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第53章


爱马的将军昼夜兼程五百里来报告攻城失利,主公却让他弃马步行回去,令他知耻而后勇。杖打朱文忠的屁股是为公事而打,敷棒疮药却是为亲情,这也叫公私分明。

这几天朱元璋一直在策划攻取濠州,并且想率师亲征。他征询李善长的意见,现在他是王了,一举一动常受李善长的左右,倒不如以前那么自由了。

李善长笑道:“我知道,濠州是殿下家乡,只是濠州并非关系大局之战,宰鸡焉用牛刀?”这是委婉的反对之词。

朱元璋声辩,不但家在濠州,起事也在濠州,把家乡都丢了,这不是有国而无家吗?况且他一直想回去重修父母之墓,重修皇觉寺,却拖了这么久,总是失望。

李善长主张采用兵不血刃的法子。

朱元璋忽然想到:李善长有个熟人是濠州守将不受张士诚重用,李善长莫非要劝降他?

李善长的朋友叫李济,不止是熟人,还与李善长是同乡、同宗,他决定写封劝降信试试看。

朱元璋当然希望不战而胜,他不愿看到故乡遭兵燹涂炭。

李善长更关切的是高邮方面的战事。对张士诚作战并非易如反掌,朱元璋军虽然攻克了泰州,占了宜兴,但张士诚屡屡出击,袭扰朱元璋的后方,使他不得不分兵拒敌。龙凤十二年正月,张士诚又以数百艘兵舰载大军出君山、马驮沙,意欲攻打朱元璋的江阴,这是朱元璋东南方门户,不容有失。朱元璋闻讯,曾亲自督率水陆之师援救江阴,到达镇江时,张士诚军已焚烧了瓜州,并且抢掠西津后退走。朱元璋一面命康茂才率水军出大江追击,又别遣一军埋伏在江阴山麓,结果大胜,仅康茂才部就俘敌五千,将校四百,得舟船四百多艘,令张士诚元气大伤。

令朱元璋不放心的倒是围困高邮的冯国胜,他总是报告好消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自恃有别于其他将领,是少有的文韬武略兼备的人,为此而骄敌,这越发使朱元璋不放心。果然,他偏偏久攻高邮不下,见到康茂才告捷,他更加立功心切了。

正巧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了“馅饼”。

冯国胜正在与偏将们议事,有小校来报:“高邮城里派人来了,要见冯将军。”

冯国胜对部将们说:“徐将军去援宜兴,各位要加紧攻城,不要等徐将军回师的时候我们还在高邮城外。”

众将领命而出,冯国胜这才叫把高邮城里派来的信使带进来。

信使出现在冯国胜面前,他递上一封信,自称是高邮守将俞同佥的门人,现特送密信于冯将军。

冯国胜看过信,心中暗喜,他说:“好啊,你们城里不是还有粮草吗?俞将军为什么主动投降啊?”

信使说,张士诚不爱惜下级,大家都很寒心,不愿再为他卖命,希望早投明主。

冯国胜深信不疑,决定就照俞将军的约定办,按约,半夜时分,城里以推倒女墙为号,冯国胜派康泰、沐英率兵攻进去里应外合。

信使一口允诺,带了复信回高邮城里去了。

冯国胜一高兴,又来到马厩前,亲自给坐骑刷鬃毛,很耐心。

康泰、沐英来了,康泰说:“冯将军可真是少有的爱马将军,一有工夫就刷马毛。”

冯国胜说他曾经相过马,从那以后养成了毛病,金银无所谓,见到良马却不肯放过。

沐英问起今天夜袭高邮城的事有没有把握。

冯国胜说,城里的俞同佥熬不住了,派人来接洽投降。冯国胜令他二人各带一千精兵,一见城里推倒女墙,就从那里突击登城。

康泰觉得太便宜了,就说:“不会有诈吧?”

