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22章 神助拳 义和团


瀛台,房间里,形形色色的自鸣钟、八音盒一齐响了!

一只没有血色、苍白的手掀开了墙上西式挂历的第一页──

190011

几个阿拉伯数字赫然呈现!

历史进入了二十世纪!

光绪帝从一大堆钟表和修理工具中抬起头来,一年多的幽闭生活,使得他的脸如同他的手一样,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他那双看起来充满忧郁的眼睛,却偶尔会闪着异样的光。

他将一架修好的自鸣钟摆在桌上,上好发条,然后将耳朵凑上去,几乎是痴迷地倾听着“嘀嗒嘀嗒”的钟摆声。

门槛外一个太监冷漠地注视着他。

听着听着,光绪脸上竟露出了微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微笑着喃喃自语。

那个太监看到了他的表情,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一脸的迷惑不解。

……

乐寿堂,那个太监跪在慈禧面前。

慈禧:“他是听着钟表走动说这话的?”

太监:“是。”

慈禧:“说这话的时候他笑了?”

太监:“是。”

慈禧:“行了,你去吧。”

那个太监叩个头,爬起,退了出去。

慈禧的脸阴沉得可怕。

“小李子,你都听见了吧?”她转过脸问李莲英。

李莲英:“听见了。”

慈禧:“你说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迟疑一下,“奴才猜不出来……”

慈禧冷笑道:“凭你那脑瓜子,还会猜不出来?你是猜出来不敢说或者是不想说……皇帝这是和我拼年龄哩!他是想着他还年轻,而我却老了,不管怎么着也熬不过他!”

她眼中陡然闪着寒光,咬牙恨道:“前年他和乱党勾结在一起,竟然想兵围颐和园,弑母篡政!我没废掉他,只让他在瀛台反省,这么些日子了,总以为他会良心发现,哪晓得他的心思愈发的歹毒了!这样的皇帝,这样的儿子,我还留着他干什么!”

……

大雪纷飞。

一个太监,手里抱着一件银色的狐皮大衣,踏雪而来。

那件狐皮大衣被摊放在床上。

太监对光绪转达慈禧的旨意,“老佛爷说,今儿个下大雪,天气忒冷。怕皇上冻着,叫奴才送这件狐皮大衣过来,给皇上御寒。老佛爷又说了,这件狐皮大衣上的纽扣可是金的!”

光绪本来一直耷拉着眼皮在听,听到最后一句话,不觉抬头望太监一眼。

太监重复说:“这件狐皮大衣上的纽扣可是金的!”

光绪:“朕知道了。”

太监继续重复,“这件狐皮大衣上的纽扣可是金的!”

光绪渐渐明白了太监这样说的含意。

太监兀自在翻来覆去说“纽扣是金的”。

光绪走过去,将狐皮大衣穿在身上,转过身来,满脸已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冲着太监说:“朕知道太后的意思了!她想让朕吞金自杀,办不到!朕穿上这狐皮大衣,很暖和,这就足够了,至于纽扣是不是金的,关朕什么事!”

几句话说得太监呆了。

……

午门,一份以内务府名义发布的公告以宫门抄的形式醒目地贴在红墙上。

一大群官员在观看。

一个官员念出声来,“今圣上政躬违和,需调养将息。年内所有升殿典仪,大小筵宴,均着停止……”

官员们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好好的,皇上怎么病了?”

……

瀛台,床前的帐子垂放下来,光绪的手从帐子内伸出,一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正为他把脉。

房间一侧,还一溜儿跪着七八个太医和各地督抚推荐来的名医,准备给皇上“看病”。

两个内务府派来的太监、四名挎刀大内侍卫,立在房间内外。

花白胡子太医把完脉,退了下来。

另一名中年太医上前继续为光绪把脉。

太监问花白胡子太医:“皇上病情怎么样?”

花白胡子太医认真地说:“从脉象上来看,皇上无甚大病……”

没等他把话说完,太监把脸一沉,呵斥道:“皇上病成这样,你还说没什么大病,是何居心?来呀,把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扔到湖里喂鱼去!”

