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三十四章


公孙弘告诉司马迁,刘屈氂一心要杀掉他,皇上老了,皇上身边的人就很重要。公孙弘握住他的手说,每个人都会死,你看大汉朝从灌夫死后,有多少人死去?满朝文武没几个老臣,可怕呀。刘屈氂一心要杀了你,他不会轻易放手,你不能出头。任安的事儿你什么都做不了,别出声,写好你的《太史公记》。公孙弘手握着老妻编成的五彩丝绳,说,把这些丝绳用尽,写完《太史公记》。你一写完,不光刘屈氂要杀你,皇上也会杀你。

司马迁沉思,他不怕死,心中还是空落落的,他必死无疑。皇上能杀窦婴,能杀灌夫,也能杀他,有没有任安他都死定了。他还有几篇文章没有写完,写完这些文章死不死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日以继夜地做事,不要女儿、杨恽、朱乙跟着干。他把写完的文章都用老妻编成的五彩丝线编一遍,换掉原来的丝绳。他看着床边的竹简,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抚摸着竹简,像抚摸着自己的女人。不能不想到田蚡,这些竹简都是选用上好的竹料,据说要用二年生的毛竹,截取第五个竹节以上、第八个竹节以下,竹节瘦长,不湿不燥,竹纹细腻。真想再问一问田蚡,在老妻死去的吊唁上他那么恨司马迁,为什么又送来这么多漂亮的竹简呢?世上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连田蚡的心都猜不透,你还能想明白这世上的什么人?

司马迁看到了刘屈氂的奏折,他要处死任安,诛灭任安一家人。司马迁心还是咚咚跳,真想把奏折扔到一边去,但他动了心思。每日午后刘彻小睡,醒来时脑袋就不大灵光,看奏折时常要司马迁来念,或是随口说上几句,要司马迁批上他的旨意。司马迁就趁这时把刘屈氂的这份折子放在桌案上,他盼望皇上会问他一句,那时他一定为任安说话。

刘彻看奏折,很恼怒,大吼一声:为什么还讲太子?还讲蛊人之祸?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杀!把他族灭!刘彻把奏折扔在地上:写上任安一家连同九族,全都诛灭!

司马迁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愣了,不动。

刘彻吼他:写啊!

世事多舛,真想不到司马迁要亲手写下“诛灭任安”这一道奏折。忽地感到任安在看着他,任安的家人也在看他,上百人盯着他。在他写下这圣旨后,人就给押到城南去,全都砍头了。他要对皇上说,他是任安的挚友,无论如何,这一道诏令也不能由他来写。他瞪着眼看着皇上。

刘彻吼他:看什么?太子死了,皇后死了,不得有人跟着死吗?只死一个任安,一个北军使者?笑话!朝中大臣也该死一半。

司马迁没想到,刘彻的思维这么简单。太子死了,皇后死了,就应该有许多人跟着死。他想说,任安不该死,可又有谁该死呢?该死的是刘屈氂,可刘屈氂死不了。

刘彻喊:写啊!别告诉我,你不能写这诏?你是中书令,我不让你去杀任安,就是顾了你的面子。你不写,就自己去死,让你一家去死。

帝王的愤怒是无理的,司马迁看到了任安的结局,心里叹息。不管任安多聪明,多会做事儿,北军使者这个职位就决定他只能一死,还有什么话好讲?他拿过刘屈氂的奏折,心里想的是细节:要是自己不在就好了,要是上午就把这奏折放在皇上桌案上就好了,想了许多,都是推诿。他不敢想自己抗死而辩,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司马迁就写下了批复。他的文才到哪里去了?他的得意也没了,只是写上了几个字“诛灭九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门的,他的马给茂陵人砸死,车给茂陵人拆了,他是二千石的官,不大也不小,再买一辆马车也很容易。但刘屈氂送了他一辆马车,还有两匹马。刘屈氂说,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没有好马好车,怎么行啊?他驾着车回茂陵,觉得大道不平,从长安出来,心跟人跟车一起向下沉,再也浮升不起来。任安哪,任安,一个极有文采的文不加点的任安,无一字可易的任安,就这么死了吗?他回到家,头一次没有去抚摸那些竹简,躺在床榻上就睡着了。

