷地图细看,翻到最后一卷时,徐夫人匕首出现了,秦王还未来得及惊问,荆轲已右手抢着匕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手脚。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携带兵器,殿下执兵器的郎中和武士,未奉秦王政亲自下令不得上殿。如此一来,殿下群臣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则胆小的走避,胆大的徒手上来搏斗。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摆脱了荆轲抓他的左手。他慌忙间拔剑,但剑身长期尺,高到腋下,怎么拔手都不够长,剑拔不出来。

原来一般人佩剑是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王侯的佩剑,则成为象征身份的装饰,剑鞘镶的珠玉越名贵,剑身越长,象征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剑身比所有各国国君的都要长大。

近侍中有胆大上来护主的,全给荆轲一刀一个,见血立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没有人再敢上来。

秦王只顾绕着大殿铜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幸亏殿上的御医夏无且带着一个皮革药囊,他不顾死活,在秦王最危急的时候,用药囊挡住荆轲的追击,让秦王政逃开喘一口气。

三个人就这样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来,一个执着匕首追,一个拖着拔不出的长剑逃,另一个挥动药囊上前阻挡一阵。

这时候,群臣中有头脑清醒的开始大叫:

"王将剑背到背上!王将剑转到背上!"

这时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将剑推到背上,反手拔剑,总算将剑拔出来了。

长剑在手,秦王政胆子大了,他主动攻击荆轲,第一剑就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倒坐在地,依靠铜柱,用力将匕首掷向秦王政,不中!击中一根铜柱,击出一阵火星和一声清脆却惊心动魄的响声。

荆轲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盘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着对秦王政说:

"算你的运气好,我要不是想活着劫持你,要你订定誓约,归还各国土地,你早就死定了!"

秦王政一声令下,殿下带着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纷纷上殿,抢着杀了荆轲,也逮捕了舞阳。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杀,闷闷不乐很久。

事后检讨功过,分别赏罚,死者予以埋葬,从优抚恤家属。

只有御医夏无且特别赏黄金五千两,秦王对群臣宣布说:

"无且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药囊和荆轲缠斗!"

至于荆轲,他恨他,但他又无族可灭,就和嫪毐一样,这些没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不胜防,什么事都敢做!虽然他已死,秦王政仍然决定,五马分他的尸,而且是当众执行。

秦舞阳则在狱中绞杀。

第15节

荆轲刺秦王的消息立即传遍咸阳,车裂示众的布告第二天也贴遍了咸阳城各城门口和市街各处。

这是自嫪毐车裂以来首次车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人。

虽然行刑是在午时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门刑场的街道就围满了人,有本城的,也有连夜由附近城市赶来的,他们都想来看这场热闹,但群众谈论的气氛和车裂嫪毐当时大为不同。

当时群众痛恨嫪毐,尤其是咸阳民众,因为他的谋反,民众死伤逾万,半个咸阳化为废墟。

但荆轲不一样,他胆敢一个人带着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成千的护卫、文武大臣和各国使节面前,公开地刺杀秦王,毫无一点恐惧。

于是整个县城的人,这几天无人不谈荆轲。

如今在等着围观的民众中有人说:

"可惜你们没看见荆轲那副威风凛凛、有如天神般的模样,他身高一丈有余,头如笆斗,眼赛铜铃,一声大吼就吓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胆,所以很久都没人敢动,后来还是御医夏无且在药囊里掏出药丸,每人塞下一粒,众人才恢复神智,所以夏无且的功劳最大,独得黄金五千两。"

旁边有人反驳他说:

"老兄你错了!荆轲生得英俊潇洒,乃是卫国有名的美男子,怎么会头如笆斗,眼赛铜铃?再说一吼就吓破人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那个人反骂他说:

"你这个人才是没有头脑,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余,哪有这大的胆子?众人当时不是吓破了胆,变成昏迷状态,怎么秦王不知道喊执兵器的郎中上殿,那么多大臣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就让他和荆轲在殿上玩了半天猫捉老鼠?"

"不错,不错,还是这位老兄说得合理。"旁边很多人附和。

也有人指着乌云密盖的天空说:

"这种大事发生,事先都是会有征兆的。你们记不记得荆轲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突然靠太阳处出现了道彩虹,直贯太阳中心。"

"老兄,说话要有点常识吧!"旁边有人不赞成他的话:

"不下雨,没有水汽,哪来的彩虹?"

"你才是少见多怪,异兆,就是异于常情的一些兆头嘛!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见,还会是假的吗?"刚才那个人争论。

"不错,不错,那天我们也都看见了!"很多旁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还不算奇怪,在乡下还有人看到母马生下带角的小驹,那才奇怪!"又有人说。

"前几天在渭水地方,天还下着黍雨,那才叫怪呢!"还有人如此说。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闲话时,忽然听到号角和锣鼓声,数十七城卒正过来清道,将路中间的行人纷纷赶到路两旁。

"荆轲要来了!"群众中有人喊。他这一喊又造成万人轰动,伸头望着街那头。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骑在马上带路,后面是一部敞篷板车,荆轲的尸首直挺挺的躺在上面,欲断的左腿也放在大腿的位置接上。

