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第13章 郭威反邺都


刘承佑听信奸言,谋杀了朝内大臣,又要杀掉郭威,郭威被迫起兵,兴师问罪。朝廷派高行周阻击,郭威抵敌不住。谁知高军突然在一夜之间竞不翼而飞!

古语有云:“世道轮回,兴衰有定”,其实这所谓的“定”,并不在于“天意”,主要在于“人为”。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大多都是君昏臣奸,朝纲失度。夏亡殷灭,如出一辙;秦皇暴虐,传不二世,这都是历史明鉴。

后汉隐帝刘承佑,年才二十,因软弱无能,忧柔寡断,一方面,朝中大事得听命于股肱大臣,心中不甘又无可奈何;另一面,又难于驾驭身边的国戚宦臣,以致使左右佞臣伺机弄权,引起朝纲大乱,终于造成李业、苏逢吉等阴谋杀死大臣杨邠、史弘肇、王章的惨案,并杀了他们全家。又想到郭威素与他们交厚,怕郭威拥有重兵在外,顾虑郭威知道后生变,便又鼓动刘承佑下密旨,令驻守澶州的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杀掉郭威在澶州的家属,以及郭威派在澶州护卫家庭的侍卫都指挥使王殷,又下密旨给邺都的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让他们举行兵变,杀掉郭威和监军王峻,应允事成之后,擢升他们二人代替郭威和王峻的职务。当下派了供奉官孟业,带了密诏先赴澶州,再赴邺都,通知李洪义、郭崇威、曹威三人。这旨意一下,苏逢吉、李业大吉,立即由李业率领一队禁军,闯入郭威在汴京的府中,将郭威的小妾张氏、幼子青哥、意哥以及大小奴仆六十余口尽皆诛杀,实在是惨绝人寰。

且说孟业领了密旨,哪敢怠慢,带了几个随从,飞马赶路,经奔澶州,来见李洪义。这李洪义乃是李大后之弟,汉幼主刘承佑的舅父,此人靠了家族关系当了节度使,实则懦弱无能,毫无本事。他接到密诏一看,不由吓得脸色苍白,心惊内跳。那郭威的元帅府,守卫森严,侍卫如云,再加上还有一员虎将王殷率兵驻在城内,他如何打得过?弄不好,不但完不成圣旨所托,连自己身家性命也要倒贴上去,因而只是双手发抖地捧着密旨,沉吟不语。

孟业见了这情景,冷笑一声,说道:“国舅爷,难道你办这事没把握吗?”

李洪义摇头道:“那郭府侍卫如云,再加王殷勇武非凡,这事不可冒然行动,只宜……只宜……设法智取。”

孟业道:“应该当机立断,事不宜迟,一旦走露风声,就更难办了。”

二人正在商议,只见守门旗牌官来报说:“都指挥使王殷将军求见。”李洪义一听,吓得面色更加发黄。王殷平常很少来此,如今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到来,难道他已得知消息?只得对孟业道:“你先回避,待我应付下王殷。”说毕,招呼下人,先领孟业到跨院书房暂歇。

孟业刚走,只见王殷满面怒气,戎装按剑,带了二十来个卫士,人个个手执兵刃,拥上厅来。李洪义见了,早已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内发生了执政大臣杨邠等被杀的事,而且满门抄斩,不可能瞒过人们的耳目。王殷这时已接到京内友人的密函,告知了杨邠人及郭威在京家属被杀的消息,让他提高警惕。正在这时,侍卫又来报告,说是由京城来了一位官员,飞马径投李洪义衙门里去了。王殷便带了一队侍卫,经来李洪义帅府探听虚实。

他进入大厅,看见李洪义那样张荒失措的样子,估计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厉声对李洪义道:“朝廷内出了大事,你可知道吗?”

李洪义浑身发抖地扶着桌子,说:“知……知道。”

王殷见他如此骇怕,心中更为动疑,便怒喝道:“京师派何人来了?”

“御前供奉官孟业。”

“孟业来此何士!”

“这,这……。”李洪义欲言又止。王殷“仓郎”一声,拔出鞘,喝声:“快讲!”

