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第04章 塞上鸣笳


第一节

杨坚对长孙晟说:“朕在当年便知将军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箭射 落双雕……如今又有三只大雕盘旋塞上,这回朕可要亲眼看看你的箭法!”

隋开皇元年九月,朔风长驱南下,长安城摇枝扫叶、掀瓦翻尘,它长鸣如塞上 悲笳,使整个帝京充满肃杀之气。

寝宫前殿,华灯初上,杨坚头戴介帻,身着便服,独对案上拆开的羽激发愁。

皇帝当了八个月了。记得开皇元年二月甲子那一天,周太傅宇文椿、大宗伯赵 照两人乘象辂,备卤簿,持节,率领百官到隋王府。宇文椿持节奉册,赵照奉玺绂 入门立于庭右,他和王府僚属立于庭中。宇文椿南向宣读册书,代表周静帝恳切地 要求杨坚称制,他北面再拜,声称不愿奉诏,快要声泪俱下了。接着,德高望重的 上柱国李穆进喻朝旨,百官纷纷劝进,杨坚还是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 宇文椿把册书硬塞他手中,他才再拜受命,将策书交给高颎,又把玉玺接过来,交 给虞庆则,但后退到东阶。

这时,使者与百官不约而同北面朝拜,三呼万岁,那呼声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 掉下来。嗣后,他人幸临光殿,着上衮冕,君临天下……这一切令他如醉如痴!但 事后回想,却犹如演参军戏一般。

然而,一登上临光殿,他就显得自然多了。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该得的,为了这 宝座,他曾长期运筹,历尽风险。

他还记得,宣帝临终时遗诏命皇叔监国,郑译、刘昉矫诏引他入总朝政,都督 内外诸军事。当时,皇亲国戚觉察朝中有变,尉迟迥、王谦、司马消难相继起兵发 难。幸而事前采纳仪同大将军李德林的意见,以千金公主远嫁为由,假诏召赵、越、 陈、代、滕五王入京,控制起来;否则如让他们各镇藩国,势必起兵与尉迟迎、王 谦、司马消难呼应,那就势成垒卵了。

上柱国尉迟迥虽是相州总管,但他是国家的驸马,孙女又是周宣帝五个皇后之 一,备受皇家宠任,太行山以东各州的军队都听他调遣,号称有百万的勤王之师。 王谦、司马消难也拥兵十几万众。那时,战局变化万端,高颎又在前方监军,运筹 帷幄全赖智囊李德林。军书羽檄,朝来夕往,一日之中,不下百数。李德林对各个 战场口授兵略,同时间让五六个书记记录内容迥异复杂万端的军令,不仅文不加点, 而且全不失误,着实叫杨坚震惊。这使他想起周武帝平齐后召见李德林时的一句名 言:

“平齐之利,唯在于尔。”

人道燕赵多奇士,李德林堪称奇士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似乎不是站在地上, 而是立于云端俯视齐、周两个小朝廷的风云变化。早年,北齐朝廷并非不重用他, 但他看那小朝廷势在必亡,几番逃官,不为所用;嗣后,周室也视他为国宝,他预 感到北周的国律不长,便与杨坚推心置腹,为杨坚潜移周鼎献了许多秘计奇策:如 羽毛未丰时的韬晦之术;为笼络北魏皇族,建议重用不知名的长孙晟;为了团结关 陇贵族,建议重用李穆……等等。尽管此人有点桀骛不驯,但杨坚对他一直是言听 计从。只是有一件事,二人意见相左。

那是平定尉迟迥、王谦、司马消难之后,周王朝更姓移鼎已成定局,虞庆则主 张尽诛宇文氏皇族,高颎等人也以为如此可以根绝后患。李德林却认为周室羽翼已 剪,毋须多杀招来不仁之名;况且千金公主已嫁突厥,一旦诛了宇文招赵王,公主 势必大兴复仇之师,那就国无宁日了。

杨坚采纳了虞庆则的办法,将宇文氏男子斩尽杀绝,还不客气地训斥李德林:

“君读书人,不足平章此事!”

李德林默然而退。

称制以后,赏功的事使杨坚踌躇再三。丞相之职肯定不设了,权力太大,往往 使皇帝受制。为此,设尚书、门下、内史三省分司丞相之权,让三方互相牵制。若 论开国之功,德林应居高颎、虞庆则之上,这点杨坚心中有数;然而,密室运筹之 功,只有德林与他二人清楚,如果授以高官显爵,等于明告朝野德林具有盖世之才, 那他一代英主的形象未免受了贬损,况且此人行事往往超脱君臣规范之外,一旦权 高望重,岂不成为社稷隐患?

权衡之后,他决定将高颎列为班首,授之尚书左仆射兼纳言(尚书左、右仆射 是尚书省副长官,从二品,在尚书今空缺时,左仆射可代尚书今主持尚书省。纳言, 门下省长官。)以虞庆则为内史监兼吏部尚书,以德林为内史令(内史监、内史令 都是内史省长官)。进爵时,杨坚再将李德林冷落;高颎晋为开国郡公,虞庆则晋 为开国县公,属从一品;而李德林只授开国县男,只是五品,虽然内史令已是三品 官,但如此作践,自然是明显的贬损了。

杨坚的视线重新落在案上。那拆开的羽檄,白纸黑字,写得分明:突厥厉兵秣 马,将大举南侵……几十年来,突厥的骑兵横行几万里,全无敌手!内战刚息,国 库空虚,大隋的帝座尚在摇晃,岂是突厥人的对手?如今高颎远在千里,节度征陈 大军;虞庆则乃是武夫,不诸韬略。

可以究讨却敌之策的只有李德林……

杨坚的视线再次落在羽檄之上,看到的不是白纸黑字,而是一双怪异的似笑非 笑的眼睛。当时,李德林受封时,就眯着这么一双怪眼。这是透视一切的眼睛,杨 坚最喜欢的是这一双眼,最忌恨的也是这一双眼。

如今,事态的发展又被这个怪人言中了,求他出来运筹帷幄,那太难堪了!

这时,进来了内侍张权。

“陛下,这是长孙晟上的奏疏。”

“长孙晟?”

“就是五个月前,陛下以长孙氏家族的名义,派人到突厥可汗那里以重金赎回 的那个长孙晟,他前几日回帝京了。”

“哦……”

杨坚已经风闻突厥有南侵之意,长孙晟由于“一箭双雕”而名噪漠北,如果被 沙钵略可汗留在漠北加以重用,那对立足未稳的大隋政权,将是个潜在的威胁。因 为,杨坚打算对江南的陈朝有所进取,准备任命长孙晟的叔父长孙览为东南道行军 元帅,当时长孙晟的另一个族叔长孙平又是寿阳的总管,长孙晟的哥哥长孙炽正持 节巡视东南道三十六州,倘若叔见与长孙晟来个里应外合,外加突厥几十万骑兵, 那隋室就不堪设想了。何以为计呢?褫夺长孙氏的兵权,不仅师出无名,而且无异 为渊驱鱼,激人生变,还动摇了团结长孙巨族的国策,那是不可取的。为此,杨坚 才敲定用重金赎回长孙晟的方案。

杨坚信手拆开奏疏,漫不经心地浏览着。

“好。”他喃喃自语。

“好!”他眼中放出异彩。

“太好了!”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杨坚站了起来,离开座床,在房中快速地踱步,他兴奋极了,随后吩咐道:

“传长孙晟!”

长孙晟的奏疏阐明了对付突厥南侵的完整战略思想,要点有三:一、眼前敌强 我弱,不宜正面交锋;二、突厥虽强,但内部充满矛盾,玷厥、阿波、处罗侯与沙 钵略貌合神离,东方的属国奚、习不堪突厥的勒索,也有离心叛意,容易分化瓦解; 三、如果采用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最终便可孤立沙钵略可汗,一举而空其 国。

杨坚觉得这封奏疏虽然某些细节还不清楚,但就总体而言,阐述得透彻深刻, 充满着远见卓识。他重新坐在座床上,逐段地品味着。

不到一个时辰,在内侍张权的引进下,长孙晟来到了寝宫前殿,叩见之后,立 在一旁。杨坚含着笑意,亲切地打量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记得灞桥送别时,他还 稚气未尽,如今脸上却已长满淡黄的髭须,显出一副刚毅不拔的气概。

“长孙郎,你的奏疏与朕不谋而合,朕心大悦。只是一些细节,不甚清楚。”

杨坚接着便询及玷厥、阿波和处罗侯的情况,以及他们与沙钵略可汗矛盾的底 细。

“突厥帝业多是兄弟相承,从伊利可汗、逸可汗、木杆可汗到佗钵可汗,都是 如此。照此沿袭,佗钵理应传位给五弟玷厥,结果却被摄图夺去……”

“摄图何许人?”

“摄图是逸可汗的儿子,玷厥的侄儿,也就是当今的沙钵略可汗。他们叔侄间 的裂痕是深的,尽管事后沙钵略封咕厥为达头可汗,让他掌管突厥的西方,然达头 可汗一直耿耿于怀,不甘屈居人下当个小可汗。倘若我们遣使西方赠达头以狼头大 纛,推他为大可汗,这就搔到达头的痒处,突厥势必两分……”

“嗯……”杨坚点头称是:“那阿波与摄图有何缝隙?”

“佗钵可汗临终时嘱咐儿子庵罗,说自己王位是从三哥木杆可汗那里继承来的, 要庵罗让位给木杆的儿子大逻便,佗钵过世后,国人准备迎立大逻便,可是逸可汗 的儿子摄图极力阻拦,说:‘如果立庵罗,我们兄弟自当听从;倘若立了大逻便, 我们必以利刃相见!’摄图后长,又有实力,国人不敢拂他的意,结果立了庵罗。 但是庵罗不能控制局面,不久就让位给摄图,于是摄图便当上了沙钵略可汗。同时, 封庵罗为第二可汗,居独洛水;封玷厥为达头可汗,镇西方;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 镇北方。阿波可汗与达头一样,都以为本已到手的大可汗被沙钵略夺去了,这种的 裂痕是难以弥补的。稍施反间之计,便可将突厥一分为三!”

“嗯。”杨坚点了点头:“那处罗侯又是如何?”

“处罗侯是沙钵略亲弟弟,由于突厥有继承兄业的习俗,沙钵略虽让他主管东 方的军事,但仍存戒心;处罗候却也因此存有奢望,他曾与卑职暗立盟誓,想借我 大隋之力,里应外合,以图进取。”

“好!”杨坚沉吟了一阵又说:“朕在当年便知将军来日必成大器,果然都斤 山一箭射落双雕,名震漠北,为我为炎黄子孙扬眉吐气。如今又有三只大雕盘旋塞 上,这回朕可要亲眼看看你的箭法!”

“这三只大雕不同凡鸟,射下它们并非易事,不射落它又国无宁日。臣以为, 只要三雕处于竞食状态,仗着陛下神威,或许有朝一日它们会翻身坠落。”

“促使三雕争食,乃是当务之急。万一突厥在我举动之前挥师南下,那远交近 攻、离强合弱的设想就会化成泡影了。因此,事不宜迟。你看派谁去达头可汗那里 合适?”

杨坚知道长孙晟深知突厥内情,给他一个请缨的机会。

“达头的事好办,他与沙钵略裂痕最深,只须派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西行,赐 以狼头大纛,谬为钦敬,必滋达头非分之想;待其遣使来朝,再特意引居沙钵略使 者之上,‘争食’的情景必然出现。东路该去的地方多,除分化突厥属国奚、习等 外,还得离间沙钵略心腹处罗侯。臣曾与他立有盟誓,别人前往,恐非所宜。臣之 所议难免不周,还望圣意裁决。”

“好,现擢你为车骑将军,出使奚、习两番,而后转至漠北处罗侯牙帐,事成 之后,另有升赏。”

长孙晟领旨、谢恩之后,连夜出宫。同时,杨坚又连夜召见内史令李德林。

杨坚把长孙晟的奏疏化成自己的意思,对李德林重述一遍。杨坚注意到内史令 发亮的眼睛,禁不住露出狡黠的笑意,他哪里知道李德林刚刚在宫外朱雀街碰到了 长孙晟,对杨坚高见的来源早已猜中了七分。

“圣上天纵英明,凡人望尘莫及。”

李德林听完杨坚的话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杨坚一笑:“自古帝王之兴,必有异人辅佐,公怀 不世之才,当为朕指出疏漏之处。”

德林沉吟半晌,才说:

“九州战乱已历数百年,人心厌战,万一战端一开,士气最为可虑。是否可颁 一诏,抚恤战亡之家以鼓士气。”

“君之所言不差!就以进贡突厥金帛,转为赈济阵亡之家,定然大振士气!”

李德林听了一惊:断绝进贡本是好事,然而时机未到,这样做只会刺激突厥人 提前南侵;南侵一提前,远交近攻、合弱离强的设想岂不成为纸上谈兵!他本想再 进一言,但考虑到杨坚用那么坚定的口吻表述自己的主张,就不好再说了。如今毕 竟是君臣关系了,因为曾经批其道鳞,他正在吃苦头呢!

三天后,太仆元晖由伊吾道出使玷厥,长孙晟也取路黄龙道,向奚、习进发。

这一日,由于贪行,长孙晟一行又错过驿站。时已薄暮,人饥马渴,前程却是 毫无人烟的老林。待到人马进入老林,天色已是大黑,伸手不见五指,长孙晟只得 驻马。

“真是个鬼地方,要是碰到强盗,怎生是好?”

一个随从在背后小声嘀咕着。

长孙晟也有点发怵,这是可能的。平定尉迟迥叛乱时,不是传闻有不少人遁入 山林以劫掠为生吗?长安启程时也曾把这一情况估计在内,那日陛辞时,皇上要他 多带一些人马,他却断然谢绝,以为自己有百发百中的神箭和举世无双的飞弹,人 多拖累,反而误了行程;结果只挑了十个精壮随从,押运金银珠宝。现在他才明白, 一个普通的常识自己却未曾想到:

——似此漆黑之夜,神箭、飞弹从何凑效?万一为强人所围困,这批用以收买 突厥酋长的金银珠宝,岂不全完了!使命难成,回京如何复旨?

正在为难之时,一个随从发现老林深处有灯火闪烁,看来若非寺庙便是猎户的 草庐。大家喜出望外,牵着马朝火源摸索前行。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座茅屋。扣扉 半晌,没人上前开门。两个随从想破门而入,被长孙晟喝止了。

长孙晟绕到透光的窗子前面一瞧,只见屋里燃着松明,两个长者各坐绳床,对 案弈棋,均为道家装束。一个书童旁侍,一个书童添火。四人都关注棋局的变化。

“劫!”一个须发尚青的长者叫了一声,声调显得有点激动。

“杀!”另一个须发斑白的长者回敬道,他的声调显得温和平静。

“劫杀何来?”忽然从墙隅发出苍劲的声音:“不食人间烟火,何需劫杀?”

长孙晟顺着声音一看,远离棋枰丈把外的地方有个面容清朗的老翁正席地而坐, 一个十五六岁光景的侍童肃然旁立,宛如泥塑木雕,全然不动。这时老翁缓缓地站 了起来,朝棋枰轻轻嘘了一口气,棋盘上的黑白子便如雪花柳絮般地飞扬起来。长 孙晟等人惊异万分。那老翁又发语道:

“何来俗人气息?将门外的人引进来。”

错愕间,长孙晟一行已被引进茅屋中央。

定神一看,不见白发老翁,只见两个对弈的道士。长孙晟略微踌躇一下,便将 自己急于出使奚、习和契丹等部,因为贪行错过驿站只得到此借宿的情形说了一遍。 少顷童子献茶。长孙晟刚啜饮一口,又被黑须道士一语震动:

“将军须发淡黄,当是鲜卑人。北魏皇族以元氏、长孙氏为大。元氏在改朝换 代时,为宇文泰、高欢所剪,遗孽无多,北周皇族,只有宇文氏一族,已被当今皇 上诛灭。如今,鲜卑人巨族是长孙氏,皇上所倚重的也是长孙氏。像将军这般少年 得志,当是长孙氏了。如今,长孙览是东南道行军元帅,长孙平是寿阳总管,长孙 炽正持节巡视东南道三十六州。看将军的年龄当属长孙览子侄辈,长孙炽之兄弟行 了。只有长孙晟才是出使奚、习、契丹最合适的人选,做起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 事便当多了!”

