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正午》平灭彰义立奇功——李愬雪夜入蔡州


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七月,彰义(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其长子吴元济阴狠刚戾,秘不发丧,只上报其父患重病,自领军务。朝廷为探虚实,派御医为吴少阳诊治,皆为吴元济挡驾。吴氏父子都不是好人。吴少诚当初认吴少阳为“堂弟”,不料最终让这位老弟灭了族,篡了权。吴少阳死了四十天,吴元济这个逆子为了自己能主军淮西,任由老父尸体恶臭在堂,并杀掉劝他入朝的下属苏兆、杨元卿等人。

吴元济行事的主心骨是董重质,此人是吴少诚女婿,勇悍有谋,很有战略眼光。他劝说吴元济东约李师道袭据润州,遣奇兵进守襄阳以摇东南,并自请精兵五百准备东袭洛阳,如此,“则天下骚动,可以横行”。吴元济沉吟。此人长相奇异,“山首燕颔,鼻长六寸”。智识却是平平,未能用董重质之计。

暗中准备一个多月,朝廷恩命又不见下,吴元济恼怒,“悉兵四出,焚舞阳及叶,掠襄城、阳翟……剽掠千余里,关东大恐。”如此明目张胆反叛,宪宗君臣忍无可忍。于是,诏令陈州刺史李光颜为忠武军节度使,以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为申兴蔡等州招抚使,削夺吴元济原有官爵,并命宣武、大宁、淮南等道兵马合势,山南东道及魏博、荆南、江西、剑南东川兵马会师,同期进讨吴元济。

吴元济治下,仅有蔡州(今河南汝南)、申州(河南信阳)、光州(河南潢川),周遭皆是唐廷州县。即便如此,也敢狼狠抗上,可见藩镇头子们的骄横,由来已久。

宪宗元和十年三月,严绶一路兵出遇败,退保唐州(今河南泌阳);寿州团练令狐通也被淮西贼兵打败,不得已缩于城内固守。而外间防御工事内的兵士,悉为贼兵屠戮。

蕃镇互为声援,在德宗时代已经开始。见官军攻淮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不时上表,要求朝廷赦免其罪。宪宗不许。王承宗只是空嚷嚷,李师道却来真格的。他派人烧掉唐廷用以屯积江淮粮赋的河阴院巨仓,共烧毁积钱三十多万缗,帛三十多万匹,谷物三万余斛,几乎把唐廷的后勤储备端个底掉。这一招真管事,无钱无粮如何打仗,群臣纷纷“进谏”唐宪宗罢兵,只有宰相武元衡以及中丞裴度坚执不许。

关键时刻,唐军大将李光颜(阿跌光颜)在陈州时曲(今河南郾城)大破吴元济贼军。本来贼军主动进攻,大清早就忽然逼近李光颜军营,压营列阵,唐军连想出战都不得。李光颜勇烈,命人破毁军营围栅,只带数骑,箭一样出突入贼阵,往来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将是军胆,主师如此英勇,唐军怯意顿消。贼军皆知李光颜威名(他的胡人长相也好认),纷纷向他放箭,“矢集其身如蝟”,如此金甲大将,目眦皆裂,乌马钢枪,来回决荡,满体皆是敌人箭矢,血流如注,仍高喊杀敌,此情此景,让人可发千古浩叹!其子害怕父亲突阵被害,拦马哀求李光颜不要再入,大将“挺刃叱之”,将士见此,皆感奋决起,挺刀纵马,直扑贼军,“贼乃溃北”。当时诸镇军包围蔡州的有十多屯,惟李光颜首先获以大胜。当初荐举李光颜的,正是中丞裴度。

眼看吴元济窘迫,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派使人到长安见宰相武元衡,为吴元济求情。武元衡当即“叱出之”,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武元衡此人还真不容易,其曾祖武载德是武则天的堂弟,经过唐朝几代政治变迁,此位武爷能够活下来,又能做到宰相,真是艰难。武元衡“详整称重”,连德宗都称之为“真宰相器也”。宪宗为太子时,就已闻武元衡刚正之名,日后用他为宰相,“甚礼信之”。