李洪义吓得都尿裤裆了,只得说:“这……这件事,我正准备找将军商议。”说着,从袖筒中取出密诏,双手递给王殷。

王殷看后,把诏书收入怀内,仰天长叹道:“昏君,昏君!受宵小蒙蔽,枉杀元勋大臣,朝纲大乱,可怜汉室江山危矣!”又瞪眼对李洪义说:“你身为皇亲国戚,不思报国,却要助纣为虐,败坏汉室江山,还有何面目见高祖于地下?”

李洪义道:“我怎敢如此,见了密诏,正想找将军商议对策,将军却先到了。”

王殷道:“孟业何在?让他来见我。”

李洪义便派人去跨院叫孟业。不多时,孟业来到,看见王殷站在厅上,吓得扭头要走。

王殷审问孟业,才知道还有一封密诏,当下,命人将孟业行李取来,搜出密诏。王殷看过,对李洪义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立刻禀报郭元帅。”

当下王殷分付部下严密护守澶州及郭元帅府,将孟业随从尽皆扣压。自己点起三百骑兵,押解了孟业,同了李洪义,连夜经往邺都,向郭威报告。这时,郭威也已接到京中消息,得知杨邠、史弘肇、王章遇难,自己在京家属全部被杀,登时晕倒在地。左右急救,良久方苏。

郭威急召谋士魏仁浦到密室商议对策。正议间,忽报澶州守将王殷,有机密大事,连夜从没州来,要面见元帅禀报。那王殷本是郭威心腹,当下郭威命令传他一人进入密室。王殷禀报了情况,呈上密诏。郭威看过,递给魏仁浦观看,问道:“这事如何处理?”

魏仁浦道:“公乃国家之大臣,功勋卓著,加以手握重兵,驻扎要地,一旦被奸臣诬陷有谋反之意,这是无论如何口头辩白也说不清的。决不可坐以待毙,只有出兵靖难,诛灭朝中奸臣,然后谨守臣位待罪,方可解天子之疑。”

郭威听后,沉吟不语,半晌方才说道:“举兵之事,非同小可,必须全军官兵上下一致,方可行动,否则徒取败亡而已。现在不知众将态度如何。尤其朝廷密旨让郭崇威、曹威二人谋我,他们态度更是关键。”当下与魏仁浦商议已毕,立刻升帐,传集诸将议事。

不一时众将齐集。郭威当下把京城内苏逢吉、李业等密谋杀死杨邠、史弘肇、王章的事说了一遍,又发下密诏来杀郭威等情,一一向大家说明,然后含泪向大家道:“我郭威和诸位将军,早年都跟随高祖皇帝,披荆斩棘,大大小小,身经百战,才取得天下。后来又与杨、史两公,受先帝托孤重担,竭力保卫国家,如今杨、史两公已死,我又何忍独生?现在既有天子诏书到来,要取我首级,你们可以奉行诏书,割下我的头来复旨,以免受我连累,惹怒朝廷。”

说毕,泣不成声。帐下郭崇威大叫道:“元帅,当今天子年少无主见,依末将看来,这密旨必定是朝内奸臣假借天子名义所发,如果让这伙小人得逞,国家还能安定吗?崇威愿随元帅统兵入朝,涤荡群奸,以清君则,为元帅辩冤。如地帅信不过末将,末将当即自刎于元帅之前,以明心迹,绝不干这不义之事”

说毕,抽出腰中悬剑,横于颈上。

郭威谎忙令人夺下宝剑,对郭崇威道:“老弟息怒,本帅与你共事多年,岂有不信任你之理?不过这出兵入朝是件大事,不可造次,得从长计议。”

王峻早已按耐不住,说道:“事到临头,还计议什么?先把孟业叫来,问清楚情况,然后再兴兵。”

郭威回顾侍卫曹彬,让他去带孟业入帐。不多时曹彬、王殷二人带孟业来到。那孟业却不曾被捆绑,来到帐内,只见众将个人怒目而视,早已吓得发抖。

王峻拍案喝道:“孟业,你这两封密诏从何而来?曾见到天子吗?”

孟业道:“是苏老太师亲自交给我的,却不曾面见天子。”

王峻哈哈大笑,说道:“果是奸臣弄权!”

