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4卷 第12章


到了乾清门外,崇祯下马,吩咐王承恩暂到司礼监值房休息,等候呼唤。他对于应该马上处理的几件事已经胸有成竹,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乾清门。一个太监依照平日规矩,在乾清门内高声传呼:“圣驾回宫!”立刻有吴祥等许多太监跪到南路旁边接驾。魏清慧和一群宫女正在乾清宫的一角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慌忙从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的一边接驾。

崇祯没有马上进人乾清宫,想到皇后。袁妃、公主……马上都要死去,他在丹墀上彷徨顿脚,发出沉重的叹息。忽然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声音哆嗦地说道:

“启奏皇爷,请皇爷不要忧愁,奴婢有一计策可保皇爷平安。”

崇祯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张殷的太监,在乾清宫中是个小答应,平常十分老实,做点粗活,从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话。他感到奇怪:这个老实奴才会有什么妙计?于是他低下头来问道:

“张殷,别害怕,你有何妙计?”

张殷回答说:“皇爷,倘若贼兵进了内城,只管投降便没有事了。”

崇祯的眼睛一瞪,将张殷狠踢一脚,踢得他仰坐地上,随即拔出宝剑,斜砍下去,劈死了张殷。这是崇祯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杀过之后,气犹未消,浑身战栗。众太监和宫女们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宫中杀人,都惊恐伏地。看见皇上依然盛怒,脚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吴祥赶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问道:

“皇爷要往何处?”

“坤宁宫!”

大家听到皇上要去坤宁宫,一齐大惊,知道宫中的惨祸要开始了。吴祥赶快命一个太监奔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准备接驾,同时取来了两只宫灯,随着皇上走出日精门,从东长街向北走去。魏清慧也赶快拉着一个宫女,点着两只宫灯,从乾清宫的后角门出去,追上皇帝。

周后正在哭泣,听说皇帝驾到,赶快到院中接驾。崇祯一路想着,要把官眷中哪一些人召到坤宁宫,吩咐她们自尽,倘有不肯奉旨立刻自尽的,他就挥剑杀死,决不将她们留给贼人,失了皇家体统。因为考虑着他要亲自挥剑杀死宫眷,所以他不进坤宁宫正殿,匆匆走进了东边的偏殿。皇后紧紧地跟随着他。跪在院中接驾的太监们和宫女们都站起来,围立在偏殿门外伺候,战栗屏息。

崇祯在偏殿正间的龙椅上坐下,命皇后也赶快坐下,对皇后说道:

“大势去了,国家亡在眼前。你是天下之母,应该死了。”

周后对于死,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皇上的话井没有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坤宁宫的宫女们知道皇后就要自尽,都跪到地上哭了起来。站在殿外的太监们因为宫女们一哭,有的流泪,有的呜咽。

近三天来,周后因知道国家要亡,心中怀着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的一件恨事,如今忽然间又出现在心头。

一个月前,李自成尚在山西境内时,朝中有人建议皇上迁往南京,以避贼锋,再图恢复。朝廷上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使皇上拿不定主意。周后和懿安皇后通过各自的宫中太监,也都知道此事。懿安皇后是赞同迁都南京的,但她是天启的寡妇,不便流露自己的主张。有一天托故来找周后闲谈,屏退左右,悄悄请周后设法劝皇上迁都南京。后来,崇祯心结烦闷地来到坤宁宫,偶然提到李自成率五十万人马已人山西,各州县望风投降的事,不觉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

“皇上,我们南边还有一个家……”

崇祯当时把眼睛一瞪,吓得周后不敢再往下说了。从那次事情以后,在宫中只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继续往北京来,局势一天比一天坏,亡国大祸一天近似一天。周后日夜忧愁,寝食难安,但又不敢向皇上询问一字。她常常陪想,民间贫寒夫妻,有事还可以共同商量,偏在皇家,做皇后的对国家大事就不许说出一字!她痛心地反复暗想,她虽不如懿安皇后那样读书很多,但是她对历代兴亡历史也略有粗浅认识。她也听说,洪武爷那样喜欢杀人,有时还听从马皇后的谏言!她小心谨慎,总想做一个贤德皇后,对朝政从不打听,可是遇到国家存亡大事,她怎能不关心呢?她曾经忍不住说了半句话,受到皇上严厉的眼色责备,不许她把话说完。假若皇上能听她一句劝告,在一个月前逃往南京,今天不至于坐等贼来,国家灭亡,全家灭亡!

她有一万句话如今都不需要说了,只是想着儿子们都未长成,公主才十五岁,已经选定驸马,尚未下嫁,难道在她死之前不能同儿女们见一面么?她没有说话,等候儿女们来到,也等候皇上说话,眼泪像泉水般地在脸上奔流。

崇祯命太监们分头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来,又对皇后说道:

“事不宜迟。你是六宫之主,要为妃嫔们做个榜样,速回你的寝宫自缢吧!”

周后说道:“皇上,你不要催我,我决不会辱你朱家国体。让我稍等片刻。公主们我不能见了,我临死要看一眼我的三个儿子!”

