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二十四章


真没想到刘屈氂病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长喘,喘息困难。司马迁说,皇上命令他来看望老丞相。

刘屈氂说,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早晚都得一死,还看他做什么呢?

司马迁觉得刘屈氂是一个聪明人,他在与田蚡针锋相对,正斗得你死我活时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看他好像完全垮了,就知道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

刘屈氂告诉司马迁,别太有争竞心,人活着不能太认真,人间世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看自有大汉以来,才那么几十年,就有多少硬汉子过去了,生生死死,是是非非,有什么呢?你浑不在意,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你要太在意,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司马迁不认为刘屈氂会不在意,刘屈氂很在意自己的地位,就是现在这样儿,他也还要强挣着起来去给太子讲《公羊春秋》。要是真不在意,就离开长安去看落日晚霞,过他的日子啦。司马迁说起皇上派田蚡去处置淮南王刘安生孙子另立一国的事儿。刘屈氂眼光就闪了两闪。

司马迁知道他听进去了,久在刘彻身边,他明白刘彻这一举动是不想再怎么袒护田蚡了。要是面对着东方朔,他就会说出心里话,说田蚡这回有可能要完了。但面对着刘屈氂,他就不想说什么。刘屈氂从淮南回来,不是也说他司马迁煽动淮南王造反吗?对这一件事,司马迁一直耿耿于怀。

刘屈氂说,你可能恨我。我想除掉你,你不明白我这是心疼你,可怜你。你跟我随太子去淮南,太子保你,我就只能力主除掉你,我要不想除掉你,跟太子一个心意,皇上就会疑心太子,疑心太子和淮南王又有了什么勾结。其实你在淮南王府念了一通你写的文章,不是救了别人,是救了淮南王,救了太子啊。太子一去,没发现淮南王造反的劣迹,他就责任不小,你要不出这件事,我回来就只能说是淮南王要谋反。

司马迁不语,接触那么多机密,他已经明白了朝廷中的明争暗斗,皇上要除掉淮南王,这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淮南王该死,早在刘彻六岁的时候就酿下了祸因,他就不该跟刘彻争执,不该跟刘彻比谁大,刘彻一定会要刘安死在自己前面。

刘屈氂说,你别怪我,我不是成心的,只想让你死,你死了,田蚡才不怪罪我,不怪罪太子。你要怪,就怪我想保住太子,不得不舍了你吧。

刘屈氂哭泣着,要起身来给司马迁跪下。司马迁说,不必,不必。他心里没感动,很悲凉。刘屈氂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为了保住什么,就非得要害死司马迁吗?

刘屈氂说,你恨我就恨吧!只要不恨太子,不恨大汉皇上就行了。说得还很悲壮。司马迁说,我来是告诉你,看来皇上是不想保住田蚡了,你也许愿意听这个消息。司马迁走了,他走时有点儿悲伤,刘屈氂是那么卑鄙,他根本就不必在意这个人。

田蚡到了淮南国,见到了刘安,大笑说,本来呢,我来,是你该给我行礼的,但我想来想去,还得跪你。你是我的岳丈啊,你生个女儿是奇人,她太讨人喜欢了。刘彻这个人根本就不懂得女人,他根本就不知道,占有了刘陵,他就会变了,就不必再去找什么仙方术士,也不用再求什么长生不老了。有了刘陵,男人就长生不老。刘安赔笑,他不喜欢田蚡,但田蚡是丞相,他不能不讨好大汉朝的丞相。田蚡说,我来呢,是皇上害我,要我来干坏事,你的儿子生了孙子,要我给他封国,我不愿意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看怎么样?

刘安说,我刘安也从没听说,有一个儿子就得封一个国出来。我刘安有子孙十几个人,岂不得封出十几个国家?我……我恨不能把我刚生下的小孙子掐死!

田蚡说,不必不必,你只封他一个小国就是了。你弄出一个小国来,我替你担待,你看如何?

