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31章


吕不韦面色苍白,几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边的剑架闭目凝神,总算没有眩晕过去,良久睁开眼睛,却见毛公正摇晃着雪白的头颅打量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道:“老哥哥,你笑得出来?”毛公扶着吕不韦进入座案,又斟了一盏凉茶放在案头,这才大盘腿坐在对面笑道:“兄弟正心拨乱,老哥哥高兴也!”吕不韦木然摇头叹息:“拨乱正心?难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厉声一喝:“吕不韦!你要翻悔!”吕不韦突然吃惊,使劲摇摇头方觉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么?”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吕不韦:“嘿嘿,老夫只一句话:下笔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点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吕不韦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说,目下要紧处何在?”

“异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长梦多,愈快愈好。”

吕不韦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间关涉甚多,尚须周详谋划。”

“嘿嘿,老夫晓得。”毛公一顿竹杖,“你之所谓关涉,首在卓昭与赵姬之间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说,如何顾全卓氏体面?对也不对?”

“不是体面,是举族安危也!”吕不韦压低了声音,“老哥哥便想,秦赵血海深仇,赵国若知卓氏有女驾于秦国公子王孙,岂能善罢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稳也。”

“来!入座细说。”

“嘿嘿,书房漏风处多,还是到山头上去。”毛公笃的一跺竹杖,便拉着吕不韦出了书房上了后山。风清月冷,山林寂然,两人喁喁细语直说到四更起雾方散。

次日清晨,一骑快马飞出仓谷溪直奔邯郸。当晚,便有信陵君总管带门客名士三十,平原君总管毛遂带门客名士三十,两路车马到仓谷溪祝贺乔迁。是夜仓谷溪长夜大宴,席间吕不韦请出义妹才女赵姬献歌舞乐以助兴,一时惊动四座名士,盛赞赵姬为“歌舞乐三绝,才情天下无双”!秦国公子嬴异人当场虔诚求婚,当众慷慨立誓:“但妻赵女,世做赵人!若得负约,短寿夭亡!”感奋之下,吕不韦慨然应允,许诺一月之内当即为两人成婚。举座名士门客交口赞叹,众口一词地恭贺嬴异人与赵姬白头偕老。三日之后,嬴异人在薛公陪同下与两路名士门客高车骏马浩浩荡荡地回了邯郸。吕不韦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才还庄。

旬日之间,秦国质公子立志娶赵女的消息便传扬开来,才女赵姬的名声大做,一时竟成为邯郸佳话。客居赵国的名士也都纷纷到嬴异人府拜访祝贺,信陵君与平原君也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嬴异人神采焕发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乐乎。诸般消息传到仓谷溪,毛公乐得手舞足蹈连呼天意,便直催吕不韦早日了事。吕不韦原想立春时节再办理此事,毛公却是连连摇头:“立春开新篇。此事是个结笔,不能过冬也!”

终于,吕不韦将送亲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来,明亮冰冷的阳光洒满了山谷,胡杨林漫山遍野的金红,重重庭院一片苍凉。吕不韦从山腰书房出来,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数十年一团春风的脸庞骤然苍老了,深深的皱纹粗重地刻在两鬓与腮边,平添了几分沧桑冷峻。

西门老总事匆匆来了:“先生,迎亲车马已经到了谷口。”

“知会毛公,请车马稍待,我去请赵姬姑娘。”吕不韦低声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来。

客寓坐落在书房西南一个极为避风的小山坳里,面对山泉溪流,四面胡杨环绕,空谷幽幽,温暖如春,原是极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书房一谈,卓昭便径自住进了客寓,一次也没有出来,更没有见过吕不韦。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进客寓去说。而毛公每次回报,都说卓昭姑娘深明大义通达晓事,尽可放心。吕不韦却是心下忐忑,几次想与卓昭再叙一次,都被毛公劝了回去。依着毛公主张,吕不韦今日也无须出面,只听他安排便是。然则,西门老总事一声禀报,吕不韦却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两名侍女抬着一张香案出来,又两名侍女抬着那具秦筝出来,在门厅摆置停当,便肃然无声地钉在门廊不动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吕不韦心头不禁便是猛地一颤——卓昭走来了,一身白色长裙,一件大红斗篷,秀发高挽,缓步悠悠,仙子般美丽,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经摆好的香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两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扑地跪倒:“爷爷,父亲,孩儿今日告别了。”吕不韦一阵心悸腿软,几乎便要随之拜倒,可他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挺住了身子。

“心别之日,为君一歌。”卓昭起身,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筝案前,神色平淡端庄地入座。倏忽之间,秦筝叮咚而起,山塬共鸣,空旷悠远:

野有蔓草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与子偕乐
子惠思我   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   岂无他君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欲将子还兮  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  生而不能知……

随着冰冷的歌声,吕不韦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飞掠着卓昭与他相识之后的种种景象,终是一声闷哼,沉重地倒在了门厅冰冷的青石条上。卓昭却没有丝毫的惊讶,缓缓起身径自摇摇去了。待毛公闻讯赶来,吕不韦正被一个红裙女子搂在怀中喂热汤,不禁大是惊讶:“赵姬,你如何能出来?回去!”

