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第06章 太白袭月


第一节

寺庙中长孙晟面对着这本充满杀气的兵书,取舍难定。

长孙晟刚刚回府,便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前来造访,道是有十分紧要之事,要他 到一去处。长孙晟察其神态颇为诚恳,就随同陌生青年出去。

他们来到了靖善坊“大兴善寺”,此时暮鼓已鸣,和尚正在做暮课。“大兴善 寺”乃是大隋开皇二年杨坚下旨所建,制度规模拟于太庙,是京师最大的寺院。杨 坚崇佛,寺中常有高僧住持。

陌生青年向知客僧低声说了几句,知客僧急急而去,少顷,便有一个老僧出迎, 并将他们让入客堂。

“二位施主贵姓?”

“敝姓高,字士廉。”那陌生青年长揖道。

“在下长孙晟。”长孙晟也是一揖。

“哦!阿弥陀佛……”老僧似回忆起了什么,迟疑地诵了一声佛号。

一个二十上下的沙弥上来奉茶,随即便欲退下。老僧则道:

“道信,你无须回避,可在一旁听法。”

“是。”沙弥执礼甚恭。

“大和尚,我们可不是前来听你说法的……”高士廉有点沉不住气。

“那老衲便听施主说法。”

“小生无法可说……”高士廉道。

“讲得好!”老僧赞道。

高士廉有点哭笑不得,迟疑了一阵,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夤夜前来打扰大和尚清修,只是要索回一件东西。”

长孙晟心里打了个突:我何曾有什么东西寄在寺中?但他仍不吭声。

“施主要索回何物?”

“一件十分紧要的物件。”

“可是一本书?”

“正是!”高士廉禁不住开颜微笑。

“据老衲所知,二位施主都不是此书的主人……”

“请大和尚耐心听讲,让我细说本末,最后若是还以为我们不是该书的主人, 我们也不好强行索取。”

“善哉!施主你可从头道来。”

高士廉点了点头,继而说道:

“好!在一百六十八年前,北魏和南朝在历城交兵。南朝带兵的是大将军檀道 济,北朝带兵的是上党文宣王长孙氏讳道生……”

“那是长孙道生,”老僧目询长孙晟问:“可是阁下的先祖?”

“是愚下的六世祖。”长孙晟首肯道。

“……那南宋的檀道济身经百战,所向皆捷,与刘裕共同缔造了刘宋政权,不 仅立了不世之功,还写下了一部非同小可的兵书。”高士廉续道:“不过威名太甚, 终为朝廷所忌,历城之战,故意断了他的兵粮,想借北魏之刀,害了檀公。不意那 檀道济于绝境之中,施用‘唱筹量沙’之计,以‘走’为上策,终于全军而退;但 他于百忙之中百密一疏,终于还是遗失了那部兵书。”

“这部兵书结果为长孙氏所得?”老僧似问非问。

“正是。”高士廉道:“不过,在回师的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那是遇到了一个人?”老僧已然闭目养神,似猜非猜。

“是。”高士廉续道:“那是一个名叫眭旭的怪人。此人声名之盛,举国莫及, 与司徒崔浩相交莫逆。崔浩奏请授他为中郎,他拒不赴任,只是上京与崔浩饮酒, 欢叙平生,然后骑骡溜之大吉。结果便在半路上碰上了上党文宣王……”

“那眭旭莫非盗走了那本书?”沙弥道信好奇地问。

“不是。”高士廉摇头道:“他只是拦住上党文宣王的马车揖道:恭喜大王得 胜回朝,但不知这回又盗回了什么?便这么一问,上党文宣王怔住了。这位长孙前 辈,一生廉洁,身为王爷,衣不华饰,食不兼味,一袭熊皮数十年不易,宅第卑陋 更不修缮。当朝号称‘智如崔浩,廉如道生’。其时,长孙前辈勒马思忖了半晌, 便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拣来的兵书,递将过去。那眭旭接过顺手翻了几页,连称‘厉 害’,上党文宣王便说:‘先生若是喜欢,这便拿去!’眭旭又连连说好,忽然神 色一变,却说不好,同时把书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扬长而去。那上党文宣王不以 为意,也不顾恋地上的奇书,兀自策马而去。这时,他身边有个副将,犹豫了一下, 终于把地上的书拣了起来……”

“那副将叫倍侯利,”高士廉继续道:“是敕勒部落的酋长。他不识字,但也 知此书乃是兵家之秘笈,便暗自珍藏起来。这个倍侯利,便是魏末名将斛律金的高 祖。”

“如此说来,那斛律金成为一代名将,自然是与这部兵书有关了!”沙弥道信 不禁评道。

“那也不尽然,”高士廉道:“斛律金不甚读书,只是约略一看,便将此书赠 与人:一半送给宇文护,一半送给我的祖父的岳公……”

“你祖父岳公……那是高岳!”沙弥痴痴地推断,忽觉犯人祖先的名讳大大不 妥,便谦然道:“对不起!得罪了!阿弥陀怫……”

长孙晟一愣,心想:

——高士廉的祖父是高岳,那……高士廉不就是我的妻舅?

“这两人仅凭半部兵书,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迹。”高士廉道:“他们先是平 分北魏为东西两魏,然后又各自辅佐高欢、宇文泰,分别建立了北齐与北周,均是 立下了不世之勋。宇文护那半本书为独孤信所得,最后落在他的女儿独孤伽罗手中。 此人也只凭这半部兵书辅佐丈夫当今皇上建立大隋王朝,自己也当了皇后。我祖先 那半本兵书后来又转到斛律光手中。斛律光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也备 极人间尊荣……可是斛律光一死,此书便也同时失踪。我在邺都追索了整整三年, 最后才知此书为立雪断臂的慧可大师所得。下愚复又查明,大和尚你乃是慧可大师 的衣钵传人,该书定在贵处无疑。大和尚乃是得道高僧,自然是不会隐瞒真相了!”

高士廉说完,两眼直望着老僧,转也不转。那老僧缓缓地睁开双眼,转身征询 长孙晟道:

“长孙晟将军,尊夫人可是姓高?”

“是。”

“清河王高岳唯有一个儿子高敬德……”那老僧自言自语,兀自生疑:“可是, 七岁袭爵清河王的高敬德,也只有一个独生爱女?”

“正是。”长孙晟首肯道。

“如此说来,这独生爱女自然便是尊夫人高氏了……尊夫人并无同胞兄弟。” 老僧这才转身对高士廉道:“施主,你的身份非但老僧不明,便是你的姊夫也不承 认……这……这却如何是好?”

“大和尚若是不信在下为清河王后代,那也无妨。现请将书归还长孙将军如何?” 高士廉道。

“长孙将军乃是上党文宣王的孙子,又是高氏的快婿,若想索回兵书,自无不 可。不过……长孙将军果真要这半部兵书吗?”老僧道。

老僧说完,慈祥地凝视长孙晟。长孙晟终于缓缓地点点头。老僧深深地叹了口 气,然后吩咐沙弥道:

“道信,把那本书拿来。”

道信巴巴地望着师父,寸步不移。

“你还犹豫什么?拿来吧!”

道信终于离去,不久便一手掌灯,一手拿来了一个扁扁的方匣。老僧将匣子放 在桌上,手微微地颤抖,心情之激动显然可见。长孙晟、高士廉都情不自禁地注视 桌上的匣子。那是一只木质的漆匣,厦上已蒙一层尘埃,当中贴上一张白纸封条, 封条上写着一行楷书,书曰:

齐武平三年秋七月己巳日慧可封

长孙晟心中暗自推算:斛律光死于三年七月戊辰,己巳日乃是死后的第二天, 那是斛律光被抄家的日子,不知慧可得书是在抄家前还是抄家后?斛律光死后第五 年,北齐便被北周所灭,过三年,北周又被大隋所取代,如今已是大隋开皇十九年。 才二十七年时光,已变换了三个朝代。他长孙晟,不仅是天翻地覆的目击者,还是 参与者。

他又望了望匣上发黄的封条,忽然感到自己确然老了。再看那灯下黑幽幽的匣 子,觉得里头似乎藏有无穷的神秘。檀道济凭它辅佐刘裕建立南朝宋国;高岳、宇 文护靠它各自辅佐叔父,把北魏瓜分豆剖,分别建立了北齐。北周;独孤皇后借它 帮助丈夫缔造大隋……长孙晟对它神奇的魔力实无置疑之处,如今,自己只要伸一 伸手,便成为这部兵书的主人了,瞬间热血沸腾,雄心脖起,唯觉一番大事业正等 待着他去开创,他还年轻,他能叱咤风云!

于是,他站了起来,伸手便要上前取匣。

这时老僧则道:

“愿长孙将军再听老讷数言,然后取书未迟。”

长孙晟点了点头,重又坐下。

那老僧面容忽转端肃庄严,缓缓地说:

“老僧只是要施主明白此书历代主人的命运。作者檀道济,刘宋开国元勋,位 居司空、征南大将军,历城退兵后四年,其妻告曰:‘高世之勋,道家所忌,祸将 至矣!’果然,第二年灭门。时人歌曰:

可怜白浮鸠,

枉杀檀江州。

“兵书的第一个获得者长孙道生,旋得旋舍,无祸;第二个获得者睦旭,过手 即扬弃,也无祸。

“第三个获得者信侯利,本人虽然无用,也无患,但往后因缘辗转到后代斛律 光手中,不免遗患子孙。

“第四个获得者是宇文护和高岳。宇文护官拜太师,总五府,都督中外诸军事, 诏赐六佾之舞,灭门。高岳,官居太尉,封清河郡王,被毒杀,其王府被勒令改为 庄严寺,幼儿高敬德因年幼幸免于难,也几乎灭门。

“第五个得主乃是斛律光与独孤氏。斛律光善射,百年以来,能射下大雕的, 唯斛律光与长孙将军二人而已。斛律光号称‘落雕都督’,历居太保、尚书令、太 傅、司空,封咸阳王,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灭族!而独孤氏的父亲大 司马独孤信早已被杀,如今她手中仍握半部秘笈,其吉凶老衲不敢妄测。

“综上所述,足见此书之奇。它助人建功立业、兴家建国易如反掌;而引发丧 门灭族之祸,似乎也只在瞬间!今老衲言尽于此,取舍唯将军自决。”说毕,那老 僧又垂眉无言。

长孙晟愈听愈是惊骇,怔怔地望着那黑森森的漆匣,生恐那匣子一旦打开,便 有无数妖魔鬼怪飞出。同时神思飘忽,心想:

——我那六世祖若是贪得此书,后果又将如何?灭族覆巢已无完卵,哪有我长 孙晟在?

又想:

——落雕都督斛律光虽是一代名将,却被此书所累,终于无法摆脱灭族之祸; 而我长孙晟也号称一箭双雕将,今若取了此书,结果却又如何?若真如和尚所说, 这本书带给人的祸,大大超过它的好处了。

想到这里,全身发抖,冷汗直冒,似乎奇祸已然临头。

高士廉听了也是茫然而恐,但他年轻气盛,沉思了一阵,却又驳诘道:

“既然此书乃是不祥之物,尔等师徒又何必处心积虑取来,且又秘而藏之?”