他被人惊醒了,床榻前有人流泪。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任安的小侍妾。

女人流泪,说,中书令大人,听说皇上已经下诏了,要廷尉秋后诛灭九族?任大人的命要没了,他让我来求你,这是他让我拿给你的。小侍妾颤抖着手,放在桌上一只破旧的觯,还有一张血写的帛书,帛书上只有四个字“子长救我”。

司马迁一看这觯,泪水就流出来了。他跟任安饮酒,任安醉了,拔剑劈了这觯,说:子长,不能饮啦,再饮就醉了,不用它了。可临走时,任安把这觯拿走了,说,跟你喝酒最乐,不能不携一物留下做个纪念。任安哪,精明智慧的人。

小侍妾说,大人,救救任大人吧?小侍妾跪下,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大人救救任大人吧?你给他回个信儿,他日夜盼着你。

司马迁说,好,好。

他正要说话,小侍妾说,求了那么多人,都说没用。刘丞相也说,只能求大人帮忙。

司马迁愣住了,刘屈氂总是盯着他,真是不死不休啊!他说,你上外面等我,我给你家大人回一封信。

小侍妾喜极而泣,说,大人肯救我家大人了,好,好。

清晨的阳光照在竹简上,竹简把阳光弄得支离破碎,照在床榻上,床榻也凌乱不堪。

司马迁听过外孙杨恽脱口而出的话,说他这屋里有一种怪味。女儿打了杨恽一下,说是竹简味儿。司马迁苦笑了笑,他知道是他身体上的体味儿。过去他一站在吴福身边,就能闻到吴福身上的怪味儿,可现在闻不到了。他跟吴福一样,浑身都有怪味儿。他特意用了一点儿香料,但那香气与体气相混,就成了另一种怪味儿。刘彻可能也怕这种怪味儿,跟他说话时就注意,总站在上风。像他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不死不活的人,给任安写些什么呢?

司马迁就坐下,给任安写一篇文字,要告诉任安,他无话可说。但他这文字又不是给任安写的,是给刘屈氂写的,给刘彻写的。眼前站立的是皇上,是刘屈氂,在他们身后才站立着任安。他有话要说,这些话是对刘屈氂说的,对皇上说的,然后才对任安说。

他写下四个字“少卿足下”。什么是知己?他就讲了一段什么叫“知己”,他要向任安讲,他没什么办法,他要洋洋洒洒写他自己。虽然他站在皇上身边,可他只是一个传话儿的人,跟那些当差的、扫地的宦竖没什么不同。他又讲到李陵,倏地明白了,李陵是他心中的块垒,李陵的不得重用,跟他是一样的命运。他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可是皇上只要他传传话儿,写几个字,他做不了什么大事。他又谈到蛊人,从文王谈到孔子,从屈原谈到左丘明,历史上的人物一个个从眼前过。他要跟那些人比肩,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写这本《太史公记》。他要告诉所有世人,为了这一部《太史公记》,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很快就写完了这些文字,要外孙杨恽来抄一遍。他说,抄完了,把这个给她拿走,要她送给任安。

司马迁觉得自己说明了为什么怕死,他死不起,也不敢死。刘彻等待着他,等着他犯大过错;刘屈氂猜忌他,想让他家破人亡,他怎么能替任安说话呢?

司马迁奉刘彻之命,去看太子刘弗陵,弗陵正跟着公孙弘读书。司马迁觉得,刘弗陵比太子戾聪明,公孙弘也比刘屈氂正直,或许大汉的未来会有些希望。

见司马迁来了,刘弗陵笑,说,我听公孙师傅讲了一篇你的《淮阴侯列传》,写得好。

司马迁笑笑,没出声。他骨子里仍是那么傲岸,表面上不在乎人家对他的赞美或是讥诮。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写成了,我写成了,写成了《太史公记》。一切都无所谓,生也好,死也罢,算什么呢?