门外应一声,进来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将花白胡子太医一把扛在肩上,往外便走。

随着花白胡子太医的哀求、挣扎声越来越远,隐隐约约传来“扑通”一声响……

屋子里的太医、名医脸色全都变了。

那名给光绪把脉的中年太医颤抖着退下来。

另一名名医上前继续为光绪把脉。

太监问中年太医:“皇上病情怎么样?”

中年太医颤抖着说:“从脉象上来看,皇上病得不轻……”

太监马上夸奖道:“你的医术精湛,说到根子上了。”

……养心殿东暖阁,刚毅捧着一叠奏折对慈禧说:“这是朝中和各地的大臣请求废除皇上,另立新君的折子……”

“嗯。”慈禧点点头,接过奏折边翻阅边问,“你的意思呢?”

刚毅看着慈禧的脸色,慢慢地说:“奴才以为皇上病成这样,实在不宜再治理朝政。更加上戊戌年间,他对圣母皇太后的种种不孝忤逆之行,应当废黜。”

慈禧:“军机大臣们都这样以为吗?”

刚毅:“他们都这样以为。只是……”

慈禧:“只是什么?”

刚毅:“只是荣禄尚未表态。”

“唔,”慈禧的眉头皱起来,突然问道,“李鸿章呢?”

“李鸿章?”刚毅愣了一下,说,“他从国外回来,仍旧住在贤良寺没动啊。”

慈禧:“我是问他对废立之事的态度?”

刚毅:“一般的政事他都不过问,更何况这等大事。”

慈禧:“不过问并不等于他没态度……这样子吧,他也闲得有些日子了,两广总督空缺,让他去广州吧!”

刚毅不明白慈禧为什么会将李鸿章的事扯进来讲一通,一边答应着“奴才这就去拟旨”,一边又说,“还有一件事要请懿旨。”

慈禧:“讲。”

刚毅:“听说皇上病了,英国公使窦纳乐代表西方各国,已经和总署交涉好几次了,要求派西医给皇上诊病。”

一股怒意浮现在慈禧脸上,“皇上有病,他们凭什么干预?回绝他!”

刚毅:“总署庆亲王那里已经回绝了他,窦纳乐只是不肯,而且说……而且说今后倘有外交交涉,他们只认‘光绪’二字!”

慈禧切齿恨道:“这些天杀的洋鬼子……好,我就让他们一步。但你们要小心点,别让他们的西医再给皇上诊出别的毛病来!”

瀛台,光绪居所,结束对光绪的诊断,法国医生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对陪同的总署官员说:“我可以非常负责地、欣喜地告诉阁下,贵国大皇帝身体没病,只是有些虚弱而已。”

贤良寺,初春温煦的阳光照进书房。

红儿一边利索地收拾着书稿文牍,一边对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的李鸿章说:“咱们住在这儿好好的,干吗又要搬呀?”

不待李鸿章答话,她又问:“大人,广州那地方好吗?”

李鸿章闭着眼,悠然地说:“在那里住久了的人,换个神仙给他当也不干……”

“真的?”红儿有点不相信,“难道它比我们去过的俄罗斯、德意志、法兰西、英吉利、美利坚这些地方还好吗?”

李鸿章睁开眼,笑道:“红儿长大了,懂事不少,说起洋名来,一串一串的……唉,那些地方再好,也是别人的国家,怎能和自己的家园相提并论?”

红儿:“我陪大人访问那些国家的时候,就经常想,咱们什么时候也变得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李鸿章叹一口气说:“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看你们这一代,看后人吧!哎,可惜你是个女流之辈,否则的话,是可以做出一番事业的。”

红儿:“女流之辈怎么了,太后老佛爷不就是女的吗……”

李鸿章猛地坐起来,喝一声“掌嘴……”,然后,他担心地朝门外看看,这才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说话还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红儿:“人家说的是实话嘛!”

正说着,一个仆人走进来禀报说:“老爷,荣中堂来访。”

李鸿章忙道:“快请到客厅相见。”

客厅,李鸿章和荣禄分宾主坐定。

荣禄:“老中堂荣任两广总督,荣禄特地前来祝贺!”