沐英也说:“困了这么久,都不肯投降,现在怎么突然要投降了?”连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提出这样的质疑,这本应引起冯国胜的警觉,可他太想一举攻克高邮了,因而一叶障目,认为敌人已人心崩溃,投降是惟一的明智之举,他又举了昨天才得到的消息为例证,濠州不也投降了吗?大势已去,谁愿意跟着张士诚一起倒霉呀!从大局着眼,这也不无道理。

当天晚上,康泰、沐英分两个梯队向高邮城下运动。

沐英带着马步兵埋伏于黑暗之中,他盯着高邮城楼上,不时有巡城的灯火晃来晃去的。

在一处明亮的女墙上,似有人影走动。

忽听轰隆隆一声响,女墙冒起一阵烟尘,随后看见那里倒坍了一大片,露出缺口来,这是城里内应动手的明证,沐英精神为之一爽,单等灯光出现了。

一个灯笼左右摇摆发出了信号。沐英尚未发令,康泰伏兵已震天动地地呐喊着从女墙缺口冲上去了。

沐英大喊一声:“冲啊!”也带伏兵跟着冲向城墙缺口。

康泰率兵冲入城墙豁口后,没等站住脚,一条绊马索把他的马绊倒,随后,四面八方乱箭齐射,康泰没来得及爬起,已身中数箭,浑身上下扎了几十支箭,如同刺猬一样了,他强忍着喊了一句:“叫沐英快撤,上当了。”

康泰的兵想后撤已无退路,从城墙两侧掩杀过来的军队把他们逼到了城墙死角,箭矢如雨,康泰部下相继倒下去。

幸而沐英及时撤退了部队,敌人出城追杀了一阵,鸣金收兵了。

损兵折将的冯国胜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迭,他用两个拳头轮番敲自己的左右太阳穴,痛骂自己混蛋,白吃这么多年咸盐,会上这样一个当!

发昏当不了死,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不敢派沐英去金陵禀报了,也怕沐英添油加醋乱说一气,便骑上他的追风神驹,急急忙忙连夜奔金陵去向吴王报告了。

有些事,往往是有先兆和预感的。头一天朱元璋还对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说起过,他弟弟可别“玩马丧志”,那是冯国胜给朱元璋奉献了一匹西域良马而引出的话题,当然一半是玩笑,也未尝不反映出朱元璋对冯国胜的不放心。

果然,出事了。很晚了,朱元璋刚刚睡下,他又是睡在了奉先殿里间屋子,独自一人,只有外间云奇在照料他。

朱元璋的床头贴着些纸条。其中可看见“濠州建墓”“高邮不可强攻”等字样。朱元璋是和衣而卧的,睡得不实,门外刚有一点轻微脚步声,他便醒了。

他推开门,见云奇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就问:“有急事?”

云奇点点头说冯将军从高邮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朱元璋心里怦怦乱跳,料定没好事。

“我想让殿下多睡一会儿。”云奇说。

“我早说过了,如有特急军情,无论是什么时候,立刻要叫醒我。”朱元璋发了威。

“是。”云奇说,“他在宫门外站半个时辰了。”

朱元璋皱着眉头想,他一定吃了败仗。他以为自己有军师之才,一向自负,早为他算过,他必撞南墙。云奇拿了件袍子替他披上,“殿下怎么断定他打了败仗?”

这不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吗?若打胜了,派别人来报捷就是了,用得着自己跑来,又是深更半夜?

云奇听来句句在理,跟在朱元璋后面往外走时心里想:朱元璋当小和尚时就不安分,一眨眼一个鬼点子,现在看来,鬼点子少了,还真干不成大事,当不好王,更当不了皇帝呢!

冯国胜也够可怜的了,这是正月天,虽是江南,也是呵气成冰的时节,何况是晚上,宫门外冷风飕飕,宫门的卫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可怜的冯国胜笔挺地鹄立在门外,像一根木桩子。侍卫拉着他的枣红雪里站良马,马通身是汗,汗又结成了霜花,白花花一片。

一片灯笼移近了,一见朱元璋出来,冯国胜立刻跪下了。朱元璋说:“起来吧,冯军师,夤夜归来,必有捷报啊!”他越是这样说,冯国胜越惶愧。

冯国胜叩头说:“我该死,上了俞同佥的当,他假作内应献城,却是诈我上钩,先进去的康泰千余人,全都死难了。”

朱元璋半晌未语,他围着冯国胜的马转了一圈,问:“这叫什么马呀?你的坐骑都是名马。”

“这是大宛马,”冯国胜站起来,“因为四个蹄子各带一块白,叫追风神驹雪里站。”

朱元璋问:“你有几匹好马呀?”