皇后说了这句话,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起来。

这时,魏清慧等和一部分皇后的贴身宫女如吴婉容等都已经进人偏殿,她们听到皇后说她临死前不能见到两个公主,但求见到太子与二王的话,每一个字都震击着她们的心灵。第一个不知谁哭出声来,跟着就全哭起来,而且不约而同地环跪在皇后面前,号陶大哭。站在门外的几十名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呜咽哭泣。

周后本来还只是热泪奔流,竭力忍耐着不肯大哭,为的是不使皇上被哭得心乱,误了他处置大事。到了这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

崇祯也极悲痛,在一片哭声中,望着皇后,无话可说,不禁呜咽。他知道皇后不肯马上去死,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等待看三个儿子一眼。呜咽一阵,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泪,对皇后说道:

“内城将破,你赶快去死吧。朕马上也要自尽,身殉社稷,我们夫妻相从于地下。”.

周后突然忍住痛哭,从心中喷发出一句话:“皇上,是的,只看儿于们一眼,我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出:我嫁你十七年,对国事不敢说一句话,倘若你听了我一句话,何至今日!”

崇祯明白她说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呜咽说道;“原是诸臣误朕,如今悔恨已迟。你还是赶快死吧!你死我也死,我们夫妻很快就要在地下见面!”

周后并不马上站起身来去寝宫自尽,想到就要同太子和二王死别,又想到临死不能见两个亲生的公主,哭得更惨。崇祯见此情形,后悔不曾下决心逃往南京,不由得顿足痛哭。

坤宁宫正殿内外的几十个宫女和太监全都哭得很痛。有一个进人偏殿的宫女晕倒在地,被吴婉容用指甲掐了她的人中,从地上扶了起来。

崇祯哭了几声,立刻忍住,命一个宫女速速奔往慈庆宫,禀奏懿安皇后,请她自尽,并说:

“你启奏懿安皇后,皇帝和皇后都要自尽,身殉社稷。如今亡国大祸临头,皇上请她也悬梁自尽,莫坏了祖宗的体面!”

这时,太子、永王和定三,都被召到了坤宁宫偏殿。周后一手拉着十五岁的太子,一手拉着十一岁的定王,不忍离开他们,哭得更痛。永王十三岁,生母田皇贵妃,于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后是他的嫡母,待他“视如己出”。他现在站在皇后的身边痛哭。皇后用拉过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人心肝地放声大哭。崇祯催促皇后说:

“如今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快自尽吧,不要再迟误了。”他又向一个宫女说:“速去传旨催袁娘娘自尽,催长平公主自尽,都快死吧,不要耽误到贼人进来,坏了祖宗的国体。”

此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知道四更过了一半,离五更不远了。坤宁宫后边便是御花园和钦安殿,再往后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紧靠着紫禁城里边的排房,俗称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较低的太监。这时,从廊下家传出来一声两声鸡啼,同云板声混在一起。

皇后一听见鸡啼声,在心中痛恨地说:“唉,两个女儿再也不能见到了!”她放开了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崇祯说道:

“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阴间的路上等待圣驾!”

虽然她不再怕死,丝毫不再留恋做皇后的荣华富贵,但是她十分痛心竟然如此不幸,身逢亡国灭族惨祸。她临走时心犹不甘,用泪眼看一眼三个儿子,看一眼马上也要自尽殉国的皇上,同时又想到两个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两天两夜来寝食俱废,十分困乏,又加上脚缠得太小,穿着弓鞋,刚走两步,忽然打个趔趄。幸而吴婉容已经从地上站起,赶快将她扶住。

崇祯望着皇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走出偏殿,又一次满心悲痛,声音凄怆地对太子和二王吩咐:

“母后要同你们永别了。你们恭送母后回到寝宫,速速回来,朕有话说!”

因为五更将到,崇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到马上还要在宫中杀人,他深感已经精力不够,吩咐宫女们:“拿酒来!快拿酒来!”宫女们马上把酒拿来,只是仓皇中来不及准备下酒小菜。崇祯不能等待,厉声吩咐:

“斟酒!”

一个宫女用金杯满满地斟了一杯,放在长方形银盘中端来,摆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道:

“斟酒!”

宫中酿造的御酒“长春露”虽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连饮了十来杯(他平生从来不曾如此猛饮),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当他连连喝酒的时候,神态慷慨沉着,似乎对生已经忘怀。站在左右的宫女和太监们看到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气,而且眼睛通红,都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只怕他酒醉之后挥剑杀人,接着自刎。然而崇祯只是借酒浇愁,增加勇气,所以心中十分清楚。他停止再饮,向一个太监吩咐:

“传主儿来!”

宫中说的“主儿”就是太子。太子马上来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随着来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硬咽说:

“回父皇,儿臣等已恭送母后回到寝宫了。”

“自尽了么?”

太子哭着回答:“母后马上就要自尽,宫女们正在为她准备。”

“你母后还在哭么?”