“我是卓昭,却与赵姬何干?”红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爱他!甘愿做牛做马。”红裙女子抱起吕不韦大步走了。

“天意也!”毛公一顿竹杖,不禁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春三月,蔡泽从蜀中回到咸阳,原本昂奋的心绪却倏忽沉了下去。

还都当晚,蔡泽下车伊使便将路途中赶出来的秘密简札派主书连夜送往王宫。在这札用了二百多支竹简的奏疏中,蔡泽据实禀报了巴蜀两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长足变化,振奋人心者只在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兴,蜀中富庶,几为天府,百姓殷实,堪为根基!”仅仅如此一个喜讯,蔡泽也不会急于上书,要害处在于这札奏疏禀报了一个急待定夺的大事—— 楚国正在密谋夺取彝陵,进而溯江西上夺取巴蜀,李冰坚请以留驻蜀中的一万秦军为根基,扩充郡兵五万,独当一面抵抗楚国,以免秦军主力鞭长莫及而使富庶粮仓落入敌手!秦国法度:大军直属国府,郡县不成军。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驻扎巴郡江防要塞而对中原大局无甚助力的水军,蔡泽如何做得主张?然则为秦国大局计,李冰的主张确实是确保巴蜀的良谋远图,作为封君丞相,蔡泽实在没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泽终于在临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不避忌讳,蔡泽焉能知难而退乎!老夫附议你谋,并上书秦王定夺也!”李冰不禁悚然动容,对着蔡泽便是长长一躬:“纲成君敢当越法之议,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来酷爱游历的蔡择也不会挤着沿途造饭与扎营夜宿的零碎时光挤出这札奏疏,毕竟,这一谋划的干系太重大了,若得实施,对秦国法度的影响也是极为深远的。依着秦国处置政务的快捷传统,以及老秦王对巴蜀两郡的殷殷关切,蔡泽以为必得夤夜宣他入宫,禀报详情商讨对策。想不到的是,蔡泽沐浴更衣用餐完毕没有回音,冠带在书房守到五更,还是没有回音。直到次日清晨,依蔡泽吩咐守在长史房等待王命的主书方才披着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王命如何?”蔡泽霍然起身。

“长史昨夜进王书房,便没有出来。直到清晨内侍方才传话,叫不要等了。”

“没有别话?”

“没有。”

月余鞍马劳顿,蔡泽原已累得腰膝酸软头晕目眩,闻得此言,一个哈欠还没打完,便倒撞卧在了长大的书案上,满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简便哗啦啦压在了身上。赶主书抢步过来,蔡泽已经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声。

红日临窗,蔡泽终于醒了过来,睁开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几多时光了?”榻边侍女答道:“两日两夜,天方早晨。”话未落点,蔡泽便光脚赤身冲出榻帐大嚷:“一群废物!王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丝绵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岂敢隐瞒?”蔡泽猛然双眼圆睁:“你说,没有王命?”“没有。”侍女认真地摇摇头。“岂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泽一把甩开侍女,“叫主书!叫家老!谁个糊弄老夫,便剥了他皮!”

片刻之间,主书与家老风一般赶到。一番对答,蔡泽眼前顿时一团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还是云雾遮,“噫!”的一声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击鼓鸣锺,驱赶天狗……你等,为何不动?”大厅骤然屏息,仆从书吏们目瞪口呆!

“主东!”从燕国跟随蔡泽入秦的家老惊叫一声扑上来抱起了蔡泽放进榻帐,转身哭声大喝,“快!请太医!”大约顿饭辰光,太医令亲自带着一名长于眼疾的老太医赶到了。一番望闻问切,老太医道:“急火攻心,云翳障目,而致短时失明,服药后静心歇息几日自会好转。只是日后目力有损,纲成君须得着意调养才是。”蔡泽长吁一声老泪纵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暮色时分,家老小心翼翼来报:“老太子嬴柱前来探视,主东眼药未除,老朽想回了他,不知可否?”蔡泽嘟哝一句糊涂,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药布便翻身下榻摇到了前厅。

“纲成君!”嬴柱正在厅中转悠,一见蔡泽须发散乱衣裤单薄两手兀自摸索着走来,不禁惊叫一声大步过来扶住蔡泽,正要将自己的狐皮长袍裹住蔡泽,却见一个侍女抱着皮裘竹杖匆匆跑来,便扶着蔡泽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泽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将燎炉烧旺茶水煮好,嬴柱这才在蔡泽身边落座,未曾开言便是一声长叹。

“安国君叹息何来?”蔡泽冷冰冰一问。

“开目不能见日,不亦悲乎!”

