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第一节


七篇文章在各国慢慢传播开来,士人们争相传阅。有人视为无稽之谈,有人视为异端之说,有人视为神仙方术,也有人视为旷世至文。

魏国王室的后裔,中山国的公子魏牟,读了七篇之后,拍案而起,叫道:

“绝妙!绝妙!天下奇文!”

庄子那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文笔,奇趣迭出、思深意远的寓言,飘逸旷达、放浪无际的意境,完全征服了一向目空一切的魏牟。

魏牟,不仅是一位挥金如土的贵公子,又是一位主张纵性任情的学者。他早就听说过宋国有一位安贫乐道、傲视王侯的学者庄周,也读过一些传抄的庄周讲述的寓言故事。但是,这并未引起他充分的注意。因为天下有不少的隐士,信奉着老聃的学说,在山林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庄周,也许只是一位隐士。

今天,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朋友向他推荐了庄子所著的七篇文章。他一口气从鲲鹏展翅读到了浑沌之死。

侍卫们端来饭,他不吃。

宫女们来为他跳舞,他气愤地轰了出去。

达官贵人来求见,他推病不出。

整整一天一夜,他沉浸在这个奇妙的世界之中。这不是一般的书。它没有讲多少道理,也没有多少华丽的词句。但是,它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章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可抵抗的魅力。它让人忘记尘俗中的忧愁与烦恼,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东西,游心于辽阔无穷的境域。它象诗一般优美,又象哲学一般深邃。

它象春天的阳光那样温馨,又象秋天的微风那样清爽。

公子牟抬起头来,望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朝阳,心情十分激动。

他在卧室中来回踱步,脑海中不断地翻腾着展翅怒飞的大鹏的形象。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骑马到郊外去一游!

公子牟独自一人纵马急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

“此生此世,读得如此奇文,也没白活!”

他微闭着眼睛,任马自由地在旷野中飞驰,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

庄子呀,庄子,你真是了不起的圣人,你说出了我想说而难以自圆其说的话。我认为,人应该无拘无束地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完全抛开那些仁义礼智的虚伪框框。但是,文王与他身边的大臣,还有那些学者们,都说我这种主张是禽兽之行,非人之行。可是,庄子却说,这是真人之行。他说得那样令人信服,说得那样令人陶醉。

马蹄在“得得”地响,树木山丘统统向后飞去,太阳越来越近。

他就这样驰骋着,一直到午时才回到宫中。侍卫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以为公子走失了,一见他回来,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牟吃过午饭,又展开庄子的七篇文章欣赏。一位门客通报:

“赵平原君门客公孙龙求见。”

“公孙龙?就是那个说白马不是马的公孙龙吗?”

“正是。”

“让他进来吧!”

公孙龙,年方二十多岁,却已在天下学林中出名了。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诡辩,论证了“白马非马”的命题。公孙龙与公子牟施礼之后,见公子牟的几案上展着绢帛,便问道:

“公子所读何书?”

“庄子之书。”

公孙龙道:“说来真巧,我也正在研读庄子的那七篇文章。但是,说实话,我实在读不懂——我公孙龙还从来没见过读不懂的文章哩!

“我从小学习了先王之道,长大之后明白了仁义之行。何况,我还能合同异、离坚白:将对的说成错的,将好的说成坏的,将白的说成黑的,将无的说成有的。

“我遇到过不少的学者,但是,没有谁能说服我。我认为,我是天下最伟大的学者。当然,在您面前不敢。

“可是,在庄子的那些文章面前,我却说不出一句话。不知是我的智慧低下呢?还是辩才有限?公子,您既然正在读庄子的文章,您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公子牟坐于几案之前,仰天大笑,说:

“你难道没有见过浅井之中的虾蟆吗?虾蟆对东海之中的大鳖说:

‘我真快乐!我出来,在井栏杆上跳跃着游玩,回去,在破砖缝中休息。游到水中,井水浮起我的两腋,托着我的两腮。跳到泥中,只能淹没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中的赤虫、螃蟹、蝌蚪,都没有我这样的快乐。我独占一井,称王称霸,真是天下最大的快乐!

先生,您何不到我的井中一游呢?’

“东海之鳖听完虾蟆的话,想去一试。它的左脚还没有伸进井去,右腿已经绊住了。于是,他从容而退,对虾蟆说:

‘我来告诉你大海吧!千里之远,无法形容它的大;万仞之高,难以形容它的深。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是水灾,可大海不见增多,汤的时代,八年有七年是旱灾,可海岸也不浅露。不因为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水的增减有所改变,这是大海的快乐。’

“浅井之虾蟆听后,茫然自失,闲口不言了。”

不知不觉,公子牟也学会了庄子编寓言的本领。公孙龙听后,说:

“我可不是浅井之虾蟆,庄子之文章,也不是大海啊!”

公子牟继续说:

“你的智慧只限于是非之辩,而不了解是非也有个尽头,你怎么能读懂庄子的文章呢?这就象蚊子要背起大山,蚂蚁要渡过大河一样,是不可能的!

“庄子之文章,是极妙的文章,就象大海那样深远不测;而你的智慧却如一曲之辩士,只知眼前的名声与利益。你不象那浅井之虾蟆,还象什么?