这时,侍立一旁的沙弥道信忽然言道:

“此事施主欲知究竟,当得从我二师祖慧可大师出家说起……”

说到这里,道信一顿,以请示的神情望着老僧。老僧缓缓地点了点头,意思是:

——你这就说吧!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年,我二祖降生于郑州境内。其时国分南北二朝,一时倒 也相安无事。那孝文帝算是明君,注重孝文,推崇儒、释、道,魏境出现了太平盛 世的景象。二祖他俗名姬光,自幼便出类拔萃,博览诗书,尤精老庄及《易》理, 早怀安邦定国之念。然而好景不常,十三岁的那年,孝文帝撒手归天,从此内乱外 患交困,民不聊生。二祖检视平生所学,深知实在不足于安内乱、制外患。眼看血 流四野、饿殍遍地,却济世无术。后来读了佛经,颇有所得,因而到了香山,拜宝 静禅师为师,受戒于永穆寺,博览大小乘经典,遍游天下名山,而后回归香山,静 坐精思了八载,于道有了小成。

“便在此时,初祖达摩慈航南海,告辞了梁武帝,一苇渡江,到嵩山少林寺面 壁坐禅。二祖他为了济世渡人,来到少林寺向达摩初祖求法。其时是梁大通元年十 二月九日,二祖正四十岁,他立在洞外参拜初祖,初祖却端坐面壁,不闻不问不顾。 二祖从早立到晚,丝毫不敢懈怠。这天晚上,逆风怒吼,大雪纷飞,二祖坚立不动。 他念及南北两朝旷日持久的厮杀,他想到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人间地狱仿佛便在眼 前!思量舍身饲虎的佛陀,便是立在冰雪之中,也是热血沸腾。第二天早晨,积雪 已然过膝。达摩师祖这才问道:‘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

“二祖泪眼含悲,恳求道:‘唯愿和尚慈悲,广施法雨,普渡众生!’

“初祖道:‘诸佛无上妙道,难行能行,非忍面忍,岂是小智小德可得?’

“于是二祖取了利刀,断了左臂,呈献祖师面前,表明求法之诚。祖师因而收 入门下,赐名慧可。慧可经过达摩祖师的点化,终于大彻而大悟,得承禅宗衣钵, 成为二祖。有一回入定之中,灵光一闪,人间疾苦的症结毕现眼前。无边的欲望固 然是祸患的源头,然而,教人精心设计大规模屠杀的是兵书,教人变成毒蛇猛兽的 也还是兵书,将人间化成活地狱的更是兵书!

“于是,二祖发愿:誓必聚而灭之。于是将衣钵传给三祖僧灿——也就是我的 师父。从此,二祖他漫游天下,一直韬光混迹,不断变易仪相。或身着袈裟登堂说 法,或入酒肆长饮高谈,或与屠夫渔樵为伍,或登公侯将相之门,大师所为,非止 渡众,也着意搜索那形形色色的兵书。

“如此飘泊了三十余载,于北齐武平三年七月己巳日,终于从咸阳王斛律光的 府中获得此书。其时,斛律光已然满门抄斩,府中死尸遍地,血流漂杵,贵重之物 早已尽数没公。那兵书以及漆匣散落在地上,成了无主之物。我二祖叹了一口气, 随即拣起兵书,装进匣中,当即封存。至此,二祖他共收了数十部兵家秘笈,那些 主人的结局大致都与斛律光相同,所有的瓦罐终将在井上打破!二祖他活了一百零 七岁,终于六年前圆寂。他的‘收尽天下兵书付之一炬’的宏愿终于还是没有完成。 他临终之时,将遗愿托付我的师父,要他尽毕生之力将它完成。今施主欲以兵书主 人的身份索回兵书,我们出家人向来不强取有主之物,夫复何言?”道信如此续道。

说到这里,沙弥道信已然热泪盈眶,他望了那名曰僧灿的老僧一眼,然后从桌 上取过漆匣,双手小心地捧至长孙晟跟前,步态庄肃,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慈悲。

长孙晟见那黑森森的漆匣不断迫近眼前,顿生恐怖,连忙避开,说道:

“不,不……我不要它!”

那老和尚僧灿即时起身,连连赞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施舍杀人的课本,功德无量。”

长孙晟以眼神招呼一下高士廉,继即向老僧说道:

“有扰大师清修,告辞了!”

“秘笈暂寄寺中自无不可,然而验看一下,也不算多余。”高士廉则道。

他边说,边从道信手中接过漆匣,便欲打开,突然咦地一声,怪道:

“这封条已断,原来有人打开过了……大和尚,莫非你们平常把它当作经书功 课究读背诵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谨遵先师遗训,一字也未曾见过。那匣子是两 年前被另一个施主打开的……”

“这……莫非已然被他掉包了?”高士廉道:

“决计不会,决计不会!那施主乃是女流,出于好奇,将匣打开,刚刚翻开书 本,老衲便已进来,立即劝她将书放回匣中。”僧灿道。

便在此时,室外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叫声:

“老和尚,还我丈夫的命来……”

同时一个尼姑疯疯颠颠地推门进来。

僧灿看那尼姑,满脸悲悯,说道:

“老衲不认得你,又何曾害过你的丈夫?”

那尼姑颇为激动:

“你不认得我?你不认得鲁国公、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虞庆则的妻子赵氏?”

僧灿惊愕道:

“哦……原来你是虞夫人!你又因何如此?”

“你还问我因何如此?两年前我来寺里进香,祈求佛陀保佑我的丈夫不要移情…… 移情那个贱货素蛾……后来你引我到尊客堂,要我多看佛经……”那尼姑道。

“后来老衲出去交代沙弥送茶进来……”僧灿道。

“我看书架里层有个严封的漆匣,心想定然是非同小可的佛经,便即将它打开, 才翻开一面,看了‘偷梁换柱’一条,你就进来了,立即将它收起来……这些你都 忘了?”尼姑道。

“老衲没忘……”僧灿道。

“我以为这是佛祖的开示,回家便一直揣摩‘偷梁换柱’的深意,终于恍然大 悟,便……便叫我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那残人,取我丈夫而代之……岂料这么一来, 竟弄得我家破人亡!”尼姑道。

“阿弥陀佛!老衲当时就告诉你那是害人的书,你怎可当作佛陀的开示?阿弥 陀佛,罪过罪过,可惜可惜……”僧灿道。

便在这时,来了两个公差,他们一言不发便把那尼姑拉走。那尼姑才出门便嚷 道:

“我是虞夫人!你们怎可无礼。”

一个公差应道:

“虞夫人,你是奉旨削发为尼,不可到处乱走。”

僧灿悲戚地合什无言,长孙晟和高士廉相顾一下,那高士廉终于没有打开黑匣 便交还给沙弥道信。二人默然朝僧灿一揖,即告退出去。

离开了“大兴善寺”,长孙晟与高士廉二人信马由缰踏着月色,沿着御街,向 北朝着朱雀门行进。那高士廉既不告别分手,也不言语,时而与长孙晟并辔前行, 时而紧紧地随其马后。

长孙晟好生纳闷:

——夫人历来只道自己是清河王高敬德的独生女儿,从未说过还有什么兄弟, 怎会凭空落下一个高士廉小弟弟?刚才在“大兴善寺”里老和尚怀疑高士廉的身份, 也不见他有什么辩辞,看来这个高士廉定是江湖骗子无疑。那部兵家秘笈乃是出将 入相的窍门,谁见了不垂涎三尺?冒名顶替也不足为奇。只是那僧灿和尚既然已经 揭穿了他的骗局,为何此人还不借故离开,岂非太不知趣了?

过了靖善坊,左手是安业坊,右手是光福坊。安业坊有两座尼寺,一名资善, 一名济度。时逢晚课,女尼诵经声与暮鼓声交作。本是安祥平和的声乐,在长孙晟 听来却是怦然心动,眼前忽又重现适才虞庆则夫人被两公差架走的情景。两年前, 那虞夫人在大兴善寺仅仅看了一句兵家秘笈,竟然弄得家破人亡。她的丈夫虞庆则 死于非命固不必说,她自身竟也落得半疯半傻。资善尼寺乃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兰陵 公主舍宅而立的,如今仍在皇家的羽翼之下,那虞夫人大有可能便在此寺中奉旨出 家。就在此时,左前方丰乐坊中又传来暮鼓之声,丰乐坊也有两座尼寺,一日法界, 是独孤皇后为令晖尼姑修建的;一名胜光,是四皇子蜀王杨秀立的。这两座尼寺皇 家控制更严,如果虞夫人是在这里出家,今晚恐怕就没有机会闯入大兴善寺了。

这时,右手光福坊的圣经寺,安仁坊的荐福寺,乃至京师的一百二十多座寺院, 暮鼓齐鸣,动天震地。长孙晟茫然而惊,悚然而恐,似乎胸中也有无数暮鼓敲动。 恍榴间,他产生了一个错觉:整个帝京变成了一座大寺院!

迎面是开化坊、殖业坊。开化坊是晋王杨广的府第,楼阁灯火尚明;殖业坊是 蜀王杨秀的府第,灯暗人静,因为杨秀在四川任职,当西南道行台尚书令。再往前 便是光禄坊和兴道坊,那是杨素、高颎的府第,御街到此便是尽头,迎面便是皇城 的南大门——朱雀门。

到这里正是分道扬镳的时候,然而高士廉还是紧跟马后,毫无分手的意思。随 着马蹄声,长孙晟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但终是一言不发,似乎两个人是在暗中比 赛沉默的能耐。在朱雀门外,他们拐路东向,沿着皇城的南墙,又过了务本坊,崇 仁坊便在眼前。长孙晟的府第便在崇仁坊,城西的漕渠与城东的龙首渠于此交汇。 过了一道石板桥,就到了府门口。骠骑府没有楼阁,一律的平房;因为地处皇城的 东南角,与宫中的太庙只有一墙之隔,若是把府第建得太高,不仅有俯视太庙之势, 兼有窥测皇城内秘之嫌,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兽环未敲,大门隆隆地打开了。迎面立着长孙夫人,她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女娃 娃,女娃娃手里正把弄一粒宝石……猫儿眼,猫儿眼是他今日宫中大射赢来的彩物 之一。女娃娃圆睁双眼,那双眼便如她手中的猫儿眼,忽闪忽闪地发光。娃娃的稚 脸现出了梨窝,绽开了微笑,喊“爸爸,爸爸”声音又甜又嫩,说着便俯身向前。 长孙晟伸手抱了过来,欢容满面。夫人立在一旁,似笑非笑。近来她总是抱着女儿 出门相迎。她知道丈夫见到宝贝女儿总是喜笑颜开。一个家庭的温馨、和谐,实在 唯有贤德、聪慧的主妇才能酿造出来。

掌灯的家院在前领路,越过三进,才来到客厅。长孙夫人高氏抱着女儿回房。 家院点燃了厅上的大红烛,便即退下;继而有书僮送茶上来。长孙晟伸了伸手,请 客人喝茶。他仍然无有言语,既不好开口称“内弟”,也不宜泛泛呼之,只好哑巴 般比比手势。

忽然房中的女娃娃大哭起来,接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幼儿急奔出来,躲在长孙晟 的身后。高氏口喊“无忌!无忌!”抱着女儿追了出来。无忌是长孙晟的小儿子, 他显然很慌张。

长孙晟抚摸他的小脑袋瓜,蔼然问道:

“怎么啦?”