“安国君说得是老夫?”

“纲成君目盲犹可,嬴柱心盲,何医也!”

“太子兼领丞相府,身居中枢,何来心盲?”

“陀螺受鞭,茫然飞旋,身不由己,心岂有明?”

蔡泽竹杖啪的一跺,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安国君也见不到老王?”

“一言难尽也!”嬴柱紧紧拧着眉头,肥白的脸膛被燎炉炭火映得通红,“纲成君上书之夜,我即被急召进宫。父王半卧在榻,让长史交给我一卷书简。我方读罢,深感事态紧急,便当即建言:事关大秦法度,当先与纲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议,再交开春大典朝会决之。谁知父王一句话也不说,挥挥手便让我去了。去便去,谁料我尚未出得宫门,老内侍又追来请我回宫,在王书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内侍又出来说要我回去候召。回府三日,刻刻在心不敢安枕,却甚个音信也没等来。纲成君但说,如此大事,我这个封君太子兼领丞相府却是如在五里雾中,连来看望纲成君也担着个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领政若此,岂非是个木陀螺也!”

听得仔细,蔡泽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原本所虑者,只恐老秦王绕过自己,与太子及秦国元老断决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经济之才出掌丞相,却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国事多扑朔迷离。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屡屡因政事干扰而不能破土上马,自己的经济才干非但无以酣畅淋漓地挥洒,还要在自己的短场——权力斡旋中奋力周旋。多年无功,落得个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这个老太子给“兼领”了去!虚封君爵高位而脱了丞相府实权,在当国大臣便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当此之时,蔡泽为了挽回颓势,才有了出使巴蜀附议李冰的慨然之举。蔡泽的谋划是:老秦王若与自己商议采纳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际站稳脚跟;若老秦王不纳此策,便是自己退隐之时;若老秦王绕过自己与嬴秦元老决断,则无论纳与不纳,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闻秦王宣召,蔡择才急得一时失明!如今听嬴柱一说,蔡泽如何能不如释重负? 

“陀螺之身,终归有期,何忧之有也?”心下一松,蔡泽顿时活泛过来。

“我纵无忧,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丢失之日,我等才说话!”

“太子之意,促成秦王决断?”

“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难,我自担承!”

蔡泽呵呵一笑:“你先说个请见由头。否则,不能入宫也是枉然。”

“楚国谋蜀!莫非还有比此事更大的由头?”嬴柱满面张红。

“安国君少安毋躁。”蔡泽一点竹杖站了起来,“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则,老王已知此事,无断未必无思,思虑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见,便是自讨无趣。二则,老王之心,不在此处,只怕见了也是心不在焉。”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国安危,却在何处?”

“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国君当真不知么?”

“依你之见,还是立嫡?”

“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蔡泽悠然一笑。

“如此说来,巴蜀之事便搁着了?”

“非也。”蔡泽诡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咕哝了一阵。

“也好。”嬴柱苦涩的笑笑,“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也。”

蔡泽见嬴柱赞同,大是快慰,立即召来主书一阵叮嘱,主书便欣然去了。嬴柱却是半信半疑,怏怏然便要告辞回府。蔡泽来神,坚执要与嬴柱对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纲成君眼疾未愈,对弈免了也罢。”蔡泽却是跺着竹杖连声吩咐摆棋。片刻间棋具摆好,蔡泽指点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摆子便是。”嬴柱惊讶笑道:“纲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泽呵呵一笑:“你只赢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嬴柱大感新奇,当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泽悠然一点竹杖:“右三三。”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厮杀了起来。落子方逾百手,主书便匆匆入厅:“禀报纲成君:密件呈进片刻,长史便出来宣诏,‘着纲成君蔡泽并太子嬴柱,当即入宫。’”嬴柱又惊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纲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泽摇摇手诡秘一笑:“应对之事,却在安国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说得!”说话间使女已经将蔡泽冠带整齐,两人便出厅登车向王宫而来。