言方毕,只见柴荣站出来,指着孟业骂道:“当今主上昏庸,信用官小,听信奸言,不念老臣汗马功劳,以至黑白不分,是非不辨,赏罚不明,忠奸颠倒。昨日有闻,史平章全家受害,枢密使杨邠满门灭族,祸及亲朋。如此残害忠良,屠诛无辜,干人共愤,朝野惊恐。如今又奉贼人之计,来谋害元帅。你们这帮狐群狗党之罪、狼子野心之徒,逢迎君上,误国害民,如果让你等得逞,天下岂有宁日?今日该你命丧,来得正好!诸位将军,看我手刃此贼!”说罢,拔剑在手,只一挥,孟业已血溅尘埃,身躯“咕咚”一声,扑地而倒。

这一举动,迅雷不及掩耳,大出郭威意料,他来不及阻挡。手是指着柴荣大声喝道:

“无知小子,轻举妄动,擅自杀死钦差,圣上知道,发兵问罪,我难免灭门之祸,你难道能够幸免吗!你,你,你可是把我逼上绝路了!”

那柴荣受郭威恩宠,才得有今日的身贵荣显。在他眼里,只有郭威,哪有什么皇帝?今日杀死孟业,就是要断郭威的退路。见郭威发怒,他深施一礼,答道:

“元帅,古话说:识世务者为俊杰。当今朝纲大乱,国已不国。元帅乃国之重臣,功勋卓著,如日月经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况又雄兵在握,据守重镇,趁此机会,正好兴兵举事,杀入汴京,除奸去妄,另立新君,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于危卵,天赐良机,干载难逢,正是一展元帅神威之时,何言绝路!”

堂下诸将听柴荣这么一说,齐声响应道:

“小将军言之成理!元帅不可错此机会,图王定霸,在此一举。我等愿效犬马之劳,共成大事!”

郭威见群情振奋,心中暗自高兴,但仍然声色不露,面带忧容:

“诸位美意本帅敢不领情,只是怕郭威德薄福浅,谋事不成,日后事败,本帅无存身之地,岂不辜负了诸位一片赤诚!”

只听堂下一人朗声说道:“元帅不必狐疑,诸将所讲,乃金玉良言,应当机立断,共谋大事。某敢保出师必捷,王业必成也!”

郭威看时,说话的原本是幕僚王朴。

王朴,字子让,山东东平人氏,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朗星,身高六尺,相貌堂堂。他幼年曾受异人传授,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文韬武略,英才绝伦,现在郭肆帐下任参谋之职。郭威对他言听计从,深为器重,而麾下清将,对他也莫不心悦诚服。

郭威见王朴站出来说话,心中踏实了许多,于是说:“先生有何成算?怎知大事必成?请幸教本帅。”

王朴上前一步,娓娓而谈:“某夜观天象,见帝星十分昏暗,汉室江山气数已尽,而邺都一带,旺气正盛,征兆十分明显,元帅兴在此时。故而在此国运衰微之时,幼主昏残之际,明公顺天应时,倡举大业,必将雄兵一起,天下响应,王业必为大帅囊中之物耳!”

王朴一席话,说得郭威心花怒放,愁云为之一扫,即命左右,将孟业尸首抬出掩埋,命众人回房安歇。

郭威主意已定,就在第二天,于大堂设宴,召集麾下将官,饮宴共商起兵之事。酒过三巡,食上几品,一些将官已喝得面泛桃花,郭威举杯在手,说道:“多蒙各位将军错爱,齐心相助,共举大事。本帅主意已决,不日即举兵南下,涤荡奸谗,肃整朝纲,这实在是美事一桩,只是如今本部粮草不足,将少兵微,此行胜败,实属未卜之数,本帅为此焦虑,不知诸位将官有何高见?”郭威话音未落,座中监军王峻欠身而起,将两手一拱,说道:“元帅何必如此多虑,就赁着王某这柄大斧,我愿作为前部,冒死效命,以报元帅!”郭威说道:“王监军神勇,本帅岂有不知?只是这邺镇离汴京六百余里,中间关隘多处,而且有黄河之隔,我们大兵一动,沿路州城必然会飞报京城。汉主发兵,还不足为虑;如果他调动外镇诸侯,将黄河封住,将军虽然胆略过人,恐怕也是有翅难展啊!”

