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皇帝》第03回 那拉氏独断立稚子 袁世凯穷途遇奕譞


“哦,哦!饶命,饶命!”

“老爷醒醒,老爷醒醒!”

夫人使劲摇动着梦中发出惊叫的李鸿藻,在夫人的呼唤下,李鸿藻才从恶梦中醒来,用手擦一把头上的大汗说:

“好怕!好怕!”

“老爷,你做了啥梦,如此紧张害怕?”

“李总管,他——”

“上午李莲英来同你商量什么事,你梦着他了?”

“嗯,不,没做什么恶梦!”李鸿藻仍心有余悸他说。

夜,深深暗夜。

李鸿藻迷迷糊糊刚要入睡,忽听府宅正门方向传来咚咚咚急促的砸门声。

不多久,门外就传来家人李安的呼喊声:

“老爷,老爷,快起,宫中来人了。”

“什么?宫中来人?”话只在心里,李鸿藻就一咕碌爬起来,披上大氅。

“老爷,天早哩,起这么早干什么?睡不着也暖暖被窝,死冷的天。”夫人埋怨说。

李鸿藻压低声音说:“宫中半夜来人打门,可能有大事?”

李鸿藻嘴里平静他说着,心中实是七上八下,害怕的很。今天上午李莲英专程来府,威逼利诱,让他对遗诏的事放明智点,这意味着什么,自从李莲英走报,他一直心神不宁,估计最近朝中可能有事。做官多年的老经验磨就了他老成持重,该说就说,不该说绝对不能说的中庸之性。他虽然满口答应李莲英,难道他仍然信不过我,欲置我死地不成。想至此,浑身打一个冷颤,不知是天冷还是心惊。但无论如何,宫中来人,死也得去。

李鸿藻急匆匆穿戴整齐,临走时又来到床前,对着多年相伴的夫人说:

“我走了,万一不回来,你就让儿子辞官回老家耕种几亩薄地为生吧,今后子子孙孙再也不要做官!”

“老爷,你怎么了,还没起就说这没头没脑的话,是否这几天被鬼冲着入迷了?”夫人唠叨了几句也没在意。

李鸿藻叹口气,悄悄关上房门走了。来到前庭,宫内太监已等待多时,二话没说,就催促他快上轿入宫。李鸿藻知道问也没用,急忙上轿,这时,一阵冷风吹来,他又打了一个寒颤。刚钻入轿中,太监就轻喊一声:“起轿!”

漆黑的夜晚,李鸿藻的思想只随着轿前太监手中挑起的晴红灯笼在摇晃着,不知吉凶,也不知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一种不祥的阴云向他袭来,难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心中否定着……

轿子在东华门外停下,已经有好多轿子停在那里了。太监领李鸿藻从侧门来到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灯火通明,早已挤满了人,尽管人很多,但谁也没有吱声,只偶尔有人小声说上一句两句。

李鸿藻进入屋内,举手向众人作揖,这才找个空位坐下,低声问身边先到的御前大臣景寿和奕劻,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人也轻轻摇摇头,他知道再问也无益,就悄悄坐着等待。

不多久,“又进来几位,有恭亲王奕欣、惠郡王奕详、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和、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伦等人。大家都在焦急地等着,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当大家猜测等待的时候,醇亲王踏进房内,鼻尖红红的,似乎行了很长的路,把内心的寒冷都从这鼻尖上表现出来。

二十多人挤在一起,本来空旷,清冷的殿房现在热闹多了,也拥挤多了,吊在中央的宫灯燃烧更旺了,整个房内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氛,人们不在跺脚,也不在搓手,都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在交头接耳。这些人中,唯一没有参加议论,仅机械地坐在那里想心事的就是恭亲王奕欣和军机大臣李鸿藻。

“两宫皇太后驾到!”

不知何时,这太监的一声吆喝才提醒在座的王公大臣,今天半夜到来不是谈话叙旧而是有重大国事商议的。他们立即按班次在事先准备好的跪垫后站好,恭恭敬敬地低头垂手敬立等候。

随着执事太监将棉帘挑起,大臣们齐刷刷地抖掉马蹄袖的盖口,跪在地上,红顶子一揭到地,齐声呼道:

“恭请两宫皇太后圣安!”

两宫皇太后一前一后来到炕上的一张方几上,一左一右坐定下来。慈安皇太后扫视一下众人,然后转脸对左边的慈禧说:

“人都来齐了?”

“差不多了吧。”慈禧也看了一眼下跪的大臣说。

不知为何,慈禧今天显得特别没有精神,身着便服,满脸疲倦之相,也无往日的粉饰,看起来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两颊有点苍白,脸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特别是落有凹陷的双眼,似乎带点血丝,好象一夜也没有合眼。

“都起来吧。”慈安太后也没精打采他说上一句。

“谢两宫皇太后!”

大臣们这才纷纷站起,按次序坐好。慈安轻轻理一下垂下的云鬓,冲着慈禧点点头。慈禧这才欠了欠身,眼圈一下子红了,沙哑着嗓子。落含悲戚的声调说:

“今儿深更半夜把众家王公大臣请来,实是不得已,有要事烦劳各位亲王大臣定夺。”慈禧又缓缓口气说,“皇上一病多日,危在旦夕,所牵挂的是大清几百年的业绩续统问题,我们姐儿俩想请大家拿个主意,皇上无子,谁可嗣立?”慈禧边说边用手拭去腮边滚落的泪花。

“大家先仔细思考一下,然后再作定夺,此事关系大清朝兴衰,不可不慎重!”慈安也哽咽着说。

接下去是沉闷,尽管王公大臣没有说话,但谁心中都在翻腾:这两宫皇太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她们有了人选还是没有人选?如果没有人选,让我来说应该选谁呢?万一她们有了人选,我先开口提议,说错了,岂不会遭到两宫太后的训斥。

整个西暖阁内静悄悄的,只有大中央的宫灯发出咝咝的燃烧声和大臣们偶尔的咳嗽声。这思想激烈斗争的王公大臣里面,最为不安的是奕欣和李鸿藻。奕欣知道皇上和自己谈过此事,但皇上是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托国于己呢?另一方面,皇上是否与两宫皇太后言及此事,如果皇上说了,这两宫太后是什么态度呢?自己并不想发表任何意见,还是听其他人发表见解,如果两宫太后一起要自己作出见解呢?那就坚持等待皇后阿鲁特氏分娩后再作定论。

此时,李鸿藻内心的矛盾似乎有甚于这里所有的王公大臣,包括恭亲王奕欣。皇上这传国遗诏是皇上亲自口授自己笔录的,既然是皇上的传国诏书中指定了恭亲王奕欣是皇位继承人,再讨论有何意义,这不是违背皇上圣旨吗?然而,这皇上的遗诏,两宫皇太后一定有所知,昨天内务府总管李莲英亲自到府上谈及此事,让自己放聪明点,显然是两宫皇太后对皇上遗诏指定的继承之人不满意,而另有所图。自己怎么办?可能是这外臣中唯一知道遗诏的事,怎么放聪明点?就是不言不语,听他们议论,对两宫皇太后察言观色,再作定夺。太后行事,特别是那慈禧太后心狠手毒,说不好,自己身家性命不保,还可能祸及子孙,这年月还是明哲保身吧。是可惜,身为军机大臣,又是皇上老师,也只能违心行事。圣上,这不能怪老臣,只能怪太后与你作对。

李鸿藻想着心事,悄悄一抬头,与那慈禧太后的目光相对,从那威严而阴冷的目光中,他感到浑身一阵麻木,赶紧闭开那目光,将身子往下缩一缩,恰在这时,慈禧太后冲着李鸿藻不冷不热他说道:

“李大人,你冷吗?”

“不!”李鸿藻一抹脸上惊出的冷汗说道,“谢太后关心。”

慈禧太后这才疏缓了冷峻的目光,慢慢扫视一下众人说道:

“各位王公大人,你们考虑好了没有?”

也许早有大臣等得不耐烦了,太后话音一落,只见内务府大臣崇伦出班奏道:

“皇上无子,可在皇上侄辈中选一年长之人作为皇嗣,继任皇位,如此看来,溥字辈中宣宗长子孚郡王奕潓之子溥伦为溥辈最长,可以继承大统。”

慈禧太后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就拉着脸训斥道:“溥伦虽为溥字辈中最长,但他是过继给孚郡王奕潓的,血统上稍差一层,你身为内务府大臣,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崇伦灰溜溜地退下,慈禧转回身对恭亲王奕欣说道:

“恭亲王身为皇室亲王,也是辅政大臣,对这决定大清续统如此重大之事为何缄默不语?”

恭亲王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出班奏道: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偶有疾病,也必能康复,立嗣之时可以暂缓,况且,听说皇后阿鲁特氏已身怀有孕,可等皇后分娩之后,根据男女再作定论。”

慈禧太后闻言,心中暗想,你恭亲王也够滑头的,我不拿出最后一招恐怕不行,于是又眼睛一红,鼻子一酸,悲痛欲哭他说道:

“恭亲王说得极是,只是皇上已经宾驾。”

此话一落,王公大臣脑袋一轰,乱作一团,跪地哭声不断。过了一会儿,慈安皇太后才轻轻抹去脸上泪水说道:

“众王公大臣,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立嗣之时事关重大,请你们速作决定。”

恭亲王奕欣再次上前奏道:“皇后诞生之期想已不远,不如秘不发丧,待皇后分娩后,如生皇子则立为嗣统、如生为女,再立新君也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主,何况这秘密已经泄出如何能够守住,万一张扬出去,动摇国本,你能担当得起?”慈禧太后一扫刚才的泣哭神色,大声地训斥奕欣。

奕欣知趣地退出,御前大臣奕劻上前奏道:“可在溥字辈中选择皇上切亲血统,且贤能者为君。”

慈禧没待他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说:“溥字辈中无可立君之人,年长的平庸无能,年幼的多为处子,又太小。”

这时,慈安太后待慈禧话音刚落,就接着说道:“据我意见,恭亲王的儿子载澄可以入承大统。”

恭亲王奕欣一听,立即上前扑通跪倒在地叩头谢罪道:“载澄一向不守家规,也少读诗书,不懂礼仪,实是一平庸之人,不可立为新君,否则将贻误国事,有辱先祖。”

慈禧这才对奕欣缓缓点一下头说:“载澄虽不可继承大统,但也不是恭亲玉说得一无是处。我认为醇亲王的儿子载湉倒是个合适的人选,虽然年仅四岁,但聪明伶俐,相貌英俊,有古代相术上所云的帝王之相,李鸿藻李大人你说呢?”