想不到一切都在此老预料之中,长孙晟不觉肃然起敬,问道:

“先生贵姓?”

“贱姓章仇。”

“先生呢?”长孙晟转向须发斑白的道士。

“野老杨伯丑,与将军有过一面之交,因何如此健忘?”

长孙晟觉得今宵犹如坠入五里烟雾,什么都看不清了。杨伯丑看他仍是懵然不 觉,便微笑道:

“将军试想十年前的事,时值黄昏,在大宫伯长孙览府上议事大厅里,突然闯 进一个乞丐……”

杨伯丑的话,揭开了长孙晟心中的帷幕。那是周建德元年。当时的大宫伯长孙 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诛杀大师宇文护一家,帮助武帝宇文邕从叔父手中夺回 旁落的大权,因而深得武帝的信任。那时,宇文护部属多遭贬逐,周室出现短期的 权力真空,长孙览却实权在握。以元氏、长孙氏家族为主体的北魏王朝正是被宇文 氏所篡夺。机遇触动了长孙氏家族那根尘封的复仇心弦。

一日黄昏,在长孙览的薛国公府第,长孙氏家族正在敲定报仇复国的举事部署, 突然在议事堂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形容像叫化的方士,伸出一双讨乞的手……然而,给钱、谷子、币帛,一 概谢绝。啊,他的举止比王侯还高傲!他便是杨伯丑。

他环顾一下议事堂,开始讲话。声音始终是低沉的,但非常有力。每一个词都 像铁匠锤下飞溅的铁屑,带着炫目的弧光,投进人们的心坎。不管情愿与否,长孙 氏家族无不屏息受教,时而脸色铁青,时而坐立不安,时而冷汗淋漓,时而惶遽失 措……杨伯丑一席石破天惊的话,像一股发自山谷的幽风,把凝聚在周室上空的战 争阴云吹得烟消雾散,长孙氏的复辟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敛起来。这是杨伯 丑预期的目的,然而,他根本没有料到,那一席话对年轻的长孙晟会产生非凡的影 响。

长孙晟怀着崇敬的心情痴望着眼前的杨伯丑:须发虽斑白了,但目光依然炯炯 有神。长孙晟委实难以理解:

——时值圣朝,兼逢英主,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何还要遁迹山林?看来,人 的智力居多是畸形发展的,某些方面非常敏锐,另一些方面却异常迟钝。这,大概 就是造成个人悲剧的内在原因。

杨伯丑以阴阳术数驰名,尤精卜卦。晚饭后,长孙晟求他预卜前程。

杨伯丑含笑道:

“卜以决疑,将军无疑,何需卜卦?千金公主不会忘却国仇家恨。在突厥,可 贺敦的权力比中国的皇后还大,只要她仍是可贺敦,长城内外就会遍燃复仇的火焰。 突厥人有以母嫂为妻的习惯,宇文氏公主还年轻,还可以当好几代的可贺敦,可以 断言,将军的大半生将在万里黄沙里度过。”

长孙晟沉默了,无言以对……

这一夜,大家在厅上铺了草,胡乱睡个囫囵觉,大清早便离开这群遁世者的草 庐。走了两百步光景,长孙晟驻马回顾昨晚留宿的茅舍。但见松作龙奔,欲腾万里 之云;石为虎蹲,试瞰千寻之涧。岩泉溅珠,正好濯缨;清溪泻玉,可以洗耳。果 然是个高士卜居的好地方。

就在长孙晟留连之际,一个侍童骑着蹇驴疾驰上前,他腰佩青虹宝剑,声称是 奉了师父严命,特为长孙晟他们引路走出黄龙道。

侍童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长孙晟也不以为怪。每逢人马不易通行的山间小道, 少年把青虹剑左挥右舞,挡路的枝蔓纷纷落下,总是不惜力气。大家都给他取个绰 号叫“开路先锋”。长孙晟曾问及他师父的名字,他说师父已埋名隐姓多年,所有 的徒弟不知道,也不敢问,就是侍童本人的名字,也是盘问再三,才说姓仇,叫仇 小龙。真是一个怪姓。

快到契丹境内的一个晚上,他们在一间破败的草庐里过夜。临睡前,仇小龙悄 悄地向随从问起长孙夫人的情况,随从摇头不语。这一夜仇小龙闷闷不乐,很迟才 睡着。但是,在他睡得最甜时,草庐起火了,随从们花了大力气才将他摇醒过来。 由于及时抢救,用以赠送的珠宝没有损失,坐骑也只是烧焦了毛,但是有五个随从 丢失了佩刀,尽管反复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长孙晟一行来到突厥、奚、习三国,看到的是一样凄凉惨淡的景象:牛羊牧畜 已被洗劫一空,壮年男子大多被突厥人赶赴战场。从愁眉苦脸的酋长那里,长孙晟 得知突厥南侵提前的消息。这对他真是晴天霹雳:倘若突厥南侵得手,别说“离强 合弱、远交近攻”的战略化为泡影,就是大隋的江山也岌岌可危,更别说生灵涂炭 了!

长孙晟忧心忡忡,使他慰籍的只是到三番国的使命倒是十分顺利地完成了。三 番国饱受突厥掠夺之苦,早有离心;由于战争的爆发,突厥人又超负荷的压榨,更 激起三番国叛意;再加上隋室专使送给他们大量的礼物,真是喜出望外!因此,与 隋室结盟共同对付突厥的誓约,不费任何口舌便签订了。特别是奚、习二番的酋长 听说长孙晟是鲜卑人,便同他拉起血缘亲来。他们声称:奚、习也是鲜卑人后裔, 至今,他们每年都到甘河大山的嘎仙洞去祭祀鲜卑的老祖宗。

由于酋长的热心安排,长孙晟一行不辞跋涉之苦,到甘河大山(即古之大鲜(瓦 毛)山,今之大兴安领北段)的嘎仙洞瞻仰了北魏的冢庙。嘎仙洞在甘河上游、嘎仙 沟东侧悬崖的半山腰,所谓“神庙”不过是个巨大的天然石室,室内可容纳数千人, 当中有块大“石桌”。洞内西侧的石壁上有汉字隶书石刻,那是魏太平真君四年, 太武帝拓拔焘派谒者仆射库六官到此祭祀祖先的祝文。祝文里对皇祖的称呼仍依鲜 卑人古习惯,称皇帝为“可寒”,称皇后为“可敦”。

面对西壁的石刻祝文,长孙晟不禁顶礼膜拜,神情异常肃穆。拓拔焘不仅是长 孙晟引为骄傲的祖先,而且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正是这位杰出的皇帝,出色地 实行汉族、鲜卑族融合的政策,让鲜卑人主持军事,由汉人管理政事,破夏国,殄 后燕,灭北凉……肃清黄河流域,统一北方,结束民族间仇杀,让各族的黎庶过着 相对安定的日子。

下山路上,长孙晟仍沉浸在对魏太武帝的怀念与敬仰中。忽然听得背后传来隆 隆巨响,猛地一回头,只见山上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对准他疾速滚下来,躲已经不 及了。白龙驹惊叫一声,连人带马跌入万丈深渊。

这时,十个亲随连同习族酋长的儿子都仓皇赶到崖边,俯视那杂树参差、深不 可测的幽谷,声嘶力竭地呼唤:

“长孙大使——长孙大使!”

然而,大家听到的只是空洞的回声。

过了一阵,大家忽然想起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这分明与在后面断后的仇小 龙有关。于是,众人蜂拥上山,准备找他算账。大家上前一看,发现仇小龙双脚悬 空,两手紧紧地抓住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看来,是他不慎踩上那块重心不稳的石 头,连自己也险些丧命。

亲随虽是释疑了,却难消怨恨情绪,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奔到崖边,去解救 仇小龙。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山了,深山里很快就暗下来,生火的火石、火绳都在长孙 晟身上,连点燃火把的条件都没有。大家不免又对着深谷呼唤一阵,这才摸黑下山。

那样深的山谷,长孙晟摔死无疑了。路上大家都在回想大使的好处,不免又对 仇小龙大为恼怒。

“最可怜的要算是长孙夫人,她与长孙大使新婚才六日,和望门寡差不多……”

长孙晟的贴身亲随哽咽地说。

“成婚才六日?”一直缄默的仇小龙忽然发问:“长孙夫人不是五年前齐国邺 城陷落时,就被大使虏去长安?”

“胡说!”

亲随着实发火了,把仇小龙骂得狗血喷头。在不绝的怒斥声中,把长孙晟在邺 城挺身救难,以及高家姑娘感恩图报,凭那杆箭上的“长孙氏”字号循迹寻找了五 年,才在长安城巧遇长孙晟的故事讲了出来。

“唉!你为何不早说?”

仇小龙听罢,低声叫喊着,同时泪水夺眶而出,只是黑暗中谁也没看见。

夜半时分。

长孙晟的随从们与习族酋长的儿子,懊丧万分地踏着星光回到酋长的帐篷。白 发苍苍的老酋长举着烟焰腾腾的松明倚门悬望。他的身后立着一个魁梧的将军。

大家全愣住了——立在老酋长背后的正是长孙晟,他还冲着部下们微笑呢!他 跌下深渊时,挂在洞底的一棵大树上,虽是一时昏厥,但是还可以行动。他自己爬 下藤缠蔓绕的树,凑巧又遇上一个习族的猎人,这个猎人领着他抄近路回来。

随从们喜形于色,兴奋一阵过后,长孙晟吩咐他们上床休息。只是大家还在窃 窃私语,仇小龙一人被安置在帐篷的角落,外头由卫士们的卧榻围拢着。他已经成 为显著的嫌疑犯了。

第二天早晨,长孙晟佩上突厥处罗侯赠送的迦沙宝刀,叫仇小龙佩上宝剑,然 后把他单独带离帐篷,不许卫士们跟随,一个亲随对伙伴们幸灾乐祸地说道:

“他一定会亲手宰掉这个龟孙的!我猜那块石头掉下来就有点可疑。”

令人不解的是,中午,长孙晟和仇小龙亲切地谈笑着走回帐篷;下午,离开习 族部落时,长孙晟又让仇小龙随行。

这回行程的目的地是处罗侯突利设的牙帐。突利设是突厥的官衔,也是官署, 节制主宰东方突厥的军事。长孙晟要说服处罗侯起兵发难,配合防军的军事行动, 对沙钵略来个内外夹攻,以期稳住尚未站稳脚跟的隋室政权。在去年长孙晟客居漠 北时,和处罗侯就有里应外合的密盟,此行不过是践约而已。

由于大陪与突厥正式开战,断绝使节的往来,长孙晟一行扮成客商模样。他们 由习族酋长的儿子领路,骑上快马,朝西扬尘而去。

一路上见到的是:烧残的帐篷,踏破的窝棚,牛羊被突厥掠夺为军粮后只剩下 一些瘦骨嶙峋的畜牲,还有不能当兵充役的老人小孩。在一个破落的窝棚旁边,一 个断了右臂的少女正跪在地上挤羊奶,身后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苍老男人。

领路的酋长儿子用鞭梢指着少女的断臂解释,前些日子,突厥人把她家仅有的 一头奶牛也拉去充军粮,她舍不得,死命拉着缰绳不放,结果连胳膊都给血淋淋地 砍了。

长孙晟来到了突利设牙帐。然而,处罗侯不在牙帐,战争一发生他就奉命去都 斤镇大可汗的汗庭,当了叶护。叶护相当于汉族政权中的丞相,但可汗交给处罗侯 的是留守大本营的任务,以防突厥北面的劲敌铁勒部落南下偷袭。于是,又一番长 途跋涉,长孙晟一行才到达都斤可汗庭。

处罗侯并非预料中那么好对付。他非常客气地接待长孙晟一行,把他们一行安 顿在叶护毯帐内室最豪华的卧房之中,三餐均是珍馐美味,但是门外戒备森严,不 让他们逾越卧室一步,且说:

“两国交锋,长孙晟绝然不宜露面,这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处罗侯始终不与长孙晟洽谈正事,总是谁说政事繁忙,来日再说。后来干脆不 予见面。

有道是救兵如救火,长孙晟等了十几个“来日”,不见处罗侯的面,心中急如 火烧油煎,不觉间已是形销骨立,面容憔悴。一天,处罗侯拨开卧室的丝帘,惊讶 地说:

“节下因何憔悴一至如此!”

“我一为君优二为两族百姓忧,三为叶护大人担忧,重重忧虑,能不见之于形?”

“诚然如此,然则吾有何优?”处罗侯愕然而问。

“叶护大人尚能高枕无忧耶?”长孙晟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贵军南下,玉 石俱焚,生民涂炭,吾之所优,人所共知。然而,沙钵略可汗心中最忌疾的是谁? 大人难道不明白?你们突厥有弟承兄业的风习,而沙钵略却无意传位予你。倘若大 人没有岌岌自危之感,当初何需与本使密盟?他迟迟不加害于你,在于自己声名未 着,地位不稳,慑于大隋对你的器重罢了。倘若此次南征得手,沙钵略自然声名远 播,地位牢固,而隋室对大人的器重也失去威慑的分量,到彼时,大人将何以自处? 大人把这场战争作壁上观,甚至还卖力为他人防守北疆,等待沙钵略回来收拾你, 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一席话说得处罗俟心惊肉跳,瞠目结舌。良久,脸布愁云的处罗侯一反倨傲的 故态,谦恭地求教道:

“节下能否代筹一安身良策?”

“叫你起兵与大隋里应外合,虽是一种办法,只是沙钵略元气未损,倘若挥师 北还,大人恐难以抵挡,本使也不忍叫你去冒太大的风险……唉,看来是山穷水尽 了,哪有什么妙计?”

长孙晟不愿立即把几天来筹思的计策说出来,特意让处罗侯着急去。他知道, 人只有慌才不择路,急才铤而走险。处罗候不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是不会吞食诱饵 的。

牙帐内,两人默然相对,时而交换一下探询的眼色。处罗侯想从对方神色中寻 找策略,长孙晟想观测对方着急的程度。长孙晟的随从们生怕干扰这场事关重大的 谈话,连透气都怕太粗了,一动不动,活像墓坑中的兵马俑。

巳牌时分,一个附离在牙帐前翻身下马疾驰帐内。处罗侯闻报,掀开丝帘,步 出前厅。絮语一阵之后,他回到卧房。长孙晟注意到他惶遽的神色,等待下文。

“前方又打了胜仗,”处罗侯情绪颓丧:“我军攻陷了金城、上郡、弘化、延 安等名城,现已全线越过长城,形成弧形包围圈,疾速向长安推进,长安的陷落已 成定局。掠来大量子女、玉帛和牲畜正送来都斤镇。贵军节节败退,何以为计?”

长孙晟不语。

“节下为何一言不发?”

显然,处罗候更沉不住气了。

长孙晟只是摇头,表示确实无计可施。

这时,又一附离来报,说是达头可汗不愿随军南征,带着自家的十万骑兵返回 西方。长孙晟明白,这是太仆卿元晖对达头的离间工作奏效了,便赞赏道:

“达头深知养虎遗患的道理,这一釜底抽薪,颇有远见!”

处罗侯在咀嚼长孙晟的话。

午牌时分,在北方边境斥堠了望铁勒族军情的一个军校立在丝帘外报告:

“启禀叶护大人,铁勒人仍无动静!”

“去吧。”处罗侯在帘内答道,然后咕噜着:“要是铁勒人真的发动进攻,那 倒好了!”

长孙晟目光亮了:机会来了,他所等待的正是处罗侯这样的话。

“叶护大人,”他站起来走到处罗侯跟前,试探地说:“倘若你派人到前线告 诉沙钵略,就说铁勒族陈兵漠北,准备袭击都斤镇大本营……”

“那怎么行?”处罗侯眼神带着疑忌:“沙钵略班师回来,发现没有敌情,一 定把我砍了!”

长孙晟的心情松了:

——处罗侯在这等重大的利害面前,仍然与沙钵略同床异梦,他确实不要这场 突厥唾手可得的胜利,担心的只是自己。

“你我交情已非一朝一夕了,也曾当天盟誓,若是为一己之私置叶护大人于死 地,天地不容!这事可以做得不留痕迹,使沙钵略摸不着底细。大人可有个把心腹 亲信?”