“哥哥坏!他抢走了我的宝贝……”小女娃连说带哭,同时从母亲的怀中挣脱 下地,朝小无忌走了过来,伸开手,说:“还!还……”

长孙晟脸容一肃,说道:

“你怎么好抢小妹妹的东西?”

小无忌扁扁嘴,哭了起来:

“我……我不是抢!我拿爸爸妈妈的东西……怎能算抢!”

“是,爸说错了,你不是抢,不过,你还是还给妹妹……”

小无忌嚷道:

“不!我不是抢的,为何要还?”

长孙晟又哄道:

“好……那你让给妹妹。”

小无忌神情紧张,连说:

“不,我不……”

小女娃却说:

“我要!我要……”

长孙晟与夫人相顾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高士廉却开了腔:

“就是为了小娃娃刚才手里的那一颗猫儿眼吗?”

他刚才随长孙晟一进大门,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小女娃手中的猫儿眼。

“是猫儿眼。”长孙晟道。

“是祖传之宝吗?”高士廉问。

“不。”长孙晟摇摇头:“是今日大射中我赢来的彩物。听说今天所有的彩物 都是从虞庆则家中没收的,所以,这猫儿眼的原主也可以说是虞庆则……”

“此事叫人好生纳闷,”长孙夫人忽然插嘴:“这颗猫儿眼与我家的那颗竟然 一模一样,你一拿回来,我一下子看呆了……当年父亲让我把玩的那颗便是这样子。 父亲曾说,我家本来有两颗,祖父蒙难的那天,财产全部没公,收归国库,连房屋 也勒令改为庄严寺。其时父亲他才七岁,一个多月后,他跑到寺中捉迷藏,无意中 拣回了一颗猫儿眼。二十年后,他拿了出来,让我把玩,可过些日子父亲又把它收 了起来,道是此物乃祖父唯一的遗产,丢了对不起祖父……”

长孙晟轻轻地掰开无忌的小手,取出了猫儿眼,仔细端详了一阵,幽幽说道:

“当年我同虞庆则出使突厥,沙钵略可汗赠送给虞庆则的便是这颗猫儿眼,那 可汗还说这宝贝本是北齐朝廷送去的贡品。”

高氏颇为感动地说:

“如此看来,这一颗乃是祖父被抄家时收入北齐国库的那一颗了!”

长孙晟感叹地道:

“看来不差。那时北朝分裂成周、齐两国,争相讨好北方的突厥人。齐帝将这 猫儿眼进贡给突厥,周帝则派我送千金公主给可汗为妻,此等事情在当时实在不足 为奇。奇的倒是这猫儿眼的经历:由你家没入齐宫国库,又由齐帝献给突厥汗庭, 再由沙钵略可汗送给虞庆则,复又由虞家再转入夫人手中,如此绕了一大圈,终于 物归原主,实是叫人拍案称奇!”

说到这里,长孙晟便把猫儿眼放进了早已依偎怀中的小女儿手中。

小无忌的反应极快,一伸手又把那猫儿眼抢去了,那女娃娃强烈抗议道:

“我要!我要……”

这时,高士廉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那女娃娃的掌心,微笑道:

“给你!”

女娃娃的泪眼立时变成了笑眼!

长孙晟夫妇一时却呆了:

——在女娃娃掌心闪烁的分明又是一颗猫儿眼!而且同原先的那一颗一模一样, 一点不差!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士廉站了起来,长揖道:

“夜深了,我告辞了!”

长孙晟夫妇又是一怔:此人把价值连城的猫儿眼随意放在这里,没任何交代, 便这么走了?长孙晟连忙从女儿手中取过猫儿眼,同时说道:

“且慢,这猫儿眼……”

“这猫儿眼算是我给小娃娃的见面礼。”高土廉摇手道。

“那怎么成?”高氏急道。

高士廉微微一笑道:

“那又怎么不成?这一颗才真正是你从小把玩过的猫儿眼,今日也算是物归原 主,来龙去脉,明日再谈吧!”

高士廉又是一揖,再次告退,长孙晟只好送客出门。

长孙晟送客回来说:

“他声称是你的弟弟,你历来都说是独生女,无兄无弟……如今此人又将价值 连城的猫儿眼放在咱家,那是为了什么?是想钓那一部非同小可的兵书吗?”

“什么非同小可的兵书?”

长孙夫人莫名奇妙。于是,长孙晟便将他两人今晚到大兴善寺,向僧灿和尚索 取兵书的经过细述了一遍,最后又品评道:

“我看此人若非胆大妄为的骗子,便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父亲当年在外头 不会有私生子吧?”

长孙夫人摇摇头说:

“那是决计不会!不过,父亲当年被周武帝俘获之后,杳无音讯,家里都以为 是以身殉国,母亲伤心成疾,含恨而逝……莫非他老人家还健在?甚至早已另建新 家……唉!这颗猫儿眼确实是我家之物,从此人身上莫非可望查出父亲被俘后的线 索?”

长孙晟夫妇各抱一个孩子转入寝室。孩子们很快就安然入睡。长孙晟夫妇则围 绕高士廉及猫儿眼的事编排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故事,然后又一一将它们推翻。

突然,女娃娃梦呓起来:

“不……不……别抢我的宝贝……”

接着,便大哭起来,神态极其伤心,这情形是历来没有的。

几案上两颗猫儿眼在烛下闪闪发光,活似小孩的一双眼睛,试图窥探人间的奥 秘。

女娃娃仍是哭个不停,夫人起身从几案上拿了一颗猫儿眼放在女儿掌心中,呵 护道:

“乖乖别哭,宝贝就在你的手中,别哭……”

这一手果然很灵,娃儿不哭了。

第二天高士廉来得甚早,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可以看出昨晚他也没有睡好。

长孙晟夫妇仍在客厅接待他,期待他能说明身世的来龙去脉。

高士廉默默地喝着茶,泪水终于从腮边缓缓滚落,他以哽咽的声调说道:

“父亲被俘之后,自以为必死无疑;但周武帝念咱世代忠良,不忍相害,授父 亲开府仪同三司,又嫁之以宗室之女,第三年便有了我。同时周武帝又为父亲更名 高劢,其时齐国行将灭亡,国家都完了,还在乎一个人的名字,父亲只好听而任之。 不久,周武帝归了天,大丞相杨坚独揽大权,便以高劢名义派父亲出任光州刺史。 至此,父亲才得方便派人到齐国寻找先母及姊姊的下落。可是连去三拨人马,都是 杳无音讯。直到小弟十八岁的那年,有一天夜半,父亲把我叫醒过来,要我去办两 件大事:一是查清先母及姊姊的下落,二是追索那部兵家秘笈。

“小弟在邺城呆了整整三年时光,天幸不违父命,不仅弄清了先母及姊姊的去 向,还查明了兵书的下落。于是便回到光州向父亲禀明情况。父亲听了大为兴奋, 当即拟了奏章,请求当今皇上准他赴京省亲,奏章由快马连夜送发。那时父亲亲耳 听到快马离城的急骤蹄声,真是心花怒放,告诉我:‘不久,你们姊弟便可相会, 见面时可不许哭鼻子,哈哈哈……’父亲只笑了三声,便即哽住,他摇了摇头,说: ‘不好!快去把使马追回!’

“我追回了使马,父亲才对我说:‘看来你们姊弟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为好。你 的姊夫长孙晟屡建大功,可是功高不赏,足见当今皇上对长孙氏的忌惮。那是什么 缘故?因为长孙氏是北魏皇族。历代王朝最猜忌的便是先朝残余势力死灰复燃,倘 若你们姊弟一相认,这一门亲戚连系魏、齐、周三大皇族的事便会轰动京师,那会 引出什么结果?一家皇族已被猜忌如此,三大皇族连成一气,更是不堪设想!’于 是,父亲决意不与姊姊相认……”

“父亲他……他现在何处”高氏哽咽道。

“要父亲不见姊姊其实是办不到的事。不久,父亲便上疏辞去光州刺史之职, 然后便来京都定居,不知姊姊可曾留意,近年来常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在骠骑府 门外徘徊……”高士廉道。

“他……他就是……”高氏激动万分地说。

“他,自然便是父亲了。只是姊姊很少出门,父亲只见过你三次,但每见一次 回家,他总要说个把月……只是每见一次,他……他身体便衰弱一次,终于一病不 起……”高士廉道。

高氏热泪盈眶,心悬意慌道:

“他……他现今如何?”

“……在他弥留之际,我曾多次请求父亲让姊姊你去看他,可他痴痴地想了许 久,总是摇摇头,接着便不断地流泪……”

高氏已然泣不成声,疑惧万分道:

“他……他……他?”

“父亲最后说:‘我咽气之后,齐国、周国王族之事便不会累及你的姊姊。’ 于是,从怀中取出那颗猫儿眼,又说道:‘以此为凭,你们姊弟便可相认!’说毕 便与世长辞……”

高夫人泪如泉涌,高士廉恸哭出声,长孙晟也泪眼模糊,伤感不已。

五陵原的东南隅,于径渭交汇之处立一新墓。墓门朝东,居高临下,顺着渭河 的流向,似欲展望渭河、黄河滚滚东流的洪流。

墓碑上书曰:

“故齐清河王、周开府仪同三司、大隋上开府高劢敬德公佳域”

去墓不远,有一老农正在弯腰挥锄,翻耕一块菜地。以其饱经沧桑的神态及娴 熟的操作,一看便知他是最道地、最朴质的乡农。

一个华衣公子上前问讯:

“老丈,附近可有一个名唤文中子的高人,他住在何方?”

“你找他作甚?”那老农住锄问道。

“那文中子实非等闲人物,他有一卷手书流行京都,晚生拜读之后,受益不浅; 但尚有几处难以索解,特来求师解惑。”

“公子贵姓?”老农问。

“晚生李百药。”

“能稍等片刻吗?”老农不待答话,又继续挥锄整理菜畦。

那李百药好生不耐,心想文中子在哪里,你只需告诉我一声就行,何必让我一 旁等待?看来这老汉非呆即怪,遇上他算是倒霉!

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华衣公子,稍为踌躇,便即冲着老农问道:

“老丈何不歇歇?你家儿子作何营生,怎可让你上了年纪的人这般操劳?”

“孩儿在家温习功课。”

老农住锄,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慢条斯理答道。

“老父操劳于野,几辈清闲在家……”李百药大笑而后转过身来,忽见新来的 华衣公子不觉一愣,问讯道:“薛兄,原来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姓薛的公子则道:

“李兄弟,你刚才的话应说——老父操劳于野,几辈攻读在家。攻读不见得就 比种地清闲,有何可笑之处?”

“这……”李百药神情一肃:“倒是小弟失言了!不过父作儿读,小弟倒是闻 所未闻,见所未见。”

“父作儿读,我家已经持续七世,也算是家风了。”老农说道。

“这时又有一个白衣少年立于田头,正欲搭腔,却见那老农放下锄头到河边洗 手去了。三个少年转至墓前,等候老农归来。

李百药忽又哈哈大笑,手指墓碑道:

“你们看!你们看……‘齐清河王、周开府仪同三司。大隋上开府高劢……’ 可笑,可笑,着实可笑!”