李鸿藻做梦也想不到慈禧太后这时忽然问起了他,猛一愣神,立即出班上前叩头奏道:

“太后圣明,老臣也想到醇亲王之子,刚想出班请奏,不想太后先说了,载湉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军机大臣李鸿藻也认为本宫所言极是,其他各位大臣不知有何异议,请速奏来。”

其他人一听,这皇位续统人选一定是两宫太后早就商定好的。谁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一意逆太后行事,都一直跪下齐声奏道。

“两宫太后明鉴,醇亲王之子再合适不过。”

这时,慈禧太后冷峻的脸掠过一丝不易觉察地笑容,他立即向着众人大声说道,

“众位大臣请起,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就请李鸿藻执笔传位懿旨。”

王公大臣一听,大局已定,想挽回己不可能,众人纷纷站起,各找位子重新坐定。慈安皇太后一无任何表情,机械听着慈禧太后发话指挥大臣做事。恭亲王奕欣内心一凉,不知是啥滋味,也悄悄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不语。唯一震动极大的是醇亲王奕譞,他向来中庸无为,与人无争,做梦也想不到,众议纷争的皇位继承人竟是自己的儿子载湉,也不知是福是祸,只吓得跪倒在地上站立不起来,众人都纷纷站起坐定,他仍跪倒地上瘫作一团。慈禧皇太后见状,立即命内侍将他扶起,搀到旁边坐定。

不多久,李鸿藻拟定诏书完毕,上面写道:

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隆恩,冲龄入续承柞,一晃一十三年有余,承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劳苦功高,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效法先祖、勤政爱民、自惟力疏德满,恐没列祖鸿业,敢不兢兢业业、孜孜国政,虽无大业鸿图告慰,也削平捻逆,剿灭回首匪类,国之太平有加。为中外臣民所共睹。朕值盛年,体强魄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虽尽心调治,然天命不可夷,以致弥留之际思虑统绪重事,亟宜求德望专惠之人为续。兹钦春两宫皇太后懿旨,立醇亲王三子载湉承继为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慈仁聪颖,必能担付大任,并考养两宫皇太后,兴国旺民,永保基业。也谨望中外文武臣僚各勤其位,辅嗣皇帝畅国隆业,则朕欣慰也。丧服依旧制,二十七日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两宫皇太后押上各自的印宝。

此时此日为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日凌晨即公元一八七四年。

嗬!冰结得好厚。

醇王福晋叶赫那拉氏刚刚起床,就见面前池塘里的冰又加厚一层。她绕过池塘,沿着汉白玉小径向前走着,边走边嘀咕着:这宫中到底出了啥事,醇王爷半夜三更就被来轿抬走,至今未归,听说万岁爷儿在出天花,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正在想着,从前面跑来一名宫女,慌慌张张他说:“快,大福晋,宫中来人下旨,让您接旨!”

醇王福晋一听宫中来人传旨,吓得一身冷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向前庭走去,想走快却只抬步就是不向前去,在两名丫环的搀扶下才来到大厅。这时,大厅已站满了人,醇王福晋急忙带头跪下,听读圣旨,传旨太监这时才展卷宣读:

“皇帝龙驭上宾,尚未立嗣,特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人承大统为嗣帝位。侯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续大行皇帝为嗣,特谕。”

醇王福晋听罢,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片黑暗,几乎栽倒在地,幸亏两名贴身丫环急忙从旁边搀住,醇王福晋这才没有倒下,勉强直起身子,从太监手中接过冷冰冰的圣旨。她知道这两宫懿旨的圣旨地位,但她更了解自己的姐姐——叶赫那拉氏慈禧皇太后的为人。这一切将无法改变。

醇王福晋在丫环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轻轻用手中的黄绢拭一拭眼角滚动的泪花,哽咽着说:

“把阿哥唤醒,给他打扮一下!”

两个侍女迟去,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椅上,袋中一片空白,坐了许久,一名宫女才来到她跟前轻声说:

“大福晋,到后面看看,给阿哥怎么打扮。”

“唉,也许这是命吧!我这几天老是心跳,情绪也不安宁,老觉得要出什么事,今夜儿王爷被叫起后,我就没睡着,想不到——”。

“阿哥能当皇上,这也是咱们王府的福份嘛?应该高兴才是!”

“唉,这宫中的事——”

醇王福晋叹口气,便随宫女向后院走去。

奶妈蹑手蹑脚来到阿哥寝房,见四岁的阿哥载湉正在酣睡,小脸蛋红扑扑地实在惹人喜爱。奶妈走上前,轻轻在床边坐下。想唤一声阿哥,话到嘴边,就是喊不出声。哆哆嗦嗦伸出双手,在枕上来回晃动几下,这才轻声喊道。

“小阿哥,快醒醒,小阿哥,快醒醒。”

这时,载湉才醒来,用白嫩的小手揉一下睡意惺松的双眼,睁眼看见奶妈正向自己微笑,也甜甜地笑了。

不久,宫女、丫环、侍女、醇王福晋和醇王妻妾挤满了一屋人,但谁也没有大声讲话,都默默地或站立,或来回走动,或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或小声嘀咕着,都围绕着小阿哥在忙碌着。

整整一个时辰,小阿哥被折腾得直叫唤,最后在小阿哥的哭闹下,众人才勉强点点头。只见载湉一身珠光宝气,样样是崭新的黄色小马褂和宫中送来的黄袍,小脸一红四白,双眼描眉画黛,比往常更是神采有精神。也仅仅是一夜的时间,小载湉在人们心中仿佛变了样,平时被人们忽略的东西,这时人们才又重新记起。

原来载湉和一般人果然不同,初出世那天,醇王府发生了一件丑闻,接着发生了一件人命案,恰在这时小阿哥出生,此刻来了一位出家和尚,人们已记不清那位和尚大师说了些什么,但人们总觉得这一切现象背后都透着一些神秘,而这神秘又和小阿哥的命运是相关的。

大家刚刚忙乎完,醇亲王就回到王府,众人见王爷毫无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忧,也不敢乱说什么,只让王爷查看一下给小阿哥的打扮是否中意。奕譞见过载湉,先是点点头,接着内心一阵酸楚和绞疼,这是自己的儿子吗?可从今以后,将永远不再是自己的儿子,他是什么?奕譞说不清楚,不是说不清楚,而是不愿说出口。他无可奈何地走到儿子面前,恭敬地弯腰跪下,强作笑脸他说几句载湉似懂非懂的话。

小载湉忽然感觉到今天全府上下的人都似乎变了样,奶妈也没往常那样和他说笑逗乐了,额娘也和自己一下子陌生了许多,总用一种冷冷的目光打量自己,特别奇怪的是阿玛,今天怎么突然向自己跪下了,平时总是阿玛要求自己下跪的。不仅阿玛,全府的人都向自己下跪,小载*搞不清什么原因,他也懒得搞清,大人的事小孩永远不懂,随便他们怎么做去吧,他只管乐他的。

吃过早饭,小载*又闹着要到后花园看放风筝,奕譞又跪下说道:

“今天不看放风筝了,我带你到宫中去。”

“宫中有风筝吗?”载*奶声奶气地问。

“有,还有最大的风筝呢!”

“能给我一只吗?”

“一定给你。”

“宫中还有什么?比我们家还好吗?”

“比我们家可好多了,要什么有什么,想玩什么有什么,要吃什么有什么,你去不去?”

“阿玛,我去,你也去?”

“好,我陪你去。”奕譞几乎说不声音,呜咽地点了点头。

总算把载*哄上十六人抬的黄色龙舆,由奶妈搂着,这才进入轿中,刚放下明黄色绘有龙凤图案的轿帘,全府人黑压压地一齐跪下了。

“起驾!”

一声响亮地吆喝,那乘十六人抬的黄色龙舆在醇王福晋叶赫地拉氏眼前晃动着,在泪水中一乘轿变为二乘、四乘、又变为一乘,终于消失在泪眼中。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今天的天气大冷,醇王福晋终于头一栽倒,昏了过去,全府上下又慌忙安置醇王福晋休息,吃药。

下午,醇亲王奕譞护送载*入宫回来,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两腿如灌铅,看看天色尚早,也无立即回府的心意,在轿前磨蹭儿步,这才钻入轿,说声到恭王府。

恭王府。

恭亲王奕欣一人独自仰卧在书房里,心里极不是滋味,并不是自己没当上皇上而心中委屈难过,自己早已到了知天命而不悔的年龄。对这皇位,如果说自己曾有此心思,那只是做阿哥时,自己确实身为皇子与四阿哥竞争过,但自己是个失败者,也曾内心自怨与他怨,但自己早就想通了,也许做个平常人最幸福,更能品尝人间的各种天伦之乐,更自由自在些。

当然,也不是囡为两宫皇太后看中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而没有选中自己年长的儿子载澄为此懊恼。他总有一种淡淡的感觉,觉得皇上死得太仓猝,虽然皇上得了花柳病,但从那天探视的情况看暂且没有什么问题,也就不会这么快就死去。但确实死了,让他震惊!还有,就是太后为何不从皇上的子侄辈中选溥字辈的人为皇嗣,就是兄弟辈的,但为何不选一个载字辈的年长者而选中年仅四岁的载*呢?虽然醇亲王的福晋与慈禧太后是同胞姐妹,这桩婚事还是西太后的大媒,但醇王与慈德太后的关系也并不是十分融洽,表面上友好的背层,而实质上也是心中彼此都有好多不满。尽管醇亲王有特殊的皇族位置,但他却是那样性情软弱,给人与世无争的无为感觉,他是真的无为呢还是另有所想?