处罗侯挥挥手,表示对方实在问得多余。

“只要派一个由亲信组成的侦察小组,远出北疆,然后让他们回来当着众特勒、 伯克以及俟斤的面(特勒是可汗子弟的尊称;伯克乃突厥的牧主贵族;俟斤为突厥 的显官),禀告铁勒犯边的敌情,谁能不信?随后大人便可率师出境,摆出应敌的 阵势;那时,铁勒人必然以为突厥有北犯之心,自会陈兵边境,严阵以待;沙钵略 回师之后,看到两军对垒的情形,还能疑心你谎报敌情吗?”

“好!这真是绝妙的计策!”

处罗侯连连点头叫好,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当晚就让他的儿子染于跨上千里 名驹,奔漠南,出白登,越黄河,向沙钵略的牙帐风驰电掣地飞去。

次日,长孙晟一行也离开了都斤可汗庭。

第二节

突厥自建国以来首次向大隋称臣,所有参与对突厥作战的将领几乎都

得到了封赏,而这场战争胜利的缔造者长孙晟却没得到任何升迁。

长孙晟家住长安光德坊长孙览的别第。他一进家门便对含笑相迎的高氏说:

“这回我为夫人带来一件宝贝,你打算如何感谢!”

“那得看看是什么宝贝?”高氏娇痴地说。

长孙晟前门外一招手,走进了仇小龙。

高氏一愣,立即扑上前去,紧捏他小龙的臂膀,惊喜地嚷道:

“堂弟!雅贤弟弟!”

仇小龙早已热泪盈眶,嗫嚅道:

“堂姊堂姊……”

长孙晟把黄龙道巧遇仇小龙,仇小龙误认他是劫掠高氏的恶棍,因此佯称奉师 父严命为长孙晟领路,在路上处处高陷的情形细说一遍。仇小龙又是惭愧,又是尴 尬。高氏一边抚摸仇小龙,一边责备他的鲁莽造次。

原来仇小龙是胡说出来的名字,他的真名叫高雅贤,原是高氏的堂弟,他听说 北齐为周所灭,而他的堂姊便是那时被周兵俘去长安的。高雅贤后来与长孙晟相遇 时,得知长孙晟的夫人姓高,并且是攻破邺都时得来的,顿时燃起复仇的怒火。这 场误会直到两人在习国草原上一个上午的长谈才得以解除。

这一天,高氏满面春风,两个小酒窝一直现在脸上。这是她家少有的喜日,亲 人久别重逢,丈夫又为国立了奇功,不仅是阖家团圆,而且眼看就荣华富贵,至少 用不着再借叔叔的别第寄居了!

六天后,内官透露出一条消息,说是这回隋军全线溃败,朝廷不准备全面策封, 但对某个将军要尤加封赏,甚至对他的部属也要布以浩荡的皇思,借此激励士气。 这个得天独厚的将军究竟是谁?非长孙晟莫属了。他一席话说退三十万骑兵,使帝 京转危为安的故事在各街坊迅速地流传开来。整个长孙氏家族私下都向长孙晟夫妇 祝贺。

这期间,长孙晟还上表举荐杨伯丑等三名隐士。朝廷立即驰诏五台山招隐,传 来了杨伯丑。杨伯丑入京才三日,杨坚驾临“临光殿”,赐其衣冠。但杨伯丑竟然 当殿脱去官服,披发扬长而去。杨坚因此终日不乐。

次印临朝,杨坚降了一道封赏上大将军达奚长儒的优诏。诏书详述了达奚长儒 的战绩之后,写道:

言念勋庸,宜隆名器,可上柱国,余勋国授一子。其战亡将士,皆赠

官三转,子孙袭之。

诏书一下,百官无不瞠目结舌。达奚长儒在周般一役实际上是打败仗。而对长 孙晟的功绩只字不提,寸封不赏,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长孙晟回家之后,高夫人、 高雅贤乃至整个长孙氏家族都闷闷不乐。倒是长孙晟自己想得开:

“这都怨我。我上书举贤,朝廷只招来杨伯丑一个人。他又不争气,当着皇上 的面挂冠而去。皇上理当责怪我……”

哥哥长孙炽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早就从东宫获悉,朝廷嘉奖的本来就是达奚长 儒,这和杨伯丑戏弄君王的事毫不相干。他不愿伤弟弟的心,话正要出口又咽下去 了。

话说两头。沙钵略回都斤略事休整几个月,便于开皇三年春再次大举南侵。这 次沙钵略的手下只有阿波、贪汗两个小可汗,步骑三十万,不及上次兴师时浩大的 气势。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胜利在望之际,忽传铁勒偷袭的消息;当他回兵都斤,方 知原是一场虚惊。他派人到北境视察,铁勒人确实严阵以待,一切都如长孙晟所料, 查不出处罗侯谎报军情的任何证据。但是,从可贺敦——千金公主那里,他得到长 孙晟来过漠北的消息,因此对处罗候不能不有所疑虑;况且,铁勒人仍然陈兵北境。 为了解除后顾之忧,留下第二可汗守住独洛水是完全必要的。

对付沙钵略第二次大规模的进攻,隋廷准备比较从容,派遣卫王杨爽、上柱国 窦荣定等八位元帅分兵拒守。

窦荣定率领九个总管和三万步骑出了凉州,在高越原与阿波可汗的骑兵相遇。

窦荣定的父亲窦善是北周的太仆卿,叔父窦炽是北周上柱国,如今是隋廷的太 傅。窦荣定的妻子是杨坚的姊姊安成公主。他们窦氏一族简直是驸马世家粉郎门第。 南北朝贵族子弟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薰衣剃面、傅粉施朱等仪表的修饰上,以务正业 为耻。他们之中十有八九饱食终日,呼噜醉酒,以销永昼;射不能穿杨,笔则才记 姓名。窦荣定除了容貌伟岸和三缕美须髯外,别无长处。这个象牙雕琢的行军元帅, 终于懵懂地把三万步骑带进凉州北面高越原这一死地。

高越原,是一望无边的波状起伏的沙丘,周围绝无水源。时值盛夏,熏风送暑, 酷日喷焰,沙漠灸人,将士大汗淋漓,渴不可耐。

长孙晟估计可能在西北战场上遇上阿波可汗,为了把“离强合弱”的战略进一 步实施,分化阿波可汗的事应摆上日程了。杨坚答应了他的请示,把他安置在窦荣 定的帐下当一名偏将。长孙晟看到部队在高越原安营,不禁失色大惊,慌忙赶到主 帅的牙帐,指出这是绝地,不宜驻兵。

窦荣定不能忍受一个五品偏将对一品主帅的教训,手捋胸前的胡须,威严地傲 脱对方,训斥道:

“本帅正要这样的绝地驻兵!”

长孙晟想要再说两句,但窦荣定已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只好退出帅帐。同时, 一阵哄笑声在身后沸扬起来。

第二天,阿波可汗的大队骑兵来了。双方激战了一整天,各有伤亡,夜幕降临 后休战了。突厥人在不远的地方安下营寨。阿波是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官,知道在沙 漠里,水就是生命,就是战斗力。大队的骆驼早运来了一皮囊一皮囊清凉的水。

隋军早已渴得七窍冒烟,第一天便有人中暑,经过苦战,倒下的人更多了。帅 帐里的备用水也没了,窦荣定本人也渴不可忍,终于暗地交代手下宰了战马,饮血 止渴。

这消息一下子传遍全军,大家都仿效元帅宰马饮血,第三天便有很多骑兵变成 步卒,几乎不能打仗。所以,这一天的战斗伤亡更多,阵亡、渴死的有三四成。休 战后,战马宰得更多了。突厥人知道隋军缺水,不同他们决战,用软磨硬拖的办法 把隋军拖垮。隋军面临覆灭的命运。战士精疲力竭,战斗力大半丧失,幕僚一筹莫 展。窦荣定只有仰天太息了。

幸好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隋军营寨顿时欢腾起来。战士们没有盛水器皿, 脱下衣服盛雨,然后绞出带着汗臭的水解渴。水的问题缓和了,但因雨后转凉,不 少人得了风寒。晚上,元帅的牙帐里召开了军事会议,许多人都提出明日要同突厥 决一死战,都认为反攻的时机来了。但长孙晟认为隋军疲惫不堪,士气受挫,不能 贸然决战。

好几个幕僚哄笑起来。

“突厥累胜,兵骄将躁。”长孙晟接下话题:“明日遣一使者到阿波那里,要 求各派一名普通士卒决一胜负。如阿波可汗答应,到时我方再派一稳操胜券的壮士 立决胡人之首,挫彼锐气,鼓我士气,那时趁势挥师一击,可无往而不胜!”

众人都沉默了。

“若是各挑一名将军较量胜负,或有取胜之望;至于士卒的素质,恕我直言, 我们是不如突厥人,恐怕很难找到稳操胜券的壮士。”

一个总管说出众人共同的念头,帐内立时响起嗡嗡的附和声。

“此人就在帐外!”长孙晟说。

“唤进来,让本帅看看!”

窦荣定经过几番挫折,不那么刚愎自用了。

帐外走进一个中年军汉,虽是士卒装束,却有大将之威。他姓史名万岁,京兆 杜陵人,在场的人多数都认识他。当时周、齐两国战于芒山,双方正列好阵势,十 五岁的史万岁便下令左右撤出战斗。这一仗周师几乎全军覆没,史万岁因而幸免, 时人因此认为他是真正懂得战争的人。他膂力过人,骁捷若飞,善于骑射,不战则 已,战必胜,攻必克,以军功递升为上大将军。后因谋反案的牵连,发配为敦煌戍 卒,现在他是以戍卒的名分请战的。

在场的人居多以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也有人持怀疑态度。窦荣定将信将疑 地准允了长孙晟的提议。

阿波可汗很快就答应隋军的建议,同意各派一名士卒出阵决一雌雄。突厥人的 尚武精神是天下无匹的,这一信念他从未动摇过,况且他身边又有一个力大无比的 附离,此人的勇武曾使全军慑服。

第四天中午,两军在沙漠里摆开阵势,战旗如云,刀枪耀目,鼓声雷动。阿波 可汗的附离首先出阵,明盔鲜甲横刀于两军正中,与双方军队相距均为一箭之地。 但是史万岁迟迟不出马,突厥人开始嘲笑、谩骂起来。隋军对此愤愤不平,也有人 为史万岁捏一把汗,因为对方出阵的人像是一座铁塔。

史万岁在人们等得实在有点烦躁的时刻才拍马出阵。他的盔甲陈旧不堪,但浑 身如炭的战马还算矫健,手中的鬼头大刀也相当沉。突厥人见史万岁驰来,便抢起 迦沙宝刀,以泰山压顶之势望他头顶劈下。只见史万岁的鬼头大刀迸射着火花,铮 铮作响。两军的士卒全忘了呐喊助威,大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两把当空 架住的大刀。两匹战马的腿缓缓地挪动着,进而复退,退而复进……

猛然间,史万岁抽出鬼头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突厥人大刀落空下沉 的刹那间,横扫过去,一颗人头应声落地,一腔热血直喷上空。史万岁俯身用刀一 插便把人头贯在刀尖,拍马冲向突厥军中。

紧接着,长孙晟率领的两千骑兵像一阵旋风卷入突厥阵内,突厥人刹时间全军 大乱。隋军乘机以排山倒海之势掩袭过来。这一阵杀得突厥人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溃不成军。隋军一直追到四十里外,因夜色浓重,道路不辨,才鸣金收军。

第二天,阿波遣使到隋营,要求罢战请盟。

长孙晟奉命到阿波牙帐议盟。订盟之后,阿波置酒待客。酒至半酣,长孙晟请 阿波屏退左右,说:

“自开战以来,沙钵略每战必胜,可汗你却一战败北,回去如何向沙钵略交代? 想当年,佗钵可汗临终之时,本是要你继承大可汗宝座的,只因沙钵略耍了阴谋, 才将大可汗宝位夺了过去,让你当个小可汗。你虽一向宽宏大量,不以为怀;但沙 钵略不会相信你的好心。使用非法手段夺走别人珍宝的人,绝对不相信失主会听任 弃之的。他认为你势必设法夺回大可汗这一宝位,这就不能不把你视为潜在之敌而 随时准备歼灭之,只是由于你的实力与他相当,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才让你苟活 下去。如今你丧师辱国,元气大损,他尚能相饶吗?”

长孙晟的一席话说出了阿波可汗心中的隐忧,阿波顿时脸布愁云,唏嘘叹息。

“我与节下并非一面之交,深知节下足智多谋。”阿波迟疑一下,请教说: “节下如念你我漠北学射时的交情,当代我筹划一策。”

长孙晟连连点头,恳切地说:

“如今达头可汗与隋连和,沙钵略对他束手无策。你若南依大隋,西连达头, 还怕沙钵略不成?可汗如依不才之见,退可以保身家,进可以图大可汗的宝座,请 可汗三思!”

阿波本人也设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即决定把部队撤居狼山西麓,同时指派副 手随长孙晟入朝。

同时,杨坚的异母弟卫昭王杨爽,率李充等四将北出朔州道,前哨于白道川发 现沙钵略可汗的主力。杨爽在与白道川相去四十里的阴山南麓安营扎寨。

当晚召开了军事会议。会上,行军总管李充献策说:

“周、齐之世,华夏分裂,有如战国。朝廷以养寇为良策,边将以全军保实力, 莫能死战,因此突厥胜多败少,一向轻视中国之师。去年南侵又获大胜,不可一世, 如今沙钵略拥精锐之兵,据险要之地,存轻敌之心,犯‘备周意怠’之忌,若以精 骑袭其不备,必获全胜。”

诸将听了李充的话,只是圆瞪畏惧的双眼,不敢吭声,有的开始摇头。这些人, 在百姓面前退威风,杀汉人一向勇敢,但一听要主动出击突厥便禁不住心跳。他们 出征只求一个平手就算万幸了,哪敢刀丛中去夺取胜利?

“那是冒险!”一个将领脱口说出心里话。

“冒险!冒险!”大家争先恐后地附和,仿佛说迟了便会招来大祸似的。

卫王杨爽莫衷一是,只是惶惑地望着众人,最后才求援般望着帅府长史李彻。 李彻字广达,也是一时名将。原是总晋王府军事,协助杨广镇守并州,这回朝廷特 意将他调到前线辅佐卫王,他的意见是很有分量的。

“我想同李总管一起去!”

李广达的意见就是这么一句。诸将低下头来。

卫王杨爽感到一阵恐怖,待心情略微平静以后,才低声问道:

“需几多人马?”

“五千精骑。其余随后接应,误了军机,砍你们的脑袋!”

李广达说到“砍”字加重语气,把冷冰冰的眼光扫过各总管的脸上。

拂晓。隋军的马蹄声像一场可怕的冰雹降落在白道川突厥的宿营地。突厥人从 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他们太大意了,许多人为了图凉快,想睡个甜香的觉,竟然 把盔甲都解掉了。当发觉敌情之后,还没跨上马背,隋军便端进营来。

许多帐篷着火了。马蹄声、兵器的碰击声、大火的燃烧声。惊呼惨叫声、奔窜 声,响成一片,地面铺满了两军的尸体,沙地里溅满了殷红的血。这就是战争,这 就是将军们用战刀蘸着人血写在大地上的故事。

沙钵略的背部受了枪伤。他脱掉黄金盔甲,趁混乱之际,潜行到白道溪中的一 块绿洲上,屏息伏在草丛之中,过了一天一夜,才侥幸逃回阴山北麓,一边养伤, 一边收集散亡的士卒。这一战,他四万精锐损折过半,全部辎重荡然无存。

从摩那渡口逃回的士卒说:突厥的另一支骑兵在渡口遭隋军李晃部队的伏击, 溃不成军。

从黄龙道逃回的士兵禀告:高宝宁在黄龙府被幽州总管阴寿重重围住,全军覆 没,高宝宁只身逃到契丹,被麾下所杀。高宝宁的死,使沙钵略感到痛惜,就像死 去一条优良的猎狗一般。由于他熟悉汉族的地理风情,每回南侵,沙钵略都让他开 路,如今一命呜呼,怎不叫沙钵略伤心!