老农悄然立于背后,忽问:

“有何可笑?”

“历仕三朝便是不忠,不忠却要勒石昭示天下,岂不可笑?”李百药道。

那老丈于墓前一石羊上缓缓坐下,以询问的眼光注视李百药许久,这才开口:

“李百药?令尊可是讳德林字公辅的内史令李大人?”

“你怎么知道?”李百药大为惊讶。

“这恐怕要问李兄自己了……”那姓薛的公子笑道。

“传说李公子自幼多病,因此才名百药,不知是耶不是?”那老丈接着说。

“你……你又如何得知?”李百药更为吃惊。

“自从公子盗走了杨素宠妾之后,已然名动京师,着实是家喻户晓,仁兄这一 出奇制胜的绝招,好不令人叹服!”那白衣少年则道。

李百药红着脸反诘道:

“阁下高姓大名,你这不阴不阳的话又是何意?”

“在下房玄龄,随时听候公子派遣!”白衣少年道。

“近日朝廷考绩,荣称天下第一的,便是他的父亲!”姓薛的公子补充道。

“房孝冲?如今的径阳令,野老的父母官?”老丈道。

“不敢,正是家严。”白衣少年房玄龄道。

“如此看来,当今的一代文宗,内史诗郎,尊讳薛道衡的该是令尊大人了吧?” 老丈望着薛公子道。

“不敢。正是家严。晚生薛收。”薛公子道。

“三位的令尊大人,远在北齐时代便享有盛名,而且都历仕三朝,与清河王高 敬德经历大同小异,若以李公子的‘不忠’相责,不知三位的令尊服是不服?”老 丈又道。

三位公子羞愧无比,一时均低下头来。

老丈则继续说道:

“皇帝像走马灯一样过场,你能忠于谁?可见,无定主不可责人以忠,无定民 不可责人以化;否则,便有失于想道。”

三位公子面面相觑,均以为今日遭遇的绝非普通的乡农。只是李百药心中颇为 不服,觉得这老头子是故意抓住他一言之失,大作文章,心想这清河王高劢一定与 此老有瓜葛,因此才出来为之张目。刚才此老不是言过,他家七代耕读,定然有不 少人当官,而且极其可能是清河王的幕僚,我何不盘问一下,若是确与清河王有瓜 葛,便可羞他一羞!当即问道:

“老丈起先说过,你家七代耕读,族中必定有许多人在北齐、北周以及当朝做 大官的,老丈不妨一一道来,好让晚辈开开眼界!”

老丈摇了摇头说:

“没有,一个也没有。”

李百药故意夸大其惊诧:

“怎么会呢?以老丈七代家学渊源,出将人相何足道哉?怎么连一个都没有出 仕?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老丈微微一笑,脸上布满和善的皱纹,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似乎对李百药 的语意底蕴一目了然,当即缓缓地说道:

“三百年来,人们只致力于一个‘抢’字……”

讲到这里,话又停了下来,因为老丈的身后又来了四个人:三男一女,浑身缟 素。

他们围在高敬德新坟墓碑之前,默默地清理坟地四周的杂草。

李百药等人并没有注意旁边陌生人的出现,他们全被老丈吸引住了。

房玄龄觉得这老丈出语不凡,促道:

“说呀!”

老丈继续说道:

“是的,三百年来,人们只致力于一个‘抢’字,抢江山,抢天下。这期间, 建国数十,称帝一百多人。为此,君臣为敌,父子相图,兄弟互为鱼肉。于是,兵 书成为王公贵族必修之课。举国上下注重的不过一个杀人文化。只要把对手杀了, 把江山夺过来,便是一切;至于如何治国平天下,他们几乎连想都来不及想,便已 然人头落地。每个帝王显赫上天,黯然落地,一如这长河落日。刚才李公子深怪我 家为学七世,竟无一人出仕,其实这缘由一点就明:因为,我们不学杀人,也不愿 帮人杀人,那么谁还需要我们?谁也不需要我们!”

“既然谁也不要你们那套学问,又何必苦苦学习,越学越苦,越学越穷,这不 是自讨苦吃吗?”李百药道。

那老丈望着天边,愣得很久,这才喃喃道:

“是自讨苦吃……不过,抢劫杀戮已历三百多年了,大家杀人恐怕也杀贼了, 杀怕了;若不是杀怕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何以单是京都便有一百二十多座寺院? 需知这寺院全是留给人化解罪孽用的。既然大家厌倦战乱,那么太平就不会太远了。 总会有一个明君出来治国平天下吧!可是,人们熟悉的只是阴谋杀戮,治国平天下 的那一套道理早就忘了,那怎么办呢?”

房玄龄恍然大悟,说:

“因此,就得有人自讨苦吃,把那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代一代往下传!”

“由于这道理极为微妙,若非口传心授、毕生推究,终归难达化境,如果不是 父耕子读,便不能代代相传。”老丈又道。

“其中精奥之处,老丈能否略示一二?”房玄龄问。

“就如平天下,何谓平天下?平,便是和谐。而如何才能使君臣、父子、夫妇、 兄弟、朋友之间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关键只在一个‘恕’字!”老丈道。

“什么是‘恕’?”薛收问道。

“恕者,如心也。如他人之心,为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便是了。所以,恕便是 理解别人。恕道是双向进行的。为人子者,应替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为人弟者, 应替兄弟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上向。而为君父者,必先忘我;忘我,然后能无私, 然后能至公;至公,然后能以天下之心为心。这是下向。乾下坤上,便成泰卦之象。 卜国为泰,便是天下太平的气象了!”老丈道。

“上面的人能为下面的人着想,下面的人能为上面的人着想,此事谈何容易? 当今之世,左右猜忌,上下分裂,恰恰是个否卦!”李百药道。

“兵家之说横流,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人人设陷,个个自危,能不上下阻隔, 左右猜忌,自然是个否卦!然而,否极泰来乃是自然之道,乱到极处,太平就来了!” 老丈道。

这时房玄龄颇为激动,长揖道:

“若非晚生走眼,先生定是文中子无疑。如蒙不弃,愿随先生左右,听候教诲!”

薛收、李百药也长揖道:

“愿随先生左右,听候教诲!”

“令尊均是驰名当世,何必受教于野老?真是自讨苦吃!”老文道。

三人又长揖道:

“我等情愿自讨苦吃!”

文中子熟视三人久之,然后点了点头,缓缓地起身,向田间走去。

此时站在坟地附近整理墓地的那四个人,自然便是长孙晟、长孙夫人高氏、高 士廉、高雅贤了。高氏一见乃父之墓,已然悲痛欲绝、泪如泉涌;长孙晟、高士廉 也陪着垂泪。却也不觉听到了那个老丈的阔论,便强抑着悲痛,听他说道。起初但 想略听几句便办正事,为高敬德扫墓,可是愈听愈是沿文中子的思路疾走远驰,不 能罢休。直到文中子向田间走去,长孙晟这才抬头来端视高士廉,肃然道:

“还要檀公的《三十六计》吗?”

高士廉没正面回答,却朝荷锄回来的文中子迎面上前去,长揖道:

“刚才高士一席话,真使晚生大开眼界!你道兵家著作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 功课,如此有害于世的书,为何至今人们还竞相珍藏?”

文中子瞠目而视,然后顾左右而言:

“兵家著作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我刚才这样说过吗?”

“没有,师尊但说是杀人的文化。”薛收道。

文中子又望了望高士廉道:

“你说得很尖锐,也很尖刻,兵书,在大多数情形下,确实是强盗的经典,豺 狼的功课!三百年的历史不正是如此吗?然而,在保国安民、抗暴止乱中,却不能 不用兵书,杀一人而保万姓,可谓功德无量。因此,还是说它为杀人文化更确当一 些……”

“杀人文化,好像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高士廉道。

“兵者乃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不大加贬损它,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要 用,那就不堪设想!”文中子道。

文中子拾起锄头,终于在薛、李、房三公子的拥簇下踏着夕阳向西走去,在五 陵原上抛下了四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蚊如龙,在地平线上蜿蜒滚动。

高氏轻轻地啜泣着,高士廉与高雅贤立于一旁劝导,长孙晟兀自望着长河落日 出神。

落日是壮丽的,落日是苍凉的,落日是无奈的。

第二节

高颎答应收下上往国王世绩、的千里马,不意竞惹出一场火烧昭玄寺的故事。

这晚,高颎退朝回府,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斋里。他已察觉杨坚对他的冷淡,猜 想,这可能与出师高丽失利有关。但这能怨他吗?如果不是小王爷杨谅急功好利, 逼他提前于酷暑天发兵,会造成这一怪局吗?有好几回他忍不住要向杨坚说明这一 情况,但话到喉咙又强咽下去。

他知道杨坚对小儿子杨谅非常宠爱,揭了汉王的癞疮疤,杨坚定然不悦。再说, 杨广不早就说过了吗?杨坚早知出征高丽的实情,重提此事,岂不有失忠厚之道? 高颎一向以厚重取信杨坚夫妇,怎能一时难忍而失之于轻薄,即便杨坚不明去年出 兵的底细,杨广怎能不予以道破?自从太子杨勇失宠之后,另外四个皇子都望自己 能被立为皇储,除了努力表现自己,便是挖空心思编排竞争对手的不是。杨谅乃杨 广宿敌,征伐高丽中又犯下如此重大的过失,杨广岂肯放过?那是非在乃父杨坚面 前揭露不可!想到这里,高颎渐渐沉着下来,紧张的心情又轻松了许多。

人的心思一往好的方向驰骋,便是暗夜也顿时辉煌起来,眼前即刻显现了许多 善人的面孔。刘晖实在够朋友,便在他出师高丽失利回京的当晚,连夜叩门造访, 告诉他惊人的天象:

——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还教他排解之法,以祈禳厌胜消灾。

接着,法界寺的神尼令晖,也悄然相告荧惑星入太微的消息,复言今年国有大 丧,要他好自为之。之后,真觉大师也来了,说法大同小异。刘晖本为挚友,犯忌 相告还不足为奇;难得的是,真觉、令晖二位乃佛门之大德,历来足不出户,竟然 也犯忌为他破例而来,这却着实令人感佩!于是,他终于决定:

——于今晚祈禳厌胜,请刘晖前来作法消灾。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知道:

——这是儿子高德弘来了。

瞬间,一个二十来岁的白皙青年立于面前。

“都准备好了吗?”高颎问,他指的自然是今晚祈禳厌胜的祭品。

“好了。”高德弘反应迟钝。他是太子杨勇的女婿,要是杨勇能顺利承嗣,他 将是驸马都尉,加上父亲左仆射这一背景,前程不用思虑便是锦上添花;如今,太 子的地位炭发可危,父亲地位也不稳,于惊慌失措之际,他不仅没有应变能力,也 没有思考能力,因为他历来不用思考,也不爱思考。以故,虽然长得又白又胖,漂 亮之极,也愚蠢之极,如今只显出一副傻相而已,回了“好了”之后,竟不知所云, 只是木立于乃父之前。

市楼上传来了阵阵声,歇市了,天透黑了,为何太史令刘晖还没有来?高颎不 禁心族摇荡,他怕刘晖的口不密,走漏了消息,那就消灾不成,反而招祸了!在隋 代,祈禳厌胜是犯法的。去年,朝廷曾又重申:“畜猫鬼、蛊毒、厌魁、野道之家, 投于四裔。”这诏令当时还是高跟他亲手起草的,用意在于打击杨素的妹妹、妹夫 ——独孤陀夫妇,如今,弄不好反而会作法自毙了。

“刘晖为何还不来?”高颎叨念着,他明知儿子高德弘解不开这一疑问,但又 希望儿子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王辅贤也说要来,也没有来。”高德弘微叹道。

“哪个王辅贤?”高颎不免吃了一惊。

“就是那个从新丰来的术上,他是太子特地请来祈禳厌胜的。”

“你怎么把这事告诉他了?这能到处嚷嚷的吗?”高颎发火了。

“儿不敢信口开河,他原先就知道……”

“唉!刘晖果然泄密了!”