李鸿章:“仲华忒客气了,如今你是领军机大臣,真正的宰相首辅,我外任粤督,理应到你那儿去辞行才是,怎么还敢劳动你前来庆贺。”

荣禄:“老中堂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放你两广总督吗?”

李鸿章笑道:“还不是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多榨点油。”

荣禄:“老中堂真的不知。”

李鸿章:“在仲华你的面前,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荣禄这才叹道:“唉,这都是太后欲行废立之事,怕老中堂多嘴,弄得两不痛快,这才将您远调广东。”

李鸿章装作恍然大悟说:“什么废立之事,我可是头一次听见。”

荣禄:“您这个世外神仙做得悠闲!如今,太后准备废黜皇上,另立新君,满朝大臣就是您我没有表态,如今您远调广东,脱离了是非圈,上上下下的眼睛就盯在我一个人身上了,老中堂,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拜访您,一为庆贺,再就是讨主意来了。”

李鸿章倏地站起,严肃说道:“非常之变,恐在眼前!仲华,这件事你一定要把握好!废立这件事,如果真的实行了,各国公使会首先抗议,牵扯出种种外交上的麻烦,甚至导致外衅重开!而各地的督抚、封疆大吏们,仗义声讨的也必定会大有人在。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又会弄得四面起火,八方冒烟!于国于民的危害,那是所有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皇太后圣明烛照,她老人家也一定不会轻率地去做这件事情。现在既然是朝廷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你这时说话就是一言九鼎!你一定要向太后痛陈利害,劝谏她老人家,慎重,慎重!”

荣禄也站起来,朝李鸿章一揖,“多亏老中堂点拨,荣禄心里有主意了!不过明日太后问起此事,还望老中堂将刚才所陈利害,一并说与太后听。”

李鸿章一口答应:“这个自然。”

……

颐和园,看着前来陛辞的李鸿章,慈禧不禁感慨系之,“李中堂,也就一段日子不见,你的须发又白了许多。唉,偌大年纪,还要让你去两广总督任上辛苦,该不会对我有什么怨言吧?”

李鸿章忙道:“太后不嫌微臣老迈昏聩,将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微臣,恩宠之重,期许之深,微臣感激涕零,怎么会有怨言?”

慈禧:“咱们君臣几十年,我是知道你的。朝廷几个疆臣领袖,直隶这块子有荣禄,湖广张之洞,两江刘坤一,如今两广有了你,外面的事,我都可以放心了。只是这朝廷内的事,倒让我烦心……”

话说到这儿,她却停了下来,等待李鸿章问她什么事烦心。

谁知李鸿章却低眉顺眼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慈禧知道他在装聋作哑,便索性挑明了问道:“皇上病体羸弱,不宜久据大宝。又有戊戌年间的忤逆不孝行为,大臣们纷纷上奏请求废黜他,李中堂怎么看?”

李鸿章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李莲英在旁急了,“李中堂,老佛爷问你话哩?”

李鸿章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慈禧火了,大声喝问:“李鸿章你耳朵聋了?”

李鸿章这才叩头谢罪道:“臣的耳朵是聋了,因为这是太后和皇上的家事,做臣子的不愿与闻,所以臣的耳朵这时候是聋的,如果太后还要问,臣的耳朵也还会聋!”

慈禧冷笑道:“说是不愿与闻,只怕心里头还向着你的皇上吧?”

李鸿章:“微臣心里是向着皇上,还是向着太后,这一点太后心里清楚。”

慈禧赌气地说:“我不清楚!你知道么?现在有人弹劾你是‘康有为一党’!”

李鸿章:“臣确是康党!”

慈禧反而一怔。

李鸿章:“虽然戊戌变法那几个月,臣受太后恩命,出访西方各国,未能亲身参与变法,但康有为他们变法的内容,也正是臣想做,但几十年没做成的事情。后来却让他们在短短的时间给办成了,臣不是‘康党’又是什么呢?”

几句话说得慈禧一时作声不得,半天才说:“你这样说,我也不好说你什么了,你跪安吧!”

李鸿章叩个头,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李莲英阴沉地说:“这个李鸿章,愈发的倚老卖老,连太后您都不放在眼里了!”

慈禧却一笑说:“他有倚老卖老的本钱呗!至于说他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小李子,你自个也不相信这句话吧?”