冯国胜说:“不多,有十几匹。”他流了一身冷汗,心冷得发抖。

朱元璋说:“我听说,你平时有闲心给马梳洗鬃毛,给马鬃编辫儿?”

冯国胜不敢言语。

朱元璋怒斥道:“你是什么将军!爱马胜过爱人!康泰是一员良将,他在洪都反叛毁了我那么多人,我都没舍得杀他,却丧在你这刚愎自用之人手里。”

冯国胜说:“我一日飞马五百里,就是来请罪的。”

朱元璋说:“你亲自带兵前,曾当过我的谋士,出过不少良策,现在是怎么了?你常嘲笑汤和、费聚这些人不通文墨,是一勇之夫,可他们却不打败仗!”

冯国胜请求殿下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拿下高邮,雪耻报仇,争一口气。

朱元璋说他急于求成,才会吃败仗。高邮是当年张士诚啸聚起家的老巢,他岂能不拼力来救。朱元璋已得到消息,张士诚派部将徐义自海道来救高邮,王保保策应他南攻两淮,朱元璋怕他再轻敌冒进,指令他必须等徐达回兵后再战。

冯国胜说:“拿不下高邮,我提头来见。”

朱元璋说:“我可不想要你的人头。”

冯国胜伸手去拉马:“那我连夜回高邮。”这当然是一种决心的表白。

“马留下。”却没想到朱元璋让他步行回去。

冯国胜大吃一惊:“步行?”

朱元璋已掉转身回宫去了。

冯国胜只得扔掉马缰绳。随从问:“这是什么意思?”

冯国胜说:“蠢才!这是处罚!我不是爱马吗?他罚我有马不能骑,步行回高邮!”

刘基、宋濂二人征尘未洗便来复命。

朱元璋已听过了他们二人洪都之行的报告。宋濂又把一沓文件呈上,都是一些证据。

朱元璋看也不看。

刘基说:“殿下还是过过目吧。”

朱元璋说:“你们二位先生的话,不比任何证据都重要吗?”

宋濂说:“我们只是据实而言,决断在殿下。”

朱元璋强调罪证就是决断。他沉吟片刻,问:“你们二位以为如何办为好?”

刘基说:“小大由之。”

朱元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倒不是。”刘基说那殿下会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

朱元璋说:“我不懂,请先生明示。”

刘基说:“当年殿下因朱文忠杀美女一事,将他下了大牢,也想过处死他,但是出了朱文正向殿下献美女事,不是又放了他吗?”

朱元璋问在一旁陪坐的李善长:“这两件事可类比吗?”

李善长说:“并非不可。”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并不想杀朱文正,只是苦于找不到不杀的理由。

“你们害我!”朱元璋一拍桌子,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我杀与不杀,全是从得人心与否,整饬军纪入手思考的,没有私心。这次怎么能牵强附会?说朱文正违法蓄养私奴是为了国家?卖官鬻爵、强占民田是为了军纪?草菅人命是为得民心?”

刘基哈哈笑了。朱元璋问:“你笑什么?”

刘基道:“方才殿下一席话,令我放心了。上梁正,下梁必不歪。”

李善长说:“殿下亲者严、疏者宽是对的,不过朱文正屡有战功,可将功折罪。”

朱元璋说,有功是应该的,有罪却是不能原谅的,功过岂能相抵?

宋濂说:“我倒担心马王妃会受不了。”见朱元璋要动真格的了,他又心软了。

朱元璋显得很激动,他说:“你以为我就受得了啦?大义灭亲,这四个字的分量不是谁都可以扛得起来的。”沉了一下,他突然问:“朱文正请二位先生吃过饭?”