刘弗陵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他当场大声吟诵,吟诵起那二十几个字来,当他诵完“敌国破,谋臣亡”时,就击节而叹,说:好,写得好。有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字?

司马迁突地心生希望,要是刘弗陵做了皇帝,或许他就能好好地印出他的《太史公记》了。他也没有料到,在他死后,刘弗陵做大汉皇帝时,他的《太史公记》还是无法印出。改变了主意的不光是刘弗陵,还有公孙弘。直到太子孙刘询做了大汉皇帝,他的《太史公记》才能印出。

刘弗陵对司马迁笑,你有这么好的文采,真叫人羡慕,这些文字不像是人写的,像是从人心里流出来的。是你天天心里想的,可又写不出来的,写得真好。

司马迁很傲,一部《太史公记》足以使他一生不朽,这是他想不到的,但他做到了。他把老妻的彩线都用在了重新编织文章上,有的竹简变厚了,有的还很薄。田蚡送的竹简又薄又好,即使是比别的文章长两倍,竹简也没那么厚。

他已经要开始写《武帝本纪》了,写完了这一篇,他就做完了所有的事儿。忽地心就空落下来,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一切事儿都做完了。他曾看见刘彻无数次巡幸,无数次封禅,去的时候兴冲冲,回来时筋疲力尽。他明白了,人是用一股气儿支撑着自己,要是没做完事儿,这股气还在;一旦做完了,气儿就泄了。他就像封禅归来的刘彻,已经筋疲力尽了。

刘彻去见李夫人,想跟李夫人说说弗陵。来到宫门前,就见李夫人迎上来,跪下说,不知道皇上会来,特来迎接皇上。李夫人不像过去了,举止端庄,有大家风范。刘彻扯着她的手说,就想来看看你。两个人坐下,刘彻躺在她的腿上,觉得她的腿不那么丰腴。李夫人个儿小,骨轻。刘彻说,这会儿就要杀人了,杀了任安一家,太子和皇后的事儿就算过去了。

李夫人很矜持,她突然对刘彻说,其实杀不杀任安,也没那么要紧。我知道你心里悲痛,可任安当时没听太子的话,你要少杀一些人,就好了。

刘彻愣了,什么时候李夫人改变对他说话的语气了?他注意到李夫人变了,宫装变得郑重起来,发髻梳得很美,像是皇后的装束;她不再那么轻佻地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很郑重,一笑也不露出她那可爱的牙齿了。

李夫人觉得自己不那么有智慧,要是东方朔还在,就好了。那个公孙弘是个老头子,问他话时,只是低着头,连头都不敢抬,是个顶没趣儿的人。她现在想的是,怎么向刘彻请求,要刘彻早一点儿册封她为皇后。母以子贵,这不是有数的事儿吗?她要做皇后,就要改变自己的一切,端庄、贤淑、不苟言笑,那样她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刘彻说,跳个舞吧?

李夫人笑一笑,就跳舞。舞姿还是那么曼妙,脚步还是那么轻盈。但味道有点儿变了,变成了端庄、凝重,这不像是曼舞,真像是在庙堂祭礼上跳的大雅之舞。

刘彻挥挥手,说,行了,行了。刘彻不想任安一家,这跟诛灭淮南王一家时,有很大的区别。任安跟他无亲,只是死那么几个人而已,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不安的。他不喜欢李夫人这模样。

李夫人还没学会察言观色,皇上这会儿正高兴着,何不趁机向皇上请求皇上册封她为皇后呢?她轻声说,皇上,我能不能跟你说一句心里话?

刘彻说,有什么心里话?我好多年都没跟谁说心里话了。

李夫人听不出冷淡,她说,皇上已经下诏,命令弗陵做太子,宫中好久也没有皇后,许多事儿都不方便。

刘彻笑一笑,问她,什么事儿不方便?