刘安说,多谢丞相。

田蚡说,我与你是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啊。

刘安说,不知道丞相与我是不是在一条船上?

田蚡说,按说呢,我与你是同乘一条船,你一回头呢,人没了,跳水了,早就逃了,没了同舟共济的人,你才知道,他纯是一混蛋。田蚡乐,怪你看不清人哪。

刘安说,人呢,什么大都行,千万别辈大,比谁辈大都行,千万别比皇上辈大。我要是比皇上小那么几岁,皇上就不会这么特地惦念我了。你是皇上的舅舅,这可不太好,皇上的亲人没什么了,舅舅也快死光了,你要是管皇上叫舅舅就好了。

田蚡乐了,说,我要是管你叫舅舅,是不是会活得好一点儿?

刘安大笑,叫不成舅舅了,不过你可以管我叫别的。

刘迁拿着地图来找父亲,他大声吼,这个田蚡是个混蛋,他说只封给我儿子一点儿土地,怎么把我的一大半土地划给了我儿子,我还是个王吗?我连个县令都不如!

刘安拿过来地图看,击掌叫好,说,好,好啊。田蚡果然聪明。

刘迁不懂,问,他有什么聪明的?

刘安说,你记住,你刚生了一个小儿子,田蚡要是能把大部分的土地划给你的儿子,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只怕不行,说不定又会出什么新主意。

刘迁大声吼,不如反了,就跟他拼了,大汉天下也不是他自己的!

刘安说,你知道用什么拼吗?

刘迁不懂。

刘安说,要想成事,只能内外勾结,朝中要有人。要行一招险棋,逼田蚡,让田蚡同我们一起干。

司马迁接到朱乙送来的一卷竹简,没有惊讶。朱乙说,这是有人放在车上的,说要拿给司马大人看。竹简里有一张帛,上面画着一幅图,这是田蚡刚为刘安的孙子划出的小国。朱乙说,那人说这是田蚡要反的证据,请司马大人交给皇上。

司马迁的心又咚咚跳起来了,想着老妻死的那一天,田蚡来吊唁,跟女儿剑拔弩张。田蚡竟然在老妻的灵前念什么“一日三秋”,他是侮辱司马迁,侮辱死去的老妻,这人可恨至极。女儿回答他一首诗,说他是牲畜,是践踏了我们土地的牲畜。田蚡是他的仇敌,能扳倒田蚡,他当然高兴,可这件事有那么简单吗?

司马迁一开始是一见到有参田蚡的折子,就把它放在刘彻的桌案上,并与刘彻争辩,要皇上处决田蚡。后来他便躲着田蚡,田蚡几次要加害,都是刘彻不想他死。最后一次是他激怒了刘彻,才保住了性命。这一回他怎么做呢?

刘彻就看见司马迁向袖子里藏一叠竹简,这动作很自然,行事可不像是司马迁的作风。

刘彻盯着司马迁: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司马迁说:这是别人放在我车上的,不是奏章,皇上也不喜欢看这些东西。

刘彻来劲了:拿来我看。

司马迁就把竹简和这一张帛图放在桌案上。

刘彻看了许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只觉得他看那帛图,看出了神。他回头命令司马迁去取田蚡回来献上的新淮国地图。两张图一比较,大小一样,丝帛一样,可见这两张图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田蚡说献上来的那张帛图是他画的,那这一张呢?一定也是他画的了。这一张帛图旁边有两句话,非诗非话,但很刺眼。这两句是:小儿封国,国非国。诸侯称王,王不王。

刘彻看着这两行字,问司马迁,这什么意思?你说,这什么意思?