“母后只是深深地叹气,不再哭了。”

“好,好。身为皇后,理应身殉社稷。”

他侧耳向坤宁宫正殿倾听,果然听不见皇后的哭声,接着说道:

“贼兵快攻进内城,越快越好。”

此时皇后确实已经镇定,等太子和二王哭着叩头离开,她叹了口气,命一个小太监在宫女们的帮助下,替她在寝宫(坤宁宫西暖阁)的画梁上绑一白练,摆好踏脚的凳子。寝宫中以及窗子外和坤宁宫正殿,站立众多宫女,屏息无声,十分寂静。吴婉容挥走了小太监,跪到皇后面前,用颤抖的低声说道:

“启奏娘娘,白练已经绑好了。”

皇后没有马上起身,轻声吩咐:“快拿针线来,要白丝线!”

吴婉容不知皇后要针线何用,只好向跪在她身后的宫女吩咐。很快,宫女们将针线拿到了。吴婉容接住针线,手指轻轻打颤,仰面问道:

“娘娘,要针线何用?”

原来周后今年才三十三岁,想到自己生得出众的貌美,浑身皮肤光洁嫩白,堪称“玉体”,担心贼人进宫后尸身会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个平日熟练女红的年长宫女跪在地上用丝线将衣裙的开口缝牢。当这个宫女噙着眼泪,心慌意乱,匆忙地缝死衣裙的时候,周后不是想着她自己的死,而是牵挂着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个儿子逃出宫去,努力听偏殿中有何动静。但是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使她没法听清。她又叹口气,望着跪在地上的宫女,颤声说道:

“你的手不要颤抖,赶快缝吧!”

那个熟练针线的年长宫女,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着两次被针尖扎伤了手指。吴婉容看在眼里,接过来针线,一边流泪,一边飞针走线,很快将皇后的衣襟和裙子缝死。皇后对吴婉容说:“叫宫人们都来!”马上,三十多个宫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抽头揩揩眼泪,说道:

“我是当今皇后,一国之母,理应随皇帝身殉社稷。你们无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你们就从玄武门逃出宫去。国家虽穷,这坤宁宫中的金银珠宝还是很多,你们可以随便携带珠宝出宫。吴婉容,你赶快扶我一把!”

吴婉容赶快扶着皇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上吊的地方走去。她竭力要保持镇定,无奈浑身微颤,两腿瘫软,不能不倚靠吴婉容用力搀扶,缓慢前行。她顷刻间就要离开人世,但是她的心还在牵挂着丈夫和儿子,一边向前走一边叹气,幽幽地自言自语:

“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们逃出宫去就晚啦!”

偏殿里,太于和永、定二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立在父皇面前,等待面谕。崇祯忽然注意到三个儿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惊,用责备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这副打扮!”随即他向站在偏殿内的一群宫女和太监看了一眼,说:“还不赶快找旧衣帽给主儿换上!给二王换上!”

众人匆忙间找来了三套小太监穿旧了的衣服,由两个宫女替太子更换,另有宫女们替二王更换。崇祯嫌宫女们的动作太慢,自己用颤抖的双手替太子系衣带,一边系一边哽咽着嘱咐说:

“儿啊!你今夜还是太子,天明以后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宫去,流落民间,你要隐姓埋名,万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见到年纪老的人,你要称呼爷爷;见到中年人,你要称呼伯伯、叔叔,见到年岁与你相仿的人,你要称呼哥哥……我的儿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宫就是庶民百姓,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有家可归的庶民还要可怜!你要千万小心,保住你一条性命!你父皇即将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经先我去了!……”

当崇祯亲自照料为太子换好衣帽时,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宫女们换好了。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还想嘱咐两句话,但是一阵悲痛,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热泪奔流。

皇后由吴婉容搀扶着,走到从梁上挂下白练的地方。她最后用泪眼望一望在坤宁宫中忠心服侍她的宫女们,似乎有不胜悲痛的永别之情。除吴婉容外,所有的宫女都跪在地上为皇后送行,不敢仰视。周后由吴婉容搀扶,登上垫脚的红漆描金独凳,双手抓住了从画梁上垂下的白练,忽然想到临死不能够同两个公主(一个才六岁)再见一面,恨恨地长叹一声。吴婉容问道:

“娘娘,还有什么话对奴婢吩咐?”

周后将头探进白练环中,脸色惨白,她双手抓紧白练,声音异常平静地对吴说道:

“我要走了。你去启奏皇上,说本宫已经领旨在寝宫自缢,先到黄泉去迎接圣驾。”

周后说毕,将凳子一蹬,但未蹬动。吴婉容赶快将凳子移开,同时周后将两手一松,身体在空中摆动一下,不再动了。宫女们仰头一看,一齐放声痛哭,另外在窗外的太监们也发出了哭声。

崇祯听见从皇后的寝宫内外传来宫女们和太监们一阵哭声,知道皇后已经自缢身亡,不觉涌出热泪,连声说:

“死得好,死得好。不愧是大明朝一国之母!”

他正要吩咐太监们护送三个儿子出宫,吴婉容神色慌张地走进偏殿,跪在他的面前说道:

“皇爷,皇后命奴婢前来启奏陛下,她已经遵旨悬梁自尽,身殉社稷!”

崇祯睁大眼睛,望着吴婉容问道:

“皇后还说了什么话?”

