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29章


“谁?他要死?”卓昭身子猛然一抖。

“成何体统!”吕不韦面色铁青。

“你认识此人?”

“日后你也会认识。”

“疯子一个!我才不想认识他。”卓昭咯咯笑了。

吕不韦默默眺望谷中,猛然回身打了个长长的呼哨。片刻之间,越剑无便飞马赶到,吕不韦低声吩咐道:“轻车快马,立即将他送回邯郸静卧。我随后便到。”越剑无嗨地一声,便飞马下山去了。吕不韦转身道:“昭妹,我们从这边出山。”说罢上马,便从另一面山坡飞了下去。

午后时分回到邯郸,吕不韦将卓昭送到云庐,立即轻车来见毛公。两人说得片刻,便同乘缁车到了嬴异人府邸。进得正厅,便有浓郁的草药气息弥漫过来,唤来老医者一问,回说公子服药方罢,正在卧榻养息。毛公嘿嘿一笑,也不多问,拉着吕不韦便进了第三进。

寝室拉着落地的帷纱,虽然幽暗,却是显而易见的豪华。毛公踩在外廊厚厚的红地毡上没有一点儿声息,竟觉得有些眩晕,不禁便嘟哝一句:“铺排得宫殿一般,能不生事?多此一举也!”吕不韦一扯低声道:“先要他熟悉了贵胄奢华才好,晓得?”毛公嘿嘿一笑:“饱暖思淫欲,只怕你不得安生了。”说着话已经进了中门,当年那个干瘦黝黑如今已经肥肥白白的老侍女正板着脸肃立在虚掩的门外,乍见一个衣杉邋遢雪白须发散乱虬结的老翁颠着闪着撞来,连忙横在门前便是一声低喝:“你是何人?退下!”毛公正在嘿嘿打量这个满身锦绣发髻齐整的肥白女子,吕不韦已经大步赶了上来:“少使大姐,此乃名士毛公,公子老师,今日识得便了。”融融笑意倏忽弥漫了老侍女的肥白脸膛:“哎哟!我这少使还没得咸阳正名,先生倒是上口了。见过毛公,见过吕公。公子正在卧榻,尚未安枕,两公请。”回身轻轻推开中门,便将两人让了进去。

中门之内横着一道黑色大屏,绕过大屏便是帷幕低垂的寝室。一架硕大的燎炉燃着红亮的木炭,整个寝室热烘烘暖春一般。毛公大袖一抹额头正要嚷嚷,吕不韦却指了指帐榻,毛公便笑嘻嘻地到了榻前。

“又来扰我好梦!滚开!”榻帐里一声嘶哑的吼叫。

“嘿嘿,梦见仙子乎?无盐女乎?”

“该死!”纱帐猛然撩开,一人赤身裸体须发散乱大汗淋漓脸色血红的跳了出来,两眼一瞪,“噫!”地一声,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吕不韦正要抢步上前,毛公却嘻嘻摆手:“莫急莫急,看老夫治他。”说罢一蹲身,抡圆胳膊对着倒地人便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教你做梦!你是谁!”倒地人猛然弹坐起身,摇摇头粗长地喘息了一声,仿佛溺入深水刚刚浮起一般:“我,我是,嬴异人呵。你……”毛公冷森森道:“老夫是谁?你自说了。”嬴异人木然盯着毛公片刻,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嚎啕大哭起来:“老师啊,闷死我也!异人不肖!不肖……”

吕不韦走过来笑道:“大丈夫哭个甚?来,别冒了风寒。”说罢蹲身抱起嬴异人放入帐榻,又为他盖上了大被,“静静神,有话慢慢说,天下哪有个过不了的门槛?”

“吕公,异人有愧于你。我,恨我自己!”嬴异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小子蠢也!”毛公骂一句又嘿嘿笑了,“不就个弹筝女子么,值得如此疯癫?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吕公业已找到了那个宝贝儿,果然是筝琴乐舞样样精通,人更是仙子一般。你但如常,老夫与吕公便为你主婚,成全你小子如何?”