“刘晖也没泄密。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的天象,本是王辅贤发现的,是他 告诉了刘晖,刘晖只是进一步证实。爹别担心王辅贤,他自己不是也想替太子祈禳 吗?”

高颎默然。他怎能不担心?这种犯禁的事是知道的人愈多,愈容易出事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刘晖和王辅贤终于出现在眼前。王辅贤头戴介帻,身穿白单 衣,脚着皮履,是隐士的装束。高颎父子连忙出迎,把他们请进书房。

奉茶、寒温过后,高颎忽地肃然起立,避席作揖道:

“吾以德薄,幽冥不佑,天降异兆,诚恐劫数难逃。何期二位不弃老朽,履险 相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第下今日为何说起见外的话来?”刘晖连忙回礼道:“至于天降异兆,经过 祈禳,自然否极泰来,何需过虑!”

王辅贤则道:

“第下乃国家之栋梁,宗庙之柱石,虽毫发之偏差,实维系社稷之安危!因此, 近来官民不安,朝野惊恐,无不为第下忧之……”

“为了何事?”高颎惊异了。

“还不是为了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朝野都见到这一天象?”高颎截断王辅贤的话题。

“正是。”王辅贤郑重其事道:“山人晋京之后,一日于东市酒楼遇一长者, 他与山人谈起天象异常之兆,深为太子和第下二人担忧。当他得知山人应召到东宫, 才算放心。不瞒第下,正是这位长者,首先向山人提到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那 干犯太子的天象,然后又忧心忡忡提到荧惑星犯左执法这不利第下的天象,山人挂 念在心,一回东宫便向章仇太翼说起这件不利第下的天象,不料,章仇太翼对此不 闻不问,作壁上观。后来还是太子想了个办法,叫我将此事转告给刘太史令……”

“那位长者是何模样?”高颎忍不住又打断王辅贤的话。

“他……儒生打扮,”王辅贤回忆道:“四十多岁……”

“四十多岁,何言长者?”刘晖问。

“虽只四十多岁,神态却有长者之凝重,淡淡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笔直的鼻 梁……”

“还有三缕淡红、稀疏的长胡子?”高颎不安而又急切地问。

“第下怎么知道?”王辅贤吃惊起来:“莫……莫……莫非第下也认识他?”

高颎没有答话。他那只一直瞪圆的寻根问底的眼睛忽然闭拢起来,眼前鲜明地 浮现出张衡的形象。他呼吸有点急促,这个晋王杨广的谋士尊容曾多次闯入他的梦 境,使他惊醒过来。

“是他!一点不差!”高颎喃喃地说。

刘晖、王辅贤注意到高颎神色的变化,均莫名其妙。高德弘的心怦怦跳,只觉 一种莫名的恐怖向他袭来。不安的气氛顿时笼罩着恬静的书斋。

一会儿,一个亲信前来禀告:酒席已备。高颎把客人引进一间灯火辉煌的小客 厅,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高颎渐复常态,同客人天南地北地拉扯,但一句也不 提到祈禳的事。这期间,那个亲信又来到高颎身边,咬耳说了几句,高颎忽地站了 起来,抱歉道:

“二位失陪了!德弘,你要好好敬二位长者,多喝几杯!”

“爹,那今夜祈禳厌胜的事……”

高颎仰望屋顶,久久不言,但终于斩钉截铁地说:

“不搞了,咱们听天由命啦!”

说后,头也不回,径往书斋走去。过了一道曲廊,高颎才低声吩咐亲信道:

“把皇甫孝谐带到我的书斋里来!”

皇甫孝谐是王世积的亲信,他从凉州而来,能令高颎中途退席,是不寻常。

王世积在周朝积功拜上开府仪同三司。杨坚任北周丞相,王因平定尉迟迥叛乱, 升为上大将军。杨坚建立隋朝,王又以平陈之功,升位柱国,出任荆州总管。后桂 州李光仕造反,王以行军总管率师镇压,擢为上柱国。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但他高兴之后,很快便发觉上柱国是军人的末路,是死宫,是鬼门关。韩擒虎 不明不白死去,贺若弼无端被罢,王景被诛,虞庆则被杀,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对 王世积敲响了丧钟。术士杨伯丑对上柱国们的不祥预言,便如一道阴影,永远笼罩 着他的心头。

他不甘束手待毙,有一次曾斗胆对高颎言道:

“吾辈均为周之臣子,社稷沧灭,其若之何?”

当时高颎疾言厉色,骂他不该有此念头,使他捏了一把大汗;但事后高颎却没 向杨坚上奏。这意味着什么?王世积事后常常回味高颎这态度所含的真意。是他宽 厚过了头呢?还是同时为他二人留下今后的回旋余地?但有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 是:

——高颎宁可背负皇帝杨坚,冒着包庇叛逆风险,也不肯出卖朋友。

此事转眼又过几年。这期间王世积纵酒自晦,避而不谈时事,更绝口不向高颎 重提旧事。高颎也以一副根本没听过他有越轨言行的神态,若无其事地与他往来。 这状况一直保持到征伐高丽、丧师回朝为止,二人的关系始终是不冷也不热。

征伐高丽的败绩,使他与高颎的处境都恶化了。每日上朝,皇帝杨坚再不以皇 后的姓,尊称高颎为“独孤公”,而是直呼“高仆射”了!这一称呼的变化是意味 深长的,影响所及,是他二人关系的微妙变化。过去一向是“王公”来“高公”去, 如今高颎在私下已率先称他为“王兄”,他也立即回他一个“高兄”,悄悄地热呼 起来了。

紧接着,杨坚任命王世积为凉州总管。这凉州总管颇似功臣的“奈何桥”,韩 擒虎便是穿着凉州总管的官服去“出任阎罗王”的,所以,王世积口称“谢恩”、 “领旨”,却迟迟不肯上任。结果是皇帝杨坚采取了断然措施;派五百精骑护送他 去凉州。这可是甜咸苦辣酸五味俱全了。王世积在凉州任上着实是夜长梦多,皇甫 孝谐这回赴京,是他为了问路而投出去的一块石头。

高颎坐在书斋里犹自惊魂未定。一个人由于不慎,一脚踩空,坠入万丈深渊。 因一偶然机会一手抓住了一条枯藤,沿藤重新攀上悬崖之上。这时,他转过身来, 俯视那令人头晕的深渊,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此时此地,高颎便是这种心情。

他已弄清,那个在东市酒楼上的“长者”就是张衡,张衡的用意现在看来是明 显不过了:装出一副关怀高颎的神态,把荧惑星犯左执法的天象透露给高颎这方的 熟人,让他们去着急、去想办法,去祈禳厌胜,去自蹈法网,然后便在帝前弹劾他, 把他推入万丈深渊。他为祈禳厌胜准备好了一切,算是已经踩入人家设计的陷阱, 若非及时发现,立即抽脚,真是不堪设想!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立马战场之中,已然中伏。四围尽是杨素、杨约、张衡 的伏兵,还有许多蒙面而不知来历的敌人,而在后面押阵指挥的分明便是晋王杨广, 因为高颎是杨广登上太子宝座前必须逾越的一座大山。他是杨勇太子的靠山,是东 宫的城池,自然要首当其冲,本来他这座大山有着坚强的后盾,那便是杨坚、独孤 氏帝后的无比信赖。如今这信赖已作烟云消失,他已不是一座山,不过单枪匹马陷 入重围而已!

果然是单枪匹马陷入重围吗?不,近二十年的宰相,他没有白当。他与许多上 柱国、柱国、大将军的关系岂是寻常!今日王世积亲信的造访便不一般。

一阵轻微的声响把他惊醒过来,亲信带着皇甫孝谐已然立在面前。通过交谈, 高颎发现皇甫孝谐并没有带来任何书信,只是特地为他送来一匹名马,便此,就大 不寻常。

“骏马理当为叱咤风云的英雄所驱使,吾一文吏,留下它岂不误其千里前程?”

高颎思忖了半晌,才说了这模棱两可的话。

皇甫孝谐起身揖道:

“第下太谦了,放眼天下,第下若非英雄,那又有谁堪称英雄?卑职奉王总管 之命,这次带了三匹骏马进京,一名拳毛囗,一名白蹄乌,一名什伐赤,都是千里 名驹。白蹄乌已送左卫大将军元宇,拳毛囗已送右卫大将军元胄,承蒙二位大将军 赏脸,均已收下。剩下这匹什伐赤,乃是千里马中的上品,第下如能笑纳,我家总 管将感无尚荣光!”

高颎“哟”地一声,便即无言,回答之含糊当是平生之少有,因为他今日遇到 的也是平生极具风险的事。隋朝为了防止中央官员与地方诸侯勾结图谋不轨,严禁 他们互相送礼。曾有一官仆收受一根马鞭,便遭杨坚亲手打死于金殿之上。今要高 颎收下的却是一匹马,而且还是千里快马,同时收礼的还有掌握禁兵的左右卫大将 军,这意味着什么?这简直近似串通谋反了!

老成持重的高颎思虑了半天,才不置可否地以“哟”厮混,继即交代自家的亲 信送客安歇。

皇甫孝谐走后,高颎松垮地靠在坐床上,他太紧张了,得放松一下。然而身子 一靠下去思绪更是纷至沓来。过去王世积只同他一人暗示发难起事,如今是涉及到 四个人的范围,若是收下什伐赤,他们四个人就算定下了无形的攻守同盟契约,三 匹千里马便算是勾勒出一幅共同起事的蓝图。一旦时机成熟,元宇、元胄即可率领 禁军迫宫,如果再加上东宫的卫队,政变似乎十拿九稳,将不会遇到什么顽强的抵 抗,就可以把皇帝杨坚废掉,让他当有名无实的太上皇,由太子杨勇登皇帝位,那 时就可以用新皇帝的名义向全国号召。此时,高颎自己若是带兵出征,就可与王世 积同时挥师入朝来个里应外合,要是杨广、杨素恰好在帝京,正好一网打尽,即便 他们拥兵在扬州,最下也可造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问题倒在于自家内部:

——元宇、元胄是否有起事的决心?收下千里马毕竟与答应起事还是两回事。 而起事的决心则在于他们究竟对禁军有多大控制能力。要使禁军听从指挥,需要做 细致的工作,东宫的卫队大体也是如此,总之,这得有充分的时间。然而,时间一 长,难免夜长梦多,万一有人泄密,那便不堪设想……

“爹,客人走了!”

