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汉年在上海》8.6 于伶心中的汉年

袁鹰

1955年初,上海电影厂厂长于伶肝病复发,又住进华东医院。

3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潘汉年到病房来看望于伶。

“老于,我刚才专门去详细问过医生,他们说你这病问题不大,很快就会好转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吧,不必着急出院。”

于伶微笑点点头:“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明天要去北京,参加全国党代表会议。”

“要开多长?”

潘汉年答道:“不会太长吧。现在大家都很忙。”

又谈了几句话,潘汉年说还要去外科病房看望一位老战友、烈土的遗孀邱大姐,她的癌症恐怕已经元救了,必得去看一下,说罢,匆匆握别。

一位护士走进病房,轻声问:

“咦,潘副市长呢?”

“他到外科病房去看一位病人了。”于伶说,“有电话找他吗?”

“他的药。”护士指指手上的药盘:“刚才他要了一瓶药水和安眠药片。怎么办呢?”

于伶看她为难,就安慰说:“不要紧的,你就放在我这里吧。一会儿吴强同志来,他正有事要去找潘副市长,我托他带去。”

一切都很自然、正常。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平平常常的探病,竟成为两位知心战友之间的永诀。

4月5日,于伶从报上看到党代表会议公报和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决议。

4月中旬的一天,上海市委电话通知于伶立即去参加一个会。

这个会不同于往常,气氛紧张而神秘。他本以为是关于高饶问题的传达,不料完全不是。

主持会议的人用极其严肃的声调读了一份党内通知。

于伶一听到头几句,就如五雷轰顶,整个头脑全被炸裂了。昏昏糊糊,再听不清通知的具体词句,只是反反复复记住三句话:

一、潘汉年是隐藏在党内的内奸,已于4月3日被捕,关押审查。

二、所有到会的人必须严格保密,相互之间不得议论、打听。

三、每人回去写揭发检举材料,越具体、越详细、越快越好,两天内交。

他如梦如痴,木然地回到医院病房,斜躺在单人沙发上;透过被泪水模糊了的眼镜片,看到对面白色墙壁上只有两个斗大的黑字:“内奸”。

潘汉年是内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个结论,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大了解这位老战友的经历了。

——1925年,年仅19岁的潘汉年就进入中华书局,担任《小朋友》杂志的编辑。同年,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同时参加郭沫若领导的创造社,是个负责跑印刷厂、捆书、寄书等杂务的“小伙计”。后来又编《洪水》、《幻洲》杂志,开始用“水番三郎”笔名,写嬉笑怒骂、尖锐抨击反动势力的文章。

——1926年,他到南昌、武汉参加北伐战争,担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革命军日报》总编辑。

——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他奉党中央之命到上海工作。1928年,担任文委书记。

——1930年,主持筹备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同时参加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

——1931年,担任中央保卫部门负责人,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曾经参与清除叛徒顾顺章等敌特、内奸隐患。

——1933年,进入江西中央苏区,担任苏区中央局宣传部部长。

——1934年,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担任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

——1935年,遵义会议后,奉命只身化装到上海设法恢复白区工作,打通与共产国际联系。与陈云会合后先后去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报告遵义会议及长征初期情况。

——1936年,又被派回上海,恢复党的各种外围组织,筹建电台。

——1936年西安事变后,奉党中央之命秘密去南京同宋子文、宋美龄、陈果夫、陈立夫等国民党要员谈判,敦促宋氏兄妹去西安,争取和平解决事变。

——1937年,随同周恩来同志担任中央代表,同国民党当局进行和平谈判。

——1937年抗战爆发后,担任八路军驻沪办事处主任,公开组织和领导群众的抗日救亡运动。

——抗日战争期间,他风尘仆仆来往于上海、香港之间,冒着生命危险,领导地下的革命活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侵略军进逼香港,他奉周恩来同志之命,同廖承志一起组织300多位文化界知名人士安全撤退到东江游击区。后来,他又几次潜返上海,负责情报工作,用各种身份作掩护,同敌伪上层分子周旋。

——解放战争后期,组织各界知名人士从上海等地转往香港,然后通过海上通道往华北和东北解放区。

——1949年,他随军进入上海,担任上海市副市长、上海市委第三书记,还兼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社会部部长、统战部长。

这样一位为革命奔走半个世纪,为党为人民献出毕生心血,忠贞坚定、智勇双全、功勋卓著的共产主义战士,怎会是内奸?