“吕公!果真如此么?”嬴异人骤然翻身坐了起来。

“公子大事,岂有戏言?”吕不韦正色点头。

“公之恩德,没齿不忘!”嬴异人翻身扑地,头竟叩得厚厚的地毡也咚咚响。

“好出息也!”毛公不禁嘎嘎大笑,“幽王、夫差在前 ,不意又见来者!吕公呵,老夫劝你收手便了,莫得白费心机也!”

“老师差矣!”嬴异人霍然爬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毛公指斥一句,慷慨激昂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纵是一国之君,爱心何错之有!情欲何罪之有!幽王夫差之误,原不在钟情可心女子,而在猜忌良臣,处政荒诞!但能倚重良臣,同心谋国,何能有失政亡国之祸?老师天下名士,却与儒家一般,将亡国失政之罪责归于君王痴情之心,岂非大谬也!”

“……”放荡不拘形迹的毛公一时竟瞪起老眼无话可说,愣怔片刻终是笑了,“嘿嘿,

小子行也,堂里倒是没乱。你便说,你小子能做到痴于情而明于国?”

“能!”

“嘿嘿,老夫只怕是未必。”

“苍天在上,嬴异人但溺情乱国,死于万箭穿心!”

“指天发誓,也好!嘿嘿,小子灵醒,只怕吕公那宝贝儿到不了手也。”

一直不动声色的吕不韦突然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公子神志清明,可喜可贺!三日之后,我迁新居,保公子解得心结便是。”

“若得如此,惟公是从。”嬴异人肃然一个长躬。

冬至这天,吕不韦搬出云庐,迁入了仓谷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终点也。此后经小寒大寒两个节气,便到了万物复甦的立春。春秋战国之世,中原各国(齐国特殊历法除外)将冬至节气分别称为至日、长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长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长之特点。短至,取其一年中此日白昼最短之特点。无论如何称谓,在古人眼里,冬至都是极为重要的一个节气。其根本处,便在于冬至是寒冬已尽一元复始的转换时节,漫长休眠的窝冬期即将结束,勃勃生机的春日即将来临。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尽春来之象征,中原各国便有冬日暖汤酺的习俗。暖汤者,热食也。酺者,聚饮也。实则便是亲友相聚,大吃一顿热热火火的滚汤饭。此风流播后世,便有了冬至吃热汤饺子的习俗,不吃热饺子,便是“不过冬”。也便有了俗谚:“冬至不过冬,扬场没正风。”这是后话。

吕不韦虽不在意吉凶之说,西门老总事却是老商旅的老规矩,事事总要踩个吉祥的步点。乔迁如同动土,都是居家日月的大事,左右旬日之内没有大吉之日,便将日子定在了冬至日。吕不韦一听老总事禀报便笑道:“冬至好啊!岁将更始,以待来春,大吉也!”

有西门老总事操持,诸般事务极是整顺。冬至这日正午,幽静的仓谷溪河谷一片喜庆祥和。吕不韦没有知会任何商旅老友与赵国熟识人士,只请来了毛公、薛公、嬴异人与荆云四位小宴。客人不多,但加上吕氏商社的一班老执事老仆人,小小河谷便顿时热闹起来。

正午时分,一辆红色车帘的缁车轻盈驶入了庄园偏门。吕不韦对西门老总事低声吩咐几句,便来到庭院对正在前后呼喝仆人的毛公笑道:“琐事忙不完,开席吧。”毛公满面红光嚷嚷道:“老夫好容易呼合主事一回,急个甚来?今日须听老夫号令行事,不得乱了规矩!”吕不韦哈哈大笑:“军令大如山,自然要听毛公!那我去陪客了?”“只管去也,保你片时开席便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着藤杖呼喝去了。

新居庄园是沿山而上的六进宅院,前门第一进与最后两进都是执事仆役居所。吕不韦的中间三进恰恰坐落在山腰,飞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绿,胡杨金红,茅屋亭台错落于山水之间,一派清幽脱俗的出世气象。第二进六开间一排青砖大屋便是正厅,宽敞明亮,除了崭新的大红地毡与一色的乌木大案,厅中没有任何风雅陈设。