王承宗的信使回来禀报,这位成德节度使只能破口大骂。

李师道蠢蠢欲动。他属下有人出主意:“天子下定决心要诛除吴元济,主要是武元衡力赞。如果派人刺杀他,别的大臣就不敢言声,还会力劝天子收兵。”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阴历六月三日早晨,武元衡早朝。刚出里东门,前面就有人在背影处大喝,让卫队灭掉灯笼里的烛火。前导卫骑诃斥,暗中突发一箭,把导骑射下马来。由于事出苍猝,武元衡的卫队又不顶事,忽然见到白刃闪闪,暗箭乱飞,纷纷四下逃逸。骑在马上的武宰相正惊愕间,从树上忽然跳下一人,一大棒就猛击他的左大腿,骨碎钻心,武元衡痛得大叫。刺客皆武功高手,不慌不忙,一人抓住武元衡马缰,牵行十余步,举烛看清确实是武元衡,才当胸一刀,把他刺死。然后,贼人又举刀剁下他的头颅,包裹起来准备拿回去报功。

当时,夜漏未尽,破晓时分,路上已经有不少上朝的官员和行人,巡逻兵士连呼宰相被杀,“声达朝堂”,百官恐惧,不知遇害者是谁。直到武元衡没有脑袋的尸身在马上被人发现,才知道是武宰相遇害。

与此同时,裴度在通化坊边遇袭。由于其参谋王义抱住刺客,裴度当天又戴一个厚毡帽,脑袋只是受了重伤,坠于沟中,幸免一死。

惊闻宰相遇害,宪宗“惋恸者久之,为之再不食”。

武元衡工于五言诗,诗意哀惋清丽,隐有人寿不永之感,现录二首于下:

秋室浩烟雾,风流怨寒蜩。机杼夜声切,惠兰芳意消。美人湘水曲,桂楫洞庭遥。常恐时光谢,蹉跎江艳凋(《秋思》)

流水逾千度,归去隔万重。玉杯倾酒尽,不换凄惨容。(《送七里赴歙州》)

恐怖刺杀很有效果。“京城大骇,于是诏宰相出入,加金吾骑士张弦露刃以卫之,所过坊间呵索甚严”。此举,其实更增添了恐怖气氛。不仅如此,朝臣们从此以后,许多人天不亮不敢出门,往往宪宗上朝坐等好久,大臣们还来不齐人。

刺客更猖狂,到处留下白纸黑字的纸片,上写:“毋急捕我,我先杀汝”。宰相都能被人取走脑袋,办案的“捕快”自然害怕,“故捕贼者不敢甚急”。而且,当时多以为刺客是王承宗所派,“其伟状异制、燕赵之音者,多执讯之”,京城里面,看见大高个儿操河北口音,都会被截住审问,紧张程度如同欧美机场看见阿拉伯哥们就哆嗦一样。

兵部侍郎许孟容入殿泣谏:“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而盗不获者,此朝廷之辱也!”

宪宗点头,于是,京城大索,悬重赏提拿刺客。最后,有人告成德军卒张晏等人是杀武元衡主谋,朝廷将错就错,逮捕张晏。屈打成招,最终杀掉张晏等十多人,“李师道客竟潜匿亡去”,真凶倒逍遥法外。

裴度重伤卧床,近一个月不能上朝。宪宗派禁卫军于其府第值勤,不时遣中使、御医问讯。

朝臣有人进言,希望朝廷罢免裴度以安藩镇之心。宪宗大怒:“若罢免裴度,正中贼意,朝廷无复纲纪可言。吾用裴度一人,足破贼军!”待裴度伤好,宪宗马上召裴度入朝,拜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大难不死,裴度又当上宰相。同时,宪宗又增加相权的分量,允许宰相于私第召见人士,议谋军务。裴度不死,诛除淮西吴元济的信念倍增。