李夫人就说出来了,你看吧?宫中这么多妃子,又有些王子、公主,没个人管怎么行?要是皇上愿意,我就帮你管一管。要他们每天早晨到我宫里,我就安排他们,要妃子们好好侍候皇上。

李夫人还想多说,刘彻瞪眼看着她,她就依偎过来抚摸刘彻。女人的温柔,让男人感到舒服。她媚笑,弗陵做了太子,我可不可以求皇上封我做皇后啊?

刘彻说,皇后也不好做。阿娇做过皇后,死了。卫子夫也做过皇后,也自尽了。做皇后有什么好?

李夫人笑,做皇后能多看见你几回,能让你心里多一点儿惦记。

刘彻说,好啊,你就等着听我封你吧。

李夫人很快乐,忘了所有的不快,忘了李广利,也忘了东方朔。

刘彻听说张骞病重了,派宫中的郎中去为张骞医治。郎中回来说,张骞病得很厉害。刘彻有点儿意外,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命令司马迁去看望张骞。

司马迁来到张骞府上,张骞躺床上,勿思坐在床边,屋子里有一股草药的味道。张骞目光浑浊,看着司马迁,问,你写完了《太史公记》吗?

司马迁点头,又摇头。

张骞说,是啊,一辈子也写不完。我在匈奴时活得有劲头,总觉得能回大汉,天天盼着回大汉。每天晚上看月亮,都觉得没有大汉的月亮圆,跟两个匈奴女人说大汉,跟生下的孩子说大汉,人要是有盼头,活着就有希望。

司马迁觉得,张骞已病入膏肓,回顾就是衰老,就是走向死亡。

勿思说,司马大人替皇上来看你,有什么事儿你就说,讲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张骞似乎很愿意听勿思的训诫,也认为勿思说得很有道理,他点头:是啊,是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又说皇上对他恩重如山,当年就一次次派兵去征匈奴。征匈奴的兵将,怀里都揣着一张小小的帛图,上面画着他的画像,要是见到他,就一定带他回大汉,皇上日夜盼他回大汉。

这会儿,他梦里总是梦见匈奴,在那片大草原上,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在风雪中牧羊,他是苏武。苏武放着一群公羊,且鞮侯单于说,公羊要是能产奶,就放苏武回大汉。我好几天晚上都梦见,公羊变成了母羊,变成了既是公羊又是母羊,有着公羊的器官,又有着母羊的乳房,它自己就能生殖,乳房就胀奶,可以挤奶。我看到苏武笑了,大笑,他的头发很长,像是卷曲的羊毛。他一定能回来,他一定能回来的。

勿思说,他天天就这样子,一会儿想着苏武,一会儿念叨着苏武,好像他不是张骞,是一个苏武。他这是个毛病,越想心事越重,越想越放不下心来,身子就垮了,弄成这样了。

张骞说,我在帐篷里睡的时候,总能听见山在叫唤,山会说话。其实匈奴很少有山,躺在帐篷里总觉得不是躺在草原上,是躺在山上。

勿思说他病得不轻,每天晚上都要问勿思一遍,听见山在说话吗?听见风在叫吗?勿思听不见。

张骞说,风在叫,据说北海有山,苏武就在那里。

勿思说,苏武跟他有什么关系?总说苏武,心给掏没了,皇上派郎中来看他,想要他留一个孩子。你看他,能生出孩子吗?

司马迁还从来没见过像勿思这样的女人,勿思能说得清世上的一切事儿,能把世事道理讲得透彻,她告诉张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家里的人渐渐地都听勿思的,好像勿思是大行令,而张骞只是她的女人。两个匈奴女人听勿思的话,不再劳作了。除了脸颊有点儿突出,脸上也有了长安人的苍白,不那么血色十足了。可能勿思也不许她们在院子里烧烤牛羊吧?

勿思说,你看,皇上送你剑,告诉你,能生下一个儿子,他马上就是万户侯了。可惜你没这个本事,生不出个儿子来,是不是匈奴人吸干了你的血,像是喝尽了皮囊里的水,把你这皮囊扔回大汉了?