李莲英面无表情,应道“是。”

……

已经快到四更时分,通往颐和园的路上,一顶轿子在夜色中行进。轿内坐的是荣禄。

……

乐寿堂,慈禧披衣而起,“他也该来了,让他进来吧。”

李莲英:“老佛爷有旨,让荣禄进来!”

荣禄一进屋,也不说话,“咚咚”叩了两个响头,哭了。

慈禧不悦地说:“我一直等着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废立之事的看法,不是想听你哭来着!”

荣禄哽咽着说:“骤行废立,必招大变,奴才正是为此而哭!”

慈禧:“招什么大变,你给我说说?”

荣禄:“先是西洋各国……”

慈禧一听就火了,“你也抬出洋人来压我?”

荣禄不理会她的发火,只顾自己说下去:“洋人受康梁蛊惑,都以为皇上是英明有为之主,这不是奴才等口辩所能解释的。他们要保皇上,老佛爷您要废皇上,僵峙下去,危险也就不远了!”他瞥一眼慈禧脸色,又说:“再就是外省的人……”

慈禧立即关注地问:“外省的人有说法吗?”

荣禄:“老佛爷圣明,外省的人确有说法,李鸿章……”

慈禧:“李鸿章总是将洋人的力量看得很大,不算他。张之洞是什么态度?”

荣禄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文,呈给慈禧,说:“这本来是张之洞和两江总督刘坤一联衔给奴才发来的电报,半路上,张之洞把名字划掉了。”

“啊?”慈禧接过电文,李莲英马上从旁边递上眼镜给慈禧戴上。

看着电文,慈禧不禁念出声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个刘坤一,好大的胆子!”说着,将电文一放。

荣禄:“刘坤一湖南犟驴子脾气,老佛爷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他话虽然说得过了些,总归是为了老佛爷。”

慈禧沉默了半晌,叹口气说:“唉,他这样耿忠,也是难得。只是废立之事我已说出口,覆水难收啊!”

荣禄:“不必收,只改动一下就行。”

慈禧:“噢?”

荣禄:“废立的事缓一缓,先给皇帝立个储君,也就为以后留下了伏笔。”

慈禧心头咯噔一下,“圣祖时就立下规矩,我大清不预立储君,你不知道么?”

荣禄:“立个太子,总比换掉皇上,话要好听些!”

慈禧脸色一变:“今儿个怎么啦?先是李鸿章,再是刘坤一,如今又是你,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都敢公然顶撞我!”

荣禄只是叩头不说话。

慈禧又叹气道:“唉,我也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这么着吧,依你的办,先给穆宗立嗣,在宫里养着。皇帝身体不好……以后的事儿,看看再说吧。”

荣禄这下开口了,声音里满是欣喜,“老佛爷圣明!”

慈禧:“端王的那个儿子今年十五岁,我看他蛮好的,就立他为皇太子吧!”

荣禄:“嗻!”

颐和园昆明湖畔,波光潋滟,景色宜人。

慈禧和英、法、日、德、美等各国公使的夫人,漫步谈笑而来。

一群宫女花团锦簇地跟在后面。

慈禧:“如果能够邀请到你们的夫君,尊敬的公使们前来参加立储庆典,我一定给各位夫人送一份珍贵的礼物!”

英国公使夫人:“皇太后放心,我想贵国立皇太子的庆典,一定隆重壮观,还有盛大的筵席。我们的丈夫都是些好吃的家伙,他们即使不喜欢热闹,也抵御不了美味佳肴的诱惑!”

公使夫人们都笑起来。

慈禧也放心地笑了。

太和殿,露台上的铜鼎炉燃起松柏枝,廊下中和韶乐班金钟玉磬、笙箫琴笛齐声演奏,文武百官花衣锦簇,熙熙攘攘。

而殿内,与殿外的热闹形成强烈对比,场面异常冷清。

铺着雪白台布的长桌上,银器皿里的珍馐根本未动,玻璃瓶中,各种颜色的洋酒闪着冷幽幽的光。

各国公使和他们的夫人一个也未到。

慈禧坐在呆头呆脑的皇太子身后,一脸铁青。

旁边奕劻、刚毅几个大臣侍立一旁,大气儿也不出。

慈禧终于耐不住,指着庆王问道:“奕劻,说得好好的,各国公使都来参加立储庆典,怎么到这时候了,一个人也没有来?”