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见有人替自己刺杀武元衡顶缸,烧了河阴后仓朝廷也不明罪,心中得意,就又想在东都洛阳闹事,牵扯朝廷的注意力。

作为坐镇一方的富贵诸侯,李师道在洛阳一带有不少庄园、田产以及僧寺。“兵谍杂以往来,吏不敢辩“。所有这些地方,都成了李师道手下间谍,刺客、死士等”地下工作者“的巢穴,当地政府官员轻易也不敢得罪藩镇,因此,贼人们更加猖狂。

淮西吴元济贼兵屡犯河南一带的唐朝州县,东都洛阳的绝大部分部队在伊阙防敌,城内空虚。李师道在洛阳有个类似“代表处”的“留后院”,潜藏兵士一百多人,准备在洛阳城内放大火,纵兵杀掠,趁乱夺取城市。晚间,贼人们杀牛供酒,准备转天一大早起事。

其中,有小将杨再兴胆小,偷出院门,一溜烟跑到洛阳留守吕元膺处告密。吕元膺忙追传已经出发往伊阙的部队,掉转头包围了留后院。唐军怯懦,围了半天也不敢进攻,最后,防御判官杀掉怯进的兵士一人,大伙才硬着头皮进攻。这百十号贼人皆不是寻常之辈,“突出杀人,围兵奔骇”。贼人结队齐整,把妻儿老小放置于队伍中间,以甲胄盾牌精兵殿后,堂而皇之在大亍上有秩序地往城外撤退,“防御兵不敢追”。

就这区区百十号贼人,连带家眷,出长夏门之后,竟能“转掠郊墅,东济伊水,入嵩山”。如果人再多些,他们很有可能就夺取洛阳城。

嵩山一带居民,多为猎户,皆以射猎为生,时称“山棚”。贼人入山后,正遇几户山棚扛了打得的梅花鹿去山下卖,便上前抢夺,还重揍几个猎户一顿。猎户猛悍,咽不下这口气,又知道官府通辑这些贼人,便马上四下赳集,分别派人堵住山中要路,然后引来官军,把这帮贼人一网打尽。

一番严讯,得知贼人的魁首是中岳寺方丈圆静。此人原为史思明悍将,当时已是八十多岁,仍“伟悍过人”。严刑拷打之时,唐兵有人扛大锤想砸断他的胫骨,抡了几下都不见断。估计一是老头有硬气功底子,二是“操作”失当。圆静大骂:“鼠子!连人的腿也砸不折,还敢自称是健儿!”于是,他自己把大腿伸直,摆正位置,教抡大锤的兵士定准地方砸。果然,锤下,腿折。最后,法场受刑,老贼头长叹:“误我大事,未使洛阳城遍流人血!”可见,安史余孽,仍如此凶悍残狠。

经过鞠审,唐廷才知道李师道等人一直在洛阳城收买守将、驿卒,耳目众多。又花钱数千万,买下十多处庄园以为“根据地”,招留贼人,准备了好久。同时,经过大刑伺侯,还审出这帮贼人中竟有杀害武元衡的两个主凶,原来李师道是刺杀事件的主谋。由于当时与吴元济之间的战事吃紧,先前又与成德镇王承宗闹翻,唐宪宗君臣暂时保密此事,留待“秋后算帐”。

元和十年十月,唐廷以汴州节度使韩弘为淮西诸军都统。韩弘是镇帅刘玄佐外甥。贞元十五年,汴军推韩弘为留后,朝廷任其为汴州刺史兼宣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此人貌似宽厚,实则阴忍。他刚任汴州刺史时,深知汴军骄恣,不拿主师当回事。韩弘细察内情,知悉副将刘锷常为乱首,便首先拿他开刀。一日,韩弘在衙门议事,忽召刘锷及其部属三百多人,以议事为名。诸人到达,韩弘面数其罪,缴械后,“尽杀之以徇”,血流出府衙,溢满道路。砍三百多个脑袋,确实要流不少鲜血。“(韩)弘对宾僚言笑自若”。杀人立威,由此,二十多年间,汴军内部一直没人再敢起乱。