“皇后说道,她先行一步,在黄泉路上迎接圣驾。”

崇祯忍不住掩面痛哭。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儿子跟着他放声痛哭,没有人能抬起头来。

崇祯不敢多耽搁时间,他赶快停止痛哭,吩咐钟粹宫的掌事太监赶快将太子和定王送往他们的外祖父嘉定侯周奎的府中,又吩咐一个可靠的太监将永王送到田皇亲府中,传旨两家皇亲找地方使他的三个儿子暂时躲藏,以后出城南逃。吩咐了太监们以后,崇祯因为将恢复江山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他又对太子说道:

“儿啊,汝父经营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并无失德,不是亡国之君。皆朝中诸臣误我,误国……致有今日之祸。儿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等你长大之后,你要恢复祖宗江山,为你的父母报仇。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我的儿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复江山!……”他痛哭两声,吩咐太监们带着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出宫。

他本来下旨:曾经被他召幸过的女子,不管有了封号的和没有封号的,都集中在钱选侍的宫中,等候召进坤宁宫中处置,也就是吩咐她们立刻自尽,不肯自尽的就由他亲手杀死,绝不能留下来失身流贼。

然而现在已经将近五更,住在玄武门内左右廊下家的太监们喂养的公鸡开始纷纷地叫明了。崇祯不再叫等候在钱选侍宫中的宫眷们前来,他出了偏殿,转身往正殿走去。

吴婉容知道他要去看一眼皇后的尸首,赶快跑在前面,通知宫女们止哭,接驾。崇祯进了坤宁宫的西暖阁,看一看仍然悬在梁上的尸体,他用剑鞘将尸体推了一下,轻轻地点头说:“已经死讫了,先走了,好,好!”他立即回身退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坤宁宫院的大门,向寿宁宫转去。一部分太监和宫女紧随在他的身后,有人在心中惊叫:

“天哪,是去逼公主自尽!”

听见廊下家的鸡叫声愈来愈稠,崇祯的心中很急,脚步踉跄地向寿宁宫走去。他虽然想保持镇静,在死前从容处理诸事,然而他的神志已经慌乱,只怕来不及了,越走越快,几乎使背后的宫女和太监们追赶不上。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是崇祯的长女,自幼深得父皇的喜爱。当她小的时候,尽管崇祯日理万机,朝政揪心,还是经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玉,异常聪慧,很像皇后才人信邸时候。去年已经为她选定了驸马,本应今年春天“下嫁”,只因国事日坏,不能举行。此刻他要去看看他的爱女是否已经自尽,尸悬画梁……他的心中忽然万分酸痛,浑身战栗,连腿也软了。他想大哭,但哭不出声,在心中叫道:

“天啊,亡国灭族……人间竟有如此惨事!”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今年十六岁,刚才坤宁宫中的一个宫女奔来传旨,命她自尽。她不肯,宫女们也守着她不让她自尽。现在众宫女正围着她哭泣,忽然听说万岁驾到,她赶快带着众宫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驾。崇祯见公主仍然活着,又急又气,说道:

“女儿,你为何还没有死?”

公主牵着他的衣服哭着说:“女儿……无罪!父皇啊……”

崇祯颤抖地说:“不要再说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长平公主正要再说话,崇祯的右手颤抖着挥剑砍去。她将身子一躲,没有砍中她的脖颈,砍中了左臂。她在极度恐怖中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崇祯见公主没有死,重新举起宝剑,但是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凶,没有力气,心也软了,勉强将宝剑举起之后,却看见费珍娥扑到公主身上,一边大哭一边叫道:

“皇爷,砍吧!砍吧!奴婢愿随公主同死!”

崇祯的手腕更软了,宝剑砍不下去,叹口气,转身走出寿宁宫,仓皇地走到了袁妃居住的翊坤宫。崇祯走后,寿宁宫中的宫女们和公主的奶母仍在围着公主哭泣。寿宁宫的掌事太监何新赶快从御药房找来止血的药,指挥年纪较长的两个宫女将公主抬放榻上,为公主上药和包扎伤口,却没有别的办法。公主仍在昏迷中,不省人事,既不呻吟,也不哭泣。由于皇后已死,皇帝正在宫中杀人,寿宁宫中事出非常,掌事太监何新和奶母陈嬷嬷对昏迷不醒的公主都不知如何处理。幸而恰在这时,被大家素日敬爱的吴婉容来到了。

原来吴婉容等皇上走出坤宁宫后,不让太监插手,同坤宁宫中几个比较懂事和胆大的宫女一齐动手,将皇后的尸体从梁上卸下,安放在御榻上,略整衣裙,替皇后将一只没有闭拢的眼睛闭上,又将绣着龙凤的黄缎被子盖好尸体。她知道皇上是往寿宁官来,不知公主的死活,便跟在皇上之后奔来了。

吴婉容看见公主虽然被砍伤左臂,因皇上手软无力,并未砍断骨头,更没有伤到致命地方,醒来以后休养些日子就会康复。她将何新叫到寿宁宫的前庑下,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宫去?”

何新说:“公主已经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公主出宫,公主死在路上,我的罪万死莫赎。”

“不,何公公。据我看,公主的昏迷不醒是刚才极度惊惧所致,一定不会死去。你何不趁着天明以前,不要带任何人,独自背公主出玄武门,逃到周皇亲府中?”

何新的心中恍然明白,说道:“就这么办,好主意!”