如果是内奸,在那么多他经手的工作中,只要有一次出卖,就足以使党使革命蒙受重大的损失,使敌人轻易就得到梦想多年而得不到的东西。他为什么不干?

如果是内奸,他多年追随周恩来等领导人一起工作,要向敌人告密,易如反掌,顷刻间就能得到巨额奖金。他为什么不干?

如果是内奸,那年香港大撤退时,他为什么不将300多位抗日爱国的文化人拱手交给日寇,反而冒着危险,费尽心血,千方百计将他们营救出来,安全地送到大后方?

如果是内奸,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多次往返香港上海,手里掌握地下党组织的许多重大机密和主要负责人刘晓、刘长胜等人的住址,他为什么不去邀功请赏?

其实,“内奸”这个罪名,从潘汉年在北京被捕的第一天起,在最先知道消息的熟人中,就是有疑惑的。

据胡愈之后来回忆:

1955年4月5日上海代表团开会时,陈毅同志突然宣布:潘汉年被捕了。他接着说:“潘从事革命工作多年,上海的代表们就有很多和他相识或时有来往的,请不要耽心。潘是因内奸问题被捕的。这个问题发生在1943年。在这以前他做过许多工作,都是党中央交给他的任务,并没有叛党的嫌疑。”陈毅同志这话显然怀疑所谓“内奸”是否正确。

代表团回上海以后,有人悄悄地向于伶转告了陈老总的话。于伶有点安慰地想:周总理、陈老总他们是了解潘汉年的,中央也还有些同志了解他,最后总能弄清楚。

两天里要交检举揭发材料。

有什么问题可以揭发的?

于伶久久地枯坐在病房沙发上,思绪如潮,心如刀割。

往事并不如烟。它们就像资料馆仓库里尘封已久的拷贝,一经开封,就一本一本地自动在心灵的屏幕上映现出来。

少年时代,于伶在宜兴就听人盛传陆陵潘家的事。潘家是书香世家。潘家三兄弟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潘汉年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这就是“水番三郎”这个像日本人姓氏的笔名的由来)。于伶在宜兴时并未见到过这位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潘家三郎,直到10多年后,两人先后来上海,在文化战线上共同战斗,才建立起同乡加同志的友谊。从此患难与共,成为息息相关的亲密战友。

记忆的帷幕一下子拉到20年前:

1936年,上海静安寺路沙利文咖啡馆。潘汉年约夏衍和于伶见面。他刚刚奉党中央之命,从陕北又一次秘密来到上海,任务是恢复遭到大破坏的党的地下组织,迅速加强力量,迎接正在蓬勃兴起的抗日救亡的新高潮。

夏衍和于伶向他汇报了上海党组织遭到破坏后,几年来同党中央失去了联系,文化界的党员和党外积极分子都处于苦闷和焦急状态中。1935年北平“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爆发后,全国掀起了抗日浪潮,民心激荡。而上海文化界还卷在“两个口号”的论争中,影响革命队伍的团结。

潘汉年向他们分析了国内外形势,传达了党中央政治局瓦窑堡会议关于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重要决议精神,使他们认清了大局,明确了目前的任务。

1939年的一个秋夜,上海璇宫剧院后台。上海剧艺社正演出于伶的《花溅泪》。

女演员蓝兰轻轻走到于伶身边,悄声说:

“小开来电话,要你马上到DDS去。”

于伶又惊又喜。上海沦为“孤岛,’后,潘汉年作为八路军驻沪办事处负责人,安排好宋庆龄、何香凝、沈钧儒及文化界几位著名人士撤离上海,才同夏衍一起去香港。一晃快两年了,音讯不通,于伶时常惦记着“小开”。

于伶怀着兴奋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霞飞路DDS咖啡馆楼上,一眼就看见“小开”正安详地坐在僻静的角落里。

“你们辛苦了。”潘汉年握住于伶的手,用力摇几下,然后放低了声音:“我看报上影剧广告,你们上海剧艺社还在演出。这是个信号,说明没有遭到什么破坏,你本人也还安全。我就试打个电话,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

“璇宫离这里很近……”

“今天没有别的事,我刚到。要请你设法转一份密件上去,行吗?”