从狼山逃回的散兵禀告:阿波在高越原大败,还有南勾隋廷、西连达头,与沙 钵略分庭抗礼的迹象。

收集的亡卒越多,得到失败的消息也越多。只是军粮告罄,战马宰尽,野无所 掠,且时值早春,草枯根腐,连啃草根也啃不上。许多战士只好拣来马骨,磨成粉 末,煮了充饥。

沙钵略的气恼渐渐凝聚在阿波可汗身上。

一天早晨,他把散亡的将士、附高集中起来,眼望阴山北麓,尚有五六万兵。 他猛然心生一计,马上召集众特勒、诸伯克计议。他说:

“这回惨败,全是阿波叛变投敌的结果,为了严惩败类,必须迅速移军围歼阿 波。如此既可为阵亡将士报仇,也可劫彼辎重救我一时之饥。”

伯克、特勒们一致叫好,眼前救饥活命就是一切,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但是,汗庭的卫队长安遂迦极力反对。他以为这么一开杀戒,突厥内部的裂缝 永难弥补了。众伯克、特勒都笑骂他:

“上一回南征,你拒绝参战!这一回南征,你玩忽职守!如今又为叛徒开脱, 莫非你在当年迎亲时就被长孙晟收买去了!”

群情汹汹,队伍开拔了。

临行之际,安遂迦又赶到沙钵略那儿,紧抱沙钵略的腿,恳求道:

“大可汗,值此可汗民族生死存亡之际,请你务必听取奴才的意见。汉族人有 句话: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沙钵略大恼,一脚将安遂迦蹬开。

漫天的烟尘从阴山北麓滚滚升起,大营开拔了。

沙钵略偷袭阿波牙帐真的马到成功,不仅劫走阿波的部众,端去他的老巢,还 杀死阿波的母亲。阿波可汗落荒而逃。回到都斤汗庭之后,沙钵略又解除了贪汗可 汗的武装,罢去可汗封号;因为贪汗可汗与阿波一向亲密无间,手握重兵,恐生意 外。

不久,阿波、贪汗两人都投奔达头可汗,达头借给他们十万精骑东征沙钵略。 阿波等旗开得胜,不仅恢复原地盘,招回原来部众,甚至连沙钵略的堂弟地勒察也 叛离而去与阿波连兵。

沙钵略在东方失去了三个藩国,西方叛离了三个可汗,瞬间成为光杆可汗,且 又四面临战,处境可想而知。

至此,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战略目标已全部实现。

开皇三年九月癸丑日,杨坚于观德殿宴请塞上立功将士。

已牌时分,在“皇夏”乐声中杨坚升殿。

在帝席的有杨坚的异母弟卫王杨爽、杨坚的姊夫窦荣定和杨坚的外孙婿李敏。 杨坚酒酣兴浓亲自弹起琵琶,还要李敏出席起舞。李敏虽别无他能,歌舞却十分在 行。他奉旨出席,时作龙腾,时为虎跃,忽而左盘,忽而右旋,缓则春风拂柳,急 如银箭离弦,一举一动无不应节合拍,直至舞毕,也不喘气。杨坚不禁为之动容。 立起抚摸李敏的茶膀,蔼然道:

“你父李祟为国捐躯,战死沙城。朕当加封予卿柱国(即柱国大将军,勋职, 正二品)。”

“谢主隆恩!”

李敏双膝顿时跪下。

席间,杨坚自然也问起凉州的战况。窦荣定不慌不忙地禀报了凉州一战的胜利 经过,最后说:

“此番凉州告捷,皆由至尊威德所被!”

窦荣定昧着良心,一句也不提起长孙晟的功绩。

次日,杨坚驾临大兴殿,降赏功之诏:

赐卫王杨爽增加千户食邑。

李充再策勋三转,升为上往国(最高勋职,十二转,从一品)、武阳郡公,拜 朔州总管。

李初再策勋二转,升为上大将军。

窦荣定晋爵安丰郡公,增邑了一千六百户,赐缣万匹,拜右武卫大将军,余勋 转授其子为安康郡公,赐缣五千匹。

擢史万岁为上仪同、领车骑将军(勋职,十转,从二品)。

李敏授柱国大将军,袭爵广宗公。

上柱国阴寿赐物千段。

诏书上就是没有长孙晟的名字。这场战争胜利的缔造者长孙晟得不到任何封赏, 他仍然是个五品官。

开皇四年二月,达头可汗遣使至京,要求称臣归藩。

五月,契丹主莫贺弗也派使者入京,请求为隋室的藩国,被封为大将军。沙钵 略可汗已四面楚歌,突厥民族面临被人瓜分豆剖的命运。

八月,沙钵略遣使至京求和,并请求与隋和亲,恳望杨坚认千金公主为女儿。 杨坚当即遣开府仪同三司徐平和使于突厥,赐千金公主姓杨,改封大义公主,认沙 钵略为婿。

沙钵略复派安遂迦为使者,致书于隋廷,表示答谢。书曰:

从天生大突厥贤圣天子伊利居庐莫何沙钵略可汗致书大隋皇帝:

皇帝,妇父,乃是翁比。此为女夫,乃是儿例。两境虽殊,情境如一。

自今子子孙孙,乃至万世,亲好不绝。上天为证,终不违负!此国羊马,

皆皇帝之畜,彼之绘彩,皆此国之物。

杨坚览表,以为沙钵略书称“儿例”,可作称臣归藩之意解释,当即喜不自胜; 唯左仆射高颎、内史令李德林以为书后两句颇有平起平坐之意,深忧恐中了突厥的 缓兵之计,并建议宜派长孙晟再赴漠北施之以恩威,且察其虚实。杨坚深知使者的 人选长孙晟最为适宜,但虑及此人屡建奇功不得其赏朝野已有议论。如果让他再去 漠北立功立业,就更难办了。若论运筹决策之功,再高的封赏也不过分。但长孙氏 原是北魏皇族,如今声势够显赫了,岂可再加提升为虎添翼?倘若这次立功再不予 封赏,必增长孙氏的怨恨,朝野必有赏罚不明之讥!这真是左右为难。

长于心计的高颎一眼看穿杨坚的心事,立即收回自己的成见,声称:突厥乃是 大国,派车骑将军长孙晟前去抚慰,恐不相称。理应另派大臣为使,长孙晟副之, 才能得体。杨坚立即点头称善,遂派尚书右仆射虞庆则为正使,长孙晟为副使,前 往突厥。

长孙晟离京时才三十来岁,膝下的娇儿刚满周岁。高氏要他为孩子起个名字, 他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他心中老想着封赏之事:像这样的英主还能居心埋没人才,淹没他的功绩吗? 要么是封赏时日未到,因为对决策者奖赏理应在沙钵略可汗就范之后;要么是特意 试他的忠诚,授与最高奖赏的功臣理应具有赤胆忠心。这次出使突厥,不仅可以指 望收其全功,还可再次向皇上输诚。

不久,虞庆则、长孙晟来到都斤沙钵略可汗的牙帐。在庄严的胡笳声中,但见 帐外附离全副戎装列在两旁,队列的后面缯帛云屯,金银珍宝山积,显示一副国富 兵强的景象。

长孙晟见此情景,意识到突厥并不甘心示弱,尚可一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感到这回使命并不那么容易完成,于是他在估计各种可能出现的局面,盘算应付 的点子。而虞庆则对突厥的民族性毫无所知,他以为既然沙钵略已面临四面楚歌, 自然只有俯首贴耳。他们到了帐内,沙钵略仍然高踞案上,称病不起。虞庆则要他 勉强一拜,听宣圣旨,又遭拒绝。虞庆则又喻之以祸福,沙钵略忽然拍案喝道:

“我自父伯以来,不曾向人下拜,节下奈何以此相强!”

一时间,众特勒、诸伯克乃至附离们都杀气腾腾,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这时,坐在可汗身边的可贺敦大义公主走了下来,低声对虞庆则、长孙晟警告说:

“可汗性暴如同虎狼,过与争执,势必啮人!不可为区区礼节相持不下。”

长孙晟上前平心静气地说:

“突厥与隋俱是大国天子,可汗不愿起来,岂可勉强?”

沙钵略、大义公主以及突厥大臣都满意地点头。

“但是,”长孙晟接着说:“可贺敦是大隋天子的公主,可汗是大隋的女婿, 难道突厥人都可以不敬妇公吗?”

沙钵略思忖了半晌,渐渐绽开笑容,对自己的手下说:

“须拜妇公,我不能违背礼俗!”

然后降座,与大义公主一同跪下听诏。

于是,虞庆则开读圣旨,高声朗诵道:

大隋天子贻书大突厥伊利居庐莫何沙钵略可汗:

得书,知大有好。心向此也。既是沙钵略妇翁,今日视沙钵略共儿子

不异。既以亲旧厚意,常使之外,今特别遣大臣往彼省女,复省沙钵略也

……

玺书读毕,虞庆则、长孙晟一行由叶护处罗侯陪同,刚离开可汗的牙帐,群僚 已哭成一团。长孙晟驻步反顾,但见沙钵略与臣下相聚恸哭,好不伤情,以致他有 点心酸起来。

当晚,都斤镇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雪,野外呵气成冰。迎宾毯帐内由于生了暖炉, 倒也热呼呼的,但长孙晟翻来覆去,一夜难眠。在天快亮时,高雅贤前来报告,说 处罗侯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了。长孙晟连忙起床与处罗侯相见。

处罗侯一见长孙晟,便开门见山告诉他:

“昨晚牙帐里发生一场激烈的论争……”

“为了何事?”长孙晟明知故问。

“我们突厥自建国以来,不曾向人称臣,如今以儿婿之礼拜受隋廷玺书,这不 成了儿可汗!因此,所有的特勒、伯克都不甘心。”

“想同大隋再较量一番?”

“这种想法倒没人提起,但是,安遂迦主张,要派人与达头、阿波、贪汗等三 可汗议和,把突厥人扭成一股绳,然后与隋廷分庭抗礼。”

“哦,”长孙晟一震:“有多少人附和?”

“将近半数,但是沙钵略以为眼前派人去议和,三可汗定然要价很高。他主张 用武力收拾三可汗,重新把突厥统一起来,为此,当隋廷的儿可汗,甚至称臣,都 在所不惜……”

“最后如何决定?”

“最终以沙钵略的意思定策……”

长孙晟松了一口气。待处罗侯走后,长孙晟把情况告诉虞庆则。虞庆则听后十 分振奋,知道这回使命不难完成了。

于是,虞庆则正式向沙钵略提出,要突厥称臣。沙钵略立即答应,并将自己的 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赠给千匹良马,求他在隋室天子面前多为美言。虞庆则满口 允诺。于是,虞庆则一行启程归国。

途中,长孙晟心中萌发了结束汉人和突厥战争的对策。同时,孩子的名字也想 出来了,或叫“行布”,或名“恒安”。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当时绞尽脑汁一 个也想不出来,现在瞬间又想了两个。

第三节

公主在与隋使的爱恨面前举棋不定,安遂迦劝道:“隋人通过长孙晟 的利舌分割了我们,我们也要借他的头颅重新联合起来。”

一个拥有四十万精骑横跨欧亚的大国,没经过一场真正的消耗战,便俯首向隋 朝称臣,这就是长孙晟为隋室立下的不世之功。杨坚喜出望外,甚至对虞庆则私自 与突厥通婚也不深究,还将他由从二品的尚书右仆射超升为从一品的上柱国,晋封 为鲁国公,余勋转授次子,虞义也封为彭城郡公。至于长孙晟的封赏,在议封时, 好长时间无人提起。后来还是左仆射高颎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这长孙晟……”

高颎才说了半句,就把下半截的话咽下去,低下头来以掩饰一时的慌乱。

倒是杨坚意识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高颎可能胸中有了点子,俯身问道:

“长孙晟如何?”

“臣以为长孙晟理应封赏。”

杨坚两道眉毛皱成一线,虞庆则双眼直盯高颎,生怕此人会说出这回出使突厥 的真相。厚道的苏威为高颎担心而微微颤抖,唯独李德林冷静地观察场上各人的反 应,却又装出什么都看不见的神情。

“臣以为长孙晟应授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

高颎壮起胆子说了出来。

杨坚的一线眉重又展开,会心地微笑了。心想:这个王八羔子最能明白朕心底 的话。

虞庆则也会心地微笑了,觉得这个同僚倒善于顾全大家的面子。

苏威也微笑了,觉得自己担心是太多余了。

只是,长孙晟本来就是车骑将军,因何高颎还建议要授车骑将军?至于仪同三 司,也与车骑将军同属五品,何必再添一个毫无意义的勋职呢?他弄不清楚,到底 高颎是糊涂呢,还是故作糊涂?

李德林也微笑了,因为他知道了很多很多。

就这样隋室真的授长孙晟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也就是说,他没有升级, 仍然是个五品官。尽管长孙氏家族,以及高雅贤对此颇为怏怏,但长孙晟仍不介意。 他坚信:把他从芸芸众生中提拔起来并加以重用的杨坚,是个少有的明君,绝然不 会无视其赫赫功绩的。

他再次上表。在表中详尽地剖析了突厥称臣后的局势,并从中引出两族和睦久 安的对策。可是这份表章宛如石沉大海。

杨坚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不能细察长孙晟表中的玄旨,仅一览置之。他正忙 于在大兴殿赐宴突厥、契丹、奚、习的大使。过去外宾席上,达头的使者居上首, 次为阿波可汗的使者,再次为契丹、奚、习的使者,最后才是沙钵略的使者;这回 一反常例,沙钵略的使者——安遂迦,一下子跃居上席,这使其他的使者都感到不 平。

安遂迦席间注意了这一变化。他发现沙钵略可汗对隋忍辱负重的策略稍加改造, 便可成为重新联合达头、阿波谱可汗的酵母,甚至可以更快地复兴突厥。

安遂迦回到突厥汗庭时,沙钵略可汗正处于未曾有过的困境:西方的阿波可汗 统率达头、贪汗两家的武装以及自家的部属约二十万骑兵,大举东征;北方铁勒族 的四个部落亲附阿波可汗,也兴六万之师南犯,与阿波配合行动;东方的契丹也联 合奚、习两酋长国,计有五万步骑,拔寨西征,与阿波、铁勒形成合击围歼之势。 都斤镇的大可汗庭正危在旦夕。沙钵略一见安遂迦便愠怒道:

“上回你极力主张与达头、阿波、贪汗联合,如今他们果然联合来了;但不是 同我议和,而是要消灭我们。不看相互之间裂痕深浅,奢谈联合,只会慢我军心!”

“裂痕虽深,既然是从一个整体裂开的,便有指望重新弥补过来。”

沙钵略一挥手,断然说道:

“算了,别再纸上谈兵了。眼前要紧的是要考虑摆脱被人围歼的局面!”

可汗说完,一甩手走开了。安遂迦一急,猛地跪下来,紧紧的扯住沙钵略的后 襟:

“可汗!难道我们就不能把摆脱眼前的窘境,同将来的进取加以通盘考虑吗?”

安遂迦见沙钵略又要走开,更急了。

“可汗!当年你就是忍不住一时气怒,不顾将来的恶果,不听劝阻,一愤之下, 挥师偷袭阿波,绝人之路,才导致三可汗的叛离,造成今日的困境……”

“你……”

沙钵略猛一转身,眼中迸射着怒火,长久地逼视安遂迦,颤抖的手在摸索剑柄。

安遂迦毫无惧色,但十分绝望,低声说:

“请可汗三思,如果臣讲的不是实情,你就给臣一刀!”

沙钵略眼中怒火收敛了,但右手仍然按剑,厉声道:

“说吧!”

“摆脱危局不难。我们可拔寨撤出都斤镇,将汗庭移驻白道川内,让他们三家 兵马扑空。纵然他们追踪而来,也是疲惫之师。而白道川形势险要,我军以逸待劳, 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万无一失。”

“可是白道川为我与隋室共有,隋将李广达如今还屯兵阴山,扼住白道川南面 咽喉,万一与阿波可汗合力,白道川岂不成为我等葬身之地?”

“可汗放心,隋廷不仅会允许我们寄居白道川,他们还会派兵协助我们破敌!”

“难以置信。”

沙钵略不住地摇头。

“这两件事包在臣身上,请可汗再让臣走一趟长安。”

“等你长安回来,我们已困死都斤了!”