费珍娥已经出来,听见了他们救公主的办法,小声恳求说:“让我跟随去服侍公主行么?”

何新说:“不行!多一个人跟去就容易走露消息!”

费宫人转求坤宁宫的管家婆:“婉容姐,我愿意舍命保公主,让我去么?”

婉容说:“你留在宫中吧。让何公公背着公主悄悄逃走,就是你对公主的忠心。”

“可是我决不受贼人之辱!”

“这我知道。还是前天我对你说的话,我们都要做清白的节烈女子,决不受辱。一巳逆贼破了内城,你来坤宁宫找我,我们都跟魏清慧一起尽节,报答帝后深恩。”

吴婉容因坤宁宫中的众宫人离不开她,匆匆而去。她同袁皇贵妃的感情较好,本想去看袁妃的尽节情况,但没有工夫去了,在心中悲痛地说:

“袁娘娘,你没有罪,不该死,可是这就叫做亡国啊!”

其实,此时袁妃并没有死。她身为皇贵妃,国亡,当然要随皇帝身殉江山,所以三天来她对于死完全有精神准备。当皇上在坤宁宫催周后自尽时候,她本来毫不犹豫地遵旨自尽,不料因为她平日待下人比较宽厚,宫女们故意在画梁上替她绑一根半朽的丝绦。结果她尚未绝气,丝绦忽然断了,将她跌落地上,慢慢地复苏了。虽然她吩咐宫女们重新替她绑好绳子,重新扶她上吊,但宫女们都跪在地上,围着她哭,谁也不肯听话。崇祯进来,知道她因绳于忽断,自缢未死,对她砍了一剑,伤了臂膀。因为他的手臂颤栗,加上翊坤宫一片哭声,他没有再砍,顿顿脚,说了句“你自己死吧!”转身走了出去。

他奔到钱选侍的宫中。所有选侍、美人和尚没有名目的女子都遵旨集中在那里。这些平日同皇上没有机会见面的女子,都属于皇上的群妾,有的还是宫女身份,她们同皇上并没有感情,只是怀着一种被皇上冷落的“宫怨”和对前途捉摸不定的忧虑,等待着皇上处分。当崇祯匆匆来到时,她们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着跪下接驾。崇祯命她们赶快自尽,不得迟误。她们一齐叩头,颤声回答:

“奴婢遵旨!”

几个女子向外退出时,有一个神情倔强的宫女,名叫李翠莲,禁不住恨恨地叹一口气,小声说道:

“奴婢遵旨尽节,只是死不瞑目!”

崇祯喝问:“回来!为什么死不瞑目?”

倔强的李翠莲返身来重新跪下,大胆地回答说:“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两年,不曾再见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称‘臣妾’,仍是奴婢。因为未赐名分,父母也不能受恩。今日亡国,虽然理当殉节,但因为在宫中尚无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崇祯受此顶撞,勃然大怒,只听刷拉一声,他将宝剑拔出半截,对跪在面前的宫女瞋目注视。这宫女却毫不畏惧,本来是俯伏地上,听到宝剑出鞘声,忽然将身于跪直,同时将脖颈伸直,低着头,屏住呼吸,只等头颅落地。崇祯是怎样回心转意,没人知晓,但见他将拔出来一半的宝剑又送回鞘中,伤心地轻声说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选进末代宫中。如今大明亡国,你与别的宫女不同,因为曾经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身于贼。看你性子刚烈,朕不杀你,赐你自己尽节,快自己从容悬梁自缢,留个全尸。去吧,越快越好!”

李翠莲叩头说:“奴婢领旨!”

李翠莲走后,崇祯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误,见有女子很不愿意尽节,他猛跺一脚,挥剑砍倒两个,不管她们死活,在一片哭声中离开,奔回乾清宫。在他身殉江山之前,还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断然决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问题。现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个小女儿为皇后所生,今年虚岁六岁,长得十分好看,活泼可爱。他因为很喜爱这个小公主,叫奶母和几个宫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宫的昭仁殿,在乾清宫正殿的左边,只相隔一条夹道。因为公主的年纪还小,没有封号,宫中都称她是昭仁公主。这小女孩既不懂亡国,也不懂自尽,怎么办呢?三天来他就在考虑着他自己身殉社稷之前在宫中必须处理的几件事,其中就包括小公主。现在该处理的几件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只剩下昭仁公主了。

他匆匆回乾清宫去。过了交泰殿,快进乾清宫的日精门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说道:

“我的小女儿啊,不是父皇太残忍,是因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叶,不应该死于贼手,也不应该长大后流落民间!儿啊,你死到阴间休抱怨你父皇对你不慈!……”

崇祯进了日精门,不回乾清宫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奶母和宫女们正在一起流泪,等待大难降临,忽听说皇上驾到,一齐拥着小公主出来跪下接驾。小公主已经在学习宫中礼仪,用十分可爱的稚嫩声音叫道:“父皇万岁!”她的话音刚落,崇祯一咬牙,手起剑落,小公主来不及哭喊一声,就倒在血泊中死了。

奶母和众宫女们一齐大哭。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一般的太监和宫女都留在丹墀上,只有吴祥和魏清慧随崇祯进了暖阁。崇祯回头吩咐:

“快快拿酒!传王承恩进来!”忽然听见昭仁殿一片哭声,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祯吩咐之后,拉出素缎暗龙黄袍的前襟,将王白色袍里朝上,平摊御案,提起朱笔,战抖着,潦草歪斜地写出了以下遗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诸臣误国,致失江山。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

崇祯在衣襟上写毕遗诏,抛下朱笔,听见城头上炮声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监和军民已经打开城门投降。他回头对魏清慧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未说出。魏宫人已经看见了他在衣襟上写的遗诏,此时以为皇上也想要她自尽,赶快跪下,挺直身子,伸颈等待,慷慨呜咽说道:

“请皇爷赐奴婢一剑!”