正厅被毛公封了门,说不到开席,任何人不许入厅,待客处便放在了第三进书房外的竹林茅亭。吕不韦绕过正厅来到茅亭下,却见薛公与嬴异人正在对弈,黑方嬴异人部伍散乱多头出逃,显然便是劣势。荆云只默默静坐观看,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详着盘面道:“吕公高手,说说这棋局如何?”吕不韦淡淡一笑:“无阵无形,焉得好棋?”嬴异人一推棋匣起身道:“溃不成军,还是吕公来。”吕不韦说声也好,正要入座,便闻毛公遥遥一声嘶喊:“大宾下山,入厅待座——”薛公嘟哝道:“入厅便入厅,还要待座?偏这老兄能折腾也。”吕不韦推枰笑道:“司仪如将,当心受罚,走。”四人便说笑着下了山道。

大厅中门已经洞开。四人见毛公正色站立门厅石阶之上,正在对厅中急促地比划着,不禁便是一阵哄然大笑!素来不修边幅的毛公,今日却是一领大红锦袍一顶四寸竹冠一双崭新皮靴;正衣正冠之外,手中却依然是那支不离不弃歪歪扭扭的古藤杖;仅是如此还则罢了,偏偏又是满头大汗须发散乱,一手拄着藤杖,一手提着大袍襟搧风凉,反倒比寻常补纳褶皱的布衣更见邋遢,模样儿便分外滑稽。

“谁再笑得第二声,罚酒一石!”毛公藤杖指来,声色俱厉。

四人片刻噤声,却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窃窃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道:“敢问司仪夫子大人,入厅待座,却是出自何典?甚个讲究?”

“老夫出令,典个鸟也!”毛公红着脸骂得一句,笃地一跺藤杖,“今日过冬,适逢东公乔迁,诸位大宾入厅,先当同贺,而后待本司指定爵位。这便是入厅待座。”

“合理合礼,我师当真学问!”嬴异人着意响亮地赞叹了一句。

“小子乖巧,偏老夫饶不得你。”毛公嘟哝一句,突然一厕身高声呼喝,“宾主入厅,

大宾先行——”喊声方落,薛公、嬴异人与荆云鱼贯入厅。吕不韦待要让毛公先行,却被毛公板着脸推了进去。毛公随后跟进,扯着苍迈的老嗓子便是一声长呼:“奏乐,大宾同贺——”一时管弦丝竹大起,毛公便拉着三人长身一躬:“吕公乔迁,我等同贺!”吕不韦连忙一躬到底呵呵笑道:“客套客套,不韦奉陪。”毛公一步闪到空阔处高声道:“礼成!大宾入席——”藤杖连连指点,“公子异人,座东面西。荆云义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东公之位,座西面东——”

随着毛公呼喝,四人也便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刚刚坐定,毛公又是一声长喝:“女宾入席,座西面东,兄妹同案——”嬴异人心头怦怦大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后的大屏。须臾之间,只见一个纤细丰满的红裙少女轻盈地飘了出来,对着座中便是一个洒脱的拱手礼:“小妹卓昭,见过各位大宾。”一个明艳地微笑,便坐到了吕不韦身边。

嬴异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说的“宝贝儿”?不对!毛公说“宝贝儿”是吕公找到的,若是吕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遗弃孤庄弹筝?又何用吕公寻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然则,若不是吕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异人一时竟想不明白。蓦然回身,却见身后大屏前有一幅红锦苫盖着的大筝,屏后一队隐身乐手,心下便是一亮!显然,将弹筝者另有其人,绝非眼前这位吕公小妹,而那个“宝贝儿”若果真被吕公找到,便只能是那个弹筝仙子!只能是将要弹筝者!一想到夤夜弹筝的仙子,嬴异人便顿时面红耳热,对对面遥遥打量着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视若无睹。

“布酒布菜——”

随着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仆人络绎捧来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赵酒,一兰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盘,未上案头,蒸腾异香便和着大厅四角四只大燎炉的烘烘热气弥漫开来。薛公耸着鼻头笑道:“甚个肉香,如此钩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个响亮喷嚏笑道:“嘿嘿,这三只异味,只怕老夫要给诸位老兄弟说叨一番也。”

