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第十二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


诗曰:

祸患从来各有机,得便宜处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梦无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药石,媚人软语是妖魑。
苍苍自有成规在,莫羡聪明莫笑痴。

话说田尔耕坐了几日监,打了几次比较,哀求召保出来,变产完赃才释放回来, 竟到刘家庄来。门上已知来意,便回他大爷不在家。尔耕坐在厅上发话道:“我本 不认得甚么小张,你家要谋他的田产,才请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 代你家坐牢、打板子。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些赃银也该代我处处,难道推不在 家就罢了么?”遂睡在一张凉榻床上喊叫。

那刘天祐那里肯出来?随他叫罢,没人理他。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伙就 打。天祐的母亲听不过,叫个丫头出来问道:“少你甚么钱,这等放泼?有话须等 大爷回来再讲。”尔耕道:“你家没人,难道都死尽了?没得男人,拿婆娘丫头来 睡!”那丫头听见这话,飞跑家去了。尔耕闹至晚,便碰头要寻死。刘家女眷才慌 了,从后门出去,着人央了几个老年的庄邻来,解劝道:“实在刘大爷自为官司到 东庄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来,少不得代兄作法。”

尔耕口里夹七带八的话,说出来人都听不得。一个老者道:“你都是空费力, 你们原从好上起,如今事坏了,他家怎说得没事的话?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汉保他, 定叫他处几两银子与你完官,你且请回。”尔耕道:“几两银彀干甚事?四百两都 要在他身上哩。”老者道:“也好处,等他来家再讲。”尔耕也没奈何,只得气吁 吁的坐着。刘家取出酒饭来与他吃了。众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来,尔耕道:“既是 众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赃,我与他不得开交,再来罢!”

与众人拱手而别。尔耕也还指望天祐助他,故留一着,慢慢的走到自己庄上宿 了。

次日清晨来会进忠,傅家还未开门,尔耕等了一会才开门进来。又过了一会, 进忠才出来,问道:“张家银子有了么?”尔耕道:“还说银子,你只看我的屁股!” 遂掀起裤子来,只见两腿肉都打去了。进忠惊问道:“这是怎么说?”尔耕把前事 说了一遍。进忠道:“也是你们自作自受,前日我说要他现的,好就不全也还得他 一半,不致有今日。老刘却要谋他的田产,这也是天理,难道老刘就不贴你几两么?” 尔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闹了一场。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没 奈何,特来求兄挪借百金,容日卖田奉还。”进忠道:“那得许多?况这事又不是 我惹出来的,你还去寻刘兄去,我也只好贴补你些须。”

尔耕道:“连你也说这没气力的话,赢了银子可肯不要?”进忠道:“我是公 平正道赢的,你们要图谋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坏了,倒说我不是?”尔耕无言可 答,说道:“如今长话短话都不必说了,只求多赐些罢,就是兄的盛情了。”进忠 道:“我送你三十两,也不必说还了。”尔耕道:“随仁兄尊意,再添些。”进忠 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又允他二十两。留他吃了饭,进来开箱子拿元宝。如玉问道: “你拿银子做甚么?”进忠将尔耕的事说知。如玉也不言语,向窗下梳头。进忠取 出银子就走,箱子忘记锁,来到前面将银子与他,送出庄前。尔耕道:“会见老刘 时,相烦代我说说。”进忠道:“你也难尽靠他。”拱手而别。

进忠回到房内,不见如玉;走到丈母房里看,又不在,问丫头时,说睡在床上 哭哩。进忠忙进房掀开帐子,见如玉和衣朝里睡着。进忠摇他摇,问道:“你睡怎 的?”如玉也不理他,进忠双手搂住,才去温存他,如玉猛然一个虎翻身,把进忠 掀了一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忙陪笑脸说道:“你为何这等着恼?”如玉骂道: “你真是个禽兽,不成人!我说你跟着田家畜生,断做不出好事来!那畜生,在京 里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卖国,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连石兵部也死在他手里,他 才逃到这里。如今又来弄到我们了。他与你何亲何故?今日来借三十,明日来借五 十,你就是个有钱的王百万,你的银子是那里来的?你自己坏了良心,昧下官钱来, 把别人去挥洒,是何缘故?我前日再三劝你,不要昧心,把礼送了去,你听信着那 畜生撮弄,就不去了,还哄我说没有全收,可可的都送与他了。”进忠道:“送过 了,谁说没有送?”如玉从床里面取出一封文书来,抛到他脸上道:“你瞎了!不 认得字罢了。难道我也瞎了,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汪中书不收礼罢了,难道连 文书也不收?你当初救我时,因见你还有些义气,才嫁你的,原来你是个狼心狗肺 之徒!也是我有眼无珠,失身匪人。他文书上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如今在那里?刘 家欠你甚么银子就有九百两?明是穿起鼻子来弄你的,你输了是现的,你赢了就将 田产准折,还管田产归他们,只写张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坏了事,又来掯借你的银 子完官,就是三岁孩子也有几分知识,你就狗脂涂满了心了?”一头骂,一头哭, 骂得进忠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丈母听得,走来劝解,女儿如玉也不理他。婆子坐了 一会,对进忠道:“贤婿,你也莫怪他说,只是那田家畜生本是个不学好的人,你 也要防备他!”又坐了一会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到晚夕进忠上床,又絮聒起来。进忠温存 了半夜,才略住口。进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将就些罢!”