“臣的意思是,可汗不妨先向白道川移动。”

“不妥,万一大隋皇帝不让我等进驻、白道川,岂不进退失据?”

“隋廷势必相容,可汗放心,臣愿以性命担保!”

“性命担保?我能把全军的性命押在你一条性命上面?不过,你凭什么认为杨 坚会答应我们驻军白道川?那白道川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啊!”

“如今我们是隋廷的落臣。”

“可是达头、阿波、契丹也向隋廷称臣。”

“虽然都向隋廷称臣,但在杨坚的心目中却大不相同。五十年来,南面的周齐 两国一直当我突厥的儿皇帝,他们长期备受屈辱,如今隋室不仅兼有周齐之地,连 两国的太上皇都成为他的臣下,这给杨坚增了多大的威望!凭这威望,内可以服众, 外可以威慑南朝的陈国。达头称臣,不能给他这种威望,阿波、奚、习。契丹称臣, 也不能给他这种威望,只有大可汗你称臣之后,杨坚才达到这种威望!因此,这回 赐宴使者时,我们由下席一下跃居上宾,尽管达头、阿波、契丹等国大使不高兴, 但是杨坚根本不以为然。看来,只要能使我们满意,他是不在乎当年盟友心中的不 快的。一凭这一点,臣以为,杨坚至少会允准我们寄居白道川……”

沙钵略深深地点头,并说:

“你站起来讲……不,你还是坐下来慢慢说!”

安遂迦心平气和地重新坐下,继续说道:

“只要抓住杨坚的心理,不仅寄居白道川不成问题,讨取援兵也有十之八九的 希望。只要答应寄居白道川,就是给隋室当年盟友的一记耳光;倘若答应出兵助战, 更是给这些盟友一记沉重的闷棍……”

“好!借隋廷的手去打击他自己的盟友,为我们惩处叛逆者,好,太好了!”

“我们还要借助他们的手,替我们弥补突厥裂痕。”

沙钵略又愣住了,茫然地望着安遂迦。安遂迦一笑,解释道:

“只要陪廷一出手,达头、阿波就会感到被当年的盟友出卖了,一定痛悔当年 上了分化瓦解突厥的当。等到他们处境难堪之时,我们来个不念旧恶,派人前去议 和,不就重新拉过来了。隋廷一推,我们一拉,突厥内部的裂痕不就愈合了吗?分 裂是各方造成的,弥补也得各方出力,这才是道理!”

沙钵略眼闪喜悦的光芒,说:

“安遂迦,你腹中装有那么多妙计,因何过去不替我筹思一计趁早灭掉隋室, 再立一个儿皇帝呢?”

“臣不愿突厥南方有个儿皇帝。”

“因何不愿?有个儿皇帝,他们就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我们可以不耕不牧, 坐享其成!”

安遂迦低下头来,心事重重,很久都不吭声。

沙钵略有点莫名其妙。

“不耕不收,坐享其成的民族……”

安遂迦深深地叹一口气才说:

“一定会有大灾难!”

沙钵略并没真正听懂,但却很诚挚地点头,同时要安遂迦立即动身去长安。

杨坚果然满口答应安遂迦的要求。虽然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决策 给他带来了极为辉煌的胜利,但是只要他一想起这策略乃出于一个无名小卒,而不 是他自身亲订的,这辉煌的胜利便有阴影。如果局势变了,他认为完全应该亲自制 定一套带有皇家色彩的安边之策,这回再也不必让长孙晟这小子染指了。

杨坚虽然经过日夜苦思,还是被安遂迦牵着鼻子走。

他答应突厥在白道川设立汗庭,听其在明山南麓放牧,允其在恒、代二州狩猎, 赐给衣食、车仗、鼓吹,还诏令并州大总管晋王杨广出兵支援沙钵略。

沙钵略利用隋廷赐给的衣服车仗,把军队化装成汉兵,对追踪到阴山北麓的阿 波大军进行突袭。阿波已向隋廷称臣,见到打着隋军旗号穿着汉装的军队自然没有 戒备,等到沙钵略全军掩袭过来后发觉已然太迟,难免出现溃败的局面。经过一番 努力,让将士明白真相,总算勉强稳住阵脚,但这时草原上又出现了真正的隋军, 原来晋王杨广派出上大将军李广达率领一万精骑旋风般席卷过来。惊魂刚定的阿波 军队终于渍不成军,四散奔逃。

从此,阿波、达头、贪汗三股势力合在一起,称西突厥,脱离了隋廷。自此, 西方征战不绝,烽火不息。

开皇七年沙钵略的死亡,使一个严厉惩罚隋廷的计划暂时被搁置起来。接位的 叶护可汗就是与长孙晟密盟的处罗侯。

为了表示对隋室赤胆忠心,叶护可汗首先违俗,不敢把还是年轻漂亮的宇文氏 接过来当可贺敦,尽管她改姓杨氏,不称千金公主,被正式册封为大义公主。仅此 一端,便见他的心思了。他怎敢施行安遂迦的计谋?当年醉心分裂的处罗侯,当了 可汗以后,最痛恨的便是分裂。他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西征阿波可汗。他利用沙 钵略的故伎,再次将军队扮成隋军偷袭西突厥的阿波可汗,旗开得胜,生擒阿波, 并将他回送长安请隋廷处置。但来不及听到阿波处置的消息,仅当不满两年的大可 汗便在另一处与达头交战中饮箭而亡。

在长安,围绕阿波的处置一事,隋廷朝臣众议纷坛,莫衷一是,或说囚禁,或 说枭首,或说显戳以示百姓。杨坚对前番夹击阿波的圣心独断,已知失策。因为一 击而失去西突厥,正是后悔不及。这回特地召长孙晟上殿,征询他的看法。

长孙晟说,突厥内部争夺,于隋无罪,王师不代无罪之国,前番李广达一战而 失半个突厥;如今阿波困穷,杀之唯恐契丹、习。奚难以自安,城非招远之道,不 如两存之。

此时高颎也认为理应存养以示宽大。杨坚颔首称善,采纳了长孙晟、高颎两人 的意见。

开皇九年正月,隋军攻陷了陈国都城建邺,生俘了后主陈叔宝,合并了江南三 十州。杨坚统一了全国。

这年春天,长孙晟再次出长城,来到阴山北麓的草原上。上回他在此地为儿子 起了两个名字。一曰行布,一曰恒安。回家后不久,高氏分娩了一个小子。这样便 索性将长子命名为行布,次子叫作恒安。然而,曾几何时,杨坚却将他的“远交近 攻,离强合弱”的策略来个倒行逆施,一下子失去达头、阿波和贪汗三个盟友,添 个强敌西突厥。这样,长孙晟的行遍长城内外布甘霖于百姓的愿望落空了,为汉人、 突厥求“恒安”的理想化成了幻想。

这回他是作为大隋的特使,带着贵重的礼物,到白道川可汗庭参加新可汗的奠 基大典。奠基大典之前,长孙晟还参加了莫何可汗处罗侯的葬礼。按突厥人的习俗, 先是遗体的焚化仪式,而后才举行安葬仪式。焚化仪式已在去冬举行,眼前举行的 是安葬仪式。

染干、雍虞闾等一群亲属,骑马在莫何可汗生前所住的牙帐外绕行七圈,然后 于帐门下马,跪拜死者像前。他们呜咽痛哭着,同时用短剑划破自己的脸孔,让血 泪交迸。接着又挥泪上马,再绕帐七匝,再帐前下马,再次跪拜、痛哭、刺面。如 此周而复始进行七度,才算礼毕。然后是长孙晟入帐致祭,祭毕,才把骨灰送往茔 中安葬。

次日上午,举行新可汗奠基大典。突厥王的奠基大典是世上罕见的。新可汗雍 虞闾是沙钵略的儿子、处罗侯的侄儿。在豪华簇新的牙帐外,竖立一杆崭新的狼头 大纛,平铺一张华丽的毛毯。雍虞问穿着可汗的尊贵服饰,走到毛毯的正中坐下。

接着,大臣们手拉着毛毯的四个角,把新可汗抬了起来,顺着太阳的方向转了 九回,然后放下,群臣跪拜祝贺。接着,又把他扶上马背,用帛带缠绕着他的脖子, 两大臣各执一端,将帛带勒紧。雍虞阎艰难地呼吸着,渐渐松开紧接马鞍的手,身 体在空中摇着,两旁的贵族连忙用手扶持着,使他不至摔下马来。手执帛带的二大 臣仍然时紧时松地勒他的颈项,雍虞阎终于双眼翻白,口吐泡沫,仅存丝丝一息了。

到此,二大臣才松开帛带,将他扶下马来,让其躺在毯上。雍虞闾昏厥了。因 为,只有把新可汗勒得奄奄一息,魂不附体,太阳神才会降临,借他的嘴,预言他 能当几年可汗。

“你能当多久可汗?”

雍虞闾苏醒之际,诸大臣又齐吼道。

“一百年。”

雍虞闾闭眼答道。

长孙晟默想:人生几何?这小子竟想当百年可汗!

由于突厥是隋室的藩国,下面仪式便带汉人的色彩。隆重的鼓吹声中,特使长 孙晟升帐,雍虞间下跪听宣诏。乐声暂息,长孙晟宣旨:拜雍虞阎为颌伽施多那都 蓝可汗;封染于为突利可汗。突利可汗是都蓝可汗辖下的小可汗。

尔后,长孙晟命随从搬来隋廷给突厥君臣的赐品。赐品全是灭陈时从南朝掠来 的旷世珍宝。面对琳琅满B、光灿穹庐的异珍,君臣们自是赞不绝口,感恩拜谢。

第三天,长孙晟带着校尉高雅贤去探望大义公主。两年前,长孙晟奉使拜处罗 侯为可汗时,曾见过她一面。见时,除礼节上的寒暄,别无他话。如今大义公主是 新可汗都蓝的后母,按突厥习俗,都蓝可汗可以续娶她为妻。前日葬礼时她又同都 蓝可汗一起露了面,这就向国人预告:她将再任可贺敦。可贺敦如中国的皇后,但 又不尽然相同,她有更大的权力,可以干预朝政,甚至直接调兵遣将。这个将对战 争与和平有重要影响的人物,长孙晟是不能不去拜访的。

宇文氏穹庐内的布置保持汉民族的风格。四壁悬五彩帏帐,青鸾丹凤飞舞;帐 隅设镏金香炉,朱雀玄武喷烟;案上摆昭君出塞之琵琶,寄托幽怨;几间置弘微投 地之棋枰,以解烦忧。左侧帐前的围屏上挂着历代书法家的真迹,显示主人对书法 的爱好。右侧帐前施一精巧绝伦的屏风。那镶玉缀珠、剔透玲珑的檀香外框流溢着 珠光宝气。框内有一代名家毛惠的杰作奔马,还有刘慎的仕女图,而更引人入胜的 则是戴安道的《南都赋图》。

不到三十岁的宇文氏停立屏风前面,望图沉思。这屏风是义父杨坚的赐品,这 回由长孙晟送来白道川。《南都赋图》是陈朝的国宝,显然是隋军灭陈的战利品。 陈朝同她的故国北周一样在杨坚手下覆灭了)一切珍宝自然落入他人之手。触类联 想,无限沧桑之感化作愁云升上了她的眉峰,粉腮上刹时滑下怨雨。她移步坐在就 近的一张绳床上,微微地叹息着。有顷,吩咐道:

“磨墨伺候!”

峙帐后转出两个侍婢。捧砚研墨的是玉露,她是当年出塞陪嫁的贴身侍女;润 笔的名琼英,她家在灵州,沙钵略首次南征时,突厥征骑踏破了她的家园,附离们 把妙龄的琼英拉到篝火旁欲行非礼,危急之际,被随军南下的可贺敦宇文氏搭救了, 收为侍女。

千金公主蘸了一笔,在屏风上龙飞凤舞起来。书云: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她题完诗,又坐下沉思,时而朝帐外望了一眼,她知道今日长孙晟会来造访: 或作为帝使对“大义公主”的省问,或对新的可贺敦的拜会,或作间谍前来观察虚 实,或为了……

“唉!真正是痴心梦想,难道人家心目中还有我千金公主?为何越是不可能的 事偏偏越……”她瞧不起自己了。

“天使驾到!”

穹庐外的附离忽然禀告。

公主愣了一下,马上明白现在要同最危险的敌人打交道了。她略微思忖一下, 亲手搬动香炉架,把一幅篆书的落款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她吩咐道:

“有请!”

“有请天使大人!”琼英传语。

长孙晟高雅贤随同出迎的侍婢步入穹庐。施礼用茶过后,长孙晟望着屏风上 《南都赋图》上边墨迹未干的题咏说:

“公主的笔法果然精妙!”

“初学涂鸦,休要见笑。”

长孙晟信步走到围屏前面,认真地鉴赏上面一幅幅名家的真迹。这里有王羲之、 王献之的蘖行,王恬、王岷、王义之的隶书,还有王玄之、王微之、王淳之的行书。 唯独旁边的一幅篆书与众不同,长孙晟的视线终于长时间停留在它的上面。

“节下喜欢这一幅吗?”

公主不冷不热地问。

“难道公主不喜欢?”

“是有点不喜欢。你猜作者是谁?”

长孙晟摇摇头,他虽也喜欢书法,但还没精通到看字认人的地步。便信口问道:

“公主何故把落款挡住了?”

公主一笑,道:

“是作者自己躲起来的,汉室待他不薄,他却吃里扒外,与篡贼董卓为伍。这 种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哪有脸见节下你这忠义之士?节下来了,他自然要躲到乌 龟壳里去了!”

长孙晟明白作者是蔡邕,公主以嘻笑怒骂蔡邕,来影射长孙晟。

长孙晟不动声色地说:

“公主难道没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典故?王敦比起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导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巨奸。蔡中郎立足董卓门下,无非是想做点学问,公主却对 他求全责备;而王敦之流乃是真正篡贼,公主却将王家真迹遍悬锦帐,这公平吗?”

公主平静地对待婢下令:

“来,把堂上所有墨迹一律毁掉!”

“且慢!”长孙晟立即拦阻:“只怕公主你毁了普天下王氏墨迹,也洗刷不了 同情篡夺者的嫌疑……”

“这倒要领教!”

“还需我直言吗?大义公主!”

长孙晟话一说出口,便自觉言重了。他知道宇文氏是万不得已认杨坚为义父, 并接受“大义公主”这一屈辱的封号,今日挑开人家心头的伤疤,显然是太残忍了。 他被自己的失言震惊,以致脸色发青了。

宇文氏被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所控制,脸色刷白,全身哆嗦。过了很久,总 算制服了自我,并开始向长孙晟反攻:

“节下,你究竟要求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干什么?毫无疑问,节下是把当今 天子目为篡夺者了。我这个接受‘大义公主’封号的女人,因而也就摆脱不了偏爱 篡夺者的罪名,我该受诅咒,该受嘲讽!也罢,我这就上表隋廷,要求注销册封, 免受节下的羞辱!”

露出杀机的宇文氏一下把长孙晟推入灭族杀身的深渊。长孙晟一震,反问道:

“请问公主,本使何时、何地说过当今圣上是篡夺者?”

“虽无明说,但有露骨的暗示。节下刚才声称,我就是毁灭天下姓王的墨迹, 也说不清偏爱篡夺者的恶名。试问,如果你不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我这‘大义 公主’恶名又从何而来?节下若以为同本公主说不清,那好,我陪你到长安,找当 今皇上评个理!”

“这与当今圣上毫不相干。”

“你不觉得申明太迟了吗?”

“不。”

“但愿你能自圆其说。”

宇文氏暴怒后渐渐平静下来,特意装出轻松的样子,欣赏长孙晟被动的反应。 长孙晟在沉默中蓄势,终于开始反击:

“我们这长孙氏的来历,公主知否?”

“对此我不感兴趣。”

“不,你应当知道这些。当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邑之后,进一步实行汉化,责令 原来鲜卑族姓氏一律改成汉姓。文帝乃一国之尊,故改姓元,本使祖上为宗室之长, 所以改为长孙氏。别以为只有公主你身上才流着皇家的血液,本使身上也不缺少这 种血液;也别以为只有公主你的祖先剖土封王,本使的六世祖、五世祖、高祖、曾 祖全都剖上封王。后来只因你们宇文氏篡夺了我魏室的天下,景况才发生变化。你 们周室天下从何而来,你果真一无所知吗?”