“没有问题。老孙还在,我立即交给他。”

老孙是地下文委书记孙冶方。

又是两年过去。1941年的一个秋夜。

董慧到辣斐花园剧场找于伶。于伶一见阿董出现,眼睛立即发亮了,阿董来准有“小开”的消息。

董慧约他走出剧场,到霞飞路底盖世宫咖啡店坐下,悄悄告诉他,明天下午去巨泼来斯路(安福路)三友浴室定个房间,晚上“小开”和老刘要来找他。

老刘就是当时中共江苏省委书记刘晓。

1941年初“皖南事变”以后,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周恩来同志,为了防止国民党顽固派勾结日伪对上海中共地下组织和革命力量采取突然袭击,指示江苏省委尽快作出应变措施,保存力量,作长期的隐蔽斗争。潘汉年为此事专程从香港来上海。他同刘晓一起先约于伶谈话,讲了党的部署,询问了有关情况,商量了一些办法。后来,又换了个地方,约了更多的同志讨论了应变方案。

就在这次会面时,潘汉年通知于伶,党决定他离开上海去香港。

同潘汉年交往中的一个个镜头,依次在心头映过。这完全是共产党员之间的革命关系,有什么问题呢?有什么可揭发的呢?

过了“五一”节,于伶这间本来探视者不断的病房,突然变得清静了,有时接连几天,除了妻子柏李和孩子们,竟没有一个人来。柏李来时,也是轻声低语,不多说什么。病房里欢快的谈笑声消失了。

小护士倒常常问:

“于局长,怎么这些天来看你的人少了?”

于伶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只好苦笑一声:“大家工作都忙。清静点好。”

“倒也是。”小护士点点头:“我看你在病床上还要谈工作,也太辛苦了。有的小青年也不识相,人家病在床上,还要一趟一趟来谈什么剧本,真是寻开心!”

“不,不,”于伶微笑摇摇头:“人家也是诚心诚意的。你要知道,写个剧本也不容易。我反正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病,不碍事的。看着剧本,谈谈话,也是一种休息。”

话虽如此说,他的心头却不能不感到苦涩,分明人们都已风闻于伶同潘汉年案件有牵连,甚至可能还得到通知,暂时不能来往了。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一些彼此相知的老朋友。

一天下午,叶以群同志来看望他。

叶以群同样由于潘汉年案件而遭到靠边审查。他满怀忿感,面容惨淡。他想安慰于伶,又觉得此时此地,也不必说什么;彼此的心情,两人都知道,彼此的疑问和惶惑,也是相同的,谁都解答不了。

于伶斜靠在床上,以群坐在床边小沙发上,都不开口,默然枯坐,戚然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坐了近两个小时,护士推小车送晚饭来。以群看看手表,站起身,朝于伶望了一眼,轻轻点点头,不辞而别。

望着以群消失的背影,于伶好容易才忍住涌溢出来的泪水。

盛夏时节,于伶在病床上读到7月18日报上刊登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工作报告中这样一段话:

“潘汉年、胡风两代表因为已经发现他们有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证据,常务委员会在第九次会议上和在第十六次会议上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张鼎丞检察长的请求,依照宪法第37条的规定,已先后批准将他们逮捕审判。”

这是第一次向全国人民公布潘汉年和胡风已被“逮捕审判”的消息。

7月27日,公安部长在人代会上发言,题目是“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

于伶仔细地读了这个发言全文。读来读去,关于潘汉年的罪状只有这么一句:

“上海市前副市长潘汉年长期间同敌人的特务机关相勾结。”

放下报纸,他感到一阵茫然。

“长期间同敌人的特务机关相勾结”,多长时间?哪些特务机关?如何勾结?

一阵强烈的怀念紧紧攫住他战傈的心。他忽然想起:潘汉年那天到医院来看他时,忘了把药带回去,后来托吴强转送,也不知转到了没有?

秋天,于伶出院回家。

妻子柏李告诉他,市委已经来了通知,要于伶好好在家休息,养病,不用再去文化局上班。局里的工作,已经派了别人在负责。

过了两天,上影厂厂长室的秘书送来两大包信件什物,说厂里出了布告,由电影局任命了代理厂长。她又说,前不久,市委宣传部部长张春桥在一个会上宣布,叶以群也不再担任上影厂的副厂长,他被免职了。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小雪。有天下午,于伶走出家门,沿华山路去静安寺买药,路上忽然遇到叶以群。他们的住处相距并不远。却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来往了。

靠在路边梧桐树下,低声交谈了一会。雪花轻轻飘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脸颊上,带来几分清凉。

“你的问题怎么样了?”于伶关切地问。

“前几天市委组织部通知我,说我写的跟‘小开’有关的材料,算是清楚了。”以群低声回答。

“可以了?”于伶露出一些宽慰的微笑。

“说是可以了。”

“那就该安排你的工作了。”于伶拍拍比他略矮一头的老友的肩膀,有点高兴,“大约不会回电影厂了吧?”