虽然朝廷委任韩弘当都统,主要是因为汴州首当河南、河北要冲,真正替宪宗打仗的还是李光颜和乌重胤两部。韩弘虽受委命,自己仍旧居于原镇,只派他儿子韩公武率三千人归隶李光颜军。“(韩)弘虽居统师,常不欲诸军立功,阴为逗挠之计”。养寇自盗,这位藩镇算是做到家。所以,闻官军打胜仗,“辄数日不怡,其危国邀功如是”。

看见围攻蔡州诸将中李光颜最卖力,韩弘便想以美女“腐蚀”他。他从自己府中舞姬中挑一个绝色美女,饰以价值百万的金珠宝物,然后派军使把他送给李光颜,想以此消磨李将军的斗志并败坏他的声名。

李光颜对军使讲,请您明早来营帐,我当众拜受韩公的厚意。于是,转天一大早,李光颜大摆宴席,置酒高会,并传命军使前来。绝色美姝入营,“秀曼都雅,一军惊视”。

良久,李光颜开言:“我离家出征,完全是为国事奔劳。将士们弃妻离子,日蹈白刃危矛之间,我又怎能独享女乐呢。请替我感谢韩公厚意,天子待我李光颜恩重如山,我誓灭淮西贼寇!”言毕,李光颜泪下如雨。

“将卒数万皆感激流涕,于是士气益勃。”

乘此锐奋之气,李光颜等军连败淮西贼兵。

成德镇王承宗为减轻吴元济压力,纵兵四掠,幽、沧、定三镇皆上表请讨王承宗。唐宪宗不顾两面用兵的大忌,于元和十一年初又下诏命河东、幽州、横海、魏博等六道进讨王承宗,并获数次小胜。

但是,淮西方面,唐邓随节度使高霞寓一军大败于铁城(今河南遂平),士卒皆没,这位高爷一人独骑逃脱。盛怒之下,唐宪宗以荆南节度使袁滋接替高霞寓。袁滋到唐州(今河南唐河县),根本不敢派军队入击吴元济,还卑辞下意与吴元济书信住来。唐廷知道此事,便以时为太子詹事的李愬为唐、邓、随节度使,又把袁滋换掉。

李愬之父是为唐朝立下汗马大勋的李晟。虽为名将之子,李愬当时并不出名。他来到唐州后,见丧败之余,士卒惮战,便佯装谦恭平易,对营中军将说:“天子知道我这个人柔懦能忍,所以派我来安抚你们。进战攻取之事,并非我想做的”。

“众信而乐之”。

李愬抚慰兵士,养兵蓄锐。淮西贼兵从未听说过李愬有战胜的名声,对他防备甚松,渐渐不以为意。“(李)愬沉勇长算,推诚待士,故能用其卑弱之势,出贼不意。居半岁,知人可用,乃谋袭蔡(州),表请济河。”

当时,唐军诸路师出有年,近十万大军,费饷无数,唐宪宗怒极,下诏切责诸军统领。

朝廷对李愬非常支持。宪宗诏派河中、鄜坊骑兵两千人归由李愬统领。李愬是谋将,最善长的是利用敌方降将。贼将丁士良勇猛善战,小河沟翻船,在一次小规模遭遇战中,马失前蹄,为唐兵俘虏。知道自己要被斩首,丁士良“辞气不挠”,很刚烈的一条汉子。李愬“异之”,亲自为他松绑,任他为捉生将。丁士良归顺后,盛戴李愬,就出主意说:“贼将吴秀琳有兵数千,全靠陈光洽一人有勇有谋为军胆,我能为您擒来陈光洽以逼使吴秀琳投降”。话不白说,丁士良率数骑一去,果然擒归陈光洽。“吴秀琳以文成栅兵(今河南泌阳)三千降”。李愬带这数千降兵,又在吴房县外大败淮西军。得胜后,吴房城守将派五百精骑追蹑李愬。这位节度使不仅不跑,反而“下马据胡床,令众悉力赴战”,又射杀贼将孙忠宪。