宇文氏略感诧异地摇摇头。宇文泰、宇文觉篡魏的事是北周的大忌,谁都不敢 随便提起,公主自幼不出门庭,自然不知内情。

“而今明白了吗?”长孙晟口气缓和下来:“公主你身上不仅有皇族的血液, 也有篡夺者的血液。偏爱篡夺者是你们宇文氏的天性,何消到当今天子那儿寻找原 因?”

“这么说来,你也是一个心怀国仇家恨的人!只是你举动太迟了,我们宇文氏 男子都死光了,以致你失去复仇的目标!”

宇文氏脸上的冷笑一晃而逝。

“当然,你还可以拿我这个孑遗的弱女子泄愤。这是仅有的机会,须知,我是 周室最后的一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宇文氏讲得既快且急,连气都透不过来。从语气中,长孙晟深知对方已是百感 交集,不禁反而怜悯她了。

“而今我明白了!”她定一定气又说:“你频频出使突厥,奔走大漠南北,大 概是蓄意与我作对。好了,不妨明说,如今你打算把我这个女人怎么办?说啊,你 这长孙氏的孝子贤孙!复仇的英雄!也许,我会使你如意的!”

“你们杀了我们北魏皇族多少人哪!”长孙晟的语调带着回忆的情绪:“那时 我虽然才七岁,然而宇文氏家族的残忍使我终生难忘。报仇雪恨是理所当然的!周 武帝建德元年,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机会来了。当时,武帝宇文邕刚诛戮 太师宇文护及其党羽,周室自空;而我长孙氏大权在握,族叔公长孙俭拜柱国大将 军,叔父长孙览为车骑大将军、大宫伯掌宫中禁卫,”家父是骠骑大将军,报仇复 国真是易如反掌。于是一个起事的计划秘密而又紧张地执行着。有一天,祖叔公、 家父正在长孙览府中同叔父一起议定起事的日程,突然,一个游方道士排开我的拦 阻,闯进议事秘室,伸出讨乞的手,对三个大将军说:

“‘第下,请赐给……’

“我叔父当即吩咐手下人给衣食,给布帛,给金钱……但他一概不受。

“‘你究竟要何物?’叔父不耐烦地问。

“‘小人向第下讨乞平安,为那千万生灵!’

“‘你发疯啦?’祖叔爷怒骂那讨乞的道人。那道士平静地说:

“‘不,第下,是你们疯了!你们在执行一个使千万生灵涂炭的计划。我知道, 你们正准备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仅仅为了满足你们复仇的宿愿!复仇,诚然 可大快人心,但有时却包藏着可怕的罪恶。我们这些无辜的黎民,同你们长孙氏、 宇文氏的宿仇毫不相干,为何要百姓去送死?你们魏室的灭亡,并非全由宇文氏一 手造成。一个强盛的王朝任何人也不敢问鼎,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就 如腐肉势必长蛇一般。魏廷的覆灭就在皇族的腐败,作为皇族的后代,必须自食先 人结下的恶果,而不是努力恢复一个腐败的朝廷,再次将百姓掷人血泊之中。这是 一个失败者应有的见识,否则便是狂人,倘若你们没有自食其果的勇气,想逆着天 意人心行事,那就干脆将贫道杀了!否则,我将去告密。然而,你就杀了贫道,也 拦不住我师兄前去告密……’

“道士的话始终是低沉的,但在我们听来,却如雷贯耳;而他那闪烁的眼光, 简直是两道闪电。我们全都愣住了,不知所以,也不知那道士何时飘然离去,怎么 消逝的!总之,像团烟雾,来去无踪。就这样,我们放弃了复仇的契机。‘一个腐 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道士的话也应验在你们周室。过了八年,你们宇文氏 朝廷也寿终正寝了。公主,我这回是专程为你而来突厥的,望你能真正体察我的用 心!”

千金公主缄默不语,神情呆涩。

侍女玉露、琼英一直注意这场舌战。

长孙晟告辞时,宇文氏、玉露呆涩到不知反应,倒由琼英送出帐外。

长孙晟的一席话使公主长时间举棋不定,报仇还是忍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 在。有多少不寐之夜,她披衣下床,挑灯看剑,孤影徘徊,最后总是一声长叹,把 剑收回匣中。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亲爹赵王招浑身血迹,面容愁苦。她紧紧地抱住他 的双腿:

“爹,你是怎么来的?”

宇文招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戚戚切切地说:

“孩子,爹此来不易,须发斑白的人,经不起风霜之苦。你母亲也来了,后面 还有很多人。”

果然母亲在爹爹身后,含愁带怨,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练。母亲的背后挤满宇 文氏皇族,他们全都鲜血淋漓,神态凄惨。

“爹你是……”

“你忘了?复仇!杀死杨坚!”

千金公主似乎明白过来,但一转念又说另外的话:

“可长孙晟他……”

“长孙晟讲的是一般道理!”赵王招有点生气了:“历朝更替都没有像篡贼杨 坚那般血洗皇族。再说咱家一向被朝廷排挤,历来不同流合污。杨贼虐杀无辜,上 天尚且不容,长孙晟岂能阻止你报仇!”

“儿明白了!”

“好,为父放心了!”

赵王招对身后的人群打个怪异的手势,众人一哄而散。公主要向父亲讨个计策, 便叫“等一等!爹!娘!”她追去,忽然坠入深渊。

“啊——!”她终于发出恐怖的一声……

睡在仅有一毡之隔的玉露、琼英都悄然而起,小心地伺候两旁。

“公主你……”

玉露望着她的泪眼说。

公主仍呆涩地望着灯火。她确信这不是平常的梦,而是整个家族的冤魂到漠北 来请求报仇。挨到天亮,便令玉露去唤汗庭的卫队长安遂迦……

现在先说隋廷接到染于——突利可汗的重要军情,说是可贺敦近来常派密使去 西突厥,可能有重新勾连东西突厥共同对付大隋的意向,并向隋廷求婚,欲尚隋室 公主。

杨坚为此召集宰相在内宫议事。这时,李德林、苏威、虞庆则都离开了三省, 与议的只是左仆射高颎右仆射杨素,内史令蜀王杨秀。杨秀是杨坚的四儿子,不久 以前才纳了长孙览的女儿为王妃。经他奏请,又临时驰召长孙晟入宫与议。

长孙晟以为:九州战乱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统一起来,隋与突厥关系,相安 无事才合天意人心。要相安无事,一是不勒索贡品使其安居乐业不生反叛之心;二 是不出尔反尔,增强相互间的信任;三是突厥既已称臣,便是北方自然屏障,应当 把省下的军费不断施之以雨露之恩,使之真正成为守上之臣。

杨坚听罢,沉默了半晌。

杨素以为长孙晟的设想纯属书生之见。他认为:过去中原分裂,周、齐都屈膝 汗庭,每年都得输之以金帛女子;如今天道好还,四海混一,正是补偿昔日亏损的 时候,岂可坐失良机?再说,突厥本豺狼之性,理应恩威并用。理政之道,有经有 权,或战或和,或联或弃,唯在得失,不能责之出尔反尔。至于宇文氏暗联西突厥 图谋叛隋一事,朝廷先以大兵压境,同时派一专使速取公主首级,来个快刀斩乱麻。

蜀王杨秀在学理朝政,自然不敢多言。高颎对杨素的话有不少看法,但虑他正 处得宠之际,不敢驳斥。于是他也附和称善,只是提出一个自言是“枝节上更动” 以示自己并非尸位素餐。这意见就是:如今皇上威震边陲,欲取公主首级似乎无需 大兵压境。他知道果真大兵压境,反而促成东西突厥联合,那么,一旦兵连祸结, 边境就不得安宁了。

“哼,不大兵压境,”杨素仍不让步:“突厥岂肯把可贺敦交出?”

“长孙将军颇有奇略,必能因势利导,不负圣意。”高颎迟疑一下,又补充说: “纵然事有不测,再施军威,也有个先礼后兵之意。”

杨坚当即口谕长孙晟出使突厥,务必取宇文氏首级回来复旨。

长孙晟又提出两点动议:宇文氏乃是突厥的可贺敦,杀之恐生激变,不如劝都 蓝可汗将她废黜,便可消除隐患。其二,近来突厥形势瞬息万变,倘若东西突厥业 已联合,事态必将恶化,那时突厥靠得住的只有处罗候的儿子突利可汗。因此,务 必另派一能干之人到都斤镇面谕突利:只要协力废黜可贺敦,便可尚大隋公主。同 时劝他徙居阴山南麓,为我边境添一道屏障。

杨坚立即否定了长孙晟第一点动议。他以为宇文氏是条祸根,不杀不能根绝后 患,第二点动议杨坚立即允准。

几天以后,长孙晟和内史侍郎斐矩扬鞭出塞,分别执行自己的使命去了。

再说千金公主的复仇计划有了重大的发展。几个月来,她瞒着懦弱的都蓝可汗, 令安遂迦往返于东西突厥之间。西突厥的大可汗阿波被囚得释后,于归途中病亡; 小可汗贪汗当年溃败后气闷而死;达头可汗已至垂暮之年。国人推阿波的部将尼利 为大可汗。尼利是阿波忠实的朋友,对隋廷有刻骨仇恨,甚至对阿波得释回归死于 途中,也疑心其中有诈。所以,安遂迦一提起联兵伐隋便眉飞色舞。但他也恨窘逼 阿波可汗的沙钵略和处罗侯,因而,要求都蓝可汗出面道歉,务必退回当年劫夺走 的战利品,归还被俘的阿波部众,才答应出兵。这些要求,在千金公主看来并不过 分,但当她把双方谈判的结果公开转告都蓝可汗时,却遭到拒绝。他答应出面道歉, 但决不退还战胜品和从阿波那里兼并过来的部众。这样,整个复仇计划就此搁浅了。

听到长孙晟再次来白道川的消息,公主更急了,生怕他又来作对,只得再次请 安遂迦前来商量对策。安遂迦是公主座上宾,一来,玉露、琼英便忙于温酒、奉茶 伺候。他听了公主说明意图之后,放下茶碗,微笑道:

“长孙晟又来了。东西突厥联兵的事,看来只有请他帮忙才行。”

“你不是说他是突厥最危险的敌人吗?”

公主一愣,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些话。

“哈哈哈!”安遂迦满是短髭的方口笑得合不拢来,鹰钩鼻上一对眼睛射出咄 咄逼人的光芒。他很兴奋。

“你别说笑,这不是说笑的时候。”

“不!我是想借他的头颅来说服大可汗。可贺敦,你不是由于说服不了都蓝可 汗正感为难吗?试想,要是宰了长孙大使,会产生什么效果?”

“隋廷势必兴师问罪!”公主不假思索说。

“隋军一旦大军压境,为图存计,都蓝可汗自然会迫不及待退还战利品和阿波 部众,以换取援兵。为此,东西突厥的联合岂不是水到渠成?报仇雪恨也好,重振 突厥也好,时机不都来了吗?”

“好!”公主非常兴奋:“来个一箭双雕!”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安遂迦笑着说:“隋人通过长孙晟的利舌分 割了我们,我们也要借他的头颅重新联合起来!”

“只是这个人……”公主迟疑了一阵说:“比我们想像的也许要好些。”

“他不是最危险的敌人吗?”

“那毫无疑问,不过……”

“既然是最危险的敌人,那就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有杀的必要。可贺敦,机不 可失,失不再来!”

公主慎重地点点头。

第四节

临刑前的长孙晟一计偷梁换柱不仅为自已解脱了困境,也将他的情人 和对手千金公主送上了黄泉路。

鉴于突厥内部复杂的情况,来了白道川后,长孙晟并没向都蓝可汗及宇文氏宣 读废黜“大义公主”封号的诏书,只是先把隋廷赐给可汗的礼物呈交给都蓝可汗。

都蓝看到了琳琅满目的珠宝珍玩,喜不自胜,但其中并无一件给可贺敦的赐品, 好不奇怪,便信口问道:

“可贺敦是隋家公主,恩赐自然更多。”

“这……”长孙晟稍加斟酌才说:“天子不知她喜欢何物,赏礼只得暂缓。”

公主立即接上话题:

“本公主并无所缺,不敢屡沾圣思。但想缝制一件白虎的皮裘,中原却鲜见此 物。节下一箭双雕,名震中外。倘若肯到阴山敕勒川为哀家谋一张白虎之皮,感激 不尽。”

为了使千金公主不遭杀身之祸,在内宫议事时长孙晟曾曲折地为她说情,力主 注销封号毋须诛戮的办法以消除战祸,焉知杨坚非要斩尽杀绝不可。现在,他将要 亲手害死这个曾经钟情于他的女人,心中好不自在。倘若在她死前能送给她一件称 心如意的礼物,总算可以减轻心头的重负了。于是,长孙晟干脆答应下来。

次日,长孙晟一行六人驰向阴山敕勒川。除了随身校尉高雅贤之外,还有四个 是公主的亲信附离。

六匹骏马一阵旋风般卷到阴山山腰,便进入灌木丛地带。此地距离乱石冈还有 一个时辰的路程。长孙晟先射杀一只鹿,生火烤炙,美美吃了一顿野餐。进餐时, 四个附离神不守舍,举止有点反常,高雅贤觉察到这一点,用胳膊轻轻碰撞长孙晟, 长孙晟不以为意,只是一个劲催大家快吃。

终于来到了恶虎之乡乱石冈。但见怪石嶙峋,狰狞鬼气,杂草横生,没胸以上。 长孙晟手持弓箭,拍马前行。高雅贤手握佩剑,紧紧跟上。四个附离拉下一箭之地, 徘徊不前,全都手持弓箭。

蓦然,寒风骤起,草丛惊动,一只硕大的虎头从草丛间突然出现,长孙晟引满 硬弓待发。

忽然,“蹦”地一声,高雅贤觉察到这是百步外的鸣弦。他下意识反顾一下, 一杆银箭正不偏不倚往长孙晟心窝驰来。他手疾眼快将佩剑望空一挥,“铮”地一 声,箭头击在剑背,发出一簇火花。

高雅贤由于纵马过急,已经从刺斜里冲出十来步,因而失去防卫长孙晟的方位, 不觉一惊。

“嘣——嘣!”又是接连两声鸣弦。

“完了!”高雅贤心中一惊,知道这回堂姊夫坏了。回首一看,长孙晟正冲着 他嘻笑,右手还抓住两根飞来的银箭!远处的四个附离愕然相顾。

“这雌虎多威风!我本来以为她有母性的天性,怜惜她……”

长孙晟回顾伏在草丛窥伺的白虎,同时响起霹雳似的鸣弦。那雌性白虎望空一 跃,跌落在石头同上,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把它搬回去。”

长孙晟向四个附离命令道。

两个附离下马,仔细一看,箭是从天灵盖贯穿过去的。他们对长孙晟的神力暗 暗吃惊。

忽然一声咆哮,一只雄虎从远处狂奔而来,茂密的草丛纷纷向两边被靡。

“我来!”

高雅贤跳下马,持剑上迎。恶虎蹲伏着,觑准他猛扑过来。他矫健地闪过身子, 挥剑望虎背剁下。猛虎大吼一声,窜出一丈多远;而剑锋却落在石缝中猝然拨不出 来。白虎转身再次向高雅贤扑来,前肢对准他无情地落下。他用双手接住那畜牲的 前脚。这时,大虫张开血盆大口,瞄住高雅贤那毫无遮拦的脑袋瓜猛咬一口,但还 够不着,就差那么一寸八分的光景。这时,长孙晟只需驰去一箭便可了结这惊心动 魄的场面。他左手执弓,右手拈箭,却没有开弓搭箭的机会——因为他身后两个附 离手按刀把立马相待,等他一开弓,他们就可以抽刀砍下他的脑袋。这两个附离正 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一机会。

高雅贤不能放松双手,大虫也无法挣脱前肢。白虎喷着泡沫,使他难以睁眼。 他的身后咫尺之地便是悬崖峭壁,只要稍微后退半分,就会双脚踩空坠入深渊!

