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传》13.1 纽约公寓


1949年4月6日,胡适从上海乘克里夫兰总统号轮逃离祖国。21日抵美国旧金山,27日到达纽约,便住进东城81街104号他原来租住过的公寓里,开始了他在纽约的流亡寓公生活。

纽约,这个世界最大的都会,对胡适来说,是那么熟悉,然而又那么陌生。纽约,已不再像胡适留学时代那样富于魅力,令人神往;也不再有他任大使前后那种战争年代的特别气氛,令人振奋。现在的纽约,只是冒险家的乐园,百万亿万富翁的天地。胡适逃亡出来,既不挟巨资,只带着一点有限的存款;又无冒险的本事,只是一个年老多病,手难缚鸡的书生。在那绝情寡义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谋生乏术,一时找不到职业,他能不着急吗?而随着国民党政府垮台,逃亡美国的党国要人和败阵将军,在纽约街头随处可见,那一个个沮丧潦倒的模样,更使胡适绝望烦恼。在华盛顿,那些国民党的美国朋友们,也一个个充满失败心理,对蒋介石政府怨恨不休。胡适感到无脸面见人,于是取消一切约会,关起门来继续考他的《水经注》。

第二年,夫人江冬秀也到了纽约,胡适的幽居生活才算有了一点慰藉。他们租赁的公寓,虽然已经破旧,毕竟也能蔽风雨。雇不起“下女”,便一切自理。夫人打扫厨房,胡适整理内务;夫人烧饭做菜,胡适便洗碗放筷子,饭后又把剩饭菜和器皿搬回厨房,随手带来抹布,拭几擦桌。生活是相当清苦的。然而在国内鼎鼎大名的胡适,平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纽约竟也学会了种种家务劳动,他的老来勤快,也正是“老来穷”所逼出来的啊!

在米珠薪桂的纽约市,没有固定收入,坐吃山也空,他一点有限的存款,怎够填那流亡寓公生活的无底深渊!胡适虽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面对晚年凄清困窘的现实,也难免悲从中来,以致多次对他那时结交的少年朋友唐德刚说:“年轻时要注意多留点积蓄!”①这发自内心的诚挚话语,既是对晚辈的关心和劝勉,更流露出对自己凄凉晚景的深沉叹息。

纽约的寓公生活,不仅清苦,连日常的安全保障也没有。唐德刚写道:

他们所住的是大使级的住宅区,但是他那所破烂的公寓,却没有大使级的防盗设备。在这盗匪如毛的纽约市,二老幽居,真是插标卖首!

一次胡先生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厨房烧饭。一个彪形大汉的窃贼,忽然自防火楼梯,破窗而入。幸好胡太太没有学会一般美国女人临危时的尖叫,她老人家只是下意识地走向公寓大门,把门打开,反身对那悍贼,大叫一声“GO!”真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那位大黑贼,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从门口“GO”了。她老太太把门关好,又径地回厨房烧菜去了。②

幸好江冬秀女士颇具男子气概,胆大而有魄力,喝退了黑贼,否则后果就难以设想了。

1950年5月,胡适终于在普林斯登大学谋得葛斯德东方图书馆管理员的职务,9月到职,合约两年。

普林斯登大学在纽约附近的新泽西州小城,为美国东部常春藤盟校之一,颇有声望。校中图书馆建筑精美,藏书丰富;葛斯德东方图书馆,是其独立的一个分馆。它由创始人葛斯德所收藏的中国图书为基础,逐步发展成以中文图书为主的东方图书馆,包括汉文、满文、蒙文、藏文,以及日本、朝鲜、印度和泰国的出版物,总计约有近30万册。其中最大量收藏的是中国医药学书籍及成套丛书。③但这个图书馆刚刚成立的时候,普大当局对葛氏这一大批古色古香的中国线装书,究竟有何价值,完全不了解。他们知道胡适是中国的大学者,又正流寓纽约赋闲,便聘请他来校主持清理并经管这批图书。胡适当时无事可做,读书人也大约只能与书打交道,竟屈就了这个小小图书管理员的职务。④

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那时在美国不仅一般人不知道,连美国的汉学界、华人学者也很少有人知道。馆里的工作人员也总共只有两个,除胡适外,另有一名助手童世纲。胡适上任之后,便呕心清点整理。1952年2月,他为普大筹划举办了一个以“十一世纪的中国印刷术”为题的特别书展。胡适亲自撰写了几篇介绍文章和书展目录。展览历时两个月,颇为轰动。葛斯德东方图书馆被埋没多年无人知晓的藏书,便不胫而走,引起了美国汉学界及海内外华人学者的重视。

