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52章


嬴异人抢先捧起诏书展开在华阳后面前,华阳后点头说声好,嬴异人便将诏书放入铜盘道:“长史用王印便了。”老桓砾道:“此诏为特诏,须三印成诏,敢请太后新君用印。”嬴异人生平第一次用印,心头猛然一跳却摸着腰间道:“惭愧惭愧,我素来不带爵印,只盖母后印便了。”已经盖好王后印的华阳后非但没有责难反而荡出一丝笑来:“晓得侬长不大。老长史,立即派人到咸阳太子府用印,晓得无?”吕不韦急迫道:“臣正要先回咸阳物色赴军特使,秦王写一手书,臣带诏书去太子府用印便是。”

诏书妥当,古老的章台在晨曦中已经渐渐显出了城堡轮廓。吕不韦大步出了书房,便向城堡车马场走来,方进幽暗的永巷甬道,一个身影却蓦地闪了出来低声道:“先生慢行!”吕不韦止步端详,不禁大是惊讶:“方为新君,王何如此行经?”嬴异人喘吁吁道:“我印随带在身,快来用了。”吕不韦不禁大皱眉头道:“王做如此小伎,臣不以为然。”嬴异人目光亮晶晶闪烁:“此女心机百出,哄得父王晕乎终生,左右得防她滋事!”吕不韦道:“执得公器便是王道。女子纵然难与,也当以正去邪,如此行经,王当慎之戒之。”说话间已经用了印,嬴异人收起铜印点头道:“不敢辜负先生所期,我只小心周旋罢了。”吕不韦叹息一声道:“服丧之期,王好自为之也。”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进入咸阳,吕不韦的驷马快车径直驶向国尉府。

国尉司马梗是紧急止兵的唯一人选,这是吕不韦一开始便瞅准了的。司马梗非但是秦惠王时的名将司马错之后,而且是武安君白起时的老国尉,论军旅资历,比蒙骜一班老将还高着半辈。然则仅仅凭资历,战国之世也未必斡旋得开,在耕战尚功的秦国更是如此。这个司马梗却是资历与声望兼具,在秦军中可谓举足轻重。声望之根,便是其人始终以“率军之才平平”为由,当年力主白起为将,自任国尉为秦军筹划后备粮草;白起死后,又力主昭襄王接受白起遗嘱以蒙骜为将,自己仍然甘当国尉。名将之后,知兵而不争将,这是谋国之大德。更难得者,司马梗数十年身居国尉不骄不躁,将秦军后备谋划运筹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长平大战的三年兢兢业业,保得秦国五十余万大军全无后顾之忧,到头来却总是将功劳推给当时的两任丞相——魏冄与范雎。秦昭王感念有加,几次要封司马梗为上卿,与丞相上将军同爵,都被司马梗固执地辞谢了,理由只一句话:“老臣无大才,若不欲老臣做国尉,老臣惟告退归隐也!”非但如此,每遇朝堂计议军国大事,甚或大将们商讨战法,司马梗都是坦率建言,绝不以明哲保身之道沉默避事。如此一个国尉,一班老将人人敬重,只他持诏前去,断不致生出差错。

司马梗晨功方罢,正在厅堂翻捡文书,忽见素无来往的吕不韦匆匆进来,虽颇感意外,却也郑重其事地请客人入座。吕不韦开门见山,入座一拱手便将夜来突然变故和盘托出。司马梗听得脸色铁青,不待吕不韦说出来意便陡然拍案插断:“连番国丧,新君未安,用兵大忌也!老夫愿请诏书,立赴蓝田大营止兵!”骤然之间吕不韦热泪盈眶,深深一躬便捧出了诏书:“这是三印特诏,敢劳老国尉兼程驰驱。”司马梗慨然接诏,回身便是一声高喝:“堂下备马!六骑轮换!”吕不韦连忙道:“战马颠簸,前辈还是乘车为好。”已经在快速披挂软甲的司马梗连头也没回:“闲话休说!忙你的大事去,老夫掂不得轻重么!”吕不韦肃然拱手要告辞间,便闻厅外战马一片长嘶,三名轻装骑士人各两马已在赳赳待命。司马梗提着马鞭大步出厅飞身跃上当头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喝一声走,两腿一夹便暴风骤雨般去了。

吕不韦快步出门,立即驱车纲成君府邸。

“好个太子傅!老夫正要找人消磨,来得好!”蔡泽的公鸭嗓呷呷直乐。

“棋有得下,且先进书房说话。”

“书房闷得慌也,茅亭正好!”