崇祯摇摇头,说道:“朕马上身殉社稷,你同都人们出宫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宫正殿的右边,同昭仁殿左右对称,形式相同。往日崇祯召见臣工,为避免繁文褥节的礼仪,都不在乾清宫正殿,通常在乾清宫的东西暖阁,也有时在宏德殿,即所谓乾清宫的偏殿。

当崇祯匆匆地离开乾清宫的东暖阁走进宏德殿时,王承恩已经在殿门外恭候,而一壶宫制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只金盏,四样下酒冷盘(来不及准备热菜)已经摆在临时搬来的方桌上。崇祯进来,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说道:“斟酒!”跟随他进来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丝双龙银壶替他斟满金杯。他将挂在腰间的沉甸甸的宝剑取下,铿然一声,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饮而尽,说道:“再斟!”随即向殿门口问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赶快进来,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刚才奴婢已在殿门口跪接圣驾了。”

崇祯对王承恩看了看,想起来王承恩确实在殿门口接驾,只是他在忙乱中没有看清是谁。由于他马上就要自尽,知道王承恩甘愿从死,使他安慰和感动。他向立在殿门口的太监们吩咐:

“替王承恩搬来一把椅子,拿个酒杯!”

恭立在殿门口的吴祥和几个太监吃了一惊,心中说:“皇上的章法乱了!”但他们不敢耽误,立刻从偏殿的暖阁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只宫中常用的粉彩草虫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满了酒。崇祯说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惊,叩头说。

“朕命你坐下,此系殊恩,用酬你的忠心。时间不多了,你快坐下!”

“皇上,祖宗定制,内臣不管在宫中有何职位,永远是皇上的家奴,断无赐坐之理。”

“此非平时,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头谢恩,然后站起,在崇祯对面的椅子上欠着身子坐下,不敢实坐。崇祯端起金杯,望着王承恩说:

“朕马上就要殉国,你要随朕前去。来,陪朕饮此一杯!”说毕,一饮而尽。

王承恩赶快跪在地上,双手微微打颤,捧着酒杯,说道:

“谢圣上鸿恩!”

他将杯中酒饮了一半,另一半浇在地上,又说道:

“启奏皇爷,城头上几处炮声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开门迎降。皇上既决定身殉社稷,不可迟误。即命内臣们搬运来引火的干柴如何?”

崇祯的神情又变得十分冷静,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满金杯。魏宫人知道崇祯平日很少饮酒,以为他是要借酒壮胆,怕他喝醉,斟满金杯后小声说道:

“皇爷,贼兵已经进城,请皇爷少饮一杯,免得误了大事。”

崇祯到了此时,又变得十分镇静,神情慷慨而又从容。死亡临头,事成定局,他已经既不怕死,也没有愁了,所有的只是无穷的亡国遗恨。三天来他寝食均废,生活在不停止的惊涛骇浪之中,又经过一整夜的折腾,亲历了宫廷惨祸,他需要多饮几杯酒,一则借酒浇一浇他的胸中遗恨,二则增加一点力量,使他更容易从容殉国。他认为,北京城大,敌人进城之后,也不会很快就进人皇宫,所以他饮了第三杯酒以后,对魏宫人说:

“再为朕满斟一杯!”

当魏宫人又斟酒时,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说:“皇爷,奴婢估计,贼兵正在向紫禁城奔来,大庖厨院中堆有许多干柴,该下旨准备在三大殿和乾清宫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

崇祯端起金杯不语,沉默片刻,深沉地叹一口气,将金杯放下。只有魏宫人知道皇上无意焚毁宫殿。她看见他一刻前坐在乾清宫东暖阁,在衣襟的里边写有遗诏。虽然她站在皇上背后相距三尺以外,看不见遗诏内容,但她知道皇上要穿着衣服自尽,断不会举火自焚。到底要吞金?服毒?自缢?自刎?还是投水……她不清楚。至于吴祥等几个在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他们窃听到巩、刘二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自焚并烧毁三大殿的话,并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写遗诏的事,所以都认为皇上会放火焚烧三大殿和乾清宫。他们还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认为这样的办法最为合宜,不但皇上为祖宗江山死得壮烈,死得干净,而且也不将巍峨的宫殿留给“逆贼”。王承恩担心敌兵马上来到,又忍不住向崇祯问道:

“陛下,可否命内臣们赶快搬运木柴?”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伤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宫人轻声问道:“皇爷,有何吩咐?”