这是高德弘的声音,但却把高颎吓了一跳,如同谋反当场被人捉获。他镇静了 一下,这才明白儿子所指的客人乃是刘晖和王辅贤,便点点头挥手让儿子出去。

三匹千里马所描绘的蓝图,大体上也可能是王世积处心积虑的谋划,周到也算 周到,可风险仍然极大,非万不得已,他高颎是不愿铤而走险的。

这天晚上,他又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是举棋不定。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来,发现高德弘早已立在床前。高颎忽然想起:

——千里马接受与否,实与太子以及我高颎安危息息相关;而我和太子的命运 都将直接影响儿子高德弘,此事终是不宜对儿子保密。

于是,高颎便将皇甫孝谐的来意对儿子说了。

高德弘听完问道:

“爹,昨晚的祈禳厌胜因何突然取消了?”

“那是晋王杨广设下的陷阱。”高颎道。

“那千里马收是不收?”高德弘又问。

“难定,实在难定。”高颎道。

高德弘略为思忖,便道:

“晋王已经公然向我们挑战了,若是谢绝了王世积,实际上连元宇、元胄都得 罪了。如此,我们便陷入孤军陷阵的绝境,只能听任人家的宰割了!”

高颎不禁一震,但仍是摇头道:

“你可知收下千里马的后果?”

“最坏也不过背水一战,总比任人宰割好。”高德弘道。

高颎想不到今日儿子的思路竟是如此明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觉又凝视着 儿子许久,忽生陌生之感,终于点了点头说:

“好,把千里马收下!”

“打草惊蛇!”

晋王杨广气乎乎地骂了一声,烦躁地走来走去。他怎能不发火?晋王府与相府 乃是比邻,昨晚,他、杨素和张衡三人登上“仁孝阁”,瞭望相府的后园,一心只 待祈禳厌胜的场面出现,好在第二天早朝时弹劾高颎一章;可是,相府的后国始终 静悄悄,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刘晖、王辅贤也悄然离开了相府。

他们三人聚在三楼的窗口,不敢点灯,不敢走动,不敢说话,像是小偷一般侦 伺相府的动静,任凭饥饿的蚊子围攻,等待了一夜,竟然一元所获!今日早朝,高 颎反而把荧惑星犯左执法因而不利于左仆射的天象奏明圣上,还道他决意听天由命, 决不搞祈禳厌胜的非法活动,皇上因而备加称赞。真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广越想越火,便冲着谋士张衡吼道:

“打草惊蛇!你明白吗?你那粗浅的招数,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

“建平……”一直沉默的杨素也盯住张衡数落道:“你这一招,老夫实在不敢 恭维,不仅是打草惊蛇,而且把我们的目标全然暴露了!本来,我们的最大优势在 于他处明处,我在暗中;如今,你把我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张衡仍然沉默着。这不是片刻的沉默,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以致杨广不能不感 到惊异了。

“你怎么不讲话了?”杨广疑惑地望着张衡那莫测高深的脸。

“张建平……”杨素也追索地望着张衡。

“我的计策本是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杨广吼道:“那你是存心坏我大事?”

“你先前说是上屋抽梯。”杨素道。

张衡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但终于微笑道:

“殿下如此震怒,那就证明下官的计策没错。”

“什么?!”杨广、杨素同时嚷道。

张衡徐徐说道:

“想那高颎,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如此,他又怎能辅佐当今皇上潜移周鼎, 建立隋王朝?如今,我们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岂非班门弄斧?便是被他看穿,也 不必大惊小怪。殿下睿智聪明天下少有,越公老谋深算人间无匹,如今二位竟然都 没有识破下官的机关,那下官就可以指望瞒过高颎!”

“你……”杨广略为缓和道:“你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不才前日所施的计策有阴阳两面。”张衡得意道:“阳为上屋抽梯,如果高 颎照我透露的天象示警消息去祈禳厌胜,我们就弹劾他厌魅之罪,令其作法自毙; 倘若高颎识破此计,必然急急如脱网之鱼,不仅发现晋王殿下。越公兄弟、汉王殿 下等要置他死地,也将想到圣上和二圣为何对他怀疑重重,更要想到太子勇地位岌 岌可危,还要想到天象对他极为不利……试问,对此高颎能不胆战心惊?便这一惊, 他就坠入我的打草惊蛇之计,这就是‘阴’的一面。有道是慌不择路,说他是脱网 之鱼也好,说他是惊蛇也好,都要急于寻找出路。然而,哪里才是他的出路?靠天, 天象示警;靠地,遍地都是陷阱;靠皇上,皇上怀疑他;靠皇后,皇后唾弃他;靠 太子,太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高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我们把他 惊醒过来,就是要计让他看清自己的处境,逼他铤而走险!孙子曰:‘围兵必缺’, 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开一条最危险的路叫他去送死。高颎不也曾经让出这样的一条路 叫尉迟迥去走吗?嘿!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他自己今日也要步尉迟迥的后尘。”

“可是高颎是条老狐狸,”杨素道:“他肯铤而走险?”

“请越公放心,”张衡又是一笑:“在下已经买通了两位沙门大德,让他们先 后拜谒高颎,向高颎透露起事的有利契机。”

“你们的意思是逼他反叛?”杨广惊愕地问。

“他不走这条路,还能走别的路吗?”张衡又得意地一笑,但立即又萧然道: “当务之急,是要在高颎这条必由之路的两侧设伏。这就要请越公向大理少卿物约 兄弟密授机宜,叫他务必细察高颎同各路诸侯的往来,尤其是同那些手握重兵者的 往来。”

“越公!”杨广见杨素傻傻地发愣,便提醒道:“你听见了没有?你在想什么?”

“哦……”杨素回过神来:“我在想江南的事。殿下可曾记得?开皇九年,我 们攻下金陵的第三天,庆功宴上有一道烤羊的名菜,那可是南朝宫廷厨师的大手笔! 你们可知道烤羊这道名菜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先把活羊绑在柱上,然后在旁边烤起 炭炉,把活羊烘烤得口渴难当,这才把酱油、参汤等佐料端到羊的面前让它喝下去, 第二天才把羊宰了,炮制出烤羊名菜。当年高颎对这道名菜赞不绝口,想不到今天 他自己也变成了烤羊……建平,你也是一个名厨师啊……嗯,你刚才似乎是对我说…… 说什么呀?”

杨广望着木然无语的张衡,恍惚间,但见张衡浑身血迹斑斑,双手鲜血淋漓, 竟与屠夫无异!他浑身寒栗,定一定神,这才对杨素言道:

“建平的意思,是要你转告杨约兄弟,留意高颎与各路诸侯的往来……”

“抓住他们图谋不轨的证据?”杨素道。

“正是。”张衡道:“另外,太子的东宫卫队太强了,万一将来同高颎里应外 合,岂不弄假成真?这是可能的,务必解决,要把其中精壮的卫士都抽调出来,用 以充实皇上的禁卫。此事也要劳驾越公面奏皇上。”

“就怕高颎反对……”杨广道。

“正要他反对!”张衡笑道:“他一反对,皇上会怎么想?嗯……如今天下太 平,东宫要庞大精强的卫队作甚?莫非太子想通宫,想逼我退位好提前当皇帝,庞 大精强的卫队只有逼宫一途才有用处,你高颎反对抽调卫队用心何在?你是太子勇 的亲家,莫非已然与太子勾结在一起,要不利于朕?嘿嘿!高颎愈是反对,皇上便 愈加疑心,那就愈要调走东宫的精兵!”

杨广同杨素交换一下眼色。均觉张衡的神机妙算是莫测高深,佩服之余却不能 不生忌惮之心。

在大理寺的阁楼上。

杨约坐在座床上,面对案上的一堆卷宗,思索着。

自从张衡交代他留神高颎与各路诸侯往来之后,他对新近送来的疏表状辞都要 亲自一一过目;然而收效甚微,几乎连蛛丝马迹都见不到。他迟疑了一阵,再次把 案卷底下的一卷状词抽了出来。这是他第三回向这状词伸手了。他已经很仔细地把 它看过两遍,每次阅毕总是很小心地把它压在案卷的最底层。他有个习惯:凡是最 紧要的文件,一向都压在最底层,这样才万无一失;然而,这份状词分明无足轻重, 何以每次都将它压在卷底,这是连杨约本人也莫名其妙了!

也许,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第三次向它伸手,并且将它展了开来。

这回他几乎是对状词逐字进行推敲。看了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紧锁双眉, 努力思索着。忽又站了起来,离开座床,走向朱富,把窗帘收拢,推开雕花的窗扉, 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立着不动,凝望天际一朵飘浮的白云,它正缓缓地向 中天的白日进逼。

案上的状词是昨日昭玄寺送来的。昭玄寺乃是皇家掌管宗教的衙署。隋朝先前 本无此“寺”,因杨坚晚年笃信佛道,所以沿袭了北朝旧制,增设了此“寺”。案 上状告的是凉州总管、上柱国王世积的部下纵火焚烧石洞寺的罪行。

案情是这样的——

本月上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牵了三匹骏马到石洞寺避雨。寺主持慧觉劝他把 马系在门外走廊的柱子上,但那军官置若罔闻,径自牵马人寺,系在大雄宝殿之中, 然后自己便历阶穿殿,到处观光去了。慧觉看到这一情形,心中暗急:

——要是这畜牲不知好歹,在殿上撒尿拉屎,岂不污了佛门圣地?

正担心着,忽然一匹花马撒了一大泡尿;好像有约在先,另一赤马也拉屎了, 并且是拉稀!慧觉惊呼“阿弥陀佛”!立即手忙脚乱地把三匹马牵到门外廊柱上系 好。

不一会,那军官转回大雄宝殿,不见三匹骏马,吃了一惊,他想了一想,便朝 寺门外大步流星地走去。这时,几个和尚正同慧党议论马污宝殿的事,不料那军官 已然迎面走来。这时外面风雨交加,零零星星的雨点正不知分寸地飘落在屋檐下三 匹骏马身上。那军官不觉怒火中烧,指着最近的一个和尚大骂道:

“入娘贼,野秃驴!你敢糟蹋俺家的千里马!”

说着便狠狠地摔去一巴掌。那和尚一个踉跄努力稳住身体,手往脸上一抹,巴 掌上全然是血。

“壮士贵姓?如何这等莽撞……”那和尚虽是受辱,责词仍是颇为平和。

那军官则气呼呼道: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俺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皇甫孝谐,打你一巴 掌便犯了王法啦?”

这时慧觉迎上前道:

“壮士有话慢慢讲,怎可动手打人。”

皇甫孝谐两眼圆瞪慧觉:

“打便打了,又怎么样?俺这三匹都是千里马,淋坏了你赔得起?就是宰了全 寺野秃驴,也顶不了账!”

“千里马固然贵重,但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难道人还不如马?万物之贵,以 佛为尊,你污了佛门,就不怕报应?”慧觉道:

皇甫孝谐瞟一眼被雨飘溅的名马,忽又敛眉双竖,大骂道:

“人有三等十二号,像你们就不是人,是驴!是一群秃驴!怎能同千里马相比? 佛尊又算个啥?要是能报应,前朝诛沙门,毁佛像,焚佛经,又有谁遭了报应?”