“谁知道呢?”以群平静地苦笑一声:“等着吧。也可能安排到作协去。”

“作协也好。”于伶安慰他:“那边熟人多些,还有巴公在。”

以群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未置可否。于伶只觉得那笑比哭还苦涩,不由得一阵心酸。

以群被分配到作协以后,编了几年刊物,搞了几年理论批评,担任书记处书记和理论研究所所长,还曾被选为副主席,但是始终未能摆脱艰危的处境。一到十年风暴,他立即被作为“周扬文艺黑线代理人、潘汉年同伙”揪了出来。1966年8月2日黎明前,他正在阳台上,看到作协一名“造反派”好汉正坐着公安局的汽车停在枕流公寓门前,准备上楼来捉他。他就毅然决然从六层楼一跃而下,用自己为革命奋斗几十年的生命对眼前这个被扭曲的时代作无声的控诉。

就在以群跳楼的三个星期之后,于伶也被捕,开始了9年的铁窗生涯。

1979年10月,第四次全国文代大会期间,有一次在北京西苑旅社食堂外面通道上,忽然有人从后边赶上于伶,对他耳语说:

“知道吗?‘小开’和阿董,都已经去世了。”

于伶愕然,回头盯住对方:

“在哪儿?”

“湖南一个劳改农场。他们一直关在那儿。”

“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

“什么时候死的?”于伶紧追着问。

对方摇摇头,沉默地跟他走了几步,然后说:“好象就是前两年。”

回到房间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夏衍。

夏衍证实了噩耗,并且告诉他具体日期:1977年4月。地点是湖南省第三劳动改造管教队洣江茶场。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只有轻微的叹息声。

“夏公,你说‘小开’这案子会平反吗?”

“肯定要平反。”电话机里传来夏衍坚定的声音:“三中全会开过了。平反只是时间问题。”

1982年秋天,他又一次住进华东医院的时候,传来了一个使人振奋欢快的好消息:党中央正式为潘汉年平反。

27载沉冤终于得到昭雪了!

“潘汉年同志几十年的革命实践充分证明,他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久经考验的优秀共产党员,在政治上对党忠诚,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捧读党中央的文件,于伶禁不住一次次热泪奔泻。

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神,不相信人死后还会有知觉,但今天,他倒宁愿相信汉年在九泉有知,能听到党在纠正错误以后终于为自己忠诚坚贞的儿子作出的公正评价。

正邪自古同冰炭,忠佞于今辨伪真。一切对善良无辜的人强加的诬蔑诽谤的罪名终究要推翻,一切对忠贞正直的人制造的冤狱错案终究要昭雪。

他在病榻上挥泪写了十四首绝句,悼念亡友。

半年以后,1983年4月,于伶接到上海市委的通知,同刘人寿等几人一起去执行党中央交办的一项任务:到湖南迎回潘汉年、董慧夫妇的骨灰盒,送到北京,在八宝山烈士公墓安葬。

真是使人心酸的历史巧合,他们到达长沙那一天,是4月14日,正是7年前潘汉年在长沙去世的日子。

湖南的同志安排他们休息、参观,去湘潭韶山冲和宁乡花明楼,于伶都有点心不在焉,也有许多感慨。他的心早飞向湘东山区洣江茶场了。

于伶坐在汽车上,泪水涟涟。汉年——亲爱的好战友,我们来接你了!他仿佛看到潘汉年夫妇正从那崎岖的山间公路上一步步向他迎面走来。“小开”仍然那样潇洒秀逸,睿兽的目光似看透了人世的一切忠奸正邪,一切虚伪、阴谋和险诈。阿董依旧那样爽朗热情,朴实大方,发出南国女性真情的笑声。

茶场职工默默地将潘汉年夫妇仅有的一点遗物交给他们:一堆书籍,几件破旧衣服,一些零碎生活用品。

潘汉年临终前交待过:他的西服和董慧的旗泡,捐赠给话剧团当演出服装;董慧坐的轮椅,送给需要的残疾人;他的一支笔,给照顾他俩晚年生活的茶场职工家属黄菊珍,他们不可能送钱给那位心地善良的妇女,他们身边也没有钱,只能以这支用了多年的笔留给她做纪念了。

茶场职工再没有提供有关潘汉年夫妇逝世时的细节。他们是在长沙先后去世的。只有一位老职工记得,潘汉年病重送长沙抢救,几天后董慧得到通知也赶去了。临行前,她对邻居说过一句话:“老潘将来会复活的。”

阿董,你说得对,老潘终于在人们心里复活了!