唉!真让人费解!刚刚归天一位年轻的皇上,就产生一位幼小的皇上,这里面包含了什么?

暮地,一个大胆甚至难以置信的念头袭上心头,难道太后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皇上毕竟是她唯一的亲生子,是母亲心头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奕欣自我否定,自我分析着,真是心乱如麻,理也理不清楚,唉!干脆不想它吧,奕欣刚端起酒杯,想呷上一口,暖暖身子,就有人来报,说醇亲王奕譞来见。

奕欣一愣,谁?醇亲王奕譞。奕欣猛一激灵,见是不见呢?

奕欣考虑片刻,向外挥挥说,让他快进来吧。

家人刚退下,奕欣内心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恼,刚刚平静的心又乱了起来。

奕譞是自己的亲兄弟,虽然在当年与奕泛争夺皇位时他年龄尚小,没有机会参与皇位的角逐,与自己也无利益上的多大冲突,但不知怎么回事,自己总觉得与奕譞之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隔膜,究竟这隔膜是从何时产生自己也说不出来。相反,在许多王公大臣眼中,总以为自己和奕譞关系过密,非同一般,是政治上的同盟者。

当然,别人的这种看法不能说毫无根据。特别是在咸丰帝热河崩驾后,慈禧与慈安两位皇太后发动了辛酉政变,逮捕并处死了肃顺、端华、载垣等八大臣。这样,两宫皇太后才得以垂帘听政。然而,这次政变能够成功的背后,就是这恭亲王奕欣和醇亲王奕譞的暗中策划和得力相助。

当初,咸丰帝热河归天,留在热河的顾命大臣肃顺、端华等人便拥戴六岁的载淳即位,这就是同治帝。由于皇上年幼无知,不能独立处理朝政,由谁来做辅政王主持朝事便成为竞争的焦点。一向视权谋高于一切的西太后那拉氏便教唆东太后慈安联合垂帘听政,而肃顺等军机大臣也早有远辅政王的野心。做为七尺男子,又自认足智多谋的肃顺岂肯向两位女流之辈低头服输,一场无声的内部较量势在必行。

凭双方实力而论,肃顺,端华、载垣等人兵力雄厚、控制了热河的局势。相反,两宫皇太后却是孤儿寡母,毫无回天之力。这种情况下,远在京师的咸丰皇帝的两位亲王弟弟的倒向便举足轻重。虽然肃顺等人控制了热河,但咸丰的梓宫及新皇帝早晚要回京,同时,京中的卫队及全国的外交军政又都掌握在奕欣及奕譞手里。

正是看到这一点,慈禧太后才主动拉拢这两位亲王倒向自己一方。

说来别人可能不信,皇太后垂帘听政,这是清朝祖制所从来没有先例的。相反,辅政王听政却是有先朝惯例,况且这军机顾命八大臣中,载垣是怕亲王,端华是郑亲王,奕欣与奕譞应支持这两亲王辅政来反对皇太后垂帘听政才对,他们本身是亲王,又是当今新皇上的亲叔父,也是最有可能辅政的,为何主动放弃自己的权力而承让给两位女人呢?

这里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掌故让两位亲王服服贴贴给皇太后办事而无所以求,也正是这里的曲曲折折让奕欣与奕譞在政治上亲密的联起手而心理上又产生了隔膜。

西太后慈禧在热河处处受制于肃顺、端华等人,感到势单力薄,无法得手除去肃顺等人,便暗中派心腹太监安德海带二封密旨来找恭王奕欣和醇王奕譞。安德海先找到奕欣,呈上太后懿旨,并传达慈禧太后之意,陈述热河危急和其中利害,希望奕欣能亲到热河一趟,有要事当面相商。恭王奕欣思虑再三,也认为有必要热河一行,便以奔丧为名,前往热河。

安德海见恭亲王奕欣同意前往热河,也来到醇王府,拜见醇王爷奕譞,呈上慈禧太后另一份懿旨,让他在京中早做准备,预定在京郊密云一带截捕肃顺等人。奕譞做事向来老成持重,以无为而有为,这事也不例外,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西太后在拉拢自己为她卖命,但特殊的利益关系和亲戚关系,他必须这样做。即使他不同意,他的夫人叶赫那拉氏也要迫使他去,更有另一层微妙的关系,也促使他舍命前往,这层关系只有他和慈禧知道,甚至他的夫人,慈禧的胞妹也不知道。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咸丰三年(1853年)慈禧被选入宫中做一名秀女。尽管她当时才十七岁,但早熟的兰儿已出落得如出水莲蓬,婷婷玉立,胸高臀丰,别有一番风韵。但家庭地位的低下,在后宫佳丽如云之中,她的命运是不幸的,反作为一名最普通的秀女在圆明园里侍弄着花草,以孤灯、独月、单鹤为伴,过着一种凄苦无聊而又落寞的单调生活。

然而,早熟的兰儿曾经热恋过一位富家公子,他们有过一段不很长久但令她难忘而又心酸的初恋生活。然而,此时此地,亲爱的人儿不知流落何方,让自己一人独守在这深宫的一个偏小空房里,许许多多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夜里悄悄起来,临风洒泪,对月伤怀,低声吟唱她曾唱给她那位以心相许而没能够以身相许的恋人。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水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木醉!

总是离人泪。

这歌声凄凄惨惨戚戚,每当此时,她多么渴望那位心爱的恋人能够突然来到她面前。但她一次次梦想,一次次失望,最后,她彻底绝望。在残酷的现实中,她清醒地意识到,她的那位恋人永远不会来到这深宫。正是在对男人的渴望中她无意识认识了醇亲王奕譞。

那是一个初春的黄昏,兰儿正在圆明园内理弄着花草,信口唱着她最喜欢唱的曲儿:

相恨见得迟,

怨归去得疾。

柳丝长玉总难系,

恨不得情疏扑桂传斜晖。

马儿快快的行,

车儿快快的随。

却回了相思回避,

破题儿又早别离。

听得道一声“去也”,

松了金钏;

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

此恨谁知!

这软绵绵、情丝丝、似流水行云的小曲儿在花丛中萦绕着,恰恰被来此经过的醇玉奕譞听到了,他驻步细听,仿佛一只出寞的乳燕在婉啭着,挠拔着他的心。奕譞信步向那花丛走去,见到这位正轻启朱唇发皓齿的女孩正无邪地吟唱着,人长得像歌声一样美丽。云鬓乌发,桃腮杏脸,一对如秋水般的眼睛更是不胜春风的娇羞,栅栅秀骨、婀娜多姿。

正值青春韶华之年的奕譞一下子看呆了。他虽整日住在深宫,但觉得这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动人的女孩。兰儿正在吟唱,不知何时猛抬头,见一位王爷装束的青年男子正痴呆呆地看着自己,突然感到自己在加速心跳,白净而透红的脸更加红了,急忙低头摆弄手中的花枝,这真是:低头弄花蕊,羞女比美女。

这兰儿虽然垂下头,却用眼波偷偷地扫视这位年轻的王爷,在这刹那问,兰儿的心仿佛白驹过溪,略一思忖,急忙低头下跪躬身施礼:

“兰儿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愣了神的奕譞这才从痴呆中清醒过来,急忙还礼道:

“免礼,免礼!不必客气,本王爷奉旨来此有事。”

“谢王爷!”

兰儿这才如风拂弱柳般缓缓站起,用一对似秋火赛寒星般的目光热辣辣地与奕譞二目相视,这瞬间,兰儿仿佛找到了她多年前失落在那郊野大院旁边的爱和恨,奕譞也在这一刻激活了潜藏在心层的青春之火。

从此,他们偷偷地幽会,悄悄地野合,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兰儿有她自己的想法和大胆的追求,特别是兰儿见这位多情的醇王爷一天也离不开自己的时候,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

这天晚上,奕譞又象往常一样来到圆明园的仙水轩,兰儿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早早等在那里。奕譞见兰儿不在,想去找,又担心兰儿来了见不着自己,无奈,只好坐在这儿等。其实,兰儿早就来了,此时,正躲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观察奕譞的一举一动。

奕譞左等右等,坐卧不宁,又不敢轻意走动,唯恐他人发现。虽说是王爷,在这夜晚,一个人悄悄地躲在这里也是不大光彩的。

就这样,这位醇王爷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兰儿到来,估计可能出现其他事而无法脱身,只好悻悻离去。刚抬步,兰儿迎了上来,并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奕譞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兰儿,心疼而又略带责怪的口气说:

“怎么到现在才来,让我苦等了许久!”

兰儿装出委屈的样子,把头埋在奕譞宽大的胸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奕譞从没有见过兰儿这样,急忙将她的双肩搂得更紧,并不断地安慰,但兰儿哭得更伤心了,虽然这哭声不大,却透出伤心与哀怨,特别是兰儿的一阵阵伤心地抽搐,更搅得奕譞不知所措。许久,兰儿才停住哭泣,从奕譞的胸前抬起头,哽咽他说:

“侄哥哥,原谅兰儿的无知,扫了醇爷的兴,我早就想来了,也担心爷儿等急了,却无奈来不了,身为下人,受那些鬼八羔子太监欺辱,事事怎能如愿?”

“兰儿,这怎能怨你,都是我的错,身为王爷,又是六尺男子汉,不能照顾好自己心爱的人儿,我奕譞算个人吗?”

兰儿急忙用小手捂住奕譞的嘴,娇嗔他说:

“醇爷儿再这么说就折杀兰儿了。”

奕譞紧紧握住兰儿的双手说:“兰儿,你放心,明天我就找母后,让她给皇上说说,求皇上答应我们的婚事。”

“皇上会同意吗?”

“我想会的,我们是真心相爱,况且这三宫六院,好女人也多的是,皇上还能连一个秀女也舍不得让出吗?”