这王峻,生平性如烈火,刚强好胜,喜欢人们夸他勇猛,不爱听人们说他不济。而今听元帅说他杀不过黄河,气得他把一大杯酒“咕咚”一声灌进喉咙,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元帅,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不是王峻夸口,那各路诸候,可有什么能人?我视之有如粪土草芥!此去若不夺取汴京,我便不算天下好汉!”郭威尚未答话,忽听门官来报:“龙捷军都指挥使史老斧求见。”

郭威一听,知道是史弘肇的弟弟史彦超来了,赶忙命左右撤去残席,对门官说:

“快清史老斧,就说我衣冠不整,在二门恭候。”

史彦超随门官来到二门,郭威已率众位将领出来迎住。

只见那史彦超一身素服,头勒孝巾,风尘仆仆,白袍已染成黄色,史彦超望见郭威,急忙紧走几步,来到郭威面前,身躬就要下跪。郭威急忙拉住,说:“你我兄弟,如何行这样的大礼!”

史彦超站起,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元帅,你要为家兄和全家报仇啊!……”

郭威把史彦超让到大堂,劝慰史彦超坐下,又将众将一一作了介绍。史彦超哭诉着,将刘承佑杀害他哥哥史弘肇并满门抄斩的事情述说一遍,最后说道:

“小弟被迫弃官去职,携带妻小以及部下亲军三千亡命来投,望元帅念与家兄皆为当朝重臣的同仁之谊,发兵兴师,杀奔汴京,为家兄和我全家报仇,以伸张正义,惩除奸党,不仅小弟永念大德,就是我家兄长,也会泉下感恩。元帅如能义旗高举,小弟必将不遗余力,冒死效命!”

史彦超一番哭诉,泪如雨下。说罢离座,又要跪拜。郭威拉住,对他说道:“贤弟放心,我正与诸将官商议举兵之事,你来得正好,我们共赴国难,当仁不让。就不分彼此了!”说罢,又问彦超妻小及部军何在?

彦超道:“都屯驻于城外南五里铺,不敢擅入,请令定夺。”

郭威忙令柴荣派员前往慰问,迎接入城妥的安顿,然后命重开宴席,为史彦超接风,并商议起兵事宜,举坐欢腾,好不热烈!

几日之内,起兵之事已经安排妥当;命魏仁浦、赵修已等留守邺镇,郭威拜王朴为军师,史彦超为先锋,王峻为左营元帅,郭崇威为右营元帅。乾祐三月二十六日起兵这天,在教场发炮祭了帅施,大军拔营出城,一时旌旗蔽空、鼓乐震天,浩浩荡荡,向南进发了。郭威一向以善战著称,一路南下,拔营取寨,攻打州府,无人能够抵挡,势如破竹。在汴京在等郭威人头的幼主刘承佑,接到的却是郭威杀了钦差孟业的凶信,正在盛怒不息,商议如何对郭威兴师问罪之时,忽又接到北方失守州府逃回官员的急报:郭威已经举兵谋反!刘承佑吓得惊慌失措,急忙召苏逢吉共议应对之策。苏逢吉说道:

“请陛下放心,为臣保举一人,命他去剿除反贼,必定马到成功!”

刘承佑急问:“卿所保举的是哪一个?”

“潼关元帅高行周!”

“高行周可有何能?”

“高行周智勇双全,精于用兵,我大汉第一良将,没有可以和他匹敌的。若用他领兵去,擒郭威如囊中取物也!”

刘承佑一听,心中大悦,舒展眉头道:“好,好,卿家可赶快草诏,朕封他为内外招讨使,率领本部人马,不必来京,径向河北进发,去剿灭郭威。”

苏逢吉又道:“郭威势众,恐怕高行周兵力不足,可再着王皋、刘闵率五万人马,交高行周统领,以便早日克敌制胜。”

刘承佑道:“就依卿所奏,办理去吧。”说罢,他匆匆回后宫去了。

郭威统领大军,自魏州出发以来,一路顺风,所过城池,多是迎降,少数溃逃,势如破竹,节节前进。不多时,大军已抵达滑州黄河北岸的黎阳。

郭威军上下欢欣,磨拳擦掌,土气高昂。这一日,正在商议筹措横流黄河之事,忽然探马来报:

“报元帅,黎阳城南一支大军不到,阻住我前进去路!”