吕不韦凑近低声一句:“秦王四更薨去,老丞相好兴致!”

“胡说!此等事开得玩笑?不想下棋走!”蔡泽脸色骤然张红了。

吕不韦直是哭笑不得,拉起蔡泽大步走到茅亭下,倏地从皮袋扯出一卷竹简丢到石案上,老丞相且看这是否诏书?蔡泽哗啦打开竹简一瞄,愣怔得一脸青紫大张着嘴喉头咯咯直响却硬是说不出话来!吕不韦连忙一手扶住一手便在蔡泽背上轻轻捶打,老丞相莫急莫急,若非你逼我,不韦岂能从山墙下来?

蔡泽呼哧呼哧大喘一阵方才费力出声:“吕不韦,你,你休得糊弄老夫!秦王纵去,弥留时岂能不召老夫!”吕不韦边捶打边道:“老丞相盖世聪明,当知此中道理:秦王刚刚移驾章台,只有太子与华阳后及老长史随行,骤然发病,何能知会得诸多重臣?”

“岂有此理!”蔡泽一把推开吕不韦愤愤然嚷了起来,“莫非你也是方才知晓么?你太子傅能连夜奉诏,老夫领国丞相竟是不能!秦王做了三十年太子,于公于私素来笃信于老夫,弥留时必召老夫无疑!果然未召老夫,期间必然有诈!你吕不韦是否矫诏亦未可知!”

虽是愤激之辞难免偏颇,蔡泽这番话却委实说得肃杀之极,直将吕不韦打一个“谋君矫诏”的灭族罪嫌疑!吕不韦心下纵然清楚这个老人心病何在,却也不能不先刹住蔡泽这股疯焰,当下冷冷道:“纲成君固是丞相,然却不是开府独领,而是与太子嬴异人共领相权。秦王弥留,召君亦可,不召君亦可,何来必然之说?吕不韦虽非丞相,却是太子左傅。秦王弥留,托后为大。纲成君扪心自问:吕不韦与君,谁与太子更为相得?”

“……”蔡泽呼哧呼哧喘息着却是无话。

吕不韦和缓语气道:“况且不韦也是三更被人唤起,朦胧仓促不知所以,四更赶到章台,未到五更秦王撒手。华阳后多有微妙。太子无以措手足。吕不韦仓促安定章台乱局,纵想知会纲成君,哪里却来片刻时机?”

“秦国绝情,老夫只有挂冠去矣!”蔡泽一叹,愤然沮丧尽在其中。

“恕我直言,纲成君有失偏颇也!”吕不韦慨然正色,决意要在这关节点上将话说开说透,“名士但入仕途,权力功业之大小,既在其人之才,亦在其时诸般遇合。譬如商君张仪范雎者,才堪砥柱又逢雄主,更在国势扩张之时,方得风云际会而成赫赫功业。所谓时也势也,此之谓也!君以计然名士之身入秦,却正当秦国收势,修养民力,对外止兵,对内息工,举国惟奉公守法生聚国力而已。当此之时,既无统筹军政对外争霸之可能,又无整治关中大修水利从而一展计然大才之机遇。君所能为者,皆清要政事也。君怀壮志入秦,二十年无赫赫建树而耿耿与怀,不韦诚能体察也!然则,此乃时势使然,非两代秦王不委君重任也!君自思量:自昭襄王任君为相,可有一宗军国大事避君而行?纵是不韦在邯郸秘密襄助嬴异人之举,君亦奉昭襄王密诏遥遥运筹。凡此等等,若非功业,足下何以在尚功之秦国封为最高爵位?昭襄王一生铁面护法,不曾空赏一人,莫非足下偏能以‘人未尽才’而得封君乎!究其竟,君虽无壮举,然却有非常时期应急之功!当此之时,君本当以老臣谋国之风垂范朝野,以封君相职做纷纭乱局之中流砥柱。偏君耿耿于首相之权,孜孜于宏大功业,偏颇有加,事事求预闻机密,件件做权力计较,不若刻舟求剑乎!秦王痼疾骤发而死,朝野正在紊乱之时,君纵不效司马梗之风,亦当尽次相职责也。然君皆不为,开口不问朝局安危,只在先王顾命之名分与吕不韦锱珠必较。较则较矣,亦当有节。凭心而论,君若有骨鲠孤臣之风,以为吕不韦不堪顾命,尽可堂皇上书弹劾之!君若有名士大争之风,亦尽可行使相权与吕不韦较量政才!然正道君皆不为,偏以狱讼之辞欲治吕不韦于死地,不亦悲乎!”吕不韦戛然打住,从来都是一团春风的笑脸竟是满面寒霜。