可是,事出意料,当咸丰帝听母后说,奕譞爱上一个秀女时,咸丰笑了,这有何难,既然是醇王爷看上的,成全他了。过了一会儿,咸丰帝又要求见一见这位让自己兄弟动心的秀女。

这一见,却引出了奕譞和兰儿的爱情悲剧,也引出了兰儿左右大清天下半个世纪的命运。

自咸丰登基以来,国运不昌,民乱蜂起,咸丰帝不得不整日应付国事,政事和军事,很少有闲心去顾及那些刚选进宫的秀女。隐隐约约记得有个叫兰儿的秀女长得挺丰韵、出色,但早已忘了,如今被他人提及才忽又想起。招进来一见,嗬,昔日的丑小鸭早已成为白天鹅了,更何况兰儿并不是丑小鸭。今天的兰儿在宫中滋润得更加水灵剔透,让整日泡在朝政中的咸丰帝耳目一新。

咸丰帝已满口答应了母后,今天又想反悔,身为一国之主,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但又实在舍不得这女人,便向母后推说时间尚早,可拖一拖,选定吉日再定此事。这一拖,咸丰帝便趁机把兰儿揽入怀抱。

兰儿的梦想就是出人头地,登上皇后的至尊宝座,如今的梦想虽未成为现实,但已存在这种可能,既然能得到皇上的欢心,王爷又算得了什么?女人,生下来就必须归属于男人,对于女人,男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强弱尊贵和卑贱、贫穷与富有之分。

咸丰帝渐渐宠幸了兰儿,虽然不再提起兰儿与奕譞的事,但奕譞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咸丰也觉得心中有一丝的过意不去。对于兰儿就更不用说了,她与奕譞曾有过一段时间的热恋,也曾耳厮鬓染,如今忽有移情别恋,名义上说圣命难违,但内心也有一丝的歉意。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呢?聪明的兰儿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她还未出嫁的妹妹芙蓉,如今也已年方二八,出落得娇美动人,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这奕譞是皇上亲弟,又封为醇王,人也长得出众,岂不是妹妹千载难寻的佳偶。

兰儿把这种想法说给咸丰皇上听,咸丰帝更是赞成,这是自己弥补自己食言的最好办法。就这样,由兰儿作媒、咸丰皇上主婚,兰儿的妹妹叶赫那拉氏芙蓉与醇王爷奕譞结为夫妻。

正是有了这些特殊而微妙的关系,醇亲王奕譞才理智上不情愿,而感情上却又不得不前往热河为慈禧卖命。这奕欣与奕譞的政治上联合正是从这次热河之行才开始的,而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在这次热河之行之后才产生。

人们常说:世上只有情难说。这话一点不假,奕譞对慈禧的感情,确切他说是对兰儿的感情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事过境迁,自己又有妻室,况且这福晋还是慈禧的胞妹,按理事说,那当年的感情应该早已淡忘了。也许是这位多情的醇王爷对初恋之情终生难忘吧,不知为何,咸丰帝驾崩归天,慈禧又密旨一封让他带兵前往热河,奕譞久已死灭的心忽有星星点灯,那埋藏心底的情火又燃烧起来。不几天后,他便以拜谒灵柩之名,带兵前往热河。

谁知,奕譞赶到热河的时候,奕欣早已解了慈安、慈禧两宫太后之急,当时一颗火热的心就有点酸溜溜的,心里极不是滋味,但又能说什么,他也有一丝的动摇,想放弃支持两宫太后而转头倾向肃顺、端华等人,但理智和情感都使他没有这样做。后来的几次合作中,奕譞感觉到慈禧太后和恭王奕欣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关系,但自己又抓不到把柄,就是抓到把柄又能怎样。也许奕譞太多心了,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吃醋吧!

从此,奕譞总在心里总把六哥奕欣当作敌人,确切他说是情敌,兄弟之间闹到这地步,为了一个女人,自己的寡嫂,你说好笑不好笑。

奕欣还在胡思乱想,醇亲王奕譞已步入书房。恭亲王奕欣急忙起身施礼让座。

“七弟,新皇刚入官,尚有许多事要你服侍,你不在宫中,来此有什么要事不成?”

奕譞抬眼看一下恭王奕欣,不知此话如何回答,张了几张嘴,才叹口气说:

“六哥,我有话想请教你一下?”

奕欣望见一脸诚意而略带一丝凄苦之色的醇亲王奕譞,想到往昔两兄弟之间多年的龃龉,又想到今天迎立的新皇上竟是他的儿子,心里一阵难以名状之情。冲着奕譞点点头,肯切他说:

“七弟,你我毕竟是手足之情,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奕譞这才动了几下嘴,开口说道:

“请六哥给我分析一下,阿哥此番入宫,太后到底有何想法,这么多合适人选,两宫皇太后为何独选中二阿哥呢?”

奕欣不相信地随口反问一句:“七弟果真不知其中原故,还是——?”

奕欣想说奕譞是明知故问,装糊涂,但话到嘴头却又咽了下本

奕譞欠了欠身说道:“六哥,你也认为我很乐意让阿哥进宫吗?”

奕欣见奕譞果然对此事一无所知,是诚心来请教自己,这才坦诚他说:

“圣上冲龄御立皇位,自然需太后辅佐朝政,如此溥字辈阿哥立嗣,两宫太后便成为太皇太后,不便操纵朝政。”

奕譞听了,点点头说:“两宫太后让二阿哥以先皇继嗣的身份承接皇位,这样,她们仍是太后,垂帘听政理所当然,再走一次当年同治皇上的老路,唉——”

“不管怎么说,二阿哥能承续大统,总是你的福份呀!”奕欣轻轻捋一下胡须看一眼奕譞说道。

奕譞内心一阵发怵,说道:“六哥,这福我可不想享受,我们只想做平常人安度平生。”

“登上九五,这可是古往今来人人舍命追寻的事,七弟果真看破红尘,泰然处之而心不动?”

“六哥——”奕譞几乎带有一丝哭腔他说:“前朝嘉靖之事,你难道不曾听说吗?”

奕欣当然明白,但他不想提及此事,怕触动奕譞内心的伤痛。

明朝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死时,因为没有皇嗣,迎立孝宗的弟弟兴献王杭之子朱厚熄为皇帝,这就是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熄由藩王而入承大统,在配享大庙时,有人提意拟定世宗生父为皇考,有人则主张应以武宗父为皇考,有人则主张应以武宗父考宗为皇考。双方争执不休,请朱厚熄定夺时,他断然决定以生父兴献王为皇考,但许多朝臣不服,在朝廷上哭谏,连太后也恳请朱厚熄收回成命,结果朱厚熄因此事拘捕几百人,杖死几十人,连太后也被逼死。

奕欣明白奕譞提及此事的用意,害怕两宫太后为免走前朝的老路而对自己下毒手。奕欣笑了笑说道:

“由你和这慈禧西太后特殊的亲戚关系,她不至于对你怎样吧?”

奕譞轻轻摇了摇头说:“六哥,你也开我的玩笑,她是怎样的人你不比我还清楚?”

奕欣一听,脸略微有点发涨,淡淡他说道:

“七弟,你还为当年的事生我的气吗?我们不过是她手中的一个挡箭的工具罢了,都被她所利用而不知觉悟,还相互猜疑,真是可悲。当初这也不能埋怨你,我也有责任,那时毕竟年轻气盛,后来虽然想通了,但又怎好重提当年事,就这样拖了下去,不想你仍没有忘记,今天又提了起来,似乎仍对我有介蒂?”

“六哥———奕譞略带伤感地说:“这都是驴年马月的陈年旧事了,那不过是年轻时的不成熟,现在怎会记恨那时的蠢事,今天提及不过是想让六哥给我分析一下处境,如果真对你有所介蒂,怎会找到你呢?”

“这事你怎样认为呢?”奕欣将话题转到正事。

“我有种担心,能保住这头上的顶子就是万幸了!”奕譞说着指了指头上的官帽。

“唉!这女人确实又狠又辣,当年肃顺、端华的惨死,多个心眼也是应该的。以防万一,可以自求解脱,看两宫太后的意思再作打算?”

奕譞也觉得目前只能如此,点点头,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整日小心翼翼,不求万贯家产与地位显赫,只想清静无为度平生,却不能够。唉,这人生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七弟,万事想开点,也不必太虑,说不定这也是好事,家中能出一帝王毕竟是古来的幸事,既然摊上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吧?”

“六哥,二阿哥刚进宫,尚没正式登基,这一阵时间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传说,六哥多给提带一下,我走了。”

奕欣送走奕譞,又回到书房,细细思量一下刚才的谈话,觉得奕譞这次是真诚的、不像有什么虚假,苦笑一下,自言自语地对着窗外轻声说道:

‘老子云:‘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存’。谁知人生的哪步路是福是祸呢?”

奕欣又想起那天同皇上的谈话,这事也许只有自己和同治皇上知道,既然皇上归天,自己都这一把年纪何必还妄想什么皇位之事呢?就是坐了,也说不出是福是祸,还是这样清静自在呀!只是这皇后阿鲁特氏身怀有孕,立嗣之事也许永无希望,只可惜了皇上对自己的一片诚心,不过,这事能埋怨我奕欣吗?

醇亲王奕譞走出恭王府,晕晕乎乎地坐在轿中被人抬轿回府,这时天黑将下来。他又像往常一样,来到槐荫斋与儿子逗逗乐趣,但到了门前,却又停下步来,这里再没有往昔二阿哥那脆脆的童音和问候阿玛时的动听声音。这时,门半闭半开着,里面却是静悄悄的。奕譞轻轻推门进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是无聊,心中老觉得少了什么,他自己点亮了灯,环顾下这里的一切,鼻子酸酸的,几乎要流下泪,但他还是控制住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家人来唤时,奕譞才稍觉轻松一些,来到后堂吃饭。福晋叶赫那拉氏早已等候那里。看着这一桌醇王爷平时最爱吃的饭菜,奕譞知道这是福晋特为自己准备的。

奕譞踏进门,福晋急忙起身相迎。奕譞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轻轻上前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见眼下有两道泪痕,便安慰说:

“二阿哥能入宫承继大统这是好事,应高兴才是,何必想不开,来,咱们好好喝几杯,整日忙于公事,很少能和福晋单独喝上一杯,今天这大喜之日,你我来个一醉方休!”