这个书展结束后不久,两年合约期满,胡适便推荐童世纲担任该馆职务,他自己应台湾大学等校的邀请,于年底飞返台湾讲学去了。

在纽约的寓公生活,除了考《水经注》,管图书之外,胡适其实还负有特别使命。在离开大陆之前,1949年1月8日晚,胡适去蒋介石官邸晚餐,即将“引退”的蒋介石劝胡适去美国,说:“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负什么使命。例如争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只要你出去看看。”⑤话虽如此说,事实上蒋对胡适这位“美国通”是抱有希望的。胡适离开祖国后不久,蒋介石于5月28日写有一封密信给胡适,明确交待了此行的任务。信中说:

此时所缺乏而急需于美者,不在物质,而在其精神与道义之声援。故现时对美外交之重点,应特别注意于其不承认中共政权为第一要务。至于实际援助,则尚在其次也。对于进行方法,行政与立法两途,不妨同时并进,但仍以行政为正途,且应以此为主务。望先生协助少川(按:顾维钧字)大使,多加功夫为盼。⑥

胡适也颇为尽忠。他曾几次去华盛顿会见美国政界人士,但“许多同情于中国的朋友,如Hornbeck,如Bullitt,如Pros.George H.Blakeslee,都觉得‘一筹莫展’!第二次去时,见着Wedemeyer,他也是‘有心无力’”。⑦事后胡适回忆说:“这次出去我很苦痛,由于许多老朋友的失败心理,使我感到难于说话。”所以他通知中国驻美使馆,“取消一切约会,不接见任何政府和国会的领袖。因为大家成见太深,使我处处碰壁;也因为局势太大,不是私人间的谈话所能转移的”。

⑧由此可见,胡适的使命完成得并不怎么好。刚好这年8月,美国国务院发表《美国与中国的关系》白皮书,更使胡适失望和丧气,有五个月不曾去华盛顿。直到12月8日,胡适才找到一个机会,又赴华盛顿,在“东西协会华盛顿分会”上,演讲《中国历史上争取自由的奋斗》,鼓吹“西方国家不应贸然承认中共,共产主义同政治自由绝不能相容”。⑨虽然没有什么影响,毕竟是在为逃踞台湾小岛上的蒋介石政府说话了。但胡适在纽约的寓公生活“精神上十分苦闷”,读了“White Book”(白皮书)之后,更不愿久居美国,想回去做点事。⑩

在胡适流居纽约,思想苦闷的日子里,大陆的朋友们并没有忘记他。这年4月29日,胡适的老朋友、北平辅仁大学校长陈垣教授,写了一封公开信给胡适,信中介绍解放后北京各学校和学术界的良好情况,“很诚挚的”劝告胡适“正视现实”

,“幡然觉悟”,“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来”,批判“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这封信最先刊登在5月11日《人民日报》上,应该说反映了中共对胡适及其他在海外知识分子的统战意向;不久,又转载于香港报纸,6月间便有英文译本传到各地。胡适得读以后,发了“考据癖”,考来考去,陈垣“从来不写白话文”,信中有关书信日期又有错误,故断言此信百分之一百是别人借用陈垣的名义假造的。于是1950年1月9日,胡适作《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

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发表在台北的《自由中国》上,文中说,“可怜我的老朋友陈垣先生,现在已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了”。胡适的小儿子思杜,追求进步,不愿跟他父亲逃跑,留在北平。解放后,他进了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精神面貌更不同了。1950年9月,思杜发表文章,批判他父亲,声明与胡适脱离父子关系。胡适说,知子莫若父,硬说那篇文章一定是别人逼迫思杜写的。后来,连他内弟江泽函的信,他也疑心是“他受人逼迫,抄了别人拟好的信稿,寄出来向我作宣传的。”显然,大陆朋友的规劝并没能改变胡适的政治态度。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胡适听到消息,颇为高兴,他认为“美国领导出兵制裁共产党对韩侵略”是一件大好事,是“东亚的命运的转机”,也是整个“自由世界”和“自由中国”难得的一个“转机”;并希这场战争能够“逼迫自由世界走上援助自由中国恢复中国大陆,拯救中国四万五千万人民的一条大路上去”。