他乱草似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脸,浑身上下的衣服沾满血迹。

"人死了都一样,也看不出什么美丑了!"路边楼上有些女人在为他叹息。

敞篷车后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骑兵押队,再后面跟着数万人潮,而且每过一处街道,街两旁的人就加入了这股人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汇集得更汹涌。

人潮中间,各行各业男女老幼都有,特别多的是那些平日就在街上游荡玩耍、半大不小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由什么带头,突然出现了股众多童音汇集而成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歌调高亢,激越感人,歌词简单,容易上口,因此跟在后面的群众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他们一遍一遍地反复唱,连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以及在楼上窥视路上行人、谈笑着评头论足的大家闺秀,也全都停止调笑跟着唱起来。

于是,这股跟在车后看热闹的人潮,忽然变成了浩大的送葬行列。

第16节

在车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样的三座看台。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台上,眉头一直紧皱着,荆轲也许真的将他吓破了胆,这几天他始终觉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做恶梦。

他恨荆轲,不只是为他想刺杀他。站在不同的立场做不同的事,他对荆轲不动声色的勇气,潜意识中有着敬佩。他恨他的是让他在群臣面前丢脸,使得他像一只被大猫追逐的小鼠,而不像一个应该遇事雍容镇定的君王。

嫪毐进攻王城之乱,他亲征成蟜反叛之后,以及李牧大败桓齮,他亲率大军增援,历次所表现的沉着从容,连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感到心折,但现在十几年所建立的形象,却被荆轲这个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毁!

"我恨他,虽然他死了,我还活着;虽然他现在像条死狗那样躺在地上等候车裂,我依然是秦王,在众臣的前呼后拥下来看他受刑,但在众人的口中,在这些围观着的脸上,明白地显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为什么当时我会吓得连剑都拔不出?连召郎中上殿都忘记了?"现在他不断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几天他不停地在问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心情再处理别的事。

午时正响起号角,表示行刑的时候快到了。因为荆轲已经是个死人,不会走动,监斩官廷尉李斯只得亲自到场中验明正身。

他下得看台,骑上一漆黑马,由刽子手牵着马缰来到刑场中央,他没下马,只由刽子手拉着荆轲的头发,让他看了看脸。

"不错,"李斯点了点头,沉声说:"准备行刑!"

刽子手应了一声"是",命手下将荆轲尸体的头和四肢紧绑在五部车后的吊索上。

李斯快马回到监斩台,派传骑向秦王政报告:"行刑事宜已准备好。"

秦王政看看围挤在刑场四周的民众,以及乌云密布的天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车裂嫪毐的场面。他敏感地发觉,围观的民众较上次更多,可是刚才进场的时候,百姓喊万岁的声音似乎没有上次响。

午时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许死犯家人活祭死者,并作最后遗言。

连秦王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认为已死的荆轲不会有家人故旧出现,但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一个年轻少女穿着一身素服,提着祭篮,从人丛里飞奔出来。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人,今天荆轲也有女人敢犯我的大忌!"

他命近侍飞马去查,看是荆轲的什么人。

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问话,含着眼泪点着香烛烧纸,她哭着对荆轲的尸体说:

"荆哥,黄泉路上寂寞吗?田喜很快就来陪你!"

这时候,突然从人堆里又跑出一个身材矮小、脸上虬髯横生的男人。他一上来就抚尸痛哭。

"荆轲,你应该再等三天的!"

骑在马上的近侍喝问:

"你说什么?拿下!"

几名刽子手要上来抓人,这个蓬头乱发的矮人哭着对田喜说:

"你要陪他,你先走,后死责任重,我留着性命,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哭为笑,三转两转就摆脱要抓他的人,飞奔入人海里,一下子就见不到了身影。

田喜没回他的话,只是流着眼泪为荆轲整理脸上的乱发。等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回来盘问她时,她突然由袖口中取出一把短剑,回手就刺进心口里,口中还在柔声地说:

"荆哥,我来了!"

秦王政远远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这时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别家人该离场了,众刽子手看着紧拥抱荆轲尸体的女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两名近侍飞马回来报告,秦王政突发狂怒,厉声高喊:

"传廷尉行刑!"

"启禀陛下,午时三刻犹未到。"侍立身后的赵高提醒他。

"传廷尉行刑,听到没有?"秦王政对两名犹在马上的近侍怒吼。

近侍脸色苍白地飞马传知李斯。李斯犹豫了一下,两名近侍同声说:

"再不行刑,大王恐怕会杀掉你!"

"行刑!"李斯丢下竹牌。

刽子手应了一声,五部车上御者一齐鞭马,马奔向五个方向,将田喜的尸体也拖出很远。

未到午时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创下一个先例。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车队过处,只有前面几排人跪下,喊万岁的声音也没来时响亮。在他车经过后,忽然人群中响起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一遍又一遍,声彻云霄。

"他们在唱什么?"秦王政不解地问御车的赵高。

"颂赞大王的歌,"赵高撒谎:"前些日子有人在街头教孩童唱,大家很快都学会了。"这句是真话。

"难怪他们喊万岁声不大,原来要以歌声代替!"秦王政满意地闭上眼睛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