自从秦昭王风瘫不能移驾,咸阳宫便是戒备森严。缁车一进北向的正阳大道便得缓辔走马,短短两里便有三处查验照身令箭的“街关”。嬴柱不胜其烦,几次想发作都被蔡泽连扯衣襟制止了。到得王宫正门百步,缁车便被卫士拦住,说只能在宫门停车步行入宫。嬴柱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车门便是厉声呵斥:“岂有此理!大秦王宫几曾有过宫门外停车?本太子紧急国务,偏要驱车入宫,谁敢阻拦!”一名带剑将军大步赶过来一拱手:“我等方奉将令:三更后禁止车马入宫。敢请太子无得越法。”嬴柱又要发作,蔡泽摇着鸭步过来一扯嬴柱笑道:“春夜和风,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说拉着嬴柱便走。进得宫门,只见偌大车马场空空荡荡风扫落叶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迁都咸阳,这宫城从来都是车马昼夜不断。曾几何时,竟是这般凄凉矣!”蔡泽低声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请禁声!”嬴柱长长一叹,再不说话,只默默跟着蔡泽摇上了高高的白玉阶。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内侍等候,领着两人一阵曲曲折折穿廊过厅便到了王书房门外。老内侍一声轻轻咳嗽,书房大门无声滑开,老长史桓砾轻步出来一招手,便领着两人进了长长的甬道。蔡泽清楚地记得,这甬道原本是两端通风中间没有任何遮拦的,如今非但两端封死,连甬道中间大墙也嵌入了三道暗厅,每厅都站着四名便装剑士。甬道尽头的门外,也站着四个年轻力壮目光炯炯的内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泽在长史桓砾的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老桓砾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推开书房大门便走了进去。又过了两道木屏隔门,来到宽敞温暖的大厅,老桓砾一躬身高声道:“启禀我王:纲成君、安国君奉诏觐见!”正面帷帐后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便回过身来道:“纲成君、安国君,这厢入座。”

两张座案摆在白色大帐前三步处。待两人落座,一名老内侍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大帐,便只剩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垂在三步之外。纱帐内长大的卧榻隐隐可见,一颗硕大的白头靠在大枕上竟没有任何声息;卧榻前紧靠着一张与榻等高的大书案,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中间却是一口破旧的藤箱与几卷同样破旧的竹简。

蓦然之间,纱帐内有了苍老断续的话音,却实在模糊得难以听清。便在两人困惑之际,跪在榻前的一个中年内侍突然高声道:“王曰:蔡泽答话,《质赵大事录》从何路径入秦?”

“臣启我王,”蔡泽眼角一瞄,见老长史桓砾已经在案前开始录写,便知秦昭王虽是语艰耳背,心下却明白不乱,仅是这头一问便直指要害,当下提着心神拱手高声道,“此简札乃吕不韦密使送来,老臣惟遵王命,居间通连而已。”

“王曰:纲成君之见,此简真也伪也?”

“臣启我王:此大事录很难作伪。根据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 已经秘密与公子异人之随行老内侍、老侍女连通,查明公子异人质赵数年,每晚必记事而后就寝;其二,吕不韦乃山东商旅极有口碑的义商,扶助公子,代为传递,沿途没有差错;其三,近年来公子交游邯郸士林,才名鹊起,臣亦时有所闻。以常理推测,其才力当能胜任。”

帐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声音,跪伏榻边的内侍回身高声道:“王曰:嬴柱说话,此子才具如何?”

“启禀父王,”嬴柱憋着气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异人赴赵之时尚未加冠,而今已过而立之年,期间变化,儿臣难料。若说少时才情,蒙武将军与异人同窗数年,或可有说。儿臣实不敢妄断定评。”

又是一阵默然,帐中内侍突然回身:“王曰:异人籀文,师从何人?”

“籀文?”嬴柱蓦然一惊,“王孙之师,皆出太子傅属员,无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启我王,”蔡泽突兀插话,“吕不韦少学博杂,识得籀文,或可为师。”

帐中一声苍老的喟叹,接着便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咕哝,内侍高声道:“王曰:纲成君蔡泽,立即着行人署使赵,试探异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国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缓行,待王命定夺。可也。”

一闻“可也”二字,蔡泽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辞三字尚未出口,便听嬴柱高叫一声:“父王且慢,儿臣有言。”帐中一阵沉寂,苍老的声音突然嘣出一个清晰的字音:“说。”嬴柱霍然离案凑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国图谋巴蜀,李冰急请成军。事关邦国安危,大秦法度,尚请父王立断!”

又是一阵默然一阵咕哝,帐中内侍高声道:“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脸骤然通红,正要据理力陈,老桓砾过来一拱手低声道:“安国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个多时辰,已经四更天了。”蔡泽过来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声臣等告退,便出了书房。走到门厅外,嬴柱终是按捺不住:“纲成君何其无胆,忘记你我进宫初衷么?”蔡泽也不说话只拉着嬴柱出了宫门登车,方才低声道:“上将军府,此时去得么?”

“对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骜!”嬴柱恍然一拍车帮。

“笑?那张老黑脸可不好看。”

“不打紧!我与老将军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车底厢板,缁车便辚辚上了正阳大道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