刘基和宋濂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目光。没想到他的耳报神这么厉害。刘基坦然回答:“是呀,是请过。”

朱元璋追问:“你们没有去?”

“去了。”刘基说。

朱元璋问起朱文正是否向他们求过情?

宋濂坦然回答,一席饭间私访的事没提一个字。也幸亏是这样,否则跳黄河也洗不清。

刘基说:“朱文正何其聪明,用得着求情吗?求我们不如求他老子,求他养母。”

朱元璋说:“那他纯粹是尽地主之谊了?”

刘基说:“还有对长辈的尊敬。”

朱元璋什么也没说,眼里含着泪水。

两天后,朱元璋下令,监押朱文正上路,解送京城。此事轰动了江西,也震动了朱元璋势力范围内各府县。

消息传到浙江朱文忠耳朵里,他先哭了一场,他与朱文正都是自幼饱受离乱之苦,又结伴来投朱元璋,分别以外甥、侄子的身份成为朱元璋养子,一起念书,一起出道为将,想起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年的情意,朱文忠不顾一切地驰马进京,来救朱文正了。

由于他不分昼夜赶路,进了京城玄武门时,马都累得直摇晃了。

朱文忠驰马到奉天门外,没等跨下马来,那马打了个前失,猛然跌倒,口吐白沫。朱文忠看看它,浑身水洗一样的,马活活累死了。

朱文忠一瘸一拐地上殿。

此时朱元璋正与群臣分享着冯国胜攻下高邮城的喜悦。

高邮这一仗,证明了朱元璋“响鼓也要重捶”的理论。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冯国胜一用心,不是攻下高邮城了吗?

李善长说:“殿下太狠了点,几百里路程,让他徒步往回走。”

朱元璋说:“这不是惩罚,我是要让他记住,什么叫知耻而后勇。”

汪广洋刚从高邮回来,他报告,攻破高邮,所获甚多,光库中粮食就有八千石,他们问降卒怎么办?

朱元璋说:“这还用问吗?一个不杀。连常遇春都不再杀降了。”

李善长建议可将降卒发往沔阳、辰州,在那里垦荒种粮,有妻女愿回家者发路费。

朱元璋表示同意。他预言张士诚的末日不远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拿下张士诚的老巢姑苏了。

这时忽听殿外鸣登闻鼓,众皆面面相觑。

原来这登闻鼓是朱元璋即吴王位后的一项得意之作。他在宫门外悬一面大鼓,取名为登闻鼓,允许臣民百姓有冤情不能从地方官那里得到公正处理的,可以直接来击打登闻鼓喊冤,任何人不得拦阻。这也是朱元璋避免受到下属官员蒙蔽达到兼听的一项措施。

他却没有想到,设立登闻鼓才两日,怎么就有人敲?他立即命人去殿外看看,有何冤情?

拼命击鼓的原来是朱文忠。

云奇过来拉他:“不要击了,这登闻鼓不是随便击的。你想见你父亲什么时候不能见?用得着击鼓吗?”

朱文忠连鼓槌都没有放下,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台阶。

疲惫不堪的朱文忠一上殿,众人都吃了一惊。朱元璋绷着脸,威严地看着朱文忠,他已猜到了八九,必是为朱文正而来。

李善长说:“你什么时候从浙江回来的?快坐。”侍从引着朱文忠坐,朱文忠却推开了侍者。

汪广洋说:“看你这样子太疲劳了,有军情大事回头再说吧。”这当然是开脱他。

却不料朱文忠说:“我没什么军情大事!我怎么不累,我跑了三天三夜,累死了三匹好马!”

朱元璋终于震怒了:“朱文忠!你作为镇守一方大员,没有旨令,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朱文忠举着手里的鼓槌摇晃着,说:“没有旨令,就不能回来了?眼看着我哥哥人头落地,我也不能回来吗?”

众官交头接耳,知道朱文忠是要触霉头了,这不是飞蛾扑火吗?