醇王福晋知道这是奕譞故意这么说来安慰她的,于以抑止不住内心的委屈伏在奕譞身上放声哭了起来,奕譞也不好说什么话来安慰,紧紧搂住福晋,暗暗把泪咽下肚里。

许久,醇王福晋才停住哭泣,抬起头说道:

“这亲王中那么多合适人选,太后为何选中我们家二阿哥?”

“唉!这是西边的意思,因为你是她的胞妹,当然二阿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提起胞妹,醇王福晋内心更是一阵酸楚。

醇王福晋清楚地记得,她们姐妹还是少女的时候,兰儿虽为姐姐,芙蓉做妹妹,但事事都是芙蓉让着姐姐,而不是姐姐让着妹妹。

一天,芙蓉在郊外放风筝,她边牵着风筝线跑,边唱着额娘教给她的江南民间小调:

青青河边草

燕子在林梢

我的风筝满天绕

满天绕

带着你的思念

带着我的笑脸

忽然,那只花蝴蝶风筝的线缠在一棵柳树上,小芙蓉在下边用力扯着,左扯右拽,怎么也不能让那风筝线从柳枝上扯下来,她正急得直想哭。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妹妹,让我来帮你试试好吗?”

芙蓉转过身,见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子弟打扮,头戴红缎子圆顶方块帽,身穿一件淡绿绸袍子,外罩一件碎花暗红马甲,人长得浓眉大眼,面目端正英俊,透出一股英武之气。

芙蓉见不像坏人,脸一红,腼腆地一鞠躬,说道:

“那也好,有劳公子相帮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少年边说着,边脱下脚上的薄底软帮青缎鞋,蹭蹭几下,爬到柳树上,伸手去取那绕在枝头的风筝线,但仍是够不着。由于那上面的柳枝太细,不能够继续上爬,他也急得满头大汗。在树下张望的芙蓉见他在树上干着急,忙冲着树上的少年公子喊道:

“喂,小哥哥,你有没有刀?把那上面的细枝儿砍断。”

那少年公子一听,灵机一动,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立即掏出腰刀,三下五除二将那细柳枝砍断,帮助芙蓉取下了风筝。

芙蓉收回了风筝,走到少年公子面前感激他说:

“多谢小哥哥!”

“不用客气,我也是趁这大好春光出来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在家读书闷死了!”

“小哥哥是读书人,看你上树的动作还像习武人呢?”。

“自小也跟家父学个三脚毛,不过早荒疏了,有愧家父的教导之心。”

“这么说你父亲一定是个领兵的官员?”

“他现在正在甘肃凉州领兵戍边,”荣禄有点得意他说着,顺手拿过芙蓉手中的花蝴蝶风筝说:“嗬,这么美的风筝,小妹妹真是手巧!”

“小哥哥真会夸奖,你若喜欢,我哪天给你扎上一个?”

“那太谢谢小妹妹了!”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从彼此谈话中,芙蓉知道这少年公子叫荣禄,瓜尔佳瓦,是满州正白旗人,父亲叫长寿,正在甘肃凉州任总兵,他家也就在这附近。

几天后,他们又见面了,芙蓉给荣禄扎了一个大蜻蜒风筝,比她的那只花蝴蝶可美多了。他们一起放风筝,一起在这春天迷人的郊野散步、谈心,荣禄给芙蓉讲一些史书上的趣闻和父亲从边疆带来的故事,芙蓉则给荣禄唱一些她额娘教会的江南小曲儿。每当这个时候,荣禄听到那动听的曲儿,总是如醉如痴,常常出神地望着远天上的蓝天白云或傻乎乎地看着芙蓉那白净俏丽的脸和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时,芙蓉就会大笑着嘲弄这位少爷公子了。然后,荣禄从痴迷中醒来,红着脸跑着追赶边笑边跑的芙蓉,并冲着她大减:

“叫你坏,叫你坏!”

他们疯过,傻过,待平静下来后,荣禄又会快求芙蓉唱曲儿给他听,这时芙蓉又会半推半就地唱起她拿手的曲儿:

诧紫嫣红山烂漫

良辰美景似去年

春光好来哟

赏心乐事与谁共欢

奈何天

大好春光都付断井残垣

孤单单的少女哟

面前羊群以泪洗面

起初他们十来八天相见一次;后来便三五天相见一次,最后天天相会,虽然会面都没有事先约定,但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走到他们常去的那棵柳树下,然后再从那棵柳下走出,一同散步谈心,有时芙蓉给荣禄带来一些她亲手制作的点心,让荣禄吃得直流口水,赞不绝口。有时,荣禄也给芙蓉带来一些家中的珍品,让芙蓉玩得高兴。

这天,芙蓉把荣禄送给她的一个玛瑙玉坠儿带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芙蓉把玉坠儿拿给姐姐兰儿看:

“姐姐,这玉坠儿好看吗?”

“哟,这么美,妹妹,在哪捡的?”

“哼!就是小看人,捡的?我才不呢?是人送的。”

“送的?谁?妹妹有情人了?我怎么觉得妹妹这段时间有点变样呢?常常曲不离口,在家里跳跳唱唱,原来是有了情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姐姐,那人叫荣禄,是个总兵的公子,他家的别墅就在这附近,人长得挺帅,也非常有才。对我才好呢?”

“哈,妹妹真有福气。唉!姐姐比妹妹还大两岁,何时才能找到个意中人?”

“嘿,姐姐想找男人了,那好,我明天给荣禄讲讲,问问他有没有合适的朋友或要好的公子,也给姐姐找上一个。”

“去你的,你在外面找野男人也想让姐姐与你一道同流合污,羞死人,让额娘知道不打死你才怪呢?”

“怪不得那个荣禄会喜欢妹妹,瞧妹妹这张嘴多会说,还不把那小子哄得围着屁股转。唉,妹妹,讲给姐姐听听,你是怎样哄那小情人的?”

“姐姐,谁像你整日躲在家中看那五经四书,还练习写字绘画,多累人!我才不呢?春天的景色那么美,姐姐整日在家不寂寞吗?人常说:哪个男儿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姐姐,你要出去走走就再也不会在家呆住了!”

“哼!我才不呢?谁像你不听额娘的话,整日在外愉情。”

“去,去去!姐姐就是坏,也不知帮帮我,就会挖苦我。”

“姐姐怎么才能帮你呢?”

“对了,姐姐,荣禄让我给绣一个荷包,你知道我笨手笨脚的绣不好,你给我绣一个吧?”

“你送给情人的,让姐姐帮你绣合适吗?”

“那有什么不合适?给他一个就是。”

几天后,芙蓉把一个精美的荷包送到荣禄手中。荣禄接过一看,赞叹道:

“哦,这么美!想不到你还有这等巧手艺儿?”

“美吧?”

“美!当今世上可能再没有人能绣出比这更美的荷包了。”

“你知这是谁绣的?”

“难道不是你?”

“我才懒得整日呆在屋内挑针弄线儿呢?这是我姐姐绣的。”

“你姐姐?就是你常说教你识字唱曲儿的那个兰姐姐?”

“对,我姐姐读书,能写字绘画,正如人常赞美她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歌舞绣裁无所不晓,我姐姐人长得更美,唉,我如能长得像姐姐那样美就好了。”芙蓉既炫耀又泄气他说。

“妹妹别叹气,你长得够美的,也许你认为你比姐姐差,其实比她更美呢?至少在我心中,你就比她美!”

“你可没见过我姐姐,见了她,你就认为我不美了。”

“你姐姐整日呆在家里看书学画吗?”

“对,我也想让姐姐出来玩玩,免得在家憋出病,可她就是不愿出来。”

“你应该劝劝她,让她也出来透透气吗?”

“就是,我明天劝她出来走走。”

第二天,芙蓉同荣禄一同散步时,见到一位带着小花狗踏春的少女,仅仅看一眼,荣禄就看呆了,那目光再也不想离开,他把身边的芙蓉同她比较一下,觉得芙蓉差多了。只见那位少女年方二八,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左右一盼,那秋波便如荡漾的秋水,给你无限的遐想。那身衣着得体而又大方、朴实无华,毫无雕饰中又浸透着天然的修饰。一种难以割舍之情从心中油然而生。

“叫你眼睛直直的,口水流得长长的。”芙蓉笑着照荣禄的脸上扭一下说:“昨天还说和我在一起永不对其他女孩动心,今天就变得成这般馋猫一样,你知道她是谁?”

荣禄经芙蓉这一扭,自觉刚才失态,不好意思地问道:

“蓉儿,她是谁?”

“哼!她还能是谁?是我的胞姐姐兰儿。走,我给你介绍一下。”

荣禄可巴不得,在芙蓉的引荐下急忙上前施礼:

“书生荣禄拜见兰姐姐。”

兰儿急忙道了个万福:“小女兰儿拜见荣禄小弟。”

不知为何,兰儿的心跳在加快,也许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陌生男子接触,那颗心像只小鹿在里面撕挠着她,浑身不自在。她微低着头,半红着脸儿,只偷偷地向面前这位总兵家的公子瞅几眼。只见这少年公子正处青春韵华,仪表堂堂,既有书生之气,也有英武之姿,温文尔雅中见出雄强与豪迈。心中暗想,无论是我还是妹妹,能与这样的人结为百年之好也算是可以了。兰儿想到自己渐渐破败的家庭,父亲虽也做过几年小官但现已去逝,家境一天不似一天,自己虽然人长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哪个官宦之家的公子愿意娶一位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呢?唉,尽管自己饱读经书,精通六义经传,又诗文毕精、心高气傲,但空有才华却无人识货,真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

不知为何,兰儿今天在妹妹的几经劝说下出来散散心,不但没有解除心中的几番忧愁,反而平白增添几分无名的忧虑。

兰儿尚在思虑自己的家事,只听荣禄说道:

“兰姐姐,听芙蓉妹妹说,姐姐的曲儿唱得好,自己能谱曲、填词也能唱,姐姐能否给小弟填上一词也谱上一曲,小弟平时听芙蓉妹妹唱,自己也跟着学上几句,渐渐也唱上兴头,只恐没人教,有劳姐姐指教。”

兰儿内心本想一口回绝,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却又改变了语气:

“像公子这样的家庭和人,自己不会填词那才怪呢?就是真的不会,家中的往来之人多文人雅士也不乏能家,兰儿也仅识几个粗浅之字,哪会填词谱曲,这都是妹妹信口诌出。”

兰儿还要说下去,芙蓉可急了,忙说道:

“姐姐,你别谦虚了,我也求你,给他写上一首吗?这对你来说可是小菜一碟,毫不费劲,你就答应吗?好姐姐。”

“就是,大姐,我虽读点书,也多是些史籍典章和用武的兵书,对于填词谱曲可一窍不通。家中的那些文人愚腐得很,整日之乎者也,写出的东西一股腐朽气,可不像姐姐谱出的曲儿清新别致有股新奇之味,让人听了觉得清爽舒畅。”

“荣禄小弟可是谬奖了,你何时听过我谱的曲儿?”