至此,唐军数路皆捷。兵马使王沛先引兵渡溵水,占领战略要地。于是,事前观望的藩镇协战军纷纷渡河,进逼郾城;李光颜又在城下大败三万多淮西贼兵,守将邓怀金投降;李愬部属董少玢、田智荣等人又拔路口等栅(今河南遂平县),占领多处战略要地。连连败绩之下,吴元济一度想投降,但被其部下董重质等人所阻,最终仍坚持顽抗到底。

同时,唐宪宗又听从朝臣之言,集中兵力进取淮西,罢停已经进行两年的讨伐王承宗的战役。讨成德镇用兵十多万,调用多方军镇,“千里馈运,牛驴死者十四五”,光刘总一个藩镇的支出每月就需十五万缗,所以,集中军力财力一方用兵,也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李愬方面,又听取降将吴秀琳建议,设计生擒了淮西骑将李祐。此人与官军作战几年,杀伤唐兵甚众,军士噪营,争相在营中跳跃叫骂,要活剐李祐。

李愬又来老一套,“释缚,待以客礼。”

一连数日,李愬与李祐以及原吴秀琳降将李宪密议,常常一谈就是一通宵,连唐军内的高级将领都不知道几个人研究些什么。军士不悦,无数匿名信飞投韩弘以及唐军其他军营,报称李祐是贼人内应。

李愬深恐宪宗听见谣言后会对自己有所疑虑,他流泪对李祐说:“难道是老天不让淮西贼灭亡吗?为什么我们相交如此之厚都不能平息众口之谤呢。”

于是,李愬把李祐绑起,出帐对军将们讲:“诸君怀疑李祐,现在我把他交给皇上处置。”事先,李愬已经派人上表唐宪宗:“如果杀李祐,肯定平不了吴元济!”

宪宗很信任李愬,派人驰送赦诏至军中,赦免李祐,放归李愬任用。李愬悲喜交集,握着荐李祐手说:“尔之得全,社稷之福也!”立署为散兵马使,“令佩刀巡警,出入帐中。”不久,李愬又以李祐为六院兵马使,把最精锐的山南东道牙兵三千人归其统领。

除了厚待降将得其死力外,李愬还一改先前凡是发现敌方间谍即杀全家的法令,对俘获的淮西间谍一律好吃好住好银子招待,“谍反以情告(李)愬,故益知贼中虚实。”

淮西战场诸将用心,长安的宪宗君臣却萌生退意。四年多来,师老兵废,耗饷无数,李逢吉等人多次劝宪宗罢兵。众宰臣中,惟独裴度不言。

宪宗向裴度询问他的意见。裴度出人意表,要自己前往淮西亲自督战。

宪宗很意外,“卿真能为朕行乎!”

罢朝后,宪宗留裴度。裴度慷慨陈言:“臣誓不与吴贼俱生!臣观吴元济表奏,势实穷蹙,只是战前诸将心力不一,现陛下派臣前去,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

于是,唐廷以裴度为同平章事、彰义节度使,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临行,裴度当众向宪宗表决心:“臣若灭贼,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见裴度怀必死之心前往,感动得唐宪宗也涕下沾襟。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十月,裴度到郾城,罢去先前军中所置的监阵宦官,“诸将始得专军事,战多有功”。