“庄子的精神,下入黄泉而上登苍天,不知东西,不辨南北,四面通达而毫无阻碍。无拘无束,入于不测之地,逍遥无为,出乎玄冥之境。

“而你,却用肉眼来观看它,用辩论来分析它,难道不象用一根小管来窥视无边无际的苍天吗?难道不象用锥子来测量广阔无穷的大地吗?

“你走开吧!公孙龙先生。

“你难道没有听说寿陵的少年到邯郸去学习走路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到邯郸人走路的样子,反而忘掉了自己以前走路的样子,没办法,只得爬着回家。

“你若再与我讨论庄子之文章,不仅无法了解它的深妙,反而会忘记你所学的辩者之业,你难道不怕失去了辩才吗?”

公孙龙听后,又惊又怕。这位一向自称为天下第一辩才的公孙龙,竟然张着嘴巴合拢不到一起,翘着舌头收不回去,就象个吊死鬼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

从此之后,公孙龙再也不敢向人提起庄子和庄子的文章了。

近几个月来,魏牟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吟诵一段庄子的文章。这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从床头拿起《齐物论》,吟道: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毛嫱、丽姬这样的美女,人见了都说她们漂亮,愿意与之亲近。但是,鱼见了她们,沉入水底,鸟见了她们,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急驰而去。人、鱼、鸟、鹿四个东西,究竟谁能了解天下之物的真情呢?谁也不能。在我来看,世人所重的善恶之分,是非之别,一片混乱,没有一点区别!)

“说得真好!”公子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他又继续吟道: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说的这些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至异之言。一万年之后,也许会碰到一位大圣,他能理解我的至异之言。

我并不着急,一万年之遥,犹如旦暮之近。)

“一万年,太久了!我就是这位大圣,我就是您的知音!”

魏牟放下手中的帛书,自言自语道:

“我要到宋国去,拜访这位了不起的人。”

魏牟带着两位门客也没有与父王告辞,就出发了。历经两个多月,才来到宋国蒙邑。这天,他们来到庄周的家门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长须飘然的老人,端坐在门前的树下闭目养神。

蝉儿在树上高唱着轻快的歌曲,鸟儿在树周围叽叽喳喳地击节伴奏。微风阵阵吹来,掀动着老人的胡须,就象垂柳轻柔的枝条。

老人的面前陈放着一只几案,案上放着一把五弦琴,还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慈祥、安逸、闲静、超脱的表情。那无数的皱纹,在述说着老人坎坷的遭遇,而那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又表明老人的内心,是那样的知足、那样的安然。

他象一尊木刻,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象是睡着了,远离这个有着蝉鸣、鸟鸣、风鸣的世界,而进入了一个无声、无形的浑沌之境。

公子牟在一旁站立良久,静静地打量着这位老者。不用问,这肯定是庄周了。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已经告诉了公子牟。

他曾经从七篇文章中感受过这股气息。这是鲲鹏的气息,这是蝴蝶的气息,这是庖丁的气息,这是王骀的气息,这是浑沌的气息。

“目击而道存!”

公子牟在心中暗暗自语。

他在离庄周数丈之远的地方坐下,从门客手中接过五弦琴,边弹边低声吟唱: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

琴声悠扬而轻越,歌声清亮而明洁,犹如一股清泉,流进了庄周的心田。他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坐在自己的对面,弹琴唱歌。

当年,庄周就是在蒙泽边唱这支歌时,认识了渔父的,因为这支歌,他与渔父成了忘年之交。为了纪念渔父,为了纪念自己少年时代的那种情怀,他将这支歌写进了“人间世”这篇文章。

今天,庄周已到了渔父的年龄,而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却对着他唱起了这首歌。

庄周听着、听着,自己也被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双手抚琴,和着青年一起唱道: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

……

一曲终了,琴声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两个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礼,说:

“晚辈中山国公子魏牟特来拜见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礼。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莫逆于心。”

两人相视而笑,就象“大宗师”篇中的真人们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时招呼他的两位门客,一齐来到茅屋之中,并让蔺且与他们相见。

分宾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说:

“先生,您的文章,读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无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论来,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庄周微微笑道:

“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

“不是写出来的?”公子牟诧异地问。

“是的,我的文章是从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端写出来的。天地之灵气,盘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变成了一种图象,变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来不可,就象天籁之自鸣。这就叫做‘充实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理解了,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样自然天成,那样一气贯通。他又问道:

“先生,您所宣扬的那种境界,确实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实际生活中完全做到这一点,又是十分的困难。我读了‘尧让天下于许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远离宫廷,隐居于江湖。但是,还真难以割舍哩!

“现在,我虽然身居于宋国的山野之中,但是,内心还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宫殿。这是为什么?”

庄周说:“好样的!年轻人。你能毫无隐瞒地袒露自己的心声,说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有诚实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来,我告诉你。你要重生,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就会将富贵名利看得很轻。”

公子牟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说:“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强迫自己。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贵,反而会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压抑,这就是重伤,重伤的人,绝对不会长寿。”

“那么,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

“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

“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

“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出他早年写的“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给魏牟:

“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欢它。你拿去,一同发行吧!”

魏牟感激地说:“多谢先生!”

“我不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带着庄子交给他的那些帛书,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国去了。

不久,各诸侯国的士人们,几乎人手一册《庄子》。庄周的书,流传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