“芙蓉妹妹经常唱的那首《河边草》不就是姐姐谱的曲吗?”

“就是小妹不好!”兰儿嗔道,这才改口笑着说:“如果荣禄小弟不闲弃我写的曲儿难听,那我就献丑写上一曲。”

第二日,他们三人再相会时,兰儿果然给荣禄带来一首自己刚写出的曲子名叫《莲花动》。

荣禄接过词一看,连连拍手称好:

“兰姐姐这词填写得真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清新俊爽中浸透着飘逸与灵气,比柳词庄重,比苏词灵性,比姜白石词新爽,比纳兰词高昂,请姐姐先唱一遍,也让小弟弟饱饱耳福。”

“贫嘴,昨天还说对词一窍不懂,今天却又品头论足。”兰儿故作生气他说。

“都是小弟的不好,还请兰姐姐唱一遍吧?”

“就是,姐姐你就唱吧!”

这时,兰儿才轻启朱唇发皓齿,柔声细语地唱起来:

碧绿绿水中莲花动

人影随波转

露沾衣花拂面

嫦娥沐水中

画船轻移

载来一弯春梦

轻划慢行

香满扬州城

…………

这歌声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犹如梵阿铃在演奏,又似一条小溪在铺满花香的山谷里穿行,让人流连忘返,灵魂也随着那飘渺的歌声飞向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兰儿停下许久,荣禄才回过神来,大声赞叹道:

“好,太妙了,直到今天,我荣禄才知道什么叫名曲,才知道古人所说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恐怕这余音会绕我的耳朵终生不绝呢?”

“荣禄小弟真是好口才,也让兰儿开了眼界,直到今天,兰儿也才知道什么叫口若悬河。”兰儿也微笑着回驳着荣禄,但现在,兰儿已不似昨日那么害羞,她大方多了,仿佛一夜之间成熟多了,也许她本来就很成熟。

也许就从这一天起,兰儿变了,荣禄也变了,从此,芙蓉也变了。是姐姐夺走了妹妹的情人,还是那位多情的荣禄根本就没有真正爱上这位妹妹,或许命运就是这样吧?

芙蓉很痛苦,但她又说不出什么,埋怨姐姐吗?不能。从今后,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了,失去了往昔的欢快与活泼,也许这就叫做成熟。

兰儿呢,她也觉得过意不去,虽然不能说是自己夺走了妹妹的情人,但毕竟是这人先和妹妹相好的,后来才转和自己相爱,这当然要责怪自己。但是再重新让给妹妹吗?也不能。总之,兰儿也变了,变得更加稳重,说话有分寸,处事有谋略了,也许这更应该叫做成熟。

可是,这姐姐的爱情也是短暂的。不久,宫中选秀女,兰儿在额娘的积极怂恿下参加了,并过关斩将,参加最后一轮竟逐也有幸中选了,选进了宫,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那荣禄也因兰儿入选秀女而离开自家的郊外别墅,从此再也没有相见。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回想往事,历历在目,一切犹如昨天。这就是命吧,从小额娘给他们姐妹算命,那算命人就说姐姐命强,事事都在妹妹上头,让妹妹处处让着姐姐。醇王福晋叶赫那拉氏叹息一声,用手轻轻擦一下眼泪说:

“既是姐姐的意思,那就谁也无法改变,姐姐的脾气我是清楚的,过去都那样,更何况是现在呢?”

“别伤心了,无论如何,二阿哥入宫承继大统总是咱家的福气,别人想还想不上呢?我们也不必太过想不开。”奕譞劝慰说。

“好是好,但这对我们家庭是福是祸却也难说。”

“这我也考虑了,为防万一,我决定明天向两宫皇太后提出请告辞职,看她们有何反映?”

“辞就辞吧,伴君如伴虎。辞官做个平常的百姓过一种常人的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你能想通就好,我还担心福晋想不通呢?”

“可不是现在,也许几十年前,在家做少女时就想通了。”醇王福晋不无感叹他说。

第二天早晨,醇亲王奕譞来到后宫,叩见两宫皇太后。

“臣奕譞拜见两宫皇太后!”

“免礼,醇亲王,赐坐。”

“太后,臣有幸奏请太后!”

“醇王爷,都是自家人,有事就直说吧,不必吞吞吐吐。”慈禧太后先发话说。

“既然如此,臣就直说了。”奕譞再次叩首奏道:“臣一向奉行无为,父皇宣宗成皇帝在位时曾对子臣说,‘你庸钝无才,不可久居要职,应激流勇退,不可虚占一爵位而误国误民’。承蒙两宫皇太后和众王公大臣的一致钟爱,新皇得以承继大统,臣思虑再三,愿乞骸山陵,保一王爵,安度晚生。肯请太后准奏。”

慈安太后听罢不解地问:“新君刚立,尚没举办登基大典,万事待兴,正是用人之际,醇王爷为何说出这番话,难道我姐妹二人做事有何不妥,请王爷明言。”

醇亲王奕譞一听慈安太后如此发话,吓得马上跪倒在地,再次叩头谢罪道:

“望太后明察,臣刚才一悉话语确实是据臣实情,发自肺腹之言,决无半点猜疑与故弄玄虚,并非太后有何不妥,敬请太后勿虑。否则,臣万死也不敢惹弄太后生气而有伤玉体,还请太后体察臣的忠心。”

慈禧见奕譞诚惶诚恐的样子,这才微微笑着说:

“王爷怕了,顶子越高胆子越小。也好,既然王爷有此顾虑也是好事,对于你的辞请,我姐妹也不能作主,就交给六部九卿众大臣廷议再作定论吧。不过,王爷尽管放心,我姐妹都是明白人,王爷的为人我们心中有数,否则,这王公大臣中的阿哥可以承继大统的许多,我姐妹一致赞同二阿哥,多半也是冲着王爷的一向为人而来的吗?廷议未下来之前,还是请王爷多操劳一些,望新君早日登基,布告天下。”

“谢太后对臣的信任,臣一定尽力而为,一定,一定。”

接着又随便闲谈一阵,醇亲王奕譞这才告辞回府。

奕譞走后,慈安又和慈禧谈一阵子活,安慰一下慈禧,让她想开点,不必太过伤心,应以国事为重,如今新君尚未登基,有许多事要她料理,千万不能哭坏身子。接着,慈安又告诫几位值班太监要照顾好小皇上,二阿哥刚来后宫,起初的生活起居可能不习惯,一定要小心侍候。告诫完毕,慈安才回钟粹宫。

慈安走后,慈禧也觉有点疲倦,便喝退身边几位宫女,进帐休息。躺在帐内,慈禧才真正感到劳累。不是吗?这多日来可真没少费心思,那皇上虽是自己的亲骨肉,却如此是个贱骨头,吃里扒外,胳膊时向外弯,竟准备把皇权让给奕欣,若真的成了,这位恭亲王一掌权,哪还有她西太后的名份,怎么不令她气恼?更贱的是这阿鲁特氏皇后也非好东西,不听老娘的话,和那皇儿一个鼻孔出气。没办法的情况下只好舍孩子打狼,不如此你何以成大事?

想到这里,慈禧又是一阵心酸,皇上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的一块心头肉。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可自己竟把亲生儿子害死,这到底是为什么?慈禧禁不住心头一阵酸楚,泪水从两鬓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泪也流干了,慈禧用手轻擦一下双鬓,叹口气想好好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万千。一会儿想到同治,一会儿想到这刚接来的载湉,忽儿想到咸丰,忽儿又想到荣禄、奕欣、奕譞。男人谁都一样,都是那个味儿,换汤不换药,想通了就那么回事。

“小李子——”

“小李子——”

“喳!老佛爷有何吩咐?”小李子不知从哪个角落蹿了上来,一头扎到帐前。

“快给我捶捶背。”

“是!”

李莲英站起,脱外罩,这才进入帐中给慈禧太后捶背,他们边捶边谈。

“老佛爷,这次你放心了吧,一切都已随你的愿,完全按你的心愿做了。”

“话可不能说得那么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在外面也多长个心眼?”

“小的处处留心着呢,稍有个风吹草动,小的都竖着耳朵听,如今我可让老佛爷训练得像耗子一般精灵。”

此时,慈禧的精神爽快多了,看着惹人喜爱的小李子,笑着说:

“李鸿藻那边怎样?”

李莲英知道太后问的是正事,马上迎合说:

“没问题,我已经将那吃硬不吃软的老家伙摆平了,他不考虑自己的老骨头,还要为他正在做官的儿子考虑呢?”

“嗯!”老佛爷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还是留意着点为好。”

“是,老佛爷!东边该不会有什么怀疑吧?”李莲英关切地问。

“哼!只要我略施小技,东边也就服服贴贴,你放心吧,她是我手中的败将,如今留着她不过是个聋子耳朵摆设而已。等过了一段时间,就让她永远休息了。”

“皇后那里如何处理?这必须由老佛爷定夺,小的不敢动手。”

“她现在怎样?”

“哭得挺伤心,不吃也不喝,这对怀中的胎儿可不太好,老佛爷,是否放松点儿,让她自由点?”

“不行,万一传扬出去,可就前功尽弃了,必须严加看守,死活不必过虑,儿子都舍去了,何况孙子?”