如玉道:“你这样人,有甚情意?你一个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 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门而望,离此不过几百里路也不去看看,就连提也不提。”

进忠道:“好姐姐说得是,我到秋凉些便去接他来。”如玉道:“早去接来, 也好早晚服侍,尽一点人子之心。”进忠渐渐温存和洽,未免用着和事老人央浼, 方才停妥。事毕后,犹自假惺惺的叹气。进忠一连十数日不敢出门,终日只在庄上 看人栽秧。有诗赞如玉的好处道:

法语之言当面从,妇人真有丈夫风。
进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话说田尔耕先完了一百两官限,讨保在外,正是官无三日紧,就松下去了,依 旧又来与进忠等在一处。见进忠还有银子,便日逐来引诱他进京去上前程。进忠本 是一头水的人,又被他惑动了,却又不好对妻子直言,只得慢慢的引话来说,后才 归到自己身上。如玉道:“我劝你歇歇罢!有银子置些田产,安居乐业的好。这又 是那畜生来哄你,要骗你银子。你若跟他去,连性命都难保。”进忠便再不敢提了。 尔耕见诱他不动,只得又来勾他赌钱,写张假纸来借银子,如玉执定不肯,他也没 法了。因恨刘家不肯助他,又去闹了几次,总回“未曾家来”。尔耕气极了,常在 人前酒后,攻伐他家阴私之事。天祐奈不得,反同张家合手,送他到州里打了四十, 下监追赃,把庄房田产都卖尽了也不彀,又打了四十,递解回籍。又来进忠处求助, 只得又送他几两盘缠而去。刘天祐只因一时小忿,酿成后日灭门之灾。正是:

交道须当远匪人,圣贤垂戒语谆谆。
只因小忿倾狐党,屈陷山东十万民。

自田尔耕去后,进忠恶刘天祐奸险,也不与他来往,只在家中管理田产,夫妻 欢乐。

一日,有个州中亲戚来,傅家置酒相待。那人亲自临清来的,说道:“北路麦 种刻下涌贵,若是这里装到临清去卖,除盘缠外还可有五六分利息哩。”

傅婆婆道:“我还有两仓麦,装了去卖到好哩。”进忠听见,次日等那人去了, 便对丈母、妻子商议,要装麦到临清去卖,便船接母亲来。婆子应允。

如玉道:“你几时回来?”进忠道:“多则三个月,少则两月。”如玉道: “你须早去早回,恐我要分娩。”进忠道:“知道,来得快。”即日雇船盘麦,共 有二千石。进忠又买上一千石,装了六只船,收拾齐备,别了丈母、妻子上船,竟 往临清来。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临清关口,挽船报税,投了行家,卸下行李。主人 家道:“半月前果然腾贵,连日价平了些。”次日。就有人来议价看麦,五六日间 都发完了。进忠乘间访问王府住处,行主人道:“在南门内大街。”

进忠便取了一个朱江州的手卷,一件古铜花觚——都是鲁太监送礼之物,走进 南门大街。对州前转弯,往西去不远,只见两边玉石雕花牌楼,一边写的是“两京 会计”,一边是“一代铨衡”。中间三间朝南一座虎座门楼,两边八字高墙。门前 人烟凑集,进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对门一个手帕铺里问道:“老哥借问声,王府里 有甚么事?”店家道:“王老爷新升了浙江巡抚,这都是浙江差来头接的。”进忠 道:“惊动。”拱拱手别了。走到州前,买了两个大红手本,央个代书写了。来到 门首,向门公拱拱手道:“爷,借重回声,我原是吏科里长班魏进忠,当日服事过 老爷的。今有要事来见,烦爷回一声。”那管门的将手本往地一丢道:“不得闲哩!” 进忠低头拾起来,忙陪笑脸道:“爷,那里不是方便处,我也是老爷府中旧人,拜 烦禀声罢。”