郭威不在意地问:“可知何方军马?”

“小的探得,是潼关高行周,奉钦命为招讨使,前来征剿。”

郭威一听“高行周”三个字,突然面如土色,双眉紧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稍停之后,才把手一摆:“再探。”

怎么一个高行周,就使得郭威如此胆战心惊?这里可有什么蹊跷?

同为汉室大将,郭成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唯有这高行周,郭威视为自己的克星。这高行周是将门世家出身,高家枪法天下闻名,令人闻声丧胆、见影心寒。加之他足智多谋,善于调兵遣将,因而从无败绩。郭、高二人虽然不曾交过手,但郭威视为劲敌。号称“军中铁枪”的梁朝大将王彦章,南征北杀,所向无敌,却栽在高行周的手中。况且郭威小名郭雀儿,而高行周恰恰有个绰号叫“高鹞子”,因而郭威又从心理上怵高行周一头,认为天意如此,安排个高行周就是专门来制服他的。所以郭威一听是高行周领兵来拒,吓得六神无主,那举大事的雄心豪气,一下子都被吓到爪哇国去了。

军师王林看透了郭威的心事,上前说道:

“元帅有何疑虑,但说不妨。”

郭威道:“那高行周不但善于用兵,武艺超群,又兼通马前神课,会算未来吉凶,百无一失,最难对付。我原说,汉家皇军不足为虑,伯的是其他藩镇,将我们拦截于黄河之北,指的就是他,不期他果真地来了!本帅难免有折兵之危,这却如何是好?”

王朴道:“元帅勿虑,高行周即是颈生三头、肩长六臂,也难以阻我大军前进!”郭威将身子探向王朴,关切地问:“有何说辞,请先生明教。”

王朴道:“不瞒元帅,高行周所学马前神课,其实和我是同出一门,谅他所见,与我的观察,不会大相径庭。某夜观天文,将星在北不在南。其实所谓气数,不在天意,而在人为。汉幼主无德无能,又一个秦二世也。我大军一路所到之处,州府望风迎降,兵不血刃,势如破竹,不在征战之力,而在朝廷腐败、人心散离。高行周英杰睿智之士,凯肯作负隅顽抗之徒。为今之计,宜按兵不动,坚守不出,那鹞子日久无食,腹中饥饿,后援不继,当然会自行飞去。那时我军就可长驱直入,夺汴京何在话下!”

郭威大喜道:“好,就按军师计策行事!”

郭威、王朴只管计议,却不料早激动了帐下的史彦超。他报仇心切。耐不得性子,这时大叫起来。

“按刚才元帅和军师计议,那高行周耐着性子不走,我军也按兵不动,两下相持,大事何日能成!我杀兄之仇,灭门之恨何日得报!我作先锋的,遇山开路,通河成桥,遇一个高行周就坐城固守,实在愧对元帅并麾下诸将,未将愿领本部兵马,去和那高行周对阵,那怕血染沙场,死而无恨!”王峻这时也站起请战:“元帅如此害怕,军师也太气馁,量一高行周,有多大能耐,我愿陪史先锋,去会他一会!”

王峻早已许下誓言:要一把板斧杀过黄河去,面对强敌,不忘前言,也可见他的忠勇。

郭威问王朴道:“军师意下如何?”

王朴说:“不可挫了二位将军的锐气,料不妨事。”

郭威嘱咐道:“二位将军要小心为是。”

史彦超微微一笑:“元帅不必嘱咐,末将此去,定提高行周首级回来见你!”

说罢,史彦超、王峻披挂齐毕,提兵器上马,领众出城,直奔高营而去。

来到高营,史彦超指名高行周讨战。

高行周听得有人叫阵,即时顶盔贯甲,挂剑悬鞭,上马提枪,带领部将及三千铁骑,放炮出营。

史彦超一见高行周,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用枪指着高行周,破口大骂:

“高行周老贼,我兄在先王驾前,与你都是一殿之臣,今被昏君屈害一门生命,常言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如果有一点人性良知,早该去拿获奸贼,以正视听,不料却为昏君奸贼驱使,充当恶人犬牙,阻挡我义师去路,我今天要取你性命,然后再和奸贼昏君算帐!”