慈禧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这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的媳妇和骨肉,她怎能下得了手?

过了一会儿,慈禧叹口气说:

“小李子,要让她吃饭睡觉,可在关守中给她自由,等分娩之后再说吧!”

“小的一定尽力照办!”

“小李子,醇亲王今天来辞却官职,你认为如何?”

“这——”

“没什么,直说吧。”

“小的认为这是好事,可以让他开缺。”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东边的从中打把,我当时就准他辞官了,后来只好把此事交给廷议,万一廷议众官员不同意他开缺怎么办?”

“醇亲王为何要求开缺呢?”

“这你还不明白吗?载湉被立为新君,虽说是作为大行皇帝咸丰爷儿的继嗣,但他是奕譞的亲生骨肉,实质上奕譞有太上皇之闲,万一将来朝中诸事对此有所涉及,难道他奕譞不怕涉嫌?惹来闲言碎语?前朝嘉靖之大礼仪事他难道不知,不怕我两宫要他的小命,他如今主动提出辞职,算他聪明,只是朝中那般蠢臣不知作何想法,是否从中作梗?”

“这——此事可让御前大臣景寿、奕劻、弘德殿行走徐桐从中周旋,代表大臣意见准他开缺。”

“这样也好,不过这事就由你先给他捎个口信去,就说这是太后的意思,我想他们心中是明白的。”

“是,小的下午就去行事。”

慈禧太后说着又脱去一件外面的紧身衣服。

不几日,廷议结果下来,同意奕譞开去一切职务,保留亲王世袭的头衔。

奕譞从宫中出来,一路上碰见不少王公大臣出出进进,不住地向他拱手点头,不知是道喜还是挖苦。按理说,辞官一身轻,可奕譞的步子却越来越重。刚出宫,四名轿夫就早把轿子准备停当,一致拱手呼喊老爷上轿。奕譞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又看这四个不识好歹的人来扰自己的心境,气不打一处来,便斥道。

“我要腿干什么,这么近的路就不能走,当年领兵打仗,好几百里都跑过来了,谁希罕你们献殷勤!”

奕譞还要说下去,转念一想,自己所受的窝囊气何必在这些下人身上出呢?都怪自己没能耐,斗不过人家,说什么呢?

想到此,气消了许多,向他四人摆了摆手说:

“你们先回去吧,天还早,我随便溜达溜达,回去告诉你家奶奶我等盏茶工夫就回家。”

说完,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向王府井大街走去。走不多久,见前面有一个小酒馆,顺便迈了进去,找杯酒喝。

天还没黑,这酒馆里人不多,由于奕譞平时很少在外抛头露面,今天又是便服,进入酒馆也没人认得,人只当是一般酒客。

奕譞刚想找个位子坐下,从那边角落里站起一人,向他打招呼说:

“喂,这位长者,请到这边来,晚生这边刚刚要来酒菜。尚没动杯,自己一个人也是喝闷酒,看先生的情况,也像一个人,你我都是一人,与其独自喝闷酒,不如两人在一起随便聊一聊,也解解闷,不知先生是否肯赏脸?”

那人说着,做出邀请的姿式,在这人说话的当口。奕譞已经将此人细细打量一番,只见此人一身书生打扮,年龄尚轻。看样子二十不过,但一脸豪气,举止也还大度,没有读书人的扭捏之感。

虽然此人很年轻,但像长期出门在外的处世神态,奕譞觉得与自己相比,年龄与地位不大相称。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身打扮,谁又知自己是个王爷呢?尽管年龄不相称,但有志不在年高,年轻不见得比年龄大的人做事差,更何况他是真心邀请,自己也的确是喝闷酒。也是,与其一个人独酌独饮,倒不如和一个陌生人聊聊天,也听听别人的生活乐趣与烦恼,看看与自己有何不同。

这样想着,奕譞也拱手还个礼,向那青年的桌上走去。

那青年见奕譞接受自己的邀请,急忙拉过一把座椅,又喊店小二给添加一个酒杯和一双碗筷。

两人这才互相推让着坐下,年轻人自我介绍说:

“在下姓袁字慰亭,名叫袁世凯,河南项城人,今年来京找寻父亲的一位老友,不想他带兵到江西剿匪去了,我打算明天回老家河南,今日在街上遛逛,随便来此喝杯水酒,不想碰到老先生,也许是我们有缘。来,于一杯!”

“来,干杯!”奕譞抹了一把胡子说,“这位小兄弟来京找人,听说去江西了,不知谁是那位领兵的官爷。”

“淮军将领吴长庆吴大帅。”

“嗯!”奕譞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位先生认识?”袁世凯见奕譞嗯了一声忙问道。

“不仅相识,还曾有一面之交呢!”奕譞随口说一句,但立即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要是过去,我也可给你推荐一下,不过现在不行了。”

袁世凯刚才听说对方这位长者认识吴长庆,内心一喜,转而又听说“现在不行了”,内心又是一凉。可是,看情景,这位先生浓眉大眼、白净面皮,一福贵之相,即便不是大官也得是位巨商,只是脸有倦容、眉露不快,想必心中也有不快。自己来京一晃多日,吴长庆没有见到,又耽搁太久,银两快花光了,毫无收获。本想来京通过吴长庆接识一些有名望之人,走一条终南捷径也许有机会弄个一官半职,却不想一个人也没见到,弄得全盘皆输,正准备打点回老家。今天下午,闲在房内无聊出来走走,随便进来喝杯水酒,谁知刚要端杯见这店内走来对座这位先生。

袁世凯虽是地主家庭出身,从小也读过书,但不太用心,多次科考失败。自己也就灰心丧气了,这才在父亲的指点下来京找事做。他平时在家“五经四书”读得不多,但那些邪门旁道之说却读得不少。如诸葛孔明的《奇门遁甲》,刘伯温《野地方略》,李宗吾《厚黑学大全》,朱桂《奸人术》,还有《麻衣相》、《玉玑子》等。所以,袁世凯凭直觉认为此人举止不凡,相貌不俗,这才主动起身相邀。

从谈话中,他得知奕譞认识吴长庆转而又听奕譞说“现在不行了”,情绪一喜一悲的变化都在心中进行,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尽管奕譞说出了这样的话,袁世凯也认为自己能认识这样的人也是好的,忙接着奕譞的话说:

“这位先生,都怪我只顾喝酒,也忘了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有缘千里来相识,无缘隔壁不相缝。休提什么尊姓大名,你就喊我七先生或七老兄,我就喊你袁小弟吧?我在家排行老七。”

“不,不能,先生比我年长得多,与我父亲相仿,况且与家父好友吴大师又是相识,应是我的长辈才是。既然你在家排行第七,那我就喊你七叔吧,请先生不要推辞,这七老兄是千万不能叫出口的,你先生也就理说当然喊我贤侄吧!”

“也好!”奕譞拗不过这年轻人,笑着答应了。

接着,袁世凯敬了奕譞几杯,奕譞也回敬袁世凯几杯。奕侄平时在府中吃惯了山珍海味,今天乍一到这等小店,吃点素菜小酒倒也觉得新鲜有味,几杯酒下肚,打破了初识的陌生感,话也就多了起来。

“袁小侄,你看这当今的世道,大清的天下可怎么办?老的老,少的少,有能力的不当权,当权的没能力,男的怕女的,大清朝内部的官儿怕洋人的官儿,这成何体统?祖宗留下的几百年的基业就要完了!”

“七叔,你小声点,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如果有人报告官府,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呀!”

“唉,我还怕官府杀吗?现在不死也同死了差不多。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

“七叔,什么没有了?”

“唉,小侄,别提它,来,干杯!”

“是,是!干杯!”

“小的们,再给上菜,有什么上什么。袁小侄你放心,今天我请你,你七叔钱还有的是,官没有了,钱他们还不敢不给。”

“七叔,哪能让你破费!”

“这说什么话,我要钱还有屁用?你要是暂时不想回家,也可暂到我家住上一段时间,等吴长庆回来了,再去找他,如果他不理你,我去找他!哼,这个面子他还不敢不给!”

“这——,那就打扰七叔了。”

“唉,别客气吗!干大事不必顾小节,像我就是太注重小节,才弄到这地步,悔不该当初——”

袁世凯见奕譞不再说下去,忙接上去说道:

“七叔,你原来一定是做官的,后被别人排挤掉了吧?”

“别说这个,来,咱喝!说些别的事儿。”

“好,七叔,你喝,小侄今天能结识你,这是小侄的缘份,让小侄给七叔敬二杯。”

“好,好,我喝!”

“七叔,不瞒你说,小侄原是读书的,但我读了几天书就不想读了,觉得读书没用。”

“怎么?读书没用,怎能说出这混帐话,读书无用呢?”

“七叔你别生气,你听我说,人们不是常说,太平时代学文,动乱年代学武吗?你看现在世道,表面太平,实际上这大清的天下是危机四伏。”

袁世凯向四周看了看,把声音放低了许多。

“你大胆的说,这里没有官府的人,怎么个危机四伏?”

“你看这大清朝内部的官员儿是那样腐败,只要有钱,花个几十万两白银就可买到个大官儿当,到任后再加倍从老百姓身上搜刮回来。这还不说,最近反民四处云起,听说我们家乡河南正闹什么教呢?七叔可曾听说最近山东出了件大事?”

“什么事,你说我听听?”

“就是山东教民火烧洋教堂的事,几十个洋人死于非命。”

“哼,那些洋人是罪有应得,在我大清土地上作福作威,死有余辜!”

“七叔,洋人该死,但朝廷却不是那么硬。听说最近洋人已把此事闹到宫中,连老佛爷都害怕了,要严惩案犯呢?”

“你的消息倒灵通,从哪里得到的?”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是话就有因,前天我还见到几个洋人进京呢?朝廷的官爷这么怕洋人,那样下去洋人就更凶了。”

“唉——,你说得也是,自道光爷到现在,洋人是得寸进尺,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还不算,七叔,你等着瞧,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怎么?”