奕劻:“这些洋人……不守信诺……”

慈禧:“你不知道再派人去请?”

奕劻:“奴才已派了五六拨人去请了,可他,他们……”

正说着,一个太监跑进来禀报:“禀老佛爷,英国公使来了!”

慈禧大喜:“快,快快有请!”

话犹未了,英国公使已大步走进来。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哭喊撕裂着心肺,奕劻、刚毅等一齐跪下,哽咽道:“奴才们无能,致使太后受辱,奴才们万死不能辞其咎也!”

慈禧咬牙发狠道:“我要你们死有什么用?我要报仇!我要洋人死!”

刚毅倏地站起:“有人和洋人不共戴天!”

慈禧:“谁?”

刚毅:“义和团!”

慈禧:“义和团?那不是朝廷一直要剿灭的拳匪吗?”

刚毅:“禀老佛爷,他们因为恨洋人,所以不与朝廷作对了,还打出了‘扶清灭洋’的大旗!”

慈禧:“噢?”

刚毅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老佛爷请看!”

慈禧:“这是什么?”

刚毅:“这是义和团的揭帖。”

这是千万人的呐喊,呐喊声中,一面“扶清灭洋”的大旗升起来,火光熊熊!

……

总理衙门,“咚!”英国公使一拳捶在桌子上。

英、美、法、德、意五国公使一齐围着奕劻,吼着:“清政府必须立刻派兵剿灭这些拳匪、暴徒!保护传教士、工程师、医生,所有西方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还有教堂和教民,不能受到丝毫损害!”

奕劻竭力镇静着说:“请诸位不要逼迫太甚,太后一定会答应各国政府的要求,剿灭义和团!”

……

清剿义和团的喻旨,在各地引起了不同反响:

甘军提督董福祥,操着一口甘肃话,对传旨的太监吼道:“我不能去杀这些百姓苦娃娃!”

已经是山东巡抚的袁世凯拿着喻旨,对徐世昌说:“我知道太后恨死了洋人,曾经想招抚义和团,可如今又下旨剿灭它,我可真给弄糊涂了!”

徐世昌:“糊涂不糊涂,要看最后的结果怎样。慰亭,你看义和团这样闹腾,能成气候吗?”

袁世凯:“当然不能!”

徐世昌:“既然不能成气候,那么该怎么做,就用不着我多说了!”

袁世凯点头道:“我明白了,剿!”

山西巡抚毓贤将喻旨往桌上一扔,对幕僚们说:“这喻旨啊,是洋鬼子逼迫太后写的,信不得,更依不得!太后的心思我最清楚,我要上折子,让她老人家借助义和团,出一口恶气。这口气在她老人家心里憋了几十年了啊!”

养心殿东暖阁,奕劻、荣禄、刚毅、徐桐几个重臣都来了。

慈禧:“毓贤的折子你们都看了么?”

几个人齐声道:“看了。”

慈禧:“我也不瞒你们,他的话的确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是被洋人欺负得忍无可忍了!义和团刚起来那阵子,我是主张剿的,一伙子犯上作乱的暴民嘛!后来他们‘扶清灭洋’,我就主张抚了;再后来洋人又逼迫我剿。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毓贤说民气可用,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想利用义和团教训一下洋人?可我怕,怕义和团力量不够,画虎不成反类犬,临末了没教训到洋鬼子,反被洋鬼子给教训了!”

她扫一眼众人,“今天找你们来,就是想咱们君臣,大家伙拿个主意!”

她刚讲完,刚毅便说:“老佛爷放心好了,义和团的力量大得很,光人数就有百万之众,一人吐口口水,都能把洋人淹死!”

徐桐接着说:“洋人充满邪欲,不存天理,早已是人神共愤!老臣以为,义和团是苍天开眼,降给洋人的一场灾难!如果朝廷不加利用,那就是违背了天意!”

“大道理不要讲了,说点实在的!”慈禧焦躁道。她转对着奕劻,“洋人那里有什么动静?”