高行周听了,心中陡然一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八个字,敲了他重重一锤。朝政昏暗,史弘肇屈死,确实使他感到心寒,只是皇命加身,一个“忠”字,使他勉乎其强,率军前来。今日被史彦超点中麻穴,不觉面红耳赤,也不免恼羞成怒。史弘肇满门都成了屈死的鬼,他不忍再让史彦超当了他枪下的魂,于是大声喝道:“史彦超,休得放肆胡言!你哥哥史弘肇生前,也不敢直呼本帅的姓氏,况你勾连郭威谋反,兵犯皇都,罪在不赦,若论国法,当将你解拿进京,碎剐示众;只念你哥与我的老交情,饶你一命,放你一条生路,你快快叫反贼郭威出来受死!”

史彦超那里听他,拍马过来,举枪便刺。那高行周提蛇矛正要抵敌,阵中闪出一员小将,走马如飞,枪尖已经到了史彦超助下。迅如疾电,威若猛虎。史彦超吃了一惊,赶忙抽回枪架住。

看那小将,面如满月,唇如涂朱,素袍白甲,悬弓插箭,面貌娇嫩,有如女人一般,和黑脸乌须,神眉怪眼的史彦超相对,真是黑白分明。

史彦超大喝一声:“来将留名,本先锋枪下不死无名之鬼!”

那少年答道:“好,我也正要让你知道,你今日是死在何人之手!我乃威镇潼关高元帅的长子,左天蓬高怀德的便是,这次征剿逆贼,就先拿你祭枪吧!”说罢,举枪就刺。史彦超用手中枪火速相迎。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个人杀在一起。

鼓声如雷,喊声震天,两人战有三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败。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那高怀德混名“左天蓬”,家传枪法,神出鬼没,哪里惧你这老将军;史彦超本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岂肯让你年少儿郎!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

北阵左营元帅王峻见史彦超战怀德不下,驱马抢斧,高行周见了从阵中杀出,拍马相迎。四匹马搅为一团,南北阵刀枪并举。酣战中,高行周卖个破绽,虚晃一枪,落荒而走。王峻飞马紧追,眼看马头接看马尾,高行周将身一闪,回马一枪,直刺王峻心窝。王峻眼快,心中暗叫“不好!”侧面躲过,右肩上重重地着了一记,负痛急退。史彦超对高怀德渐渐有些抵敌不住,又见王峻败逃,无心恋战,慌乱中,被高怀德一枪刺来,急忙躲闪,左肋战袍已被撕裂一片,枪锋划破左臂,鲜血直流。他拨转马头,跑回本阵。

高行周见两个对手双双败走,用枪一挥,南军掩杀过来。战鼓如雷,三军呐喊。北军溃不成军,亡命奔逃:南军乘胜追杀,有如砍瓜切菜。真是兵败如山倒,北军死伤不计其数,滑州城南,血染遍地,多年之后,草木仍然一片红色。

高行周大获全胜,收兵回营,大赏三军。父子们卸去戎装,摆宴庆贺。高行周喜容满面,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自己的儿子沙场逞威,他感到高家后继有人了。儿子平日教场练兵,武功他是清楚的。但多年闲养,今日才看到他在沙场上的威力。

看到大儿子沙场显威,高行周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高怀亮,他十岁上离家失散,如今杳元音信,生死未卜,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愁云。

酒宴席上,他告诫儿子:“今日一战,王峻、史彦超俱备受伤,大损了郭威的锐气。但郭威毕竟是当今名将,又有王朴辅佐,决不可轻视。今晚要格外小心,防备郭威劫营。”

这一宿倒也平安无事,并不见北营动静。第二天早起,高氏父子饱餐以后,披挂上马,率兵直逼黎阳城下。高行周命高怀德向前挑战。高怀德绰枪出营,来到城前,指名要郭威答话,岂知那城门紧闭,毫无动静。高怀德叫了半天阵,并不见一人答话.只得返身回营。