说着忙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门公道:“权代一茶。”门上接过道:“等一等类报 罢。”进忠道:“我有紧要事求见。”门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 明日再来。”进忠没奈何,只得又与了他三钱,那人才把手本拿进去。

进忠跟他进来,见二门楼上横着个金字匾,写着:“世掌经纶”。进去,又过 了仪门,才到大厅,那人进东边耳门里去了。进忠站在厅前伺候,看不尽朱帘映日, 画栋连云,正中间挂一幅倪云林的山水,两边围屏对联,俱是名人诗画。正在观看, 忽听得里面传点,众家人纷纷排立厅前伺候。少刻,屏风后走出王都堂来。进忠抢 行一步,至檐前叩了头,站在旁边。王老爷道:“前闻程中书坏了事,你母亲朝夕 悬念。后有人来说你在扬州,怎么许久不来走走?”进忠道:“上的自湖广逃难, 一向在扬州,近收得几石麦来卖,闻得老爷高升,故来叩贺老爷。小的母亲承老爷 恩养,特来见见。”说毕,又跪下,将礼单手本并礼物呈上道:“没甚孝敬老爷, 求老爷哂存。”王老爷道:“你只来看看罢了,又买礼物来做甚么?”进忠道: “两件粗物,送老爷赏人。”王老爷道:“倒不好不收你的。”叫家人拿进去,取 酒饭他吃。

进忠道:“求老爷分付,叫小的母亲出来一见。”王老爷道:“你且吃饭去。” 进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见母亲,急欲求见。”王老爷笑道:“你母亲到好处去了。” 笑着竟进去了。原来这王老爷就是王吏科,不十余年仕至浙江巡抚,这且不言。

单讲那小厮进去,不一会,捧出酒饭摆在厅旁西厢房内,叫了个青年家人来陪 他饮了一会。进忠道:“小弟远来,原为接家母,适才老爷不肯叫家母出来,只是 笑,又道家母到好处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书 子来接令堂的?”进忠道:“没有呀!”管家道:“上年有个姓魏的,差了人来, 说是自湖广来接令堂的。老爷因路上无人照应,故未让令堂去。至去年老爷在京时, 有个小官儿来见,后带令堂上任去了。”

进忠才知是云卿接去。又问道:“此人现任何处?”管家道:“记不清了,想 也就在这北方那里。”吃毕酒饭,进忠出来,却好王老爷也出来,进忠叩头谢过赏, 说道:“小的要求见母亲一见。”王老爷道:“五年前云卿在湖广,有人来接你母 亲,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无人伴送,故没有叫他去。去年春间他升了蓟州州同, 到京引见后,同你母亲上任去了。他曾说你若来时,叫你到蓟州相会。你可去不去?” 进忠道:“小的这里麦价尚未讨完,还要收些绒货往南去,只好明春去。”王老爷 道:“你若贩货到南边去,何不随我船去,也省得些盘费。”进忠道:“恐老爷行 期速,小的货尚未齐。”

王老爷道:“也罢,随你的便罢。”分付小厮进去取出五两银子赏与进忠道: “代一饭罢,无事可到杭州来走走。”进忠答应,叩谢出来。回到下处,心中凄惨, 母子相离十数年,又不得见,闷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来,出去讨了一回帐,无事只在花柳中串。又相交上个福建布客,姓吴 号叫晴川,同侄纯夫。乃侄因坐监回家,在临清遇着叔子,等布卖完一同回去。

其人也是个风月中人,与进忠渐渐相与得甚好。时值中秋佳节,进忠置酒在院 中周月仙家请吴氏叔侄并几个同寓的赏月。怎见得那中秋佳景?但见:

秋色平分,月轮初满。长空万里清光,阑干十二处,渐渐新凉。遥忆琼楼玉宇, 羡仙姬齐奏霓裳。风光好,南楼生趣,老子兴偏狂。更玲珑七宝,装成宝镜,表里 光芒。婆婆桂子,缥缈散天香。一自嫦娥奔走,镇千年,兔捣玄霜。人生百岁,年 年此夜,同泛紫霞觞。