崇祯叹口气,向魏宫人说:“朕将如何自尽,在昨日午觉中已经决定了。”

魏宫人含泪说:“昨日午后,皇爷做了一个凶梦,在梦中大哭,是奴婢将皇爷唤醒。可是皇爷梦见了什么事情,并没有告诉奴婢。”

此刻,崇祯的眼前又浮现出噩梦中看见的那幅图像:一个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龙袍不整,披散头发,舌头微吐,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上吊而亡。但是他没有对魏清慧说出他昨日梦见的可怕图像,一口将酒喝干,将金杯铿然放到桌上,大声说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骇了一跳,说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怀亡国遗恨。可是皇上,您听,玄武门已打五更,再耽误就来不及焚毁宫殿了!”

几天来崇祯常想着一些国事上的重大失误,致有今日亡国之祸。他有一套习惯思路,自信很强,认为许多重大失误,都是诸臣误国,他自己没有错误。近些日子,他眼看着将要亡国,每次回想亡国的各种原故,有几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无法忘怀。第一件,在几年前,满洲的兵力还不像今日强大,有意同朝廷言和。他同杨嗣昌都主张同满洲言和,求得同满洲息兵数年,使朝廷摆脱两面作战困境,专力对付“流贼”。不料消息再次泄露,举朝哗然,群起攻击与满洲言和,杨嗣昌被迫离开朝廷,出外督师,死在湖广。继杨嗣昌主持中枢的是陈新甲,也知道国家当务之急是同满洲言和,以摆脱两面作战,内外交困之局。和议即将成功,不料消息泄露,又是举朝大哗,比上一次攻击和议的言论更为猛烈,他迫不得已将陈新甲下狱,斩首。假如当时朝中文臣们稍有远见,避免门户之争,都肯从大局着想,使和议之策成功,朝廷暂缓东顾之忧,国力不致消耗净尽,何有今日!假如杨嗣昌和陈新甲有一个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日!尤其他近几天时时在心中痛恨的是,关于南迁的事,何等紧迫,满朝文臣们各存私心,大臣反对,小臣不敢坚持,致有今日!还有,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紧迫,朝廷上好些天议论不决,贻误军机,坐等流贼日夜东来,致有今日!……

“斟酒!斟满!”他大声说,咬牙切齿。

魏清慧浑身打颤,赶快又斟满金杯。崇祯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写了一句话叫王承恩看,随即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他在案上写的是:

“文臣每(们)个个可杀!”

看见了崇祯写的这句话,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断定敌兵正在向皇城奔来,进了皇城后就是毫无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赶快为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准备好弓卜之物,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望着皇上说:

“陛下,乾清宫……”

崇祯心乱,没有听清,以为催他自尽,他冷静地说道:“不要担心,还来得及,来得及。”

正在此时,从西城外又传来了一阵炮声。崇祯浑身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说:“皇上,需要赶快准备……”

崇祯说:“朕早已反复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随朕出宫。”他膘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饮过了这杯酒,你就随朕出宫!”.

王承恩说:“可是皇爷,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有在宫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宫不用焚。”

“岂不是留以资敌!”

崇祯没心回答,饮下去最后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饮下杯中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动身。魏清慧赶快从桌上捧起宝剑,准备替皇上系在腰间。但崇祯心中明白这宝剑没有用了,轻轻一摆头,阻止了她。他对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和“管家婆”魏清慧说了一句话:“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随即从宏德殿出来了。

从乾清宫的宫院去玄武门,应该出日精门或月华门向北转,可是崇祯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门。站在乾清门前,回过头来,伤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热泪,在心中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极殿(三大殿的后边一殿)的高大影子,叹了一声,心中说:“再也看不见了!”他忍耐着没有痛哭,因为已经没时间哭了。

到了此时,王承恩、吴祥等人才知道皇上无意焚毁乾清宫和二大殿,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也不敢再问。吴祥和魏清慧率领乾清宫的全体太监和宫女送皇帝出乾清门。一个太监牵着太平騟在乾清门外等候,另一个太监搬了马凳,还有四个太监用朱漆龙头短棒打着四只羊角宫灯侍候。崇祯上了御马,接了杏黄丝缰,挥手使牵马的和打灯笼的太监都不要跟随,只要王承恩跟在马后。他从乾清门外向东,到内左门向北转,向东一长街(乾清宫和坤宁宫东边的一条永巷)方向走去。

太监和宫女们一直跟随到内左门,跪下去叩头,吴祥和魏清慧等同时哽咽说道:

“奴婢们为皇爷送驾!”