“阿弥陀佛!你这样非进阿鼻地狱不可!”慧党合掌道。

这一骂,皇甫孝谐立时狂怒起来,便望慧觉的面门一拳打去;慧觉一闪,拳头 落在肩上,便连忙负痛逃走。其他三个和尚夺路逃命。皇甫孝谐打得性起,穷追不 舍,逢人便打。最后追到厨房,见灶门口吐火焰,便不假思索捡起一根着火的木柴, 走到殿中,点着了帷幔。瞬间,浓烟绦绕,烈焰张天,整座石洞寺没入火海之中。 这时,雨过天晴,皇甫孝谐早已骑上骏马,赶着另外两匹千里名驹,扬长而去。

这便是案情始末。

慧觉乃是名僧慧远的师弟,声名显著,便是朝廷昭玄寺的官员也久闻其名,所 以一状投出,直接通天,很快便转到大理寺杨约的手中。

原先,杨约细看状词,单只看皇甫孝谐纵火烧寺的罪行,以为是常见刑事案件, 无足轻重;待他看了第三遍,这才留意到“千里马”三字。千里马一匹难求,一个 人一时竟有三匹千里马,实是非同小可!皇甫孝谐自然不可能有三匹千里马,定然 是凉州总管王世积的了!那么,王世积叫他的亲信牵三匹千里马作甚?这可是大有 文章了!

若是牵赴凉州自当别论,要是送到京都来便是大案一桩了!王世积向来与高颎、 元宇、元胄等人关系极不寻常,会不会以千里马相赠呢?这可是情近叛逆的大事, 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想到这里,杨约精神亢奋,激动得难以自己。这可是将高颎一帮人一网打尽的 良机;高颎一倒台,杨勇自是不堪一击,晋王杨广便可顺风扬帆,直取太子宝座! 到那时,嘿嘿……杨约得意非常,不觉便笑出声来。然而,一转念却又有点泄气:

——倘若皇甫孝谐千里马是牵往凉州,那可什么把柄也没法抓到!这……看来 关键在于皇甫孝谐离开石洞寺后究竟是南奔还是北走!南奔,很可能是赴京送礼; 北走便不必细查。最好是先到昭玄寺查问一下,投状的和尚是否还在京都?要是还 在,一问便清楚了。

杨约决定亲自往昭玄寺一行。

昭玄寺虽是朝廷的衙门,却不设在皇城内,而是附在大兴善寺之中。杨约离开 了大理寺,出了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正欲直奔大兴善寺,忽见一人悠哉游哉地在 门外徘徊,他并非旁人,正是皇甫孝谐!杨约曾多次出入王世积的府中,自然认得 王的亲信。隋朝,三品以上的大臣均配有“亲信”官员,上柱国的亲信是六品官, 相当于下郡太守,这等要员,杨约怎不认得?他定睛细看,确是皇甫孝谐,激动得 血脉贲张,连忙对守门的卫士发令:

“快逮住那个家伙!他是纵火犯!”

话声一落,四个卫士径直向皇甫孝谐奔去,口里喊道:

“抓纵火犯!抓纵火犯!”

皇甫孝谐对京都十分熟悉,他一听喊“抓纵火犯”,便意识是冲着他而来的。 但在皇城门口一跑,便会陷入重围。他沉着地按正常步伐走了十来步,到了朱雀街 旁的一道巷口,这才拔腿狂奔。

“抓纵火犯!”

四个卫士声色俱厉地呼喝着,但却立刻停在那儿不再往前追捕,着实古怪得很。 但怪是不怪,因为卫士的职责是守皇门,并非捕盗,他们离开岗位,跑了许多步, 已是给杨约极大的面子,否则,他们本可以寸步不移的。卫士们回到朱雀门,杨约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睁睁看罪犯漏网而去。

然而,杨约并不犯愁:

——皇甫孝谐虽没抓到,但问题却弄清了。罪犯人在长安,距纵火时间不逾十 日,以行程核算,三匹千里马是牵到京都来的。

他可以断定:

——皇甫孝谐在石沿寺放的那一把火,必然会延烧到京都大人物的身上。只要 抓到案犯,什么问题都可以弄清。抓到案犯并不难,皇甫孝谐必然要跑回凉州,寻 求上柱国王世积的保护。

下午,杨约交代大理寺丞发追捕文书去凉州,然后便出了皇城去昭玄寺。他与 昭玄寺的大统,共同磋商保护佛教及道教的事宜,并示意昭玄寺大统,可根据石洞 寺纵火案上疏朝廷,奏请圣上降诏,把毁坏佛像和天尊像的行为定为不道的大罪, 以儆效尤。大统对杨约的建议甚为感激,表示要立即照办,并再三恭维他如此关心 佛教,来日一定会上天堂;杨约于回家的路上则想:

——这样把案情扩大开来,定然会有更多的人下地狱。

过了三天,杨坚果然降下圣旨:

——凡损毁佛及天尊、岳神、海神像者,一律以不道论罪!

追捕文书未到凉州,王世积就先派骑卫把皇甫孝谐押送京都大理寺待罪,这实 在出乎杨约的意料之外。然而,审讯很不如意。皇甫孝谐只承认火烧石洞寺的事, 至于三匹千里马的去向,是否赠送人,送给谁,这些最重要的问题,他却始终不吐 实情。动了大刑,不说;出示“一律以不道论罪”的诏书还是不说。尽管杨约挖空 心思地诱供,皇甫孝谐只是嘿嘿冷笑。杨约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决心依旨判他死 刑。

当晚,杨约来到了晋王府。

杨广指示道:

“不能杀,还是边远充军好。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日长月久的折磨比大 刑管用。应当为他挑选一个最苦的地方!”

“桂州如何?”杨约道。

“好!那地方不仅很苦,而且总管令狐熙笃信佛教,最恨亵读佛祖的人!”杨 广道。 “那就把皇甫孝谐发配去桂州吧!”杨约道。

第三节

杨坚始终将自己窃比秦王,他的眼光总是投注在边陲,必欲扫清六合才称心如 意。然而,去年漠北及高丽的大败却大丢其脸,此事如不立即报复,怎能咽下这一 口气?更何况都蓝和达头两个东西突厥可汗连兵。尚有长驱直入越过黄河之势,为 了塞北的安宁,也必须用兵。于是,杨坚一道令下,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奔赴漠北。

杨素兵出灵州,为西路军;高颎兵出朔州,为中路军;史万岁兵出幽州,为东 路军。在京都斗得难解难分的高颎、杨素,只得分赴边疆各显身手。至于革职为民 的史万岁何时重新起用,恐怕只有杨坚才心中有数。

这回全线出动,三路都旗开得胜,捷报频频。朔州道行军总管高颎这一路,已 然收复了阴山南麓的大草原,此地原是突利可汗的大本营,这对空头可汗突利的重 振旗鼓是太重要了。

作为持节护突厥的长孙晟,这回没有作战的任务,他的职责是帮助突利,如今 号称“启民可汗”,帮他招回亡失的部众,使之重建家园。

长孙晟一行五人,立马怅望莽莽的大草原,入目尽是凄惨的景象。那些窜伏草 莽的突利部众,见到来者是大隋的长孙大使,便陆续走了出来。他们大都形容憔悴, 饥疲不堪,连诉苦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以呆涩的眼光望着长孙晟,缓缓地向他靠 拢。

不久,突利也来了。他的随行的数百名部众和附离,已经押来了蚁群般的骆驼 运输队,上头装满了隋廷拨给的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还有大量的征衣、兵器等 军用品。躲在荒野里的突厥人望见突利的狼头大纛和红棕马,纷纷探出头来,仿佛 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拥上来,没有欢呼,也没有言语,他们实在 太累了!当他们看到驼峰上装着无数的日用品,眼中才闪出一点欢乐的火花,这火 花出现在苦涩人的脸上,实在是不可思议。慢慢地,大家才突利长、突利短地同自 己的可汗搭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被隋廷更名为“启民可汗”。

没几日,启民可汗的狼头大纛下已经汇集了六七万突厥人,男女老少都有。为 了安排这些新附的衣食住行,并把他们重新武装起来,长孙晟和启民可汗忙得不可 开交。

长孙晟一行继续北上,来到了族蠡山,这儿,高颎的先锋、柱国李广达与都蓝 可汗血战了七日。鏖战留下的痕迹是惨烈的。无数的残骸与灌木杂草交织。尸体死 状万千,断头的、折臂的、截腰的、扑地啃着的、仰天欲呼的、抽搐成团的、挺直 僵仆的……应有尽有。死人不论,伤残的战马也令人惨不忍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 匹完好幸存的马,它们在草原上逡巡着,对嫩草无动于衷,它们要寻找自己失去的 主人。然而,主人是永远找不到了,于是,便昂起头来长鸣着,似呼唤,似倾诉, 凄凉得紧。

又有无数的突厥人投到启民可汗的麾下。他们大都是去年被都蓝可汗俘去的人, 这次趁都蓝与隋军混战之机逃亡的。至此,启民可汗已招回了二十多万先前的部队, 恢复了原来部落的规模。

长孙晟、启民可汗追随隋军的足迹,来到了乞伏泊。先头李广达的部队在族蠡 山击败都蓝之后,便循迹追袭到这儿。正当李广达与都蓝可汗窿战正酣之际,高颎 的后续部众又再赶来。结果,又一次大破都蓝。杀伤无数,活捉千余,掳获杂畜骏 马数万。先前被都蓝俘去的启民部众又有许多逃回。为了安置部众,重新武装他们, 启民可汗和长孙晟又忙了一阵。

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倒也罢了,面对眼前数万匹的骏马,高颎实是惊喜难按,激 动异常。眼望着草原上如波浪起伏的马群,他似乎看到万马奔腾人长安的壮观场面, 那马背上呼啸的战刀与壮士的怒喝交织一片,声声入耳。他突生异想:倘若能从京 师再调来数万步卒,用数个月时光把他们调教成骑兵,那么,他所拥有的兵力将凭 空增加数倍,那将是无坚不摧……于是,他立即找来李广达,两人密商了半天,最 后决定遣人返京,向杨坚请求增兵,道是如此便可长驱直入,扫清漠北!

高颎屯兵乞伏泊,休整待命。

这一日,高颎宴请长孙晟,陪坐的还有柱国大将军李广达。他便是开皇三年与 李充一起在白道州奇袭沙钵略的李彻,李初是其名,广达是其字。李妻宇文氏是北 周皇族仅存的女性,李在北周时颇受重用,青年时便被拜为车骑大将军,由于他生 性深沉严谨,言行无失,到了隋朝又晋升了一级,为柱国大将军。他本总管晋王府 军事,按理当是晋王杨广的心腹,然而,这回出征漠北竞与高颎一拍即合,人间的 机缘实有难以言喻之处。

席间,主客自然谈到遣使入京请求增兵的事。李广达忽然担心道:

“国中屯兵无几,诚恐圣上不允增兵。”

“我也有同感。”高颎沉思道:“精兵已然全数出塞,国中空虚,万一有人乘 机起事,帝京岂不岌岌可危?”