众人对月欢呼,直饮至更阑方散。自后众人轮流作东赏月,直至二十才止。

一日,进忠中酒,起早来约吴氏叔侄吃面解酲。走到房前,见尚未开门,隐隐 有哭声,甚是疑惑,从窗缝里张见老吴睡在床上哭哩。纯夫才下床,进忠轻轻敲门, 纯夫开了门,进忠问道:“令叔为甚悲伤?”纯夫道:“昨晚家里有信来,先婶去 世了。”进忠道:“死者不可复生,况在客边,尤须调摄。”晴川起来道:“老妻 丧后,儿女幼小,家中无人,急欲回去。只因这里的麦又未发得,故此忧煎。昨闻 蓟州布价甚高,正打点要去,不意遭此惨事。”进忠道:“蓟州的信不知可确?” 老吴道:“布行孙月湖与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来,怎不的确?”把来书拿 出与进忠看。进忠道:“我正要到蓟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发与我,只是价钱求让 些。”纯夫道:“难得凑巧,我们都照本兑与你罢。”老吴也欢喜起来了,去照庄 码查发,共银一千一百三十两。进忠三四日间把麦价讨齐了,交兑明白。吴晴川道 :“我车脚已写在陈家行里,一总也兑与你去罢。”进忠置酒与他叔侄送行,老吴 感激挥泪而别。

进忠也收拾车仗,望北进发。时值暮秋天气,一路好生萧瑟。但见: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秋容老。夕阳残柳带寒鸦,长堤古驿羊肠杳。 雁阵惊寒,鸡声破晓,霜华故点征裘早。轮蹄南北任奔驰,红尘冉冉何时了。

进忠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早有两三个人拉住车夫问道: “投谁家行的?”进忠道:“孙家。”那人道:“孙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倒是新 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气,现银子应客。”进忠道:“也罢。”三人引着车子走进城 来观看,好个去处,但见:

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
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
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遨游接九边。
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

一行车仗来到侯少野家行门首,见一老翁,领着一个小官出迎。进忠下了牲口, 到客房楼上安下行李,拂尘洗面更衣,才宾主见礼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贵 处那里?”进忠道:“姓魏,贱字西山,山东东平州人。”

进忠也问:“老丈大号?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汉贱字少野,这是小小儿, 乳名七儿。”茶汤已毕,安排午饭,置酒接风。席间问及布价,侯老道:“近来却 甚得价,明日自有铺家来议。”次日,果然各铺家来拜,也有就请酒的。进忠问侯 老道:“贵处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却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强鲠。”进 忠道:“闻得是南边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

进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进忠道:“闻得是姓魏。”侯七道 :“前官姓魏,是苏州人,不上三个月就丁忧回去了。”进忠听见,惊讶起来。

侯老道:“是令亲么?”进忠道:“是家叔。”说毕,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 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惨道:千里而来,指望母子相会,不意又回南去!何时才得见 面?泪涔涔哭了半夜,睡不着,只见月色横窗。推开楼窗,只见明月满天,稀星数 点。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关上窗子上床睡下。

忽听得琵琶之声,随风断续,更觉伤心。再侧耳听时,却是声从内里出来,时 人有《春从天上来》词一首道得好: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回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 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弦,似林莺呖呖,山溜冷冷。梨园太平乐府,醉 几度春风。鬓发星星,舞彻中原,尘飞沧海,风云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 不似丹青。醒醒,一轩凉月,灯火流萤。

进忠一夜无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见侯老引着铺家来发布,进忠只得起来发与 他,整整忙了一日。记完帐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来,吃了数杯,进忠觉得困倦 要睡,遂收拾杯盘讨茶吃了。进忠道:“我独宿甚冷静,你何不出来相伴?”那七 官却也是个滥货,巴不得人招揽他,便应允道:“我去拿被来。”进忠道:“不消, 同被睡罢。”二人遂上床同寝。进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着,听见你家内里琵琶 弹得甚好,是何人弹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弹了解闷的。”进忠道:“令 兄何以不见?”七官道:“往宝坻岳家走走去了。”进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 弟莫做陈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戏谑,搂在一头去 睡。