长孙晟清楚地知道,此刻还不是他冒险牺牲的时候。一旦开弓,恰中敌人下怀, 赔上自家的性命,高雅贤更活不成。

“让开!”

长孙晟吆喝身旁的附离,寻求开弓的机会。

“开弓!快!”

附离挪动了两步后怂恿长孙晟道。他们想诱使长孙晟早点开弓,趁其双手开弓 射虎不能后顾之际,以便从背后暗算长孙晟。

长孙晟同身后的突厥卫士,也进行着一场可怕的合而不露的对峙。双方的注意 力都不得不离开人虎搏斗的现场。

“啊……!”

高雅贤发出一声撼山的叫喊。随即人虎分开了。那大虫把前脚搭在地上,死盯 着长孙晟及两个附离。两个附离心里发毛,同时打颤。高雅贤立在大虫身边,不躲 不闪,用手擦去脸上的泡沫,咧着嘴笑。大虫只是凄厉地咆哮着,吼声震撼着山冈。 人们终于发现,那猛虎的前肢已被整齐地折断了。

两个附离傻了眼,长孙晟欣慰地笑着。

“去,把虎皮剥下!”

长孙晟用突厥语吩咐马上的两个附离,但他们都面有难色。

“佩刀拿来。”

高雅贤也用半生不熟的突厥语吆喝。

一个附离驯服地交出佩刀。高雅贤将刀插在地上,把白虎的两条后腿也给折断 后便动手剥皮。他简直像脱衣服一般,把这只雄虎的皮活剥下来。接着,他又剥下 雌虎的皮,然后把两张虎皮掷挂在一个附离的马脖子上,那马惊慌地腾跃起来,怪 叫一声,将附离从马上掀下来。

高雅贤从石缝中拔出自己的佩剑,试着锋芒还在,这才插入鞘中,而后佩刀一 挥,要四个附离交出角弓。他们迟疑着。

“不交?”高雅贤说:“不交俺把你们剥了!”

四个附离无可奈何地交出了角弓。高雅贤把四把弓捏在一起,一折,全断了。

“这样的弓能射虎吗?你们可知道,杀虎不着,虎必伤人!”

四个附离认定此番必死无疑。但长孙晟挥一挥手,把他们全放了。四骑争先恐 后地往归路驰窜而去。

长孙晟登上一座巨石冈,立在冈上,望着那乱草迷离的原野,一动不动,沉默 得像一块石头,一块粘连在石网上的石头。他好郁闷。别看他精明简练,其实想不 通的事也不少:千金公主心中明明是喜欢他,却要费尽心机置他于死地;而他也颇 怜惜公主,却要步步为营逼她就范。两人都在干着与意识相违背的事,却愈干愈起 劲;双方都使尽浑身解数去干与自己过不去的蠢事,却号称为“胜利”!这世界实 在古怪得不可思议。

他望着天空蠢蠢欲动的流云,远眺南方浑浑滚滚的河水,忽又想起自己“远交 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屡屡被杨坚反其道而行,这天下的事情,身不由己的占 了多数!不知何时才有个结局?他又俯瞰阴山南麓的绿色草原,莫名的愁怅涌上了 心头,他猛然仰天长啸——

“嗬—嗬—嗬—”,然后吟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乃敕勒川部落的牧歌。敕勒部落是鲜卑族的旁系,这支民歌在鲜卑 族里几乎人人会唱。四十多年前,齐高祖高欢兵困玉壁;高欢病重,士气低落,溃 败之势已成。高欢让大将斛律金唱《敕勒歌》,全军和之,无不感奋,于是士气大 振,全师而还。可见这歌中所蕴藏的无穷活力。如今长孙晟歌此,却有无限的迷茫。

薄暮时分,四个附离带回两张白虎皮到公主穹庐,把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禀告 公主。公主挥手让他们出去,沉思起来,脸上浮动着不安和忧愁。

“要是那莽汉冲杀进来怎么办?”琼英焦急地问。

“他们来不了。”

公主顺口又补充说:

“我早交代人在他们被窝里各放三条毒蛇。”

“就是昨天叫人从蛇沼捕来的断魂蛇?”琼英问。

“嗯!”公主颔首。

琼英显得很激动。她知道,那几条灰色的小畜牲乃是蛇沼最致命的毒蛇,若是 被咬一口,立时不省人事,片刻丧生,所以名曰“断魂”。

这时,派往尼利可汗那里的密使来回复了:

“可贺敦,大事有了新的进展,尼利作了新的让步。他说只要杀了长孙晟,当 年掠去的财物可以不退,单归还阿波原有的部众就行了。这是他的亲笔信。”

公主展阅信件,眼中发出异彩,吩咐他休息去,然后对玉露说:

“随我到安遂迦那里。”

公主走到门口,又返身交代琼英:如果得到长孙晟的死讯,应立即赶到安遂迦 那里报讯。

长孙晟、高雅贤驰出灌木林带,折向不毛的阴山支脉,在一块砥平的石冈上勒 马休息。

“大人,看来突厥人急于谋害我们呢!”高雅贤打破了沉默。

长孙晟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表明他们在酝酿一场新的战争。看来血还是要流的!”

说毕,长孙晟调转马头,猛抽一鞭,向山下驰去。高雅贤也猛踢一下马刺,望 尘追去……

两人踏着月色,终于回到迎宾穹庐。长孙晟和高雅贤这时才感到有点疲乏,想 躺下舒展一下四肢。

“别躺下!”

随着一声惊呼,琼英从帐后转现在他们面前,两人不解地望着这俏丽姑娘。琼 英飞速地瞟了高雅贤一眼,然后对长孙晟说:

“妾冒险而来,乃是对节下四年前那一席话的酬报。你们一躺下去就活不了啦!”

两人惊愕地打量着床铺。

“被窝里各藏着三条毒蛇……”她接着说。

两人各从被里抖出毒蛇,将它处置,然后感激地站在琼英面前。

“公主把你当作最危险的敌人,你呢?我看也是把她当作敌人,如今我救了你 们,你们打算如何报答?”

“我们救你逃出虎口,离开突厥。”高雅贤不加思索地说。

“你不觉得回礼太轻了吗?我可是救了你们两个!”

“琼英姑娘,有什么要求你这就说吧!”长孙晟说。

“你得让我的主人——公主也活下去。”

长孙晟、高雅贤面有难色,除掉宇文氏,这是他们的使命啊!

“你们如今是势不两存,”琼英微微地叹息:“可是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的家在灵州武威,开皇初年突厥人南侵,马蹄踏破了我的家园,我落入豺狼般的附 离之手,要不是随军南下的公主相救,早已含辱而死……”

她坐下绳床。

“但是,”长孙晟反驳道:“如果没有这个可贺敦千金公主兴起复仇之师,你 的家园何至被突厥战马蹂躏?你何以落在附离手中?”

“四年前,”琼英接着说:“听你转述那个道士的许多话,至今不能忘怀。你 们的皇帝杨坚杀尽宇文氏皇族的男子,能指望千金公主不复仇吗?报仇雪恨,理所 当然。只是公主她越过成千上万的尸体,包括我父兄的尸体,去达到目的,确实如 那个道士所说的,是包藏着罪恶。过去我只知道公主是我的恩人;自从四年前听了 你那一席话后,才知道公主还是我的仇人。”

“既然你知道公主是你的仇人,为何还替她求情?”高雅贤忍不住插了话。

“这事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达官贵人只知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恩仇,把战争当作 儿戏,当作赌博,用以发泄私愤,猎取功名利禄,有几个真的想到百姓的得失灾样? 我相信她事先并没有考虑到复仇的恶果,所以,四年前你的一席话使她深受感动, 她停止了复仇举动,徘徊了整整三年。这对她说来是何等不易!我以为她作恶是无 意的,救人是有心的,她不是坏人,不该死。可是我现在为了救你们,却背弃了她。 我是一个有愧的人……”

琼英说到这里,恳求地望着他们。

长孙晟、高雅贤都先后从床沿站了起来,在室内徘徊着。

“近半年来,”琼英又接上原来的话题:“不知何故,公主又萌复仇之心,她 瞒着都蓝可汗日夜找卫队长安遂迦筹划复仇之计,前些日子,安遂迦又想出一条计 策,想杀死节下来促成东西突厥的联合。今晚,公主还在安遂迦那里密商,吩咐我 一得到你们死讯便去禀告他们,可我到了这里却做了相反的事,希望你能设法制止 一场新的民族间的大杀戮,但不要加害我的女主人。”

“你……唉!”高雅贤有点烦躁:“宇文氏这种行为就不能以‘没有考虑到复 仇的恶果’来开脱罪责了!”

“是的。”琼英诚恳地点头:“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背离她的缘由。”

“那为何还替她说情!”高雅贤不屑地反问。

“公主复仇,罪责不在她一个人,种下复仇种子的还是皇帝杨坚。再说,突厥 人靠进贡过活惯了,如今财源枯竭,不免又思南下。把一切都推给公主,未必公道。”

“好了!”长孙晟终于开口:“琼英姑娘,我们不会忘恩负义,你快走吧!再 拖延下去公主必生疑心,那你就危险了!”

琼英走后不久,长孙晟、高雅贤到牙帐见了都蓝可汗,要求可汗陪同他们前去 拜谒大义公主。都蓝迟疑了一下,便带两个附离陪同他们到公主的穹庐。自然,他 们是扑空了。

“可贺敦上哪儿去了?”都蓝犯疑了。

“她……”琼英仍然迟疑不决。公主到安遂迦那里可是秘密的事啊。

“快说!”都蓝的疑心更重了。

“……我不知道!”琼英被逼得没办法,又编排不出,便推说不知。

都蓝默然片刻,满腹狐疑地退出穹庐,心想:深夜她会上那儿呢?

“本使倒听人传言,她晚上经常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离此地不远,可汗愿意多走几步吗?”

都蓝可汗不置可否,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长孙晟往前走。长孙晟把一行人 带到离安遂迦穹庐三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打了一个不容究诘的手势,要大 家静伏在草地上。都蓝被炉火煎熬着,怀着嫉恨的心情朝前方张望着。穹庐内灯火 朦胧,微风入室,烛影诡秘地摇动着。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觉察不出。待了半个 时辰,还是弄不清究竟。

“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都蓝明知长孙晟带他到此的用意,但却佯装不解。他太烦躁了。

长孙晟不答,只是打个手势,要他不要讲话。等到夜半,渐渐听到一阵低语, 接着,一盏红灯亮到门口。门口傍立一男二女,男的是安遂迦,女的是公主和侍婢 玉露。都蓝一个冲动,想跳跃起来。长孙晟用力将他按住。

“我先杀死他!”都蓝拔出佩刀往穹庐冲。

“可汗!”长孙晟一把拉住都蓝:“安遂迦在突厥以智勇双全驰名?你这样去 会吃亏的!”

都蓝慢慢冷静下来。

“可汗,”长孙晟进一步劝解道:“此事涉及天朝和突厥的声誉,还是以不声 张为好。”

月光下,都蓝默默不语。五个人分道回去休息。

第二天,长孙晟写了一书一表,派随从分别驰往漠北都斤镇和京师长安。

又过了一个多月。由于都蓝长时间不到公主穹庐过夜,公主萌了疑心。经过盘 问,她从琼英口里了解到那天晚上都蓝、长孙晟临帐扑空的详情。这使她悟到又是 长孙晟为她设计新的逆境。为证实这一看法,她主动到都蓝牙帐。果然都蓝冷语相 侵,醋劲十足。她又明白对手是拿她与安遂迦的关系设陷。于是,她又找到了安遂 迦商量,订了文武两手的应变对策。

某日夜半,皓月当空,夏虫悲吟。蓦然,长孙晟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过来。

尖锐的对峙情势使他不敢解衣深睡,他跃身下来,从床头摘下护身宝剑,然后 走到高雅贤床边,把他摇醒。高雅贤一骨碌起身。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接着是人倒于地的声响。安遂迦手执利剑,一个剑步闯进帐来,身后步声杂乱,刀 光闪烁,看得出来人不少,高雅贤也利剑出鞘,厉声喝道:

“何人?”

安遂迦不答,返身退出帐外。高雅贤正欲追击,被长孙晟一把拉住:

“小心埋伏!”

他们转到帐后,用剑划破毡帐,出了穹庐,绕到帐前一看,果然有五条壮汉虎 视眈眈地守在帐外。

一场厮杀在月下展开。长孙晟与安遂迦激战,高雅贤同四名突厥猛士周旋。

安遂迦武艺超群,三尺青虹如寒霜盖地,无孔不入;长孙晟剑法精纯,一把龙 泉剑像瑞雪裹身,水泼不进。两人剑来剑往,或为旋风抹颈之势,或呈凤凰旋舞之 势。他们杀得人影缭乱,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却难分胜负。不知厮杀了多久,安 遂迦变化一招狮子开口之势,杀出了中锋剑。此剑乃刺法里面最难防守的一种,他 料定乘隙而入,必然一剑见血。长孙晟忽然离开原来的剑路,以大鹏展翅当之;安 遂迦不知对方剑路已变,仍然来个朝天一炷香,当面劈下;而长孙晟却以童子拜佛 哄敌,在剑上挑之际,忽然幻化成白蛇吐信之势直刺对方腹部;安遂迦猝不及防, 慌忙一格,伤在手腕,剑落于地,只好拔腿逃遁。

已受重创的四名猛士看到安遂迦已遁,也都无心恋战,一哄而散。其中一个逃 得迟些,被高雅贤削去半截手臂,负痛而走。

在最后一颗星熔于如火的朝霞之中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上午,都蓝可汗的牙帐里云集着突厥的达官显贵,可贺敦宇文氏也应召而至。

长孙晟升座宣诏,高雅贤紧紧护卫。诏曰:

“公主行为不检,有损圣朝及突厥之威严,特削去杨氏属籍,追还大义公主封 诰。钦此。”

宇文氏看到在场的突厥贵族除了都蓝本身显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外,其余的均感 意外和吃惊。她料定长孙晟并没真正掌握主动权,于是立即开始反攻。她以极端轻 蔑的口吻说:

“这诏书上所谓的‘不检’究竟是何所指?不消说,节下必能将其说清,以消 突厥君臣之疑窦。”

公主说出了突厥贵族的疑问,那些叶护、屈律啜、特勒、俟利发、俟斤、吐屯 以及伯克们都微微点头,说明他们也有同样的要求。

“公主所为,自己能不明白,何必要人把丑事当众宣扬?纵然大臣们可以强颜 听下,可贺敦你将何以自容?”

“节下如此照顾哀家的体面,实在令人感荷,但本公主毋需这种关照。凭诏书 所言,哀家必定非淫即盗。那好,请你当众说来,让可汗当场照律究治,以整肃突 厥之法纪;倘若贵使迟疑不说,大臣们反会疑心你蓄意隐恶掩丑,或者会以为你是 含沙射影、血口喷人!须知突厥也有自己的纪律,对那种造遥中伤构成严重恶果的 人,将处以剜口割舌之刑。节下得意者,三寸不烂之舌而已。凭它,你曾策反过阿 波,分裂了突厥,宠络了契丹。奚。习,最终陷沙钵略可汗于四面楚歌之中,逼得 哀家蒙羞含垢、认贼作父!好利害的舌头啊,可是你今日务必为它的存在操心!”

长孙晟本想取得都斤镇突利可汗和斐矩有力配合后,再执行废黜公主的计划, 但杨坚却以为都蓝可汗会像他辖下的所有臣子一样听命一纸诏书,所以一再派遣信 使敦促长孙晟及早宣诏,除却宇文氏,否则便将责其延宕王命之罪。长孙晟自知时 机未到宣读诏书之时,将会招致危险,果然逆境来了。公主的话产生了明显的效果。 众大臣都以怀疑的、甚至不怀好意的眼光扫瞄着他。高雅贤已感到轻度的紧张,下 意识地把手放在剑把上。

这时,帐外闯进了安遂迦。拦阻不住他而显得难堪的两个附离立在他的背后。

“谁叫你们把他放进来!”都蓝连瞧都不愿瞧他一眼,只是怒斥两个附离。

“我自己闯进来的。”安遂迦坦然地说。

“你给我滚出去!”都蓝大发雷霆,众大臣不免为安遂迦捏一把汗。

“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我就宰了你!”

