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选择了毛泽东》3.08 “齐声唤 前头捉了张辉瓒”


攻南昌,战长沙,虽说毛泽东迫不得已,却耸动了视听,成为国民党报纸上的“热点新闻”,连篇累牍地加以报道。于是,红军名声大振,毛泽东也名声大振。

毛泽东成为街谈巷议的传奇人物,如他所忆:

我听到一个故事,说当地(指毛泽东家乡湘潭——引者注)的农民相信我不久就会回到家乡去。有一天,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他们就断定飞机上坐的是我。他们警告那时种我的地的人,说我回来看我的地了,看看地里有没有树木被砍掉。他们说,如果有砍掉的,我一定会向蒋介石要求赔偿。斯诺:《西行漫记》,第一百五十一页,三联书店一九七九年版。

毛泽东成了知名度很高的人物,“湖南农民都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悬了很大的赏格不论死活要缉拿我、朱德和其他红军领导人”斯诺:《西行漫记》,第一百五十页,三联书店一九七九年版。

毛泽东名震中国,蒋介石把他视为心腹之患。无奈,从一九三○年五月起,蒋介石正忙于“蒋、阎、冯中原大战”,跟阎锡山、冯玉祥逐鹿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到了一九三○年十月,“蒋、阎、冯大战”以蒋介石取胜而告终,蒋介石便腾出手来,对付毛泽东。

蒋介石在一九三○年八月五日,任命陆海空军总司令武汉行营主任何应钦为“鄂、湘、赣三省剿匪总指挥”。何应钦受命伊始,说了一通“深刻”的话:

“各省从前剿匪,大都不免省界观念,能将共匪驱出省界即为了事;他省如何不欲过问。故匪等东击西窜,不能根诛尽绝,反而愈延愈广。国府因见及此,特命行营负此专职,统筹兼顾,谋根本解决,以矫正前此之流弊。”这么一来,也就从过去的“会剿”,改为“围剿”。蒋介石在十月七日攻占郑州、平定中原之后,便确定赣南为“剿匪重点”,着手部署第一次“围剿”。南昌市中心洗马池,那里的江西大旅社忽地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人莫近。这家大旅社是当年南昌首屈一指的豪华宾馆,三年多以前周恩来等便是住在这里发动八一起义的。十二月七日,蒋介石抵达这里,召开“剿共军事会议”。几天之后的十二月十二日,上海《民国日报》的“南昌通讯”,便报道了蒋介石这一动向:“蒋主席为限期肃清赣境共匪起见,特电召十八、新五、新十五等师师长来省开军事会议,并面授机宜,各师长将陆续由前方赶到,晚即在总司令部行营开会,出席者有何成浚、朱绍良、鲁涤平及张辉瓒等十余人……”会后,蒋介石在南昌设立了国民党陆海空军总司令南昌行营,任命江西省主席兼第九路军总指挥鲁涤平为南昌行营主任,表明这次“围剿”的声势不小。

蒋介石“面授机宜”,制定了“围剿”的十六字方针:“长驱直入,外线作战,分进合击,猛进猛打。”他调集了十一个师两个旅,约十万兵马,进行“围剿”。另外,还派出三个航空队,以造成空中优势,因为红军没有一架飞机,连高射炮也没有。说实在的,那时的蒋介石,还没有把毛泽东放在眼里。他以为,作了这么一番“面授机宜”之后,足以“荡平共匪”。他在南昌逗留几日之后,便带着吴稚晖、周佛海、邵力子、陈布雷上庐山作逍遥游,不久就返回南京去了。

毛泽东面对其势汹汹的十万敌军,却在那里读《孙子兵法》。他以为孙子所说的八个字,极有见地,那就是:“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尽管许多人主张“主动出击,北上迎敌”,甚至提出“主动进攻九江南昌”,而毛泽东却依据《孙子兵法》提出了四字方针:“诱敌深入”。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毛泽东在红一方面军总前委会议上,对“诱敌深入”方针作了阐述。他以为,当强敌扑来之际,红军应向根据地内撤退,不应硬拼,在退却过程之中选择有利时机、有利地形消灭敌军。毛泽东在会上说:“退却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处在强敌的进攻前面,若不退让一步,则必危及军力的保存。”后来,毛泽东作了如此生动的形容:

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势汹汹,辟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

《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在柴进家中要打林冲,连唤几个“来”“来”“来”,结果是退让的林冲看出洪教头的破绽,一脚踢翻了洪教头。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二百○三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

毛泽东学林教头,在蒋介石的十万大军面前退让着。而根据蒋介石的“长驱直入”的方针,蒋的部队也就随着红军的退却“长驱直入”了。在蒋介石诸将之中,有一位名唤张辉瓒。《民国日报》的“南昌通讯”中提及蒋介石“面授机宜”的将领之中,便有此公的大名。

张辉瓒是湖南长沙人,年长毛泽东七岁,曾在北伐战争时与毛泽东相识,不意如今成了交战的对手。张辉瓒此人,是一员地道的武将:早年在清朝军官讲武堂学习,然后又去日本士官学校和德国学习。他比起毛泽东“强”多了,因为毛泽东连军事学校的大门都未曾进去过,更不用说留日、留德喝洋墨水了。