奕劻:“义和团来势凶猛,势力已经逼近京师。西方各国,还有日本,都提出要自己派兵来保卫使馆……”

慈禧:“不是允许他们各派五十名水兵了吗?”

奕劻:“洋人说太少。”

慈禧:“不行,再多一个也不行!”

奕劻:“洋人说如果不允许他们派更多的兵,就等于宣布各国和大清朝决裂!”

慈禧又火了:“怎么?我还没跟他们撕破脸,他们倒要和我决裂啦?”

刚毅:“决裂就决裂!谁怕谁呀!”

徐桐:“正好,是他们先不讲道理,先翻脸,也就先输了理!”

慈禧却将眼光望着荣禄,不高兴地说:“荣禄,你一直不吭气,难道要我求你开口么?”

荣禄忙道:“奴才怎么敢?”

慈禧:“那你说说你的主意啊!”

荣禄:“奴才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慈禧:“那这头就任凭洋人继续欺负咱们,那头就任凭义和团闹下去?”

荣禄:“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利用义和团教训一下洋人未尝不可,但义和团力量到底有多大?奴才以为要眼见为实。”

顿一下,他继续说,“奴才来上朝的时候,接到兵部禀报,说涿州也被义和团占了,人数有三四万。奴才的意思是派人到那里考察一番,心里有了底,才好做出决定。”

慈禧高兴了,“你还说你没有主意,这不就是个好主意?这样吧,刚毅,你去涿州跑一趟,看看义和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刚毅大声道:“奴才领旨。”

慈禧:“不过你一定得把真实情况弄清楚,回来如实禀报。咱们大清朝的气运,可就寄托在你这一趟差事上了!”

刚毅更大声地应道:“嗻!”

……

瀛台,一个小小的箭靶,上面画了个鼋(王八),写着“袁世凯”三个字。

“扑!”一支小箭射在箭靶上。

“扑!”又一支……

鼋身上已插上了十几只箭。

光绪还兀自拿着一付自制的小弓箭,紧抿嘴唇,一支箭又一支箭地射向袁世凯。

一个太监进来:“皇上,太后老佛爷让您去一趟。”

光绪什么也不说,放下弓箭,默默跟着太监走出去。

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坐在炕上,刚毅站在一旁。

慈禧:“刚毅考察义和团实力,刚从涿州回来。”

光绪面无表情地听着。

慈禧:“义和团力量大得很,是么?”

刚毅:“是!就如奴才刚向老佛爷禀报的那样,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刀枪不入,天生是洋鬼子的克星!”

光绪翻着眼白看了他一眼。

慈禧:“把你叫来,是给你打声招呼,我已经决定了,以皇帝的名义,召义和团进京。”

光绪眼中浮现出一丝惊疑,一丝惧怕。

可他什么也没说。

慈禧:“既然你没什么说的,那就这样定了!刚毅!”

刚毅:“奴才在!”

慈禧:“传旨,著义和团进京!”

刚毅亢奋地应道:“嗻!”

……

北京,城门大开。

无数义和团飘扬的旗帜、刀枪剑戟、棍棒锄头;

无数义和团团员的黄头巾、红灯照的红头巾;

无数人的呐喊、狂敲的锣鼓……

所有这一切,汇成声势骇人的滚滚洪流,涌入了北京城……

嘀嗒嗒的电讯声传播着这样的讯息:

“在中国,爆发了激烈的排外浪潮,随着数不清的义和团员涌入京城,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外国公使馆的卫兵开枪射杀义和团员,义和团围攻使馆、教堂,开始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

紫禁城军机处,这里似乎成了攻打使馆的战时指挥所,隐隐传来的枪炮声,更增添了紧张气氛!

那块“误入军机者斩”的白木牌,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威严。军机章京、太监、甘军官兵、甚至还有包着黄头巾的义和团员,不停地进进出出,甚至没人看它一眼。

军机处内,刚毅坐在木炕上,俨然中军主帅,声色俱厉地对一名章京说:“传我的命令,增调一营兵丁,攻打西什库教堂!我就不信打不下来!”