“嘿嘿,得理不让人了。”蔡泽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如五味翻搅,终归却撑出了一片艰难的笑。素称敦情厚义的吕不韦对他从来都是敬重有加,今日却有如此一番凌厉指斥,难堪是难堪到了尽头,想做更猛烈的反驳却是张口无言。根本处在于吕不韦说得句句在理,将自己入秦以来的心事赤裸裸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再无礼强三分死撑硬嚷,却是成何体统?“刻舟求剑,点得好!”思忖一阵蔡泽喟然一叹,“老夫今日始知,政道见识,吾不如子也!也罢,足下既为顾命,只说要老夫做甚!”

“纲成君,新王有诏:你我同领相职。不韦何能指派于你?”

“甚甚甚!新王诏命,你我同相?”蔡泽大是惊讶。

“老相若觉我不堪,不韦绝意退相。”

“呜呼哀哉!蔡泽至于如此蠢么!”蔡泽陡然呷呷大笑,“老夫最怕无事可做,你若早说老夫有相位,至于枉自互骂一通么?”

“总是老相圣明。”吕不韦不无揶揄地笑了,“便在这茅亭嚷嚷么?”

“走走走,书房!”蔡泽一拉吕不韦便晃着鸭步出了茅亭。

两人在书房直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过午,吕不韦草草吞了两张蔡泽最喜欢的燕山麦饼便匆匆告辞。蔡泽精神大振,立即跟出来呼喝车马赶到驷车庶长府邀集“三太”忙乎国葬去了。

却说蒙骜王龁兼程回到咸阳,没有回府便立即进了王城。

给事中将两人领进了东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间老长史桓砾匆匆进殿,说新君连日疲惫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见上将军两人。蒙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老夫奉三印急诏赶回,新君何能不见?老长史可是如实禀报?”桓砾摊着双手连连苦笑摇头:“上将军毋得笑谈,在下万万承受不起。”王龁霍然起身长剑咚咚点地:“老长史兜甚圈子!君不见将,秦国几曾有过!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砾正在无可辩解,蓦然却见吕不韦大步进殿,连忙一圈拱手道:“顾命大臣来也!两将军尽可与假相议事,在下实在分不开身。”说罢一溜碎步便走了。

吕不韦正要与蒙骜见礼说话,王龁却赳赳大步过来道:“敢问太子傅:上将军奉诏紧急还都,新君竟是不见,莫非章台之变不可告人!”如此强硬无礼已经大非常态,蒙骜却铁板着脸无动于衷。吕不韦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间肃然拱手道:“少上造若以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处,自可公诸朝野诉诸律法。若无凭据,还当慎言为是。”王龁怒冲冲道:“老夫不知慎言!老夫惟知国不可一日无君!既为国君,何能召臣不见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胁迫国君隐朝,数十万秦军绝不坐视!先王弥留之际,太子傅乃惟一顾命,对国君行止该当有个说法!”王龁为秦军资深猛将,战功卓著禀性刚烈,其少上造爵位仅仅比上将军蒙骜的大上造只低一级,若只从爵位说,比目下吕不韦的官爵还高出几级,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压之势。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场宫变了?”吕不韦冷冷一笑。

“你只说,新君反常,是否受制于人!”