“你没听传闻,这大清的南边有什么法国人也开始动起了兵,听说西北新疆也闹得凶,东北的沙俄也闹得厉害,那东边的日本也在见机行事,这不是好看吗?他们都来吃大清朝的肉,这样下去,还不吃个净光。”

“唉,真是危机四伏,只可惜那些官儿一个个全他妈的饭桶!”

“七叔,你看见了街上的讣告了吧?现已讣告天下,皇上英年早逝,又新立一个更年幼的新君,这大权还不知落在谁手呢?为了皇权,难免不闹别拗,说不定更有戏呢!”

奕譞一听,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端起酒杯一抬头灌下一杯,不耐烦他说道:

“别说这个!你还是说说如何抵御这四伏的危机,如果你有什么好的谋略,我一定向朝廷推荐你!”

“七叔,我哪能有什么治国良略,就是真有,你又怎能推荐了我呢?唉,也不知那吴大帅为人到底怎样?”

“有没有良略,你随便说说,能不能推荐那也要看机会。”

“好,我只是谈谈自己的一点想法,说不上什么治国之道。”

“但说无妨!”

“七叔,小侄也不知你过去是做什么的,对于治军有何看法?”

“治军?略懂一些,你说说看。”

“这大清朝一天天被洋人所困,国力渐弱,弱就弱在军队太差,没有一支像样儿的部队,什么八旗兵,早就成了饭桶!”

奕譞听这年轻人讲话如此狂妄,心中老大不快,八旗军可是我大清的看家军队,从首创立国至今不知立过多少汗马功劳,人人出生人死,冲锋陷阵,多次平定边疆,远征沙俄大获全胜,至于最近与洋人交战的失败,这却让奕譞不能不承认袁世凯所言有理,说道。

“八旗兵弱在什么地方?”

“八旗兵的装备太古老、太陈旧,管理太死,指挥操练方略也太落后,不适应新军编制和战争要求。”

奕譞不大服气,接着反问道:“那么新建的湘军和淮军怎样?”

袁世凯笑笑,举杯与奕譞共于一杯,这才说道:

“湘军作为新式军队与旧军相比进步了一些,但湘军只能算是新旧之间的过渡军队,装备上管理上都是如此,这一点上,淮军就做得较好,改变的步子迈得较大,装备上较先进,管理上也多采用现代军队管理方略,值得提倡,我钦佩李中堂李大人的治国治军谋略,也佩服吴长庆的做法,想投到他的手下哪怕做一名士兵也好,只可惜——”

“这事不用急,等等再说吧!按你说淮军就是最好的,值得推广了?”

“可以这么说,据听说在当年剿灭太平教匪时,淮军就显出较强的战斗力,但说淮军没有缺点也是不对的。”

“那你说淮军也要再改革改革啦?”

“不错,淮军的装备较先进,但在总体管理上尚欠缺,它属于私人招募的军队,地方势力严重,有排外情绪,调遣困难,不利于统一指挥。”

这一番话不能不让奕譞从几分醉意中对眼前这位年轻后生佩服,自己这么多年领兵打仗,对于军队的了解也似乎不比这轻人多。心中想着,对这年轻人也多了几分喜爱,想不到随便碰得一人,谈论起来都有如此治国治军的远见,可见,这科举考试之外又有多少人才被埋没。想至此,又想考考这人,便问道:

“按你说应该建立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七叔,我虽不是读书做官走科举之路的料,但私下还真读了不少关于军事方面的书,对于治军略知一二。我认为一个国家的强弱主要在于有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军队的强弱主要在于编制管理和军需装备上。”

奕譞听了点点头,品一口酒听袁世凯谈下去。

“从这两个方面看,淮军较有发展前途,李鸿章李大帅也很有眼光,他从国外购买了全新的武器装备,军队操练上也多完全采用西方的治军方式,但管理上有点陈旧,带有明显的家长个人作风,把兵丁将勇看作自家的财产,外人不得插手,就是插手也指挥不动,不利于朝廷的统一调用。相反,这样的军队发展多了,人人各占一方,容易形成地方的割据势力。当年唐王朝在安史之乱后形成的藩镇割据就是这样的形势造成,最终架空了朝廷。”

“你的意思是取消地方军队或把他们收回朝廷所有,由朝廷统一指挥?”

“这只是小侄的一人之见,不登大雅之堂,如果七叔传出去,吴大帅不但不会收留小侄,也许小侄的命也将保不住。七叔,这实在是小侄的信口开河,不必往心里去。”

袁世凯自知言多必失,又不知这位刚刚结识的七叔与吴长庆是什么关系,本打算通过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让这位七叔赏识,将来能在吴长庆面前保举一下。却不料,这一说到兴奋之处,竟留不住口,这才急刹车为自己开脱一下。

奕譞听了笑笑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我今虽初识,但如同故人,你也别把你七叔看瘪了,我也不是那种人,靠暗中打报告往上爬的人。”

奕譞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在翻腾,想不到,这人如此年轻竟有这等见识和远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奕譞如今虽然被逼迫辞去一切职务,但朝中形势也是一日多变,说不定哪一天还会重新登台掌管大权,袁世凯这等有雄才大略之人不可被他人所用,我不如趁他如今正处于落迫之际收留府上,将来他必定感激我,为我出生人死,效犬马之力。

想到这里,奕譞又举杯与袁世凯对饮一杯,颇带几分醉意他说:

“袁贤侄,不是明天打算回河南老家吗?听七叔的话,别回去了,留京暂住一段时间,说不定吴长庆很快就回来了,你这一走又不知在家停留多久,岂不错失一次机会。”

“这——”

“是不是银两盘缠不足,这没关系,今天就搬回我府居住,平时和我下下棋,陪七叔打打鸟,消遣消遣,放心,七叔养得起你。”

袁世凯一听“搬回我府居住”,心中大喜,知道这位七叔一定是位大官,就是退隐的官儿也值得结交,古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内心虽然高兴,嘴上仍装作不好意思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小侄就麻烦七叔了,来,让小侄敬七叔两杯!”

“自家人不必客气,好,我们喝酒。”

两杯酒下肚,奕譞叹了口气说:

“这大清朝的江山,如今是内扰外患,内部的一些教匪尚不足成气候,可这外国势力一个个虎视耽耽,岂不令人忧虑?”

“七叔说的是,洋人一天比一天放肆,他们船坚炮利,在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下一步步深入我们大清朝内部,长此以往,可就要坏大事了,可当今朝廷的官员就是不引起警醒!”

“不是不警醒,咱们没办法阻挡他们的船坚炮利呀!”奕譞颇带几分伤感地摇摇头说道:

“七叔,红毛洋人能造枪炮。船只,咱大清国也可学习他们嘛!”

奕譞摇摇头,“难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谁敢担保不出问题,花上那么多银两再出了问题,谁负责?”

“造不成,可以买洋人的,我们大清国学着用也比没有强,买洋人的东西再来对抗洋人,这不就是当年魏源在鸦片战争时提出的‘师夷长计以治夷’吗?他的话多有道理,可就是没人听?要是咱大清国有军舰,有海军,还怕洋人吗?”

“你说成立一支海上军队?”

“对!”

奕譞不置可否地又端起酒杯说:“唉!不瞒你说,以前你七叔我也有此想法,并上奏朝廷实施,皇上还没来及批下来就崩驾了,新皇还没登基,我就被解职了。”说的时候,奕譞是一脸凄容。袁世凯早就看出这位七叔决非一般平民,从谈吐和举止上都像一个朝中大官,这时才从他自己的话里得到了证实,便试探着问:

“小侄山野村夫,孤陋寡闻,不知七叔曾经做官,敢问七叔曾挂何职。因何被朝廷解职?”

奕譞不知为何,从宫中出来,弃轿步行上街,就想溜达溜达,解解心中闷气,却不想碰到这位热情好客而又很善言谈的小青年,他们初次相逢竟谈得如此投机,也许是落魄贬诵之时的心理作怪,奕譞竟有如此雅兴与这年轻人说起心里话,要是在平时,这种人他是理也懒得理的,今天却越说越投机,听袁世凯间活,这才忧伤他说:

“贤侄,既然我同意让你搬进我府居住,说明我很看重你,赏识你,也想推荐你,什么话也就不再瞒你,早晚都会让你知道。”

袁世凯见奕譞虽比自己大得多,又是朝廷命官,就算被解了职也比自己一介平民高贵得多,初次相识竟愿对自己倾吐肺腹之言,也十分感动,举杯再次敬上这位先生,并且自己虽有醉意也是一饮而尽。

奕譞放下酒杯,这才心平气和他说:

“我就是刚刚驾崩的皇上的七叔,人称醇亲王奕譞——”

袁世凯一听,和自己喝了半天酒的这位先生竟是赫赫有名,名震朝野的醇亲王,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只估计这人是一位被解职的官员,却想不到是皇宫亲王,并且是即将登基继位的新皇上的亲生父亲,他为何解职不说也猜到几分。此时,袁世凯早吓得扑通跪在地上,急忙叩头请罪。

“请王爷恕罪,小人有眼无珠,在王爷面前胡言乱语,无顾诽谤朝政。”

袁世凯还要说下去,早被醇亲王奕譞扶起。

“请起吧,不知者不怪罪,你如此年轻就有如此见识,并敢做敢说值得嘉奖,不必害怕。我说一不二,同意你到我府上居住,陪我下棋消闲,还后悔吗?”

“多谢王爷看得起小的,在下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只要王爷不嫌弃小的。”

恰在这时,早有几名醇王府的家人找来。原来六名轿夫回家报告醇王福晋不愿坐轿,上街走走,说不多久就回府。醇王福晋知道王爷近几天心情不好,唯恐在街上有个闪失,眼看天已掌灯仍不见王爷回府,便急忙派人沿街四处寻找。

这时,醇王爷和袁世凯虽然都已酒意正浓,便头脑尚清醒,便在家人的扶持下,醇王爷上轿回府。他又令家人帮助袁世凯回客店收拾行李,也搬进醇王府居住。

想不到这偶然的机遇,竟铸就袁世凯将来一生的显赫地位,当然,醇王爷想用袁世凯振兴大清朝的天下,却不曾想,这大清朝的天下竟断送在这位年轻后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