张辉瓒在一九二四年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师师长。一九二九年,出任南昌卫戍司令。一九三○年三月,兼任江西省“剿匪”总指挥。由于他屠杀共产党人不眨眼,因此人称“张屠夫”。这一回,“张屠夫”受命“剿匪”,趾高气扬。他向部下发表训词:“吾党与共匪势不两立,此番不剿清,誓不生还,愿吾汝辈共勉之!”张辉瓒挥师南下,在樟树镇驻营时,第五十师谭道源的参谋长李家白曾去看望,记下了当时的印象:

张住一楼房。我师副师长森岳邀我去看看他。一进大门,只见守卫士兵各荷自来得手枪及马刀各一,枪柄吊金红丝穗,佩系颈上,刀柄系蓝绸制的国民党小党旗;穿着崭新的灰色军服,看来十分威武。大门口站四个卫兵,楼梯上下各一个,房门口又站一个。张素爱排场,这时更令人刺目。我们见面彼此客套一番。张正为人谋差使,写好了介绍信,叫“来人”,一马弁(当时通称卫士为马弁)应声进来,张命:“叫特务连长拿我的私章来!”一会儿,特务连长进来拿出师长的私章盖上,仍把私章带去(特务连长张达泉系张的胞侄)……李家白:《反共第一次“围剿”的源头之役》,《文史资料选辑》,第四十五辑。

江西中部的东固,驻有红军主力。因此国民党新编新五师师长公秉藩和张辉瓒,分别率部朝东固进军。

张辉瓒求胜心切,十二月二十日晨,便率部逼近东固。清早,浓雾遮日,张部在雾中听见人叫马嘶,判定为红军主力,当即发动强攻。对方人强马壮,马上予以猛烈还击。双方在浓雾中激战。张辉瓒以为,这下子真的遇上红军主力,乃是千载难逢的立功之机,下令猛攻。双方厮杀正酣,浓雾渐消,对方发觉死者穿的是十八师符号,大吃一惊,急忙吹号联络。张辉瓒部队一听号声,方知对方不是红军,原是公秉藩的新五师。这一场大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事情是这样的:毛泽东见公秉藩、张辉瓒两师朝东固扑来,为避其锋芒,于是退兵至龙冈。公秉藩捷足先登,占了东固,马上发电报到吉安给鲁涤平、到南昌给何应钦、到汉口给蒋介石,抢报头功。蒋介石当即复电,称赞公秉藩“该师将士用命,克奏肤功,实堪嘉奖”,还给两万元“犒赏官兵”。张辉瓒不知此事,以为东固仍在红军手中,所以在雾中开火,误杀一阵……张辉瓒挨了蒋介石的臭骂:“该死!”“可耻!”公秉藩在他一九六三年写的回忆录中,忆及当时的情景:

“我去十八师师部看张辉瓒,请示明日如何行动,张说:‘你明日留东固休息,我率领十八师进攻龙冈。’”公秉藩:《忆第一次“围剿”》,《江西党史资料》,第十七辑,一九九○年十二月出版。张辉瓒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非要立一“大功”,以雪东固之耻。这时,毛泽东稳坐中军帐。十二月二十五日,他在离东固不远的小布镇召开盛大的“苏区军民歼敌誓师大会”。他别出心裁,给大会写了一副对联,高悬在主席台两侧。这副对联,生动地反映了他的游击战争的策略: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券;

“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

毛泽东正是运用这副对联中的策略,对付蒋介石的第一次“围剿”。

张辉瓒的求胜之心甚急,十二月二十九日率主力五十二旅、五十三旅及师部九千余人逼近龙冈。毛泽东料定张辉瓒明日必然途经苦竹岭进军龙冈。苦竹岭距龙冈二十华里。毛泽东、朱德在苦竹岭设立了指挥所,调集红军主力埋伏在龙冈。龙冈是江西永丰县的一个五六百户人家的小镇,高山环绕,中间是一狭谷,是打伏击战极好的“口袋”。军情急,已经无法再作战前动员。红军战士急行军。这时,下起蒙蒙细雨,山道甚滑,可是为了争取时间,甚至要在细雨中小跑。战士们不知何故如此急迫,原定向上固移动,如今突然转了方向。见到路边的大门板上用粉笔写着的一行大字,这才恍然大悟:

军长、政委示

上固无敌,敌在龙冈,望全军将士奋起精神消灭之。

林彪当时刘亚楼任红四军第三十五团政治委员。经过紧张的急行军,毛泽东调集了优势兵力,布下罗网:红三军负责正面攻击,红十二军任左路,红四军由上固转向龙冈西北侧。这样,毛泽东和朱德布好了“口袋”,坐镇苦竹岭观察动静,以便决定何时收紧“口袋”。果真,张辉瓒翌日率部进入了“口袋”。真是天助毛泽东,当天下午三时起,居然浓雾四起!红军熟悉那里的地形,而张辉瓒的十八师人地生疏。在朱毛下达总攻令之后,张军乱成一团,九千多人顷刻瓦解,成了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一夜之间,张辉瓒部队全军覆没!鲁涤平当天给蒋介石发去的电报,喟然长叹:“龙冈之役,十八师片甲不留!”翌日,红军打扫战场,不见张辉瓒。张辉瓒哪里去了呢?须知,龙冈那“口袋”,插翅也难逃。