“胁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将可为,他人岂非白日大梦?”

王龁正待发作,旁边蒙骜却重重一个眼神止住,随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变若告得我等将士便说,若涉密无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辞!”

吕不韦肃然道:“上将军乃国家柱石,何密不可预闻?上将军长子蒙武,更是新君总角至交。新君信不过上将军,却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见老夫,令人生疑!”

“上将军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紧逼,恕不韦无可奉告!”

“大胆卫商!敢对上将军无礼!”王龁须发戟张长剑出鞘一个大步逼了上来。

吕不韦傲然伫立:“护法安国,死何足惜?王龁恃功乱国,枉为秦人!”

“老将军且慢。”蒙骜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龁长剑,转身冷笑道,“自承护法安国,先生便当对目下朝局做个通说。隐而不说,难免人疑。”

“两位老将军如此武断,我何曾有说话余地也!”吕不韦慨然叹息一声,“在下不期然临危顾命,与太后新王议定的第一道诏书便是临难止兵,急召两位老将军还都。此应急首谋也,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吕不韦从纲成君处匆匆赶来,亦是要迎候上将军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步来迟,新王未曾立见上将军。此中因由,仓促间何能立时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说先诛人心,竟指吕不韦宫变!如此威压,谈何国事法度?谈何共赴国难?”

王龁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军何消说得?”

“要说不信,只怕促成大军东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须急诏止兵又召两将军入朝?”

“好了好了,来回捣腾个甚!”蒙骜拍掌长吁一声,“朝局倏忽无定,一班将士疑云重重,老夫也是忧心如焚,失言处尚望先生见谅。”

吕不韦原无计较之心,只是面对这班自恃根基深厚动辄便怀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将,不得不立定法度尊严,是以对两将军的武断气势丝毫不做退让。如今蒙骜已经致歉,吕不韦便是释然一笑,将两位老将军请到了东偏殿内室,备细将夜来章台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如今诸事三大块:一为国丧大礼与新君即位大典,一为备敌袭秦,一为安定朝野。上将军以为然否?”蒙骜思忖点头道:“三大事不差。愿闻假相谋划。”吕不韦道:“两大国礼,已经有纲成君一力担承。其余两事如何摆布,不韦尚无成算,愿闻上将军之见。”蒙骜慨然拍案:“老夫职司三军,自当御敌于国门之外!安定朝野,却看假相运筹也!”吕不韦一拱手坦诚道:“上将军信我,不韦先行谢过。然则目下情势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为繁难。不韦根基尚浅,自认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将军之力。”蒙骜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说无妨!”吕不韦直截了当问:“若是上将军不赴军前,不知可有担纲御敌之大将?”蒙骜微微一笑:“假相何有此问?秦军大将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将王龁,便是当年武安君时秦军第一大将,若非攻赵一败,王老将军便是上将军也!”吕不韦不禁肃然拱手:“老将军国家长城,不韦敬佩有加!”王龁不禁满面通红慨然一拱手:“王龁赳赳武夫多有卤莽,国难在即,我等老军无不从命!”

“权衡朝局,上将军须亲留咸阳,并得调回蒙武将军。”

“蒙武职司前军大将,回朝甚用?”王龁陡然插断。

蒙骜略一沉吟断然拍案:“老将军统兵布防,前将军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龁慨然领命。

“敢问老将军如何布防?”吕不韦特意一问。

“步骑十万进驻崤山腹地,策应函谷关;步军五万前出丹水谷地,策应武关;铁骑五万进驻河西,策应九原上郡;老夫亲将十万精锐驻守蓝田,驰援策应各方!”王龁毫无拖泥带水,显是成算在胸。

蒙骜对吕不韦点头道:“防守不出,我军断无差错!”