司马迁不想说话,他说,说不好,好像是有点感慨。

刘彻说,感慨?我看是仇恨,你看不明白吗?他这是说,小小的孩子是封不得国的,诸侯王这会儿也不是王了。这可比你那“狡兔死”什么的厉害多了。

司马迁说,也许是有人故意扔在微臣车上的,想要陷害田蚡。

刘彻说,陷害他?他不害别人就不错了,谁敢害他?他是田蚡,是我的舅舅,你敢惹他吗?

刘彻很生气,田蚡敢把刘迁的土地这么分,分一大半给一个小小的婴儿,他想干什么?他问,那天你跟百官去看田蚡过生日,他跳那舞蹈,唱那情歌,你都见了?

司马迁说,见了,很不寻常。我头一回见有人能用那么逼真的形式来表现历史。田蚡和刘陵做得很有趣,古时的人可能就是那么活过来的。说到这个勾起了司马迁的文人天性,喋喋不休地有滋有味地描述着,讲解着,讲刘陵跟田蚡那情歌那舞蹈,没注意到刘彻脸色大变。

刘彻大吼一声,好了,别说了。

站在宫墙一角眺望茂陵,这会儿听说茂陵的好多店铺都归田蚡了,来来往往的人就更多了。

刘彻问,刘屈氂还好吧?

司马迁说,他惦念着皇上呢。

刘彻说,你去告诉田蚡,就说朕要请他,就在建章宫大殿上,请他当场表演他过生日时弄的那些玩意儿,一样也不许少;要是少了,我就断他一个欺君之罪!

司马迁的心又跳快了,这回是快乐地跳跃。田蚡快要倒霉了。田蚡有胆子在建章宫再披着那网片,像古人那样弄那些歌呀、舞呀的,那他就成疯子了。建章宫是皇上举行大典的地方,田蚡这会儿肯定会左右为难,他要是敢来表演,就会成为罪人;要是不敢做,就是逆旨。他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

刘陵来见司马迁,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这是在一个夜晚,刘陵乘着车,带着几车人来见司马迁。

司马迁从没想到刘陵会来,他也不喜欢见刘陵。在司马迁一生所写的文章中,很少赞叹美人绝色。他认为美人大多都像卫子夫,都像李夫人,有时误国,有时误己。

刘陵来访,对司马迁的女儿说,我要见司马大人。

女儿说,司马大人跟你不走一条道。

刘陵说,天下的人看上去是各走各路,但最后总归得走在一条路上。

女儿说,你走的是人道,他走的是狗道。

刘陵笑了,他走的是人道,我走的是狗道。

两人同时说:人狗不相与谋。

刘陵说,司马大人要是你的儿子,我转身就走。司马大人是你的父亲,你就只能通报,说那个在长安城惹是生非的女人刘陵来了,有要事见司马大人。也许他不想见我,也许只为了他文章中的一句话,也愿意见我。

司马迁就见了刘陵,女儿在身边侍立。

刘陵说,司马大人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也不会把司马大人怎么样,你是不是该放心地走开一会儿?

女儿气恨地走了,她恨田蚡,对刘陵也没什么好感。

刘陵说话很快,很急促,声音很清脆,像大大小小的珠子在玉盘上蹦跳。她告诉司马迁,自从她认识了田蚡,田蚡就不再一心加害司马迁了。为什么呢?因为淮南王刘安在府中总给她讲司马迁写的书。刘安说,没有司马迁,天下的人就能记住《淮南子》;有了司马迁,《淮南子》就没人记得住。刘陵当场站起来,为司马迁吟诵《项羽本纪》。

司马迁很矜持,他一直以为只有他才能够有血有肉有激情地吟诵自己的文章,没想到刘陵的吟诵能让他心中涌起热血。刘陵吟诵如诗如画,一幅楚汉相争的长卷哗地在司马迁面前展开。

刘陵是知司马迁的心的,她把刘邦的奸巧、张良的智谋、韩信的雄才、项羽的英勇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她一字一句的吟诵中,司马迁找到了自己,恍惚间吟诵的就是他自己,篇章中的人物也是他自己。他就若浮若沉,沉浸在这琅琅的吟诵中。