虽然天色已经麻麻亮,但永巷的两边都是很高的红墙,隔红墙尽是宫殿,加上天色阴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浓。崇祯骑马向玄武门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阴影中,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音。

平日皇上晚间出乾清宫,总是乘步辇,华贵的灯笼成阵,由太监和宫女簇拥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见皇上是这样出乾清宫,忍不住望着皇上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的方向伤心,呜咽出声。她一呜咽,许多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旁边的永巷(宫中称为东二长街)中,这时候特别幽暗,凄风冷雨,没有人管的路灯大部分已经熄灭。孤单的马蹄声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门的御花园方向消失,而乾清宫院中的太监和宫女们送别皇上的哭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魏清慧很快从地上站起来,差两个宫女去坤宁宫请吴婉容速来商量要事,她自己回乾清宫后边的住房中料理临死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上的去向,忽然她产生了一种猜想。她希望皇上不是找一个地方自尽,而可能是皇上瞒着左右太监,另外吩咐别人,事先替他秘密作好安排,此刻只带着王承恩逃出宫去,到一个连王承恩也不知道的地方藏起来,然后再逃出北京。但这只是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没有说出口来。

天色更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云板不响了。内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人城,而李过和李岩等率领的清宫人马也从西长安街来了。

崇祯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色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门的太监已经逃散,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看见皇上来了,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崇祯出了玄武门,又走出北上门,过了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进人万岁门,来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时煤山上和周围的树木比现代多,范围较大。崇祯来到院中,在西山脚下马,有一只夜间从鹿舍走出的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人密林。

崇祯下马以后,命王承恩在前带路,要顺小路上山顶看看。王承恩断定“流贼”正在向皇城前来,心中焦急,劝说道:“陛下,天色已经亮了,不敢多耽搁时间了。”崇祯没有说话,迈步前行。王承恩见他态度执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带路。

扔下的御马没有人管,七宝雕鞍未卸,肚带未松,镶金嵌玉的辔头依然,黄丝缰绳搭在鞍上,在山脚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从原路回来。

王承恩引着崇祯从西山脚下,手分树枝,顺着坎坷的小路上山。自从崇祯末年,国事日坏,皇帝和后妃们许多年不来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杂树不少。虽然用现代科学方法测量,煤山的垂直高度只有旧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两代,它的顶峰是北京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如今崇祯上山所走的崎岖小路,就显得很长。但见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栖有许多白鹤,刚刚从黎明的残梦中醒来,有几只听见上山的人声,从松柏枝头乍然睁眼,感到吃惊,片刻犹豫,展翅起飞,飞往北海琼岛,在长空中发出来几声嘹亮的悲鸣。

空中布满暗云,所以天色已明,却迟迟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凉风忽起,松涛汹涌。崇祯在慌乱中右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冷不防打个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边带路的王承恩,没有跌倒。经过这一踉跄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过的头发更散乱了,略微嫌松的右脚上的靴子失落了。继续走了几步,他感到脚底很疼痛,才明白临时换的一只旧靴子丢失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寻找,也没有告诉王承恩。他想,马上就要上吊殉国了,脚掌疼痛一阵算得什么!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们上到了煤山的中间主峰,是煤山的最高处,在当时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处。这里有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平坦地方,上建一亭,就是清代改建的寿皇亭的前身。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国之君,到此时一定是惊慌迷乱,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赶快自尽,免得落入敌手。然而崇祯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镇静,不再哭,也不很惊慌了。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想着这一大片从永乐年间建成,后经历代祖宗补建和重建的皇宫,真可谓琼楼玉宇,人间再无二处,从今日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他深感愧对祖宗,一阵心如刀割,流出两行眼泪。他又纵目遥望,遍观了西城、东城和外城,想象着“贼兵”此时已经开始在各处抢劫、奸淫。杀人,不禁心中辛酸,叹口气说:

“唉,朕无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满城百姓!”

王承恩说道:“皇爷真是圣君,此时还念着满城百姓!”

崇祯又说:“自古亡国,国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从死。我朝三百年养土,深恩厚泽,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不忘君恩,为朕尽节?”

“皇爷,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祸,京师内外臣工以及忠义士民,一巳得知龙驭上宾,定有许多人为皇上尽节而死,岂止奴婢一内巨而已!”

崇祯的心中稍觉安慰,忽然问道:“文丞相祠在什么地方?”

王承恩遥指东北方向,哽咽说:“在那个方向,离国子监不远。皇爷,像文天祥那样的甘愿杀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国家兴亡,关乎气数,请皇上想开一点,还是赶快自尽为好,莫等贼兵来到身边!”

崇祯在想着颇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华昨日曾告诉他说在贼兵人城时将在文丞相词中自缢,此时也许已经自缢了。其实,李邦华昨日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破了外城,就带着一个仆人移居文信国祠中,准备随时自尽。这一夜他不断叹息,流泪,时时绕室彷徨。他越想越认为倘若皇上采纳他的“南迁”之议,大明必不会有今日亡国之祸。他身为左都御史,北京被围之前竞不能使皇上接纳他的“南迁”建议,北京被围之后,连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监们阻拦,想着这些情况,在摇晃的烛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时候,仆人向他禀报“流贼”已经进人内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个揖,含泪说道:

“邦华死国难,请从先生于地下矣!”

随后,他向白石灰刷的粉墙望了一眼,又瞟一眼仆人在屋梁上为他绑好的麻绳,和绳子下边的一只独凳,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笔,口中似乎在念诵着什么。忠心的仆人拿一张白纸摊在桌上,用颤抖的声音躬身说道:

“贼人已经进内城了,请老爷写好遗嘱,老奴一定会差一个妥当仆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华心中说:“身为朝廷大臣,国已经亡了,还说什么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来,卷起右手袍袖,在粉墙上题了三句绝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