次早起来,同七官到各铺家回拜,过街上游玩了一回,归家吃午饭。无事坐在 门前闲谈。只见卖菊花的挑了一担菊花过去,五色绚烂,真个可爱。

此时是十月初的天气,北方才有菊花。进忠叫他回来,拣了六棵大的,问他价 钱,要六钱银子。进忠还他四钱,不肯;又添他五分才卖。称了银子,七官家去取 出四个花盆来,叫卖花的栽好,剪扎停当,摆在楼上。七官去约了他一班好友来看 花。果然高大可爱,内中有两棵,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着实开得精神,有诗 为证。其咏黄牡丹道:

独占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
陶家种是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漫奇英欺上苑,辉煌正色位中央。
谁言彭泽清操远,篱下披金富贵长。

其赋红芍药道:

曾于河洛见名花,点缀疏篱韵自佳。
澹扫胭脂倾魏国,朝酣玉体赛杨家。
丹心浥露争春艳,细蕊含娇晕晚霞。
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较时差。

进忠置酒请众人赏花。次日,众人又携分来复东,一连玩了几日。

一日,进忠出去讨了一回帐回来,适七官外出,只得独自上楼。来到半梯间, 听得楼上有人笑语,进忠住脚细听,却是女人声音,遂悄悄的上来,从阑干边张见 一个少年妇人,同着两个小女儿在那里看花。那妇人生得风韵非常,想必是主人的 宅眷,竟直走上来。那妇人见有人来,影在丫头背后,往下就走。进忠皮着脸迎上 来,深深一揖,那妇人也斜着身子还个万福。进忠再抬头细看那妇人,果然十分美 丽,但见生得: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体如轻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 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甚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 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家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 能解语。

那妇人还过礼,往下就走,进忠道:“请坐。”那妇人道:“惊动,不坐了。”

走下梯时,回头一笑而去。进忠越发魂飞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痴了一般, 想道:世上女人见了无数,从未见这等颜色,就是扬州,要寻这等的也少。昏昏的 坐着痴想。

少刻,七官上楼来,问道:“你为何痴坐?”进忠道:“方才神仙下降,无奈 留不住,被风吹他飞去了,故此坐着痴想。”七官道:“胡说!神仙从何处来?” 进忠道:“才月里嫦娥带着两个仙女来看花,岂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说, 想是家嫂同舍妹来看花的。”进忠道:“如此说,令嫂真是活观音了。带着善才龙 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难。”七官道:“不要胡说,且去吃酒。”进忠道:“且缓。 我问你:令兄既有这样个娇滴滴的活宝,怎舍得远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 这事时,也不远去了。”进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虽生得好,无奈家兄 痴呆太过,两口儿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处,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 两个多月了。”进忠道:“他岳家住在何处?”七官道:“宝坻。”进忠道:“姓 甚么?”七官道:“姓客。”进忠道:“是……是石林庄的客家?”七官道:“正 是。你何以晓得?”进忠道:“他家也与我有亲。”七官道:“又来扯谎了!就可 可的是你亲戚?”进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亲陈氏是我姨母, 自小与他在一处顽耍,如今别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对他说声,你只说我是侯一娘的 儿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七官道:“等我问他去,若不是时,打你一百个 掌嘴。”

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见嫂子坐着做针线,遂说道:“无事在家里坐坐罢了,出 去看甚么花,撞见人。”印月道:“干你甚事!”七官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 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烂眼睛;他说我,叫他嚼舌根。”七官道: “你骂他,他还说出你二十四样好话来哩!”印月道:“又来说胡话,我有甚事他 说?”七官道:“他连你一岁行运的话都晓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 “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头直按到地,说道: “你快说,他说我甚么二十四样话?少一样,打你十下。”七官爬起来嚷道:“把 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说!”印月又抓住他头发问道:“你可说不说?”七官 道:“你放了手我才说哩!”印月丢了手,他才说道:“他说你乳名叫做印月,自 小同你在一处顽耍。”印月拦脸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 处顽?好轻巧话儿。”七官道:“他说他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你母亲陈氏 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来是魏家哥哥。你为何不早说,却要讨打。” 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该到我打你了。也罢,饶你这次罢。”印月道:“你 看他好大话!”七官道:“报喜信的也该送谢礼。”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 对奶奶说声,好请他来相会。”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说哩!”印月道: “你看丢了拐杖就受狗的气。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内一一说了。婆 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请他进来相会。”印月回到房里,叫丫头泡茶。 七官去请进忠进来相会。正是:

只凭喜鹊传芳信,引动狂蜂乱好花。

毕竟不知二人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