“先说鼎肉!”卓昭笑叫一声。

“好!”毛公敲打着鼎盖,“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创:猎取大熊一头,剥皮,开腹,连头带脚剁得五七大块,加大颗青盐,大火炖得熟透,皮肉却要完整;而后得大笼密封,蒸得半个时辰,出笼后撕成巴掌大肉片儿,蘸苦酒豉汁葱蒜末儿,是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猎熊蒸熊,委实来得!”荆云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风。”

“如此说来,熊有两蒸?”薛公大是好奇。

荆云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头脚,而后开膛,将熊肉切成两寸许方块,加豉汁与秫米揉透,再将切细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糁子,一层肉一层秫米一层糁子,铺入大笼,蒸得小半个时辰,烂熟取出,切成六寸见长一寸见厚之块肉,铺入大盘,周围秫米拱卫,极是上口!”

“下次吃荆云大哥!”卓昭一声欢叫,满堂哄然大笑。

“细得记都记不住,甚个吃头?”毛公嘟哝一句,叮当一敲大陶盘盖子,“此乃炙烤猪、木耳黑饧,谁个知道做法?”见举座忍俊摇头,嬴异人禁不住正色高声:“我师厨学,无人匹敌!”话方落点,又觉不妙,竟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逗得对面的卓昭咯咯长笑。“噫——小子有见识!”毛公却眯缝着老眼认真点头,“厨学,说得好!老夫便创他一个厨学出来,好让厨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学,好主意!诸位以为如何?”座中几位本来就强忍笑意,见毛公煞有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薛公戏谑道:“毛子厨学,只不开席,肚肠之学便要归他人了。”

“不不不,厨下通肚肠,两学一体,何能割据?”毛公一串快语,藤杖一跺便是一声长呼,“开席——!东公举爵——!”

吕不韦举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尽春来,干此一爵热酒!”

“同贺吕公,天地转机!干!”举座同声,呱地一声饮尽。

毛公一敲鼎盖:“东公开鼎上手——!”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规矩,开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盘中一支铜钩钩住鼎盖提起,一团热气顿时蒸腾扑面,“毛公熊肉,过冬暖心,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当钩开鼎盖,再钩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两手撕开,一蘸手边的葱蒜苦酒盅便大嚼起来。

“其余盆盘,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两手大忙起来,酒肉齐动,也不理会举座巡酒,只是埋头大咥,片刻之间满脸汤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空如也!及至抬头,座中已是酒过三巡,吕不韦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顿高声便道:“今日一喜一庆,故国名门才女赵姬蒙平原君举荐,一展诸般才艺,为吕公乔迁之贺!诸位但说,歌舞乐,先来那般?”

薛公笑道:“客随主便,吕公为东,先说了。”
“今日诸位大宾当先,不韦随波逐流便了。”
荆云笑道:“我等不善此道,还是异人公子说了。”
“歌为乐首。那便先歌了。”嬴异人淡淡应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乐起,公主一歌——”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旷远悠扬,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风。随着乐声,大屏后飘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声:

    雁飞山原
    声闻于天
    北溟之鱼
    鲲锁深渊
    我何负于上邪
    独望乡关
    秩秩斯干
    幽幽南山
    如竹如松
    逝者长川
    我何负于上邪
    长困深渊——

歌声在一声回旋高拔的苍凉吟哦中戛然而止!举座默然。嬴异人牙关紧咬,眼中竟是泪光莹然。良久,薛公喟然一声叹息:“感怀伤情,悲乎!只是少了阳刚之气,缺了高远之志,空有忧伤,只落得困龙之叹也。”毛公理着油水粘连的大胡须道:“嘿嘿,老夫听来,只是个‘潜龙勿用’,没个指望。”见嬴异人脸色铁青,吕不韦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独游异乡之沧桑,见识所限,未必人人独游异乡而无归心大志。公子以为如何?”嬴异人“啪!”地一拍案:“吕公所言极是!未必人人如此!”吕不韦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乐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经变得嘶哑了,兴头却是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