他们回到长沙,在郊外面对湘江的一块荒坡上,找到潘汉年的埋骨处。一块粗糙的木板标志上写着:

77—652萧叔安之墓  1977年4月14日病故

妻董慧立

这就是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功勋卓著的革命家潘汉年的长眠地。

3个月后,于伶在《新观察》上读到一篇《潘汉年狱中遗诗》的文章,署名阳江。作者回忆了他在洣江茶场结识潘汉年的经过和他们之间的交往,叙述了潘的最后时刻。于伶噙着热泪,一遍一遍地读文章的有关段落,仿佛见到了故人的最后姿影。

“我第一次在湘赣边九龙山区西麓的茶场里看到潘汉年同志,是1976年春节的前一天。场部要举办全场各队犯人的文艺会演,我们几个人在大礼堂布置舞台。休息时,我看到一位消瘦的老人,身穿破旧的藏青毛料衣服,手提蔑织圆篮,拄着手杖,从礼堂前面的小马路走向场部商店。商店里人很多。他站在柜台边的人群后面,让其他顾客一个一个挤到前面买东西,自己在后面等着。子弟学校的一位女教师看到他,让他上前去买了味精、酱油、白糖、花生之类的东西。老人含笑点头致谢。走出店门,他又向一个农村妇女买了一些鸡蛋,蹒跚着走回场部职工宿舍区。这时后边有几个儿童追上来,使劲地喊:‘潘汉年,你买鸡蛋还没有找钱哩!’

我心头骤然一紧,定睛打量,原来他就是潘汉年。

只见他回转身来,彬彬有礼地接过找回的钱,低声道了谢。随后,他的背影便消失在拐角的苦楝子树后面了。

一天傍晚,场部前坪放映电影《大浪淘沙》。我看见潘老推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董慧同志)乘坐的轮椅,停在场部食堂的避风处。当影片中的故事演到北伐高潮来临时,主人公每一次斗争的胜利都使这两位老人高兴,董大姐还报以嘻嘻的笑声。当‘四一二’事变后反动派屠杀革命志士的场面出现时,只见潘老仰望垦空,发出一声长叹。电影终场,潘老在人流的后面推着轮椅,沿着食堂至干部宿舍的林荫道,走到尽头的一栋两开间的小平房前。

22年的冤狱,使他青锋磨尽,虽然意识到平反昭雪是势所必然,但是,他说过,只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当我利用一个倒班的休息日,再去潘老住处的时候,听说潘老病倒了,场部用救护车把他送往长沙抢救;几天后,董大姐也去了。后来听说,潘老患的是肝癌,于3月23日送湖南医学院第二医院14病室住院治疗。在4月6日以前神志还很清醒,医护人员给他念报,有时念不到十几句,他就不叫念了,要自己看。但他拿着报纸反复浏览一下,又看不下去,脸上流露着失望的神情。因为,粉碎‘四人帮’已经5个月了,却仍然看不到一点足以驱散他忧虑的信息。当他入院治疗时,好心的同志考虑到为了不影响治疗,便向他说明,袭用了他30年代的化名——萧叔安。这对病人精神上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啊!4月14日19点及5分,潘汉年同志含冤逝世。经过解剖检查,他的腹腔与胃部全都是紫血,而肝脏烂得象豆腐渣一样了。”

读到此处,于伶已经泪湿衣衫,泣不成声。

他从心底对那位不相识的文章作者涌起一阵阵感激之情。

火车从长沙车站启程,沿着湘江驶往北京。

窗外是辽阔的楚天,脚下是潇湘大地。

车过汨罗江时,于伶忽然想到屈原。

两千年前,那位忧国忧民的屈大夫遭到谗忌,满怀哀伤,行吟泽畔,终于投身汨罗江的清流。

两千年后,一位忠诚、正直、功勋卓著的革命家蒙受不白之冤,陷身囹圄,终于在可以看得见平反昭雪之日到来的时候,含恨倒在湘江畔。

屈大夫,你在哪里?汉年,你在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你的英灵在何处飘飏?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