红四军十师的一个班,在一棵大枫树下面,发现一件狐皮大衣。显而易见,只有国民党大官,才会有这样“派头”的大衣。细细查看,在大衣里发现一个手指头大小的牌子,上写“张辉瓒”三字。这表明,张辉瓒一定是扔下这件显眼的大衣逃命,可能离此不远。战士们开始搜山。在大枫树附近,发现一个山水冲成的山窝,窝里有个土洞,洞里躲着人。“快出来!不出来就开枪啦!”战士们喊道。那人战战兢兢地从洞中爬出。他,肥头大耳,却穿了一身过小的士兵服装,绷得紧紧的。此人便是张辉瓒!一传十,十传百。“活捉张辉瓒”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龙冈传开。在龙冈大坪,张辉瓒被押去见毛泽东。

“润之先生,润之先生。”张辉瓒一边向毛泽东鞠躬,一边赶紧叙旧,提及往日的友情。毛泽东哈哈大笑道:“你曾一再说过,要剃朱、毛的头,想不到今日被我们剃了头。”张辉瓒连声道:“惭愧!惭愧!有罪!有罪!”这位中将师长,身为阶下囚,此时此际唯求毛泽东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张辉瓒答应,愿给红军捐款、捐药、捐枪弹。

毛泽东关照部下好好看管张辉瓒,不要杀他。毛泽东说,可以安排张辉瓒到红军学校即将开办的训育系当教员,发挥他的一技之长。

张辉瓒家属得知张辉瓒被俘,急着在上海找中共中央关系,愿不惜任何代价,以求换回张辉瓒。中共中央派出涂作潮赶赴江西苏区。无奈“张屠夫”名声太恶,加上当时“左”倾思想颇盛,张辉瓒被押往东固公审。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八日,东固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在一片怒吼声中,张辉瓒被斩首。

张辉瓒的首级被装在笼里,笼上插着三角旗,写着“这是张辉瓒的头”。当地群众又找来一块“张氏公祠”木匾,把笼子放在木匾上,抬了一百多里,扔进赣江,说是漂到南昌去。国民党七十七师的哨兵发现江上漂着的怪物,驾着小船捞起,速送到正在吉安的鲁涤平。张辉瓒乃鲁涤平嫡系。鲁涤平大哭一场,派人把张辉瓒首级送往南昌。中共中央派出的代表涂作潮在南昌得知张辉瓒已死,只得重返上海。鲁涤平给何键和蒋介石发去电报。张辉瓒是湖南长沙人,何键痛哭一番之后,派人前往南昌运回张辉瓒首级,又派人砍了几段樟树,雕成身子,合葬于岳麓山。何键还大做道场,在张辉瓒墓前立碑,书“魂兮归来”四字……据美国女作家艾格妮丝·史沫特莱的《伟大的道路》一书载:“几个星期之后,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从上海派来的通讯员来到朱将军(即朱德——引者注)的指挥所。他送来一封信件,要求释放张辉瓒,蒋介石的交换条件是释放大批政治犯,并愿付二十万现款。‘我们对杀了他很感后悔’,朱将军说道,‘倒不是因为那笔钱,而是因为蒋介石对此进行了报复,杀害了我们许多在狱中的同志。’”在一举全歼张辉瓒部队之后,谭道源师惊慌失措,夺路而逃,自相践踏。毛泽东挥师追击,一月三日追至东韶,歼谭师一个旅三千多人。这样,五天连胜两仗,歼敌一万二千多人,第一次反“围剿”也就画了句号。

毛泽东笑了。这是他在遭受中共红四军“七大”和李立三路线的诘难这两次打击之后,头一回大胜利。“人逢喜事精神爽。”毛泽东诗兴勃发,写了这么几句:

雾满龙冈千嶂暗,
红军怒气冲霄汉,
唤起工农千百万。
齐声唤,
前头捉了张辉瓒。

郭化若:《回忆第一次反“围剿”期间的有关史实》,《回忆中央苏区》,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

这是最初的几句。后来,过了几个月,蒋介石进行第二次“围剿”,毛泽东又补写了下半阙,并对前几句加以修改、补充,才成了如今印入《毛泽东诗词选》中的《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万木霜天红烂漫,
天兵怒气冲霄汉。
雾满龙冈千嶂暗,
齐声唤,
前头捉了张辉瓒。

二十万军重入赣,
风烟滚滚来天半。
唤起工农千百万,
同心干,
不周山下红旗乱。

这里下半阙的“二十万军重入赣”,指的是蒋介石调二十万大军重新入赣进行第二次“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