刘陵戛然而止,话语急迫:你是忠良耿直之臣,朝廷上没了田蚡,就一切如意了吗?要是张汤做了丞相,他会杀了你,把你全家处死。他心眼窄得容不下人,不喜欢别人喜欢的一切,只喜欢炫耀自己。这不更可怕吗?要是刘屈氂把持朝政,他就会把你吞了,还不吐骨头。那样你是不是更舒服?有一个田蚡,天下就安定些,他除了喜欢良田、美女,不喜欢太多地害人,这是不是好一点儿?皇上要把天下各国的王全都废了,要他们都成为庶民,你以为主父偃这是一个好主意吗?一棵大树,没有枝哪有干?没有了枝就没有了树荫,没有了树荫的大树还叫树吗?大树是给人乘凉的,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还能用来乘凉吗?只剩下一个皇上,能荫庇多少人?司马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你还不明白,田蚡一死,大汉天下就开始衰亡了吗?

司马迁忽地有了错觉,眼前的刘陵不是刘陵了,是他的老妻,是对《太史公记》最熟稔、最深情的老妻。刘陵这么年轻,又是绝世美人,就有这般见识,这样的女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心中有冲动,想要劝诫刘陵,好像看见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沾上了油污,心急情切地想要把它擦干净。

他说:你这么聪明,又极有智慧,为什么要跟田蚡在一起?

刘陵苦笑:我是想诱惑皇上,做皇上的女人,要他能再兴大汉,让大汉从他起又有新的气象。可惜他不想碰我,既然不能跟皇上在一起,那皇上恨谁,就跟谁在一起吧。

司马迁听明白了。

刘陵走时,回头对他粲然一笑,说:司马大人,你这五种体例中,还是《列传》、《世家》写得好,不该这样啊,应该每一种都写得好才对。说完就翩然而去。

刘陵比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有见识。

要不要对皇上说这件事儿呢?要不要为田蚡说话呢?司马迁的心无法平静,他知道田蚡这堵墙很可能要倒塌,随之倒霉的就是诸王,可能他们会反,但反与不反都没什么意义了,淮南国必将成为历史。刘彻每天观看着大汉地图,他把国家看成了一个字眼儿,无论是说“国”,还是说“家”,都是说他自己。

司马迁想,刘陵劝我也没用,我也不会为刘陵说什么,何况田蚡又多次害我,几次要把我弄死?但心里不大平静,站在刘彻身边,好几次欲语又止,真像是受人之托,不吐不快的样子。

刘彻就问:你有什么话说?

司马迁就讲刘陵夜访,讲刘陵的绝世美貌,讲刘陵的洋溢文才,讲刘陵的话颇有道理。

刘彻听着,突然大怒,打断了司马迁的话:你对女人还有兴趣吗?美色对你还有诱惑吗?还有人比你更有文才吗?田蚡给过你什么好处吗?

扔下一个无话可说的司马迁,他一转身走了。

建章宫的表演终是要来,刘陵再三劝田蚡,要他去对皇上说说,求一个情,建章宫的表演就免了吧?这些东西不是《大雅》,不是《颂》,不适合在殿堂上表演的。

田蚡大笑,左右颊的胡子抖动,说:你怕什么?皇上要看,就让他看好了,我们又不是媾乱,古人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没有那么好的衣衫,遮不住身体,心可是更纯净,不像现在的人这么丑陋,这么勾心斗角。我们就去,让皇上也看看我们是怎么唱情歌的,也让他知道,做不好皇帝,是要给人骂的。

刘彻命令司马迁把田蚡的表演当作一件大事,他为田蚡提供宫中的古乐,并要宫中所有的妃嫔来观看歌舞。

表演是认真的,仪式也空前。

田蚡就站出来了,这样子还是让刘彻感到可笑。他强忍住笑,宫中的妃嫔都笑了,除了卫子夫之外,连好久愁眉不展的李夫人也笑了。

田蚡大声说:笑什么,没见过古人吗?