就在朱文忠击登闻鼓闯殿为朱文正求情的时候,马秀英正在文楼里陪读。

宋濂又开始授课,孩子们正在背诵《齐桓晋文之事章》中的一段:

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门外人影一闪,坐在后面的马秀英看见是金菊点手叫她,便走了出来。

金菊说:“云奇捎信来,说文忠从浙江回来了,连战马都累死了。”

到了家门口,这信还用得着捎吗?这云奇显然是在报凶信,朱文忠擅离职守,这是大罪呀!

马秀英一听,慌了,心里暗自叫苦,这孩子也不省心,没有王命,擅离职守,这不是以身试法吗?

金菊说:“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夫人也这么当回事。”

马秀英说:“他一定是听说文正的事,专门跑回来求情的,这正是元璋气头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叮嘱金菊说:“一会儿下课,给孩子们吃点心。”

刚走出门外几步,马秀英又想起另一件事:郭宁莲和真妃达兰都是前几天生的孩子。达兰倒是如愿以偿生了个王子,郭宁莲却生了个公主,脸上下不来,心情不好,奶水就不足,孩子昼夜哭闹,太监们到民间去雇奶娘,一时没有特别可心的,也叫马秀英操心。所以她临出门又叮嘱金菊,宁妃那里奶水不够,叫厨房弄点鱼汤下奶。

金菊说:“真妃那边呢?”

“一样,别偏向,”马秀英说,“有奶没奶喝点鱼汤总是好。我得马上去那边看看。”说罢匆匆往外走。

金菊说:“等等,我叫他们抬轿子。”

马秀英连轿子也等不及了,拔开腿就往前宫跑,这一回,两只大脚可起了作用,若是缠了小脚的达兰,累死也跑不快呀。

此时盛怒的朱元璋站了起来,下令:“谁准你如此放肆!把鼓槌夺下来。”

立即上来几个内侍,夺去了朱文忠手中的鼓槌。朱元璋说,“无旨令擅离职守,杖五十,徇私情杖五十,大闹公堂,杖五十,数罪并罚,拉下去打!”

内侍一时没敢动,按理,该有人出来求情豁免的。

李善长说:“殿下,看他累成这个样子,免打吧。”

汪广洋也说:“何况他是一片救兄之心……”

杨宪说:“即使打,也可暂寄,先让他下去。”

朱元璋怒不可遏地说:“再有求情者,杖五十。”

大殿哑然。朱元璋又令立即拖下去,打了再说。

朱文忠被拖了下去,殿外立刻响起沉闷的杖击声。忽然殿外传来女人哭声。

朱元璋问:“谁在哭?”

云奇在殿阶下报:“是马王妃到了。”

“谁走漏的风声?这还了得!”朱元璋更气了。

李善长悄声对刘基说:“先生最有面子,为什么不求求情?”

刘基说:“盛怒之下求情,无异于火上烧油,我又不想买好。”

李善长不悦地转过头去。刘基点手叫来云奇。刘基附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云奇跑下殿去。

外面乒乓之声可闻,朱元璋却说:“接着说破姑苏的事。”

众臣皆哭笑不得,又违拗不得。

殿外,云奇把负责行杖的士兵叫过来,小声说了几句后,又叮嘱:“这是伯温先生告诉的,出了事,也不怪你们。”

几个行杖者回来,这次的棍子不是打在朱文忠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一堆破衣服上了。

马秀英惊讶地望着他们。

外面在乒乒乓乓地杖打爱子,殿内,朱元璋却若无其事地与重臣、大将们在决策攻取姑苏的大事。朱元璋一再声称,必须快刀斩乱麻消灭张士诚,再对张士诚慢慢来等于放纵!他同时在侧耳听着杖打声。

他忽然皱起眉头来,“怎么还打?已经超过两下了。”

胡惟庸忙向外喊:“住手!”跑下殿去,杖打声才停下了。

李善长说:“人都说一心不可二用,殿下神人啊,一边与我们议军国大事,一边还能记住杖打的次数。”

朱元璋一笑置之,照旧议正事,他说:“看起来,赞同李善长者为多数。”

李善长是不主张急切灭张士诚的。

汪广洋也以为急不得,张士诚所占地域,土沃民富,又有多年积蓄,想一朝一夕连根拔掉不易。

徐达却说:“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张士诚什么时候吃不上饭再去打吗?张士诚为人骄横,对百姓横征暴敛,民怨很大,趁占高邮之机,一鼓作气才是上策。”

朱元璋说:“徐达是急性子,我也是。不知伯温先生是个什么想法?”