这也正是当年蒋介石政府许多人士的幻想。

这年七八月间,胡适花了40天工夫,写了一篇英文文章,题为“China in Stalin’s Grand Strategy”(《史达林策略下的中国》),登载在美国的《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10月号上。文章三万余字,主要针对美国国务院的白皮书,“要人知道中国的崩溃不是像Acheson(艾奇逊)等人说的毛泽东从山洞里出来,蒋介石的军队就不战而溃了”,而是“经过25年苦斗以后的失败”;并且指出,罗斯福总统在雅尔达受了斯大林的欺骗,出卖了中国,以致“中国东北,整个中国,韩国(虽则此处没有提到她)甚至于整个亚洲大陆的命运都已经被确定了,而历史也被拖回去了40年”。这是一篇为蒋介石政府失败辩护的皇皇大文,故台北的《中央日报》很快就翻译连载,又收入1951年国民党编印的《本党与匪党搏斗史实》一书。胡适总算是给逃踞台湾而且惊魂未定的国民党政府说了“公平”话,为他们的失败找到了借口,也算是对发表《白皮书》的美国政府发泄了一点怨气。

1952年底至次年春,胡适在台湾“讲学”一个半月,主要讲“治学方法”、“杜威哲学”之外,又突击作反共宣传,给逃踞台湾的国民党政府打气。

1954年2月,胡适又专程回台湾,参加19日在台北开场的“国民大会”第二次会议,帮助蒋介石政府维持所谓“法统”。开会那天,他作为大会临时主席,开宗明义即说:

今天的第一届国大的第二次会议的召开,是继续维持宪法的法统,依据宪法第25条,第27条,第28条,第29条的规定,举行第二任总统副总统的选举。

胡适这几句话获得了阵阵掌声。但是,这个要维持“法统”的会本身就有个合法不合法的大问题。筹备期间,台湾各界及海外人士多有议论,认为按照“宪法”

规定,第一届的“国大代表”六年任期已满,代表资格即已经没有法理的依据了,怎么可以再选第二任总统副总统呢?逃到台湾的“国大代表”们自然多盼望继续当代表,盼望开会,却也心存疑虑。虽经“大法官”解释,台湾政界笼罩着的法律危机的乌云,并没能驱散。在这样的情况下,胡适作为台湾人士眼中“民主自由”的象征人物,能从美国专程来出席会议,本身就给人们不少安慰;而且,他还煞费苦心,想出了一个“扣足日期的算法”,为这次会议的合法性辩护。他以考证家的身份,振振有词地说:

有人曾提出疑问,第一届的国民大会,可以两次选举总统副总统吗?我们可以毫不迟疑的答复,正因为我们是行宪的第一届国民大会,所以可以选举两次总统副总统。假如每届国民大会的任期是扣足六年计算的,那么就是在国家太平时期,第二任的总统副总统好像还是应该由第一届的国大选举出来的。第一届国民大会是民国卅七年三月廿九日开会的。国大代表的任期从卅七年三月廿九日开始,扣足计算,要到四十三年的三月廿九日,才算六年任满,而第一任总统副总统,是卅七年五月一日由国民大会公告当选,至五月廿日才就职的。依据宪法第廿九条,国民大会于每届总统任满前90日召开。第一任总统任满前90天,就是今天,正是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六年任期之内。所以我觉得第一任总统“任满前90日”或“任满前60日”,都在第一届国民大会六年任期之内,所以第二任总统副总统的选举,是第一届国大代表的任务。……所以我们今天的集会,是完全合法的,是完全有宪法的根据的。

胡适演说时,时而两拳高举,时而拍案,时而击桌,情绪异常激动。这“扣足六年任期”的算法,竟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国大代表们听了觉得比“大法官”的解释更加有力,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有的甚至老泪纵横,钦佩不已。有人事后还写了几首竹枝词,其中一首云:

民主象征一言重,任期扣足细推求,阽危法统艰难甚,万众闻言泪迸流。

这次会议居然顺利进行,选出蒋介石和陈诚为第二任“总统”、“副总统”。胡适还代表国民大会把“总统当选证书”送给蒋介石哩。

胡适这次回台北参加国民大会,总算为台湾当局出了大力。返美以后,台湾当局便聘请他担任所谓“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的副主任。他也果然帮助“设计”起来。在所作《“司徒雷登回忆录”导言》中,胡适便指责美国不仅“在雅尔达出卖了中国”,又“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停止了对华的有效援助”,致使国民党政府垮了台;而美国却又发表“白皮书”,推卸责任。这是胡适感到最伤心和最为不满的。他为台湾当局设想,要求美国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说:

美国为了赎罪而应该做到的起码事情,就是继续拒绝承认中共政权并继续反对这个政权在联合国里取得中国的席位。

1957年9月,胡适又奉蒋介石政府的委派,出席联合国大会,并发表反共演说,题为《匈牙利叛乱在中国大陆的反响》,极力攻击人民中国,并要求联合国大会拒绝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席位。

胡适在纽约如此种种的表演,让人们看到了这位流亡寓公,既可怜又顽固,在凄清飘零的异域,顽固坚持着做蒋介石政府的孤臣孽子,当一名人民中国的反对派。

① 参看唐德刚《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载台北《传记文学》第31卷第2期。

② 同注①。

③ 关于葛斯德东方图书馆及胡适在该馆工作的情况,可参看陈纪滢的《胡适、童世纲与葛斯德东方图书馆》(载台北《传记文学》第27卷第1、2期),及庄申的《记普林斯顿大学葛斯特东方图书馆追悼胡适之先生著作展览会及其相关之史料》(载台北《大陆杂志》第24卷第10期)。

④ 关于胡适在葛斯德东方图书馆的职务,大陆和台湾的研究者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诸如馆长、主持人、管理员等等。胡适自己按照聘约说得很明白,1950年5月15日他致赵元任夫妇信中说:

Princeton的事,昨天(5月14日)正式发表了,名义是Fellow of the University Library and Curator of the Gest Oriental Library with Rank of Full Professor。(见《胡适给赵元任的信》,台北萌芽出版社1960年6月版,第36页)据此,译为馆长或管理员均可,相当于正教授职务。

⑤ 《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16册。(三版注)

⑥ 此信保存在台北胡适纪念馆,转引自陈漱渝《飘零的落叶》一文,载北京《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4期。(三版注)

⑦ 胡适1949年5月22日致赵元任信,见《胡适给赵元任的信》,第25页。

⑧ 《在北大同学会欢迎会上讲词》,收入《胡适言论集》,台北华国出版社1953年7月版,乙编。

⑨ 见台北《中央日报》1949年12月11日;参看《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6册1949年12月8日(三版注)。

⑩ 胡适1949年8月16日致赵元任信,见《胡适给赵元任的信》第29~30页。

胡思杜的文章披露于1950年9月16日《文汇报》,9月22日香港《大公报》转载。胡适得知后曾答记者的访问说:“我们早知道,在共产主义的国家里,没有言论的自由;现在我们更知道,连沉默的自由,那里也没有。”(见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6册,第2152页。)

胡思杜后来分配至唐山工业学院任教,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自杀身亡。1980年11月平反昭雪。(参看石原皋著《闲话胡适》,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53—55页。)

《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7册,1951年2月24日。(三版注)

参看《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6册,1950年6月25日;1952年11月《在台北市记者招待会上答问》、《在国大联谊会欢迎会上讲词》、《国际形势与中国前途》(均载《胡适言论集》乙编),及《东亚的命运》一文(载台北《自由中国》第8卷第1期)。(三版注)

本文台北《中央日报》译文题为《史达林征服世界战略下的中国》,连载于1950年10月19日至21日;另有云轴译、毛子水校的译文,载台北《自由中国》第3卷第10期。(三版注)

胡适在这次会议开始时的演词,曾刊载于台湾各报。此处是根据台北《畅流》半月刊第9卷第2期载罗敦伟作《胡适之先生新五四精神》一文所记抄出。

同注。

竹枝词系陆少青作,共五首,载罗敦伟《胡适之先生新五四精神》文中。此处所引为第二首。参看注。

本文原题“Introduction to J.Leighton Stuart’s Fifty Years in China”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54.由李宜培、潘焕昆合译为中文;后收入《胡适选集》“序言”册。

胡适1957年9月26日,在联合国大会的演说,题为“Repercussions of Hungavian Uprising on Mainland Chinese”,载1957年10月出版的“重要演说集”(Vitalspeehes)第24卷。台湾有关胡适的论著中,多译为《中国大陆反共抗暴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