不久,李愬又在吴房外城攻坚战中获胜,斩首千余级。有人力劝李愬乘胜入据吴房子城,为了牵扯敌方兵力,李愬不许。此时,李祐献计:“吴元济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蔡州(今河南汝阳县)城守军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虚直捣其老巢。等到别处贼将知道消息,吴元济已经成为官军囚虏了”。李愬点头。他马上派人向裴度汇报,裴度力赞:“兵非出奇不胜”。

李愬之所以能立奇功,也是因为李光颜等诸路唐军在北线不断施压,吴元济贼军主力精锐均调去洄曲附近防守,故而蔡州虚弱。李祐等人本是淮西双将,自然熟悉内情。天时地利人和,终于能造就中国军事史上的奇功一件。

元和十二年阴历十月辛未日,李愬命随州刺史旻留镇文城,令李祐等率三千敢死队为前锋,自将三千人为中军,命田进城领三千人殿后,上演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一出奇袭大戏:

军出,不知所之。愬曰:“但东行。”行六十里,夜,至张柴村,尽杀其戍卒及烽子。据其栅,命士卒少休,食干粮,整羁靮,留义成军五百人镇之,以断朗山救兵。命丁士良将五百人断洄曲及诸道桥梁,复夜引兵出门。

诸将请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诸将皆失色。监军哭曰:“果落李祐奸计!”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

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惊之以混军声。自吴少诚拒命,官军不至蔡州城下三十馀年,故蔡人不为备。壬申,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

李愬、李忠义其城为坎以先登,壮士从之。守门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柝者,使击柝如故,遂开门纳众。及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

鸡鸣,雪止,愬入居元济外宅。或告元济曰:“官军至矣!”元济尚寝,笑曰:“俘囚为盗耳!晓当尽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济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

起,听于廷,闻愬军号令曰:“常侍传语!”应者近万人。元济始惧,曰:“何等常侍,能至于此!”乃帅左右登牙城拒战。

时董重质拥精兵万馀人据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

愬遣李进诚攻牙城,毁其外门,得甲库,取其器械。癸酉,复攻之,烧其南门,民争负薪刍助之,城上矢如猬毛。晡时,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甲戌,愬以槛车送元济诣京师,且告于裴度。是日,申、光二州及诸镇兵二万馀人相继来降。自元济就擒,愬不戮一人,凡元济官吏、帐下、厨厩之卒,皆复其职,使之不疑,然后屯于鞠场以待裴度……

至此,蔡州终于平定,宪宗也迎来了他人生最颠峰的时刻。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丙戌,吴元济被押送入长安,斩于独柳之下,时年三十五,其三子二弟,也被押至江陵斩首。

论功行赏,裴度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李愬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凉国公;李光颜加检校司空;乌重胤邠国公;韩弘以“统师”功,封许国公(这位阴险老贼见吴元济平,马上入朝觐见,“两朝宠待加等,竟以名位始终,”真是运气好);李祐授神武将军,后累升至左右神策剑南西川行营节度使,“训兵有法,羌戎畏服”;董重质本来是吴元济最大帮凶,但能单骑归降官军,最终使李光颜兵不血刃以取洄曲。宪宗起先想杀他,然李愬先答应饶他一命,便贬为春州司户参军。转年,董重质又获启用。元和十五年,授左神武将军。太和四年,为夏绥银宥节度使,“(董)重质训兵历法,羌戎畏服”,善终于任,是“化仇敌为股肱”的一个典型。……

韩愈作为宰相裴度的行军司马,奉宪宗之命回朝撰写《平淮西碑》,刻石记功(李愬老婆是宪宗姑妈唐安公主女儿,入宫哭诉韩愈碑文没有提其父血战之功。宪宗命改写,最终定稿的碑文由学士段文昌所写,采远不如韩愈)。诗人李商隐十分推崇韩愈的碑文,又景仰裴度的统师之功,其《韩碑》一诗,气势磅礡,用笔老到,实际上是歌颂了元和君臣并力诛除淮西藩镇的史诗: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豸区][豸区]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
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
愿书万本颂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