刘基成了举足轻重的力量,他认为我们已有实力打大仗,张士诚虽兵多粮广,却是惊弓之鸟,此时不打,难道等缓过气来再打吗?

朱元璋露出了笑容,又多了关键一票。

“正合我意。”朱元璋马上下达军令,命中书左丞徐达为大将军,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蓝玉为先锋,给他们二十万众,出征时,朱元璋要亲自赶到戟门发布谕令,为他们壮行。

徐达起立:“谨遵旨令。”

朱元璋为灭张士诚,他亲自草拟了《平周榜》,他还要请伯温先生为他改改。

刘基已看过了,他奇怪,朱元璋在《平周榜》里提到了张士诚八大罪状,却只有两条是说对不住我们的,不知殿下为什么把张士诚害元朝江浙丞相达识帖木儿,不向朝廷纳贡也说成罪状。

朱元璋笑了,他是想凭这篇檄文布告天下,我们是代天伐罪,元朝曾为正统,我们即将成为正统,反正统即是有罪。

刘基摇摇头,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有些费解。

马秀英带着朱标守着白白挨了一顿打的朱文忠。朱文忠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朱标替朱文忠哥哥叫屈,为这点小事打了一百五十棍?父亲太狠了。

马秀英说:“你文忠哥哥也有不是,没有谕旨擅自回金陵,这是犯军纪的。”

朱标问朱文忠:“屁股都打烂了吧?我看看。”

朱文忠说,若不是刘伯温出了个主意假打了几十棍,说不定打死了。

门帘子一掀,朱元璋进来了,这大出朱文忠意料。

朱文忠想挣扎着爬起来,朱元璋说:“别动。”他从云奇手中接过一包药,说:“这种粉末止痛效果最好。”他亲自动手给朱文忠上药。

马秀英说:“我来吧。”朱元璋坚持由他上药。

朱标说:“你不打哥哥,屁股不会有伤,又何必来上药?”

朱元璋说:“打他,是为公事;上药,是为亲情。二者不能混同,公私不明,良莠不分,怎么能公平?”

衣服褪下去后,朱元璋看了看伤口创面,立刻说:“有人做了手脚。”他目视马秀英,“杖打他时你不是赶来了吗?至少有一半的板子不是打在文忠屁股上的,你敢在我眼皮底下徇私?”

马秀英很窘,说:“我没有……”

朱文忠说:“别为难母亲,是伯温先生吩咐下来的。”

朱元璋脸色好看些了:“这刘伯温,倒会送人情。”倒没有深究的意思。他又开始往伤处抖药粉。

朱标故意问:“父亲要把刘伯温也抓来打一顿吗?”

“那是打不得的人啊!”朱元璋煞有介事地说,“他连我的官都没当过,即使有过,也不好意思打哟。”

朱标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朱文忠说:“父亲,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有话还得说。”

朱元璋坐下来,两眼痴呆呆的。他说:“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清楚。”

沉默片刻,朱元璋又说:“文正是谁?是我侄子,却比儿子还亲,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是啊,他会不心疼吗?

朱元璋不由得想起了朱文正早亡的生父。

朱元璋从小和他父亲相依为命,冬天给东家放牛,没有鞋穿,脚冻得不行,哥哥就让他把脚伸到他怀里去暖着。他把东家的牛放丢了,哥哥揽过去,说是他放丢的,替他挨打……他曾发过誓,一定好好待文正,这是报答他的哥哥呀。

朱标、朱文忠都看到了朱元璋眼里的泪水。

朱标摇着朱元璋的腿说:“那父亲肯饶恕文正哥哥了?”

朱元璋没有回答,突然痛哭失声,一家人全都哭了。

朱元璋此时想说又不能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能办,却不能办。这是痛苦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