“好!”吕不韦霍然起身,“敢请上将军王老将军去见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来到王城东部的王后寝宫,遥遥便见宫门已经挂起了一片白幡,进出的内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满面冰霜,绕过影壁便闻哀哀哭声不断。吕不韦不禁一怔。蒙骜的一双白眉也拧成一团。王龁黑着脸便是一句嘟哝:“未曾发丧先举哀,咄咄怪事也!”自来国丧法度:国府官文正式发布国君薨去的消息,谓之“发丧”;发丧之前事属机密,纵是知情者亦不得举哀;此谓先发丧而后可举哀。如今国丧未发而后宫举哀,显然有违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吕不韦立刻唤过一名领班侍女前去禀报,片刻间侍女出来,便将三人领进了已经成为灵堂的厅堂。

“敢问太后:未曾发丧而先行举哀,法度何在?”吕不韦径直便是一问。

华阳后正自哭得梨花带雨,闻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说法度,老太子府举哀在前,便当先治!晓得无?侬容她而责我,其心何偏!”

吕不韦淡淡道:“目下太后暂摄公器政事,非比寻常女子,若执意与名分卑微的夏姬锱珠必较,臣惟有诉诸王族族法,请驷车庶长府会同王族元老议决。”

华阳后顿时脸色铁青。自秦孝公始,秦国王族的族法也因应变法做了大修,较之国法更为严厉,执王族族法的驷车庶长府历来不参与朝政,只受命于国君监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异处在于:不经国家执法机构——廷尉府的审讯,驷车庶长邀集的元老会便可径自审问处置被诉王族;凡涉及王族隐秘的妻妾与嫡庶公子等诸般丑闻争执,在难以清楚是非的情势下往往一体贬黜;对身居高位搅闹朝局而不便公然贬黜者,则几乎无一例外地密刑处决!惟其如此,秦国王族百余年来极少发生宫变式的内争,一旦发生也总能迅急平息,于战国之世堪称奇迹。若果真按此族法议决,华阳后在危难关头与先王一个“弃妇”做如此这般计较,其摄政德性便会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质疑指斥,其摄政权力也必然会视种种情势而被以某种方式剥夺。总归是绝无不了了之蒙混过关之可能。

“好呵,晓得侬狠!”华阳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灵堂,各去衰絰。”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脱去了粗糙的缀麻孝服,显出了一身嫩黄色的丝裙与雪白脖颈间的一幅大红汗巾,直是艳丽窈窕风姿绰约,方才哀伤竟在倏忽间荡然无存!华阳后转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尽说,晓得无?”

“上将军请。”吕不韦对蒙骜肃然一躬。

蒙骜却径直对笑吟吟的华阳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无心坐而论道,只请太后速定将事,老臣立待可也。”毕竟华阳后心思机敏,浑然无觉般淡淡笑道:“军事缓亦急。这句老话我还晓得。上将军便说,要定何事?”蒙骜道:“请任少上造王龁为将,统兵布防御敌。”华阳后惊讶道:“王龁为将,上将军闲置么?”吕不韦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将军年来腰疾复发,急需治疗,臣请王后允准上将军所请。”华阳后眼波流动道:“晓得了,我等悠哉游哉还落病,何况戎马生涯?上将军只管回咸阳疗病,王龁老将军统兵便了。”转身对吕不韦道,“侬教老长史起诏,拿来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辞。”蒙骜王龁一拱手便径自去了。

“假相还有事么?入座说了。”华阳后不无妩媚地笑了。

“臣有几事禀报。”吕不韦从容入座,将与蔡泽桓砾议及的国葬大礼与各官署急务等诸多国事说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请华阳后做可否训示。华阳后叹息一声道:“侬却为难人也!我入秦国三十余年,几曾问过国事了?纵是先王说及国政,我也是听风过耳,何曾上心了?同是芈氏楚女,我远无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摄政为乐事。我只两宗事在心:夏姬色祸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义!侬若主持得公道,我自会一心报之……”隐隐一声哽咽一串泪水便滚落在晶莹面颊。

“王后之心,臣能体察。”吕不韦辞色端严,“臣为顾命,惟有一虑: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国事决于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国必乱也!臣请王后明心正性,顾大局而去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权,尚不能决。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没有芈氏了。”

“以公器谋一己恩怨,虽王者亦败。此战国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说来,侬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负先王所托,愿太后与新君同心。”

“可新君与我不同心,晓得无!”

“臣保新君不负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虽天地无保。”

“好了,我只记侬一句话。”华阳后淡淡一笑便飘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