一连五天,高氏父子天天轮番叫阵,黎阳城门依然紧闭,只是不理不睬。

这回可激怒了高行周,他把数万人马分作三班,把黎阳城围个水泄不通,从四个城门同时攻打。

远围,城里寂然不动;近攻,城门楼上滚木擂石,灰瓶炮药一齐打下。郭威以逸待劳,高行周一连攻打三日,毫无建树,自家兵将反被打伤许多。

高行周劳师远征,本意速战速决,这“蘑菇战”使他有点不堪消受。

原来这是王朴的“缓兵之计”。

黎阳城池固若金汤,加之粮草足备,易于固守,王朴早已作好安排。他料到客居在外的高行周,缺少应有的耐心,而时机也越来越对他不利。

高行周攻城无计,速战不成,退走不许,数万人荒野露营,粮草逐渐不济。第一次胜仗带来的振奋,逐渐为沮丧所代替。

他向监军王皋、刘闵问计,二人也只有摇头叹气。

后汉幼主刘承佑,听到高行周传来的胜利捷报,以为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一不理政,二不劳军,把高行周父子丢在黄河岸边,不管不问,终日后宫笙歌管弦,左拥右抱,尽享他的宫廷之乐。

这边高行周是攻城无望,士卒伤亡甚众,只得传令撤兵回营,别思良策。

这一晚,晚膳已过,点上灯烛,各将退出帐外,各自调换休息。高行周独坐帐中,苦思冥想,不胜唏嘘。他念道:“这部是天子年幼,为奸臣蛊惑,赏罚不明,忠奸不辨。郭威起事,也实在是被逼出来的。

他又想到史弘肇,元老国勋,功绩卓著,刚正不阿,却受谗被杀,也实在修然。而今自己在这里拼命,进退两难,京师却不管不问!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忧国忧民之心冷却了许多。

他披衣走出帐外,望星斗满天。紫微星斗口处有一团黑气。按他所学的占星术,这该是帝星晦暗,征兆不祥。

“莫非真的是汉室气数已尽了?”

虽然已是暮春天气,黄河平原上一阵冷风袭来,高行周打了一个寒噤,回到帐中,他身上渐渐发起烧来,头昏昏沉沉,却难以入睡。

病中更添愁账,烦闷转盛。第二天,高行周茶饭不思,卧病不起了。他传令由高怀德处理军务,三日之内不得擅动。

夜里,高怀德病榻守候,愁容不展。高行周对他说:

“我只是偶感风寒,病情其实无关。只是当前形势不妙,愁肠难解啊!”

高怀德忙问所以,高行周说:

“汉室溃败,大势已去,我父子二人难有回天之力。如不及早脱离,为祸不远了。”

“那该怎么办?”

“我也在两难之间:我奉命兴师,看来剿灭郭威,毫无指望;顺大势降郭威,决无此理.撤兵退走,实为上策,但又落个违命之罪,为臣当忠,为子当孝,我食汉家俸禄,不能尽忠杀贼,偷生避难,难逃不忠二字,恐怕要遗臭青史。百思难解,这就是我的病根。”

怀德道:“爹爹,自古道:‘君不正,臣投外国’,当初一日,岑鼓舍新莽归汉,秦叔宝离魏投唐,弃暗投明,归顺贤主,也是英雄本色。古来名将,多是如此。如今幼主昏庸,宠信奸邪,杀戮忠良,还想什么开基良将、汗马功劳?不满父亲,这几日粮草不继,已经难以久持了。我们不如回兵,等父亲病好,再从容计议。”

高行周见儿子言出不俗,赞许地点了点头。高怀德又说道:“像这样的皇帝,还有什么值得替他卖命?”

高行周闻言,忽然坐起:“汝能有此见识,我也就放心了,一、二日之内,即刻回兵!”

“那爹爹的身体……”

高行周翻身上床,登上靴子,“踏、踏”几步,走的沉稳、矫健。

怀德高兴地叫了一声:“好啦?”

原来高行周去意已定,生怕落个“不忠”二字,毁了一世英名,儿子脸上蒙羞,而今看到怀德也豁达明朗,“心病”一去,霍然病已。

“那么,王皋、刘闵二位监军如果阻挡,如何处置?”