众女人都看刘彻,刘彻的脸很严肃,女人就不敢笑了。

就开始唱情歌,这一回跟上一次有所不同,那就是刘陵唱完了“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呢”,所有身后的女人也跟刘陵一样,一起唱,好像她们都成了涂山氏。

有人乐,头回见人能披着网片片儿,把女人、男人的那一点羞耻全都暴露无遗。

田蚡不雄壮,是干瘦的男人,情歌唱得就有点自爱自怜,像一个老人硬装成青年后生,让人觉得好笑。他要是一个热血后生,这事儿干得还不算荒唐。

然后就是“骂日”,这会儿,就又是振臂,向着长安宫振臂,向着建章宫振臂,也向着遥远的茂陵振臂。所有的人都唱,太阳该死亡,也情愿跟着一起死。

刘彻面无表情,就这么呆呆地看着。

皇上面无表情,百官就呆若木鸡,众宫妃不知所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看完了。

刘彻一连几天不讲话。司马迁发觉他站在宫墙一角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望着茂陵,八十里外目力难及,茂陵埋着他的母亲王太后,他是不是更多地想着王太后,不愿意再提田蚡的是非呢?也许他仇恨田蚡,从小时他就看不起田蚡,认为田蚡是一个马屁精。如今田蚡跟他对着干,是不是就倚仗着茂陵离长安不远,王太后又在冥冥之中凝视着长安城呢?

刘彻听说,长安城里如今形成了一个新风,就是那些倚楼卖笑的女人都不像过去了。过去她们坐着,很文静地唱着情歌,如今她们也学会了田蚡和刘陵的弄法,装扮着唱,披着网片片儿唱,唱那些西周时的民歌,听说最时兴的就是“骂日”。整个长安城有许多人喜欢听这骂声,酒楼上别开生面,舞者骂起来,振臂,喝酒的人也都站起来骂,振臂。大家都骂同一句话:你这个太阳为什么还不死,你要死亡,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刘彻问吴福,是这些吗?

吴福说,这会儿,新出了些衣服,女人的衣服上下都露;男人的衣服,下边露得多,说这时兴呢。

刘彻不语。

司马迁很少见到皇上沉默,平时他愿意说话,有时愿意跟吴福讲话,有时愿意跟张汤讲,也有时愿意对司马迁讲,只是不愿意对田蚡和刘屈氂讲。可这会儿,皇上不说话了,他想什么呢?

刘陵求见,要见刘彻。

刘彻问,她来做什么?

吴福和司马迁都在等他决断,见不见刘陵?

刘彻说,好,让她来吧。

刘陵翩翩而至,脸上有光彩,像是十分快乐的女人,是个在幸福中、快乐中沉溺的女人。

刘彻看她,竟有点发呆,她像谁呢?像卫子夫,像王夫人,像阿娇,像勿思,谁都像,又谁都不像。一时间刘彻恍惚以为她就是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好像他同刘陵从小就在一起,她就是阿娇,后来又在一起,她就是卫子夫,直到今天,她又是王夫人,李夫人。他看着刘陵,有些呆怔。

刘陵说,拜见皇上,你是我的哥哥,就叫你一声皇兄吧。

刘彻没出声,不知道对刘陵说什么?这是个女人,是个不同于他所有女人的女人。

刘陵说,听说皇上要治田蚡的罪了。就因为他弄了那“情歌”和“骂日”,这是真的吗?