章京应声去了。

刚毅又对一名被炮火熏黑脸膛的义和团头目说:“洋人的枪炮再厉害,也挡不住你们人多啊!一排排往上冲,尸首堆成山,也把他枪炮堵住了!”

那名头目也应声去了。

大学士徐桐一直伏在桌上写着,这时抬起头来说:“老夫为义和团写了一副对联,刚大人教正!”

说着,也不待刚毅的反应,便摇头晃脑念道:“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

刚毅心里骂道:“这个糟老头子!爷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和你玩这个?”正要说话,却见甘军提督董福祥,一脸油汗,风风火火闯进来,大着嗓门吼道:“这个仗老子不打了!”

刚毅忙问:“董军门,怎么回事?”

董福祥:“老子的人马和义和团一起,拼命攻打使馆。荣禄却派人给洋鬼子送给养,还有军火……”

刚毅:“真的?”

董福祥:“还有更气人的!他武卫军有红衣大炮,任凭洋鬼子使馆多坚固,两炮就轰坍了!老子找他去借,狗娘养的,他就是不借!”

刚毅噌地站起,“找太后去告他!”

徐桐脸色阴沉下来,摆手道:“没有用的!”

刚毅瞪着眼说:“怎么没有用?”

徐桐:“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刚毅:“太后会有这个意思?”

徐桐:“她老人家虽然恨洋人,心里却又怕洋人,所以留了一手。否则,荣禄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干!”

刚毅:“那怎么办?”

徐桐:“惟有快将使馆打下来,才可促使太后最后下决心!”

他转对董福祥,“董军门,你的甘军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难道几个小小的使馆都就真打不下来么?”

董福祥一下子涨红了脸,吼道:“老子现在就打个样子给你看看!”

说着,气冲冲大步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刚毅说:“要促使太后和洋人彻底决裂,光靠义和团不行,还得另想办法……”

一名军机章京神色惊慌地跑进来:“大人,刚才接到天津来电,英、日、美、俄、德、奥、意八国组成的联军,已在天津登陆,大沽炮台告急……”

天津大沽炮台,炮声隆隆,硝烟弥漫。

突然,一发炮弹飞来,火光一闪,随着剧烈的爆炸,一面折断的龙旗,一头栽进了大海。

硝烟渐渐散去,炮台上飘着的已是八国联军的旗帜。

……

养心殿东暖阁,慈禧高兴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什么?我们打赢了?”

“打赢了!”刚毅也一副激动的样子,“他们八个国家组成的联军,进攻大沽炮台,被我英勇守军击退,八国联军损失惨重,现在已退回到他们的军舰上去了!”

慈禧:“好!传旨嘉奖大沽炮台全体将士!徐师傅,这个圣旨你来拟。”

徐桐:“遵旨。”

慈禧:“我看呢,趁着这个机会,咱们不打了,围攻使馆的军队和义和团也撤回来。洋人已经被我打怕,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必然感我恩德,今后也不会再肆意妄为了!”

刚毅:“太后是想与洋人讲和?”

慈禧:“就算是吧……来人呀!”

一名内侍应声而入。

慈禧:“传我口谕,暂停围攻使馆,让董福祥的人马和义和团都撤回来!”

内侍:“嗻!”

看着内侍走出去,刚毅和徐桐对视一眼,说:“太后想和洋人讲和,依奴才看来,这个和恐怕讲不成!”

慈禧脸一沉说:“你这是何意?”

刚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说:“太后请看这个。”

慈禧:“什么?”

刚毅:“洋人给朝廷的四条照会。”

慈禧:“念!”

刚毅便念道:“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二、代收各省钱粮;三、代掌天下兵权……”他停住不念了。

刚毅念一条,慈禧脸上的肌肉就抽动一下,但她还是忍耐听着,这时见刚毅停住,便说:“念啊!不是有四条吗?怎么念三条就不念了?”

刚毅:“第四条奴才不敢念……”

慈禧:“有什么不敢念的?念!”

刚毅:“四、勒令皇太后归政,回颐和园养老。”

慈禧怔住了。

刚毅和徐桐偷眼看她一下,低下头去。

难耐的沉默。

半晌,才听见慈禧冷冷的声音,“敲钟,叫大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