司马迁说,你能不能不说话?他讨厌勿思,一个女人喋喋不休,令人反感。司马迁似乎看到张骞的嘴角有一丝微笑,也许只是他的猜测,张骞没笑。

勿思说,请你禀报皇上,他不行了。要是皇上能封他的孩子做王侯,就好了。他这会儿没让我生下一个儿子,可他原来有儿子。

勿思扯过来一个男孩,这是一个匈奴女人生的。勿思说,我要他做我的儿子,我亲自教他。过来,给司马大人行礼,给司马大人背一背你读过的诗。

这男孩很有礼节,对司马迁很恭敬,他念诵着屈原的《离骚》,背得很熟,但肯定不大明白,一个疯疯癫癫的楚国人,干吗要写这么多疯话?

勿思很自豪,说,这是他的儿子,我要请皇上封他。知道我怎么教他吗?我白天晚上不让他睡,他要读不下书来,连饭都吃不上,这样他就背下了《离骚》。

勿思大声吟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勿思很得意,两个匈奴女人大眼瞪小眼,显然不大懂大汉辞赋这东西。她们自小就知道草原,知道骏马,不会拿笔写字,不知道辞赋可以唱,可以吟诵。勿思命人拿来琴,抚琴而唱,还是唱这两句《离骚》。她对那个男孩子讲,你要读书,读会了就可以做官,可以做万户侯。以后不用打匈奴了,你不必学武,学武没大用了,读书才可以做官,懂了吗?

男孩点头,连那两个匈奴女人也点头。

司马迁看张骞,张骞闭紧了眼睛,不看勿思。勿思教训孩子时,张骞就苦笑。他在草原上,在羊毛里同两个匈奴女人滚,可没想过要她们学什么辞赋。

刘彻听司马迁讲张骞,他大笑,听说勿思在教那个男孩子背诵《离骚》。刘彻大乐,你说,他能懂《离骚》吗?刘彻就给司马迁讲一段故事:李广利从大宛弄来了汗血宝马,这些马会听音乐,侧耳凝听,听到得意处,就直点头。后来就命李延年为它们奏琴,演奏到漫漫草原一片碧绿,苍苍天色与草地相连,极目远眺,无尽无穷;汗血宝马就扬头而嘶,十分兴奋。奏到冬日冰雪寒风凛冽,汗血宝马就缩头偎颈,挤在一起,烦躁不安。有时弹奏一曲欢快的曲子,汗血宝马就扬起马蹄,随着乐音踢踏,每一动作全都应和拍节。刘彻笑着说,你说,张骞那生在大草原上的儿子,是汗血宝马吗?他能听得懂乐音吗?他能知道什么是辞赋吗?

司马迁不吭声,过一会儿才说,张骞不行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刘彻大怒,吼他:你为什么不早说?

司马迁说:我说过了。

刘彻说:你没说。

司马迁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彻瞅他:你怎么就不会说几句好话呢?你怎么就不能让我高兴呢?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其实什么都不是。你比得上刘屈氂吗?你看不上他,我也看不上他,可他能办许多事儿,朝中百官都跟着他走。你比得上公孙弘吗?他总是那么沉稳,不多说话。你比得上东方朔吗?只要我不开心,他就不开心,一定要逗我开心。像你这种人,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真该死。

司马迁一动不动,站在皇上身边,只有他和吴福挨骂最多,最难做事儿。

刘彻说,你一回来,就得告诉我张骞病得怎么样,我要去看他,我一定去看他。你说,我什么时候去看他好?