刘彻说,是。

刘陵嫣然一笑,风情万种,步态轻盈,看上去肌肤又那么丰腴,不会像李夫人那样骨轻吧?刘彻真有上去抱她一下的冲动,但他不能那么做。要是早年在他父皇景帝时,人们还推崇“黄老之道”,对于人伦、道德就不那么在意。可如今他推崇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推崇董仲舒所提倡的今学《公羊春秋》,礼、义、仁、智、信就成了规范,他不能和刘陵有任何亲近。

刘陵凑上来,向他脸上吹气,真的是吹气如兰。

刘陵说,不是花香,是我身上的香味,父亲生我就有的,那天整个淮南王府都是香气,整个淮南王府花园的花都开了,父亲知道我这个人的命运不寻常。有人说我会做皇后,这是命里有的,你说我命里有吗?

刘彻不语,忽地明白了,他一直没有废弃李夫人的羊车,是期望这些羊会把他带入到一个新奇的境遇中去。女人温柔,女人泼辣,女人柔情似水,女人烈性如剑,这是他要的女人。虽然有时他与宫妃们弄些农夫的荒郊野合,但那都是一个形式,没有野性,只有顺从。他这才明白,只有刘陵,这个骨血里流淌着叛逆、高傲的女人,才是他要寻找的那种女人。

刘陵话语如梦,我来长安找你,想可能会做皇后,可你不敢,你怕,你眼睛里有我,心里有我,嘴上没有我,你算什么皇上?我就去找了田蚡,田蚡比你老,但他还懂什么是好女人,他就跟我在一起。其实我早就知道做不了什么皇后,我父王和田蚡能不被你杀,就不错了。你想杀田蚡吗?

刘彻说,田蚡是我舅舅。

刘陵就凑上来,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刘彻,那你叫我什么呢?

刘彻给了她一个耳光,把剑压在她的脖子上,说,我的剑是宝剑,最坚硬的玉也能劈开。劈你一剑,你就会死。

刘陵笑了,那你就劈好了。

司马迁站立在门边,能感到刘陵咄咄逼人的气势,头一次觉得皇上有些气沮,不敢与刘陵照面,躲着她。刘陵用女人的妖冶、女人的放荡、女人的妩媚挑衅刘彻。刘陵是悲愤,也是自暴自弃,她不怕死,敢直接与刘彻面对,刘彻反倒有些慌乱。

刘陵说,皇上不是要治那一天唱情歌、跳“骂日”的罪过吗?就请先治我的罪。田蚡算什么,比起我这个公主来,差得远了,他那个武安侯算个什么?我要他唱,他就得唱,我要他跳,他就得跳。皇上要治罪,就先治刘陵之罪好了,反正你早晚也是要杀了刘安,灭了淮南国,不如就这一次一块做吧!

刘彻觉得气短,年轻时只要有人挑战,他就热血上涌,与人一斗,定要分个输赢;如今他老了,想要激动都不那么容易了。他看着刘陵,心里感到悲哀,杀自己的亲人,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事儿吗?他不想那么做,干吗逼着他,撵着他,非要他那么做?

刘陵说,我自己来了,皇上如果愿意,就赐我死,我愿意死在皇宫里,死在你面前。说到这儿,刘陵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瓶来,也是瓶口塞着红布。刘陵不再分说,拔下红布,就把瓶里的毒药一饮而尽。

刘彻与司马迁几乎是同时高呼,不可!但他们晚了,刘陵已喝下了毒药,嘴角已流出殷红的血来。

刘彻扑上去,抱起了刘陵,大声喊:为什么要死?田蚡是个混蛋,你可不是,你为什么要死?你是一个好女人,女人太烈性了,有什么好处?刘安也是个混蛋,放你到处跑,到长安抛头露面,就这么死了,怎么行?司马迁,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抱在怀里的刘陵突然扑哧一笑说:你舍不得我,我知道你的心事了。你舍不得我,你还是喜欢我的,只是你得假装一本正经,装得像个皇上样儿,你这会儿全露馅了,我知道你想什么了。

刘彻脸一沉,大声吼:来人,把她给我下到狱里去,议罪!

刘陵笑嘻嘻:议罪就议罪,只是你刚才干吗要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