高行周摆了摆手:“不在话下。”他揽住儿子,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只因声音太低,难得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只见高怀德迅即走出帐外。

王皋、刘闵睡梦中被高怀德叫起来,他们一起匆匆来到高行周帐内。

高行周卧在床上,烛光摇曳。

“元帅病体如何?”王皋、刘闵赶忙上前问候。

高行周少气无力地说:“就是要士卒抬上沙场,我也要亲眼看到叛臣可悲的下场!而今怀德探知,魏兵打算绕过本帅营盘,人白马渡口过河偷袭滑州。有劳二位监军,火速带兵前往,连夜折去黄河白马渡口浮桥,在南岸据守,我父子即出兵七里店堵截魏兵,前后夹攻,如此必可大获全胜。

“元帅保重!”王、刘二人匆匆拜别,点齐本部兵马,星夜赶往白马渡去了。

王皋、刘闵出发之后,高行周即下令,连夜造饭、用餐,收拾军马器械,不到五鼓,就悄悄拔寨起营,奔往潼关而去。

探子将消息报告黎阳,郭威将信将疑:怎么一夜之间,数万军马,就突然消灭了呢?王朴笑道:“不必怀疑,高行周已经离此有几十里之遥了。”郭威仍然不敢轻信,就派史彦超率领轻骑三百,进行实地个察。不多时,史彦超即派人回报,高营一片空虚,不见一兵一卒,周围也无埋伏,高行周确实已退兵而去了。

郭威不禁点头叹服,他对王朴说:

“先生料事如神,我早已神领心服,这次判的如此之准,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而高行周行动之速,数万军马,倏忽之间,就无了踪影,真是出如脱免,我郭某实在不及也!”

王朴道:“高行周远逃避难,是见相而作,足见其谋略之才,高人一筹。”

排除了最大的障碍,郭威喜不自胜,信心倍增,当即下令:大队离开黎阳,直进黄河北岸。先锋史彦超迎入帐中,禀报王皋、刘闵已拆除了浮桥,在南岸把守,魏兵难以前进。郭威亲自察看了地形,与史彦超请将进营议事。

郭威命史彦超:“如今隆冬刚过,河水干涸,你可领一万人马,秘密到上游水浅处偷渡过河,绕到滑州以南,从背后掩杀守河汉兵,断其归路。”史彦超领兵去了。

郭威又唤过王峻吩咐:领兵一万,从白马流正面佯作强渡之势,引诱敌军主力守河。

又命郭崇威领兵一万.在下游装起浮桥,趁机过河。自己则引主力,随后接应。

分派已定,各自按计行事。

这边王峻按照计划,领一万弱兵,旌旗高举,擂鼓呐喊,要从白马渡浅处强涉黄河。

王皋、刘闵在南岸看到真切。王皋对刘闵说道:“高元帅无愧为当世名将,郭威已中我军圈套了。等到北兵半渡时,我们在正面出击,高元帅将抄其后路,那时两面夹攻,郭威首尾不能相顾,郭威今日必将束手待毙也!”

刘闵连连点头称是,即着军兵,多备弓箭,以待生擒郭威。

看看魏军已经走到黄河一半,北军阵后依然毫无动静,王皋、刘闵按耐不住了,急忙倾营而出,令众军一齐放箭,王峻军队也箭如飞蝗,向南岸射来。正在两军相持不下之时,忽听东北喊声大震,一面大旗迎风展开,上书一大“郭”字,原来郭崇威已从下游架浮桥过了黄河,杀奔而来。刘闵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谋,急忙率后南逃。忽然一阵鼓响,从正南又冲出一彪人马,为首这员战将,黑盔黑马,手提黑缨枪,旋风般疾驰而至。刘闵未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措手不及,已被史彦超一枪挑于马下。汉兵四散奔逃,死于水者不计其数。王皋难以招架,只好向南落荒而走,郭威大军趁机占领了滑州。

郭威等合兵一处,聚于河南岸,清点战功,计收降兵二万余人,兵器辎重不计其数。

高行周这颗钉子不拔自去,郭威的大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猛,势如摧枯拉朽,跨过黄河,一路秋毫无犯,军令森严。沿途各县迎风拜降,大军径向汴京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