司马迁说,皇上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这天晚上,刘彻跟司马迁去看张骞,他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司马迁也不愿说话。

车在石条路上轧轧响。长安城里的人真忘了窦婴,忘了灌夫,忘了郭解,他们也会忘了张骞,忘了司马迁,最后也会忘了刘彻。

车向张骞家驶去,司马迁不想张骞,只想着苏武。他要写张骞,也要写苏武。在他过去的书中写过张骞。张骞不能独立成传,苏武也是,他们不像卫青,不像李广,也不像刘屈氂,在司马迁的书中,不是重要人物。

刘彻进了张骞家,府里的人在忙碌。张骞已经不行了,家人在准备后事。他想到刚从西域回来的张骞,穿着一身破衣服,走进长安城的张骞,人们呼喊着:汉使回来了,快去看哪,还带回两个匈奴女人。有人喊,匈奴人种。那是说,张骞在匈奴还生下了孩子。张骞坐在他身边,拿出一张汗臭的羊皮,指着上面的国家,大宛、身毒、匈奴……一个个异域国家就展现在刘彻眼前,他好羡慕张骞,能走那么多国家。张骞讲起西域来,讲风土人情,讲地方特产,讲国家富饶,讲大汉跟那些国家的关系。张骞怎么能倒下呢?他应该站起来,再生一个儿子,他是博望侯,是大行令。

看到刘彻来了,也不觉得惊奇,刘彻已经好几次夜晚来到张骞府中。勿思轻声说,请皇上去看看他吧?

刘彻站在床前,张骞气若游丝,双目失神,眼前空旷,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勿思俯在他的耳旁边说,皇上来看你了。好像生命又回到了张骞的体内,他轻声说,扶我起来。勿思扶他起来,就坐在他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腰,张骞的头倚在她斜如酒旗的肩上。张骞想说话,想对刘彻最后说上几句,但说不出来,只是嗫嚅着,很吃力地要说。

勿思说,你是不是说墙上那柄剑?

张骞眨眼,点头,就把剑拿过来。张骞眨几下眼。勿思说,你是不是说,这剑请皇上收回去?张骞就又眨眼,点头。

刘彻觉得,勿思的话未必是张骞所思所想,只是惊讶张骞在生命垂危之时,还是那么听勿思的。

两个匈奴女人也跪在床前,她们梳着大汉侍妾的发髻,也很难再找出匈奴人的本色了。

勿思说:他说了,本来想听皇上的,好好生一个儿子,可他做不到了。在西域十几年,身子熬坏了,耗尽了心血。

张骞想说什么。

勿思说得很温柔:你别说话了,我替你说。

勿思就替张骞说话,说了许多事儿,都是挂牵大汉朝,挂牵皇上的。

张骞就直眨眼,表示勿思说得对。

刘彻坐了一会儿,很伤感,心隐隐作痛。张骞要死了,他想恸哭,张开嘴,干张了两下,哭不出来。想跟人说,告诉人张骞要死了,可是跟谁说呢?告诉谁呢?告诉谁都不合适。

勿思跟出来了,请刘彻坐在堂上,率领全家人跪拜。

刘彻说,有什么事儿,你说?

勿思说,皇上啊,他是一心要替皇上生一个儿子,生一个能忠于大汉的人,可惜没做到。皇上的心意,他是愧领了,我就在这些孩子里,找了一个伶俐点儿的,教他学礼仪,学本事。皇上能不能在张骞活着的时候,封他做万户侯呢?这样,张骞就可以放心去了,他的儿子总算有一个出息的。

两个匈奴女人叩头,流泪。

刘彻睁大眼睛,鼻子有点儿发紧,说:哪个,哪一个?叫过来,叫过来。

就过来了一个孩子,是几个男孩中最小的,这是张骞回长安后和两个匈奴女人在羊毛上滚,勿思还没进府前的成果吧?想到了司马迁说的,这孩子正在读《楚辞》,就笑,问:你能背下来《离骚》吗?孩子说,能。好啊,背一遍我听听。孩子就大声背,开头这两句很顺畅,但突然记不起第三句了,就一个劲地念叨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刘彻问: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大声说:这两句是说,我家身份高贵。

刘彻乐了,说:好啊,我就封你为长寿侯,食邑万户。中书令,你给他补一个诰帖,明天就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