“先让我把话说完,然后再杀也不迟。”

“让他说吧!”都蓝的助手叶护求情道,百僚也附和着。

都蓝不语,这是一种默许。

“还是让天使大人先说我的‘不检’所在!”

公主又回到原先的话题,她知道这个题目将使长孙晟被动,又可让安遂迦了解 先前争执的症结所在。

“何必呢?你同安遂迦夤夜往来,可汗自己都亲眼看到了。”长孙晟把都蓝推 出。

都蓝虎视着公主和安遂迦,眼里喷射着怒火。

“你们看到了什么?”公主冷冷一笑:“无非是看到我晚间从安遂迦的穹庐里 出来!”

“一个妇人,一个贵为可贺敦的女人,为了突厥的存亡,不得不抛头露面,甚 至犯了重重嫌疑,深夜到一个卑微的卫队长那里求计,这可真的是突厥人的奇耻大 辱,岂不可悲!”

安遂迦激愤异常,他豁出去了。

“哼!’都蓝冷笑:“想当年我突厥二度南征,你安遂迦一再拦阻,拦阻不成, 又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此乃有目共睹。曾几何时,你又摇身一变,扮成民族英雄, 哪个信你?你能证明你的话吗?”

“我确实反对过南征!”安遂迦爽朗地说。

“孬种……”大臣和贵族们低声咒骂着。

“各位大臣,”安递迦继续说:“你们当年极力主张南征,果真是为可贺敦报 仇吗?不是的!自从杨坚的隋朝建立以后,不愿再像北周、北齐那样当儿皇帝,于 是停止对我们突厥的进贡,这使一向靠进贡过活的诸位大臣咬牙切齿,才有两次南 征。这种南征,以前我也反对过,将来我也反对,我永远反对!”

“疯子!”大臣和贵族们怒不可遏。

“究竟谁是疯子!”安遂迦以洪钟般的声音压过牙帐内的起哄:“我反对南征 意在免蹈亡国之祸,各位大人因何至今不能见谅?”

牙帐内的叶护、屈律啜、俟利发、俟斤、吐屯及伯克们大都现出一副认真思索 的神情。长孙晟心中也滋长了对安遂迦的敬意,但同时又感到懊恼:对手竟然是个 出色的人物!

都蓝可汗对安遂迦仍然怀有成见,驳斥道:

“当年你反对南征,今日又声称要促成东西突厥联合抗隋,你何以自圆其说?”

“我反对靠别人进贡过活,”安遂迦说:“但也反对过活是为了向人进贡。今 日的突厥已经不是当年的突厥,沦为向人家进贡称臣的儿可汗,我们能忍受这任人 宰割的日子吗?”

“哼!”都蓝冷笑着:“你同可贺教夤夜往来果真是暗商国策?你能证明这一 点吗?”

“我不想同可汗打赌,”安遂迦说:“因为你是上了长孙晟的圈套的。他夤夜 把你带到我的穹庐外面,无非是为了证明我和可贺敦有暧昧之事,但是证据不足。 可见,我与长孙晟都得为自己说法提供令人心服的证据。长孙晟,你敢不敢同我立 下军令状,谁无法证实自己的说法,都应当按突厥律法惩处!”

“这要求公道!”叶护赞同了。

众臣僚也点头称是。事态发展到这地步,长孙晟已无退路,况且,为了获得敌 人更多的机密,也只得冒险了。于是,他同安遂迦立下了军令状。立状之后,公主 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这就是尼利可汗表示只要杀了长孙晟、交还阿波的原有部众, 便愿意放弃追回战利品,并与东突厥联兵抗睛的那封信。

都蓝可汗当众宣读了信件,再把它交给叶护等大臣传阅,然后对安遂迦说:

“那天晚上你们就是商讨此事?”

“可汗不妨叫玉露来对质,她在场。”安遂迦说。

都蓝下令传玉露到帐。玉露说的情形与信中的内容相符。突厥的大臣、贵族们 对长孙晟满怀恶感,特别是有些臣下,听说只需杀了长孙晟,便可以不掏腰包归还 当年掠来的战利品,就可以促成东西突厥的联合,真是喜出望外,幸灾乐祸地瞧着 长孙晟那颗长满黄须的头颅。长孙晟的头颅涨价了。

“天使大人,你的证据呢?”都蓝带着嘲弄的口吻,他的态度完全转向了。

“我没有。”

“那就不能不执行军令状了!”都蓝冷冷地说:“来人哪,将他捆了!”

帐下走出四个全副武装的附离,高雅贤正欲拔刀厮杀,被长孙晟阻止了。

“不会有事。你千万不要妄动!”

长孙晟强力阻止着,深知高雅贤硬拼,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只有死路一条;高 雅贤在这急转直下的变局中既惊且急,但见到长孙晟在生死攸关之际却如此从容, 又听那语重心长的吩咐,高雅贤虽然困惑,但决定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附离们把长孙晟加以捆绑,长孙晟要求因他笃信佛教,希望可汗给他三天念诵 《楞严经》,然后行刑。这时佛教也传入突厥,许多大臣、贵族成了虔诚的信徒。 可汗看看长孙晟的要求无碍于事,也就答应了。

就这样,长孙晟被绑在牙帐外的柱子上。他果然在诵念《楞严经》,不过念倦 了偶尔也朝白道川北面张望一下。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中午,白道川的北面扬起 了尘土。

忽然——

就是这个“忽然”把生活变得神秘不测了。它是吉星,使受难者否去泰来;它 是灾星,使幸运儿福消祸至。它是命运之神手中的魔杖。但是,今天这个“忽然” 是长孙晟和斐矩一起炮制出来的。

正是在突厥人群一片狂欢,附离们等待对长孙晟施以酷刑的时分到来之际,忽 然,北方地平线上尘土滚滚,出现一队骑兵。不一刻,突利可汗从玉马“飒露紫” 上跳下来,马鞭一扬,把出迎的突厥君臣招入牙帐。

“你带来这么多附离干什么?”

跟在背后的都蓝可汗疑虑地问,同时四顾帐外数以千计的精骑。

“有人想发动叛乱,大可汗还蒙在鼓里?”

突利可汗环顾众人,急急地说,同时喘着粗气。

突厥君臣静寂下来,面面相觑。

“他们的阴谋是,先杀掉天使,借此造成隋军压境的形势,然后以联兵抗隋为 由,把尼利可汗的精骑引进我白道川的腹心,出我不意突袭大可汗的牙帐,杀死大 可汗和叶护等大臣,取而代之,代价是让宇文氏仍当可贺敦,让安遂迦当叶护大人……”

公主连连冷笑。安遂迦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吼道:

“我看你才是叛贼!”

“是叛贼才会自动跳出来。”突利可汗的话冷若冰霜。

“突利,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证据,帐外的长孙晟就是你的榜样。”

“大可汗请看,”突利递给都蓝一封密信:“这是我从可贺敦密使那里截来的, 他刚从尼利可汗那里回来。”

都蓝可汗细心地展阅。密信确是尼利可汗的笔迹,所写的内容也与突利刚才揭 露的分毫不差。

叶护大人也接过密信,细加端详。群臣们纷纷聚拢过来,脑袋凑在一起,争着 观看赛信的内容。然后,又各自散开,默想沉思着。谁也无法从信中找出与突利说 法抵触之处。这封信又一次把敌我关系颠倒过去,他们适应不了千变万化的事态, 或者说,他们理智上已经承认长孙晟是对的,但感情上却扭不过来。他们刚嘲弄天 使的窘境,心目中还抹不掉可贺敦、安遂迦闪亮的形象。怎么办?沉默是掩盖尴尬 的最好办法。

“怎么样?”都蓝可汗征询道。

“这是伪造!”安遂迦愤怒极了。

叶护把先前的一封信掏出来与新的一封并摊案上,细心地比较两封信的笔迹, 最后说:

“两信笔迹相同,都是尼利可汗写的!”

“你自己看吧!”都蓝把信掷给宇文氏。

宇文氏接过密信看着,双手像风吹树叶一般不停地哆嗦。安遂迦上前一看,脸 色也刷白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字迹分毫不差,确是尼利可汗的笔迹。

“你们还有话说吗?”都蓝可汗虎视眈眈地对宇文氏、安遂迦说。

长时间的沉默。除了突利可汗外,牙帐里所有的人都想不出尼利可汗这封给可 贺教的密信的来历。原来宇文氏自接到尼利的前封密信之后,又派密使到西突厥去 磋商联兵抗陪的事。这密使路过突利可汗的领地时,预先接到长孙晟情报的斐矩和 突利早已设陷阱伺候,一下子将密使拿住,夺过可贺敦给密使的符节,另派亲信冒 名顶替,用投其所好的办法从尼利可汗那里赚来这封回书。这偷梁换柱的计策真是 神鬼不知,连安遂迦都给瞒住了。

“哈哈哈……”安遂迦突然迸发一串异乎寻常的狂笑声。

“笑什么,你有证据为自己辩解吗?”都蓝愣了一下,终于不满地说。

“对于一群不会思索的人,证据是特别重要的。可是,我没有证据。是的,我 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证据!”

安遂迦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简直成了怒吼的狮子,但是突然语调一沉, 变成低声叹息。

“当一个民族的赤子,时刻都要为自己的无限忠心提供辩解的证据时,那么这 个民族距离灭亡也就不会太远了!”

说完,安遂迦向公主打了个告别的手势,步出牙帐,牙帐外,突利可汗的附离 分列两旁,明盔鲜甲,全副武装。帐内都蓝可汗的附离也拔刀涌上。安遂迦望着当 空的丽日,对着无边的草原呼唤:

“至高无上的太阳神啊,你为何不照亮那黑暗的心?没有光明,人们是连眼前 的巍巍阴山都视而不见的啊!”

说着,他那负伤的手拔出了迦沙宝刀,往脖子上一抹,喷出一股红泉。他没立 即倒下,因为刀尖插入草地,手又有力地撑住刀把……

已经松绑的长孙晟痴呆地站着,仿佛还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住。

公主没有言语,但泪如泉涌。

这日黄昏,礼部尚书牛弘也来到了白道川汗庭。

他奉杨坚之命,带来四名能歌善舞的美姬,赐给都蓝可汗。时间这么凑巧,真 是命运之神给千金会主最后一个打击。都蓝有了新欢,立即废了可贺敦,把宇文氏 交给天使发落,以表对隋廷的忠诚。

杨坚交给长孙晟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但他很懊丧,弄不清究竟是胜利还是失败。 在处理公主的问题上,他的意见也与牛弘相左。牛弘主张就地处死,他却认为应当 送回长安,交给皇帝发落。这样,公主或有一线生机。两人委决不下,最后决定让 长孙晟再探公主的意向,而后才作决定。

傍晚,长孙晟、高雅贤动身前往公主的穹庐。这是最后一次对公主的造访了, 长孙晟心中百感交集。高雅贤却问起那封尼利可汗给公主的密信的由来。长孙晟对 自己所设的偷梁换柱之计并不得意,只说那是逼于无奈出的下策,这事干得那样不 留痕迹,主要还是靠内史侍郎斐矩。

“你事前是否与斐矩约定今日是送信的最后期限?”高雅贤问。

长孙晟点点头。

“要是逾期不来,那不就完了?”

“斐矩这个人急功好利,又善于机变,一般是不会失约的。”长孙晟说:“当 然,天有不测风云,逾期失约的事也并非不可能……”

“此番你太冒险了!”

“此事别再提了。”

说着,他们已来到了公主的穹庐。公主笑盈盈迎出来,又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 进去。他们刚刚坐上绳床,琼英便已奉茶伺候。

“节下因何姗姗来迟?”

公主仍带笑意说:

“据说,一个胜利者,看看失败的对手,心里会得到极大的满足。现在你满足 了吗?当然,你长孙晟是个出色的特使。当年,你把我从长安护送到突厥汗庭,如 今又把我护送到阴间,还有谁能像你如此善始善终!”

长孙晟手中的茶杯一直悬着,怅然地望着公主。这些挖苦的语言他并不反感, 心中反而有点酸楚。瞬间,这酸楚在心头猛涨起来,充溢胸间。他情不自禁地望了 公主一眼。她刚三十出头,脸似美玉琢就且泛朝霞,五官无比清秀俊丽。生命实在 难于捉摸,一个这样的绝代佳人,一个曾经倾心于他的人,如今生命却要断送在他 手中。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并不掩饰心中的哀怜,在房内踱起步来。此时,玉露已 掌灯伺候。屋内人影散乱,却无言语之声,只有单调的脚步声成为主宰这个烛影暗 淡的小穹庐的旋律。

“公主明鉴,我并非着意要置你于死地。”

长孙晟声调低沉:

“事到如今,说也无益。只要公主愿意逃生,请随本使进京,到了途中,我就 让高雅贤带你潜逃,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以万无一失……”

“请公主放心……”高雅贤望着冷傲无助的公主。

“让我逃生?”

公主的语调酸涩:

“在我为了复仇而不得不委身于沙钵略父子之后!在我复仇的计划被你一一粉 碎之后!在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之后!你好慷慨!是不是要我至死还得带着感激之 情,到阎罗王那里去诉说你的大恩大德?我怎敢自惜蝼蚁之身而误你锦绣前程?不, 我应当给你祝贺,祝你的功业有了很大的进展,祝你沐浴在浩荡的皇恩之中!回到 长安但请告诉杨坚:别以为他稳操胜券了,我虽身死,但我的阴魂将化为一段阴云 永远笼罩在隋廷的上空!”

说完,公主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玉露脸上,又深情地望着琼英——她还不知道大 事全败在琼英身上。

她惨然一笑,拔出腰间的短剑自裁了。

几天后,长孙晟一行离开了白道川汗庭,回长安述职。他们在大青山下又见到 了昭君的青冢。只是这回所见与以往不同,在青冢的旁边已添了一座坟墓。这是依 千金公主生前的遗嘱让她长眠在此处的。

根据长孙晟早先的许诺,琼英随他们返回京都,在千金公主的坟前,她百感交 集,请求长孙晟让她与公主作最后的告别。长孙晟不仅答应她的请求,还与高雅贤 一起陪同她到公主的坟前。他们在坟前徘徊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坟堆比青冢要小得多,修得草率而简陋。望着荒凉的新冢,长孙晟脑中闪过一 幕又一幕的往事……

琼英的心也向公主低语:

——我的恩人,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将你推往绝境的正是我。直至临终之 前,你还把我当作妹妹看待,你还依恋我!这使我终生难安。别以为我手无缚鸡之 力,只要不株连无辜,不平白给人间添加千千万万的孤儿寡妇,我会为你了却心愿 的,我发誓……

当长孙晟、高雅贤。琼英与公主的坟堆默然相对时,他们发觉眼前的人影多了 一个,那是女人的影子!这影子移动极其迟缓,毫无生气,似乎不是附在活人身上 的。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浑身出了冷汗。她是玉露。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距离新冢 不远的地方,有一幢简陋的穹庐,那玉露先前一定是躲在穹庐之中。

对着眼前的三个熟人,玉露只是用无神的目光打个招呼,一言不发转身返回穹 庐。

她本来也可以返回故国,但以家中举目无亲为辞,谢绝了天朝的皇恩,她向都 蓝可汗哀求准其为已故的公主守墓。都蓝恩准了。就这样,在这空旷的荒野里,她 日夜与孤坟相对,或许可以安慰沙漠底下寂寞的宇文氏。

长孙晟回到长安,在皇上论功行赏时,他寸封不要。但杨坚加授他为开府仪同 三司,策勋二转,已经成为可以与九寺少卿、太子卫率、内史侍郎、吏部侍郎并列 朝班的四品大臣了。高雅贤擢为振威将军。他还年轻,才二十五六岁,即以七品起 家,宦途该是辉煌的。

长孙晟见高雅贤与琼英一路上颇为相得,便请夫人出面说合。果然双方都红着 脸点头了。

结婚的那一天,长孙氏家族都来庆贺。长孙览的女儿蜀王妃刚好归宁在家,也 前来贺喜。席间,她与堂嫂咬耳讲了悄悄话,透露这回长孙晟、高雅贤晋升的秘密。 原来是内史令蜀王杨秀在王尊面前作了周旋,才有这回的封赏。

长孙晟听到这一消息后,不知是甜、是酸、是苦还是辣。

这一夜他不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