长孙晟听了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心想:

——在离京的前夕,蜀王杨秀夫妇忽然深夜相访,问我借阅家藏的孤本兵书, 尽管我说明家中绝没藏下什么孤本兵书,蜀王夫妇硬是不信,其求阅的急切神情似 乎便要急用的样子……

那时他便想道:

——莫非蜀王想要政变?

如今高颎于席上提起“有人乘机起事”,他自然便联想到蜀王昔日的举动,不 觉问道:

“第下何出此言?莫非有所风闻?”

“风闻却是没有。”高颎迟疑了一下又说:“韩擒虎之死,贺若弼之黜,王景、 虞庆则之诛……只怕留有后患。老夫并非对这几家后代的忠心有所怀疑,但物伤其 类,难免有代抱不平的人……”

高颎言下之意本在激起长孙晟的义愤,试图拉拢;哪知长孙晟心存“蜀王起事” 的顾虑,全然会错了高颎的本意,反而以为高颎是在刺探他的政治态度,因而,出 于防卫的需要,便慨然道:

“倘若果有莽夫起事,井侥幸夺下京师,又怎能挡住各路勤王之师?”

“将军之言但执一端,须知帝京一旦陷落,势必急转直下。他可挟天子以令诸 侯,还可以将各路诸侯的眷属当作人质,谁敢举兵相向,都有灭族之灾,只怕到时 不免供若寒蝉了!”李广达道。

而长孙晟则越说越慷慨激昂:

“到时自顾妻子的确实大有人在,然公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某虽不德,到时 也将置家族安危于度外,亲提十万胡骑南下勤王!”

“启民可汗的部众,将军可调得动?”李广达表怀疑。

“突厥人毕竟非我族类,不那么容易吧!”高颎也摇头不信。

这时,急急来了振威将军高雅贤,他来报一则紧急军情:都蓝可汗的胞弟都速 六,亲率万余骑兵,星驰电掣而来。

都速六去年于都蓝可汗大获全胜之际叛逃来归,在长安混了个把月忽然不见踪 影,原来是回突厥重新归顺乃兄都蓝可汗,今日卷土重来,可谓来者不善。长孙晟 思索片刻,便吩咐高雅贤道:

“你去告诉启民可汗,就说我请他把新编的三千附离,火速调拨出来,到帐前 听命!”

“是!”高雅贤立即退出。

长孙局依然若无其事地同高颎、李广达饮酒聊天。不到三刻,启民可汗的三千 附离便立马帐前,戎装待命。高雅贤还替他带来了软甲、弓矢、宝剑和白龙驹。

长孙晟装束完毕,朝高、李一揖,说声“多谢”,便步出帐门,飞身上马,亲 呢地用突厥语朝附离们招呼几声,然后拔剑往西一指,骤然间尘土飞扬,三千精骑 像一股旋风席卷茫茫的草原。

高颎、李广达望着那逝去的狂飘,惊愕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突厥可汗的附离一 如汉家皇帝的禁军,突厥可汗的禁卫,长孙晟都可轻易调动,那他任意指挥突厥的 兵力是无可置疑的。

高颎、李广达回到帐内,对饮问酒。两人心里想的都是长孙晟。

李广达想起开皇三年大战白道川的情景,那可是汉族人五十年来破天荒第一次 打败强敌突厥。那一战打得突厥人溃不成军,沙钵略可汗背受枪伤,脱下黄金甲, 趁乱潜入草丛之中,这才幸保一命。作为这一战的隋军主将,李广达怎不感到无限 的自豪?每回茶余酒后回想大战白道川的情景,总是意气风发,得意非凡。然而, 他每回沉入这美好的回忆中,总觉得他的背后立着一个长孙晟,井感到他在微微发 笑……

是的,要不是当年长孙晟亲赴阿波可汗的营帐,巧施反间之计,将阿波从突厥 中分裂出来,从而断了沙钵略的臂助,令其孤掌难鸣,那么,白道川的首战告捷谈 何容易!因而,这个长孙晟便成为他平生唯一敬畏、佩服的人,尽管长孙晟还比他 低了三级。

高颎眼前展现的是开皇元年九月,长孙晟所上的那卷对付突厥的奏疏。这奏疏, 除了皇帝杨坚,便只他一人见过。那“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方略仅实施几年, 便制服了突厥这一空前强大的敌人,逼使突厥大大小小的可汗,争先恐后地向隋廷 称臣纳贡,甚至强制了与隋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千金公主认杨坚作父。

这确实是惊天动地的奇略。

长孙晟射雕、杀虎的故事已然把他变成一个神奇的人物,不久以前,武德殿大 射更是把他的声誉推向高峰。但是光有一技之长并不值得惊异,可怕的是长孙晟似 乎有层出不穷的谋略。他能凭三寸之舌说服启民可汗调回沙钵略的几十万南侵大军, 使其功亏一篑;他能挣脱千金公主的天罗地网,从而将她置之于死地,并让突厥君 臣为之拍手叫好,还在都蓝与突利两可汗之间制造永难再合的裂痕。他的谋略往往 如同他的箭术,处处谋求一箭双雕,常常神出鬼没。高颎如今最不放心的是:

——倘若与元宇、元胄、王世积连兵起事,光是这个长孙晟吃得消吗?况且, 如今的长孙晟已非昔比,目下他已拥有十万的突厥精骑,加上他的神机妙算,无论 是谁都要忌惮三分了!

想到此,高颎望着李广达,小心试探道:

“第下若在战场上与长孙晟较量,有几成胜算?”

李广达摇摇头说:

“一成胜算也没有。”

李广达乃是武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连他都说“一成胜算也没有”,那么冒险 起事恐是凶多吉少了。一个紧要的决定便于此刻在高颎的心中形成了:

——必须立即给王世积去信,务必把那个起事的计划暂且搁置起来。

然而,皇甫孝谐怎么办?对石洞寺纵火案的始末,高颎自然是清楚的,皇甫孝 谐在受审期间的表现倒不失为一条汉子,不过,发配去桂州之后,是否还能顶得住, 只有天晓得。如果立即起事,那是用不着虑及皇甫孝谐在桂州的心态;倘若将起事 计划无限期搁置起来,那就夜长梦多了,要是皇甫孝谐在桂州经不起折磨与利诱, 把真相结捅出来,岂非全线崩溃?把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维系在一颗捉摸不定的 “良心”之上,简直是危险的儿戏!如此看来,牺牲一个皇甫孝谐以确保五个家族 的安全。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刻不容缓!

正当高颎繁密地思考筹划之际,长孙晟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地入帐,重又立在 高、李面前。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广达颇为诧异。

“胜败如何?”高颎问。

“没打。”长孙晟微笑道:“其实,人间有好多恶战是不必要打的……”

“那是……?”高颎问。

“其实都速六是在观望,”长孙晟道:“当他侦知启民可汗拥有几十万部众以 后,怎敢交锋?”

“那都速六是自行撤退了?”李广达问。

“没有。”长孙晟道:“我见他们的队列不进不退,情形犹豫,便喝止了自家 的骑卫,然后单枪匹马走向都速六的队伍。那都速六也纵马迎上前来。说了一会儿, 都速六即表示愿意降服。”

“都速六归降了?”高颎问。

“是归顺了。”长孙晟道:“不过,我也不让他吃亏,我让他的部落到贺兰山 东麓肥美的草原上去放牧。”

“很合适。”高颎赞道:“那儿紧靠黄河,是理想的牧场,这才是抚慰新附的 适宜举措。”

“而且在军事也可与自民可汗互成犄角之势,可谓一箭双雕!”李广达也欣赏 这一着。

“可我人手不够,”长孙晟道:“都速六这回归顺的部众有二万多,要安置这 么多人,让他们过得舒适安心,很不容易。这儿,启民可汗的部众将近三十万才安 置一部分。安置不好,仍然要出乱子。

高颎以征询的眼光久久地望着李广达,然后才开口道:

“倘若第下能到贺兰山代劳一趟……”

“那我真是喜出望外了!”长孙晟赶紧感谢。

“二位如此谬加推崇,在下怎好不去?”李广达笑道。

贺兰山去凉州不远,李广达这一去就可以顺便替高颎传递给王世积一个密件。 李广达可是他此时此地所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而李广达也模糊地感到:

——高颎的推荐不大寻常,定有另外的用意,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第二天,高颎把一封措辞隐晦到只有王世积一人才看得明白的密信,递给准备 出发的李广达,迟疑地说:

“到了贺兰山,你打算叫谁送信去?”

“我自己亲自送去。”

“诸侯之间是不好私下往来的。”

“我化装成老百姓,就不是诸侯了!”

高颎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心里则想道:

——皇甫孝谐啊皇甫孝谐,这可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杨广、杨素他们逼我 走杀人灭口这一步啊!

高颎仍然心存希望:

——倘若杨广、杨素不逼人太甚,那也不必轻举妄动。

皇甫孝谐充军桂州,日子实是难挨。

那桂州总管令狐熙不久以前参与武德殿的群臣大射,加入长孙晟一组,该组以 优异的成绩夺冠。其,令狐熙五射五中,第六箭弃而不射,以谦虚退让精神而名噪 一时。他是敦煌人,笃信佛教,那一日观看皇甫孝谐的发配文书,便断定这纵火犯 是亡命之徒。于是,便交代部属给他安排最苦的差事——挑粪便,洗厕所。不老实 则鞭策其人。

有一日,令狐熙的少子令狐德棻去上厕所,见厕所洗得不干不净,便怒斥道:

“你这个贼配军,竟敢这样偷懒!”

皇甫孝谐抬头熟视令狐德棻,知他是总管的少爷,冷静言道:

“俺是配军,决不是贼!”

令狐德棻以其出语不凡,便盘问他的来历。

皇甫孝谐道:

“俺本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当年,此地李光仕叛乱, 俺也曾随王世积来此平叛,其时,何等威风!岂料不到三年,俺便成为此地不齿的 配军。今公子尊贵无比,但何以料定他日不会步俺的后尘?”

令狐德棻博览经史,见他说得句句在理,内蕴无尽的感慨,便拭目相待,从此 以后,洗厕所的差事自然免了,两人往来甚密,经常酌酒对饮。令狐熙对此虽略有 所闻,且不以为然,但因对少公子的宠爱,不忍加责。

一日,皇甫孝谐从醉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绑在柱上,不免吃了一惊;但 见不远处坐着少公子令狐德棻,便知是他开的玩笑:

“兄弟何故如此恶作剧?”

“奉严父之命,将于醉中了结仁兄性命。”令狐德棻正色言道。

“何以见罪?”

“无罪。”

“那必是宿怨。”

“无怨。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仁兄仇怨来自远方,因而祸从天降。前日驰来一书,密嘱我父务必立即结果 仁兄之命。此信来自权贵,背后还有嗟峨之势,我家实是忌惮,不敢相违。在下不 于醉中遽杀者,诚团昔日交好之故,今待君醒以情相告,使仁见死得明白。你可仔 细寻思,当知仇人是谁。”

“那定是杨素、杨约兄弟!”

令狐德棻摇头。

皇甫孝谐长叹道:

“除此,实难想像。事已至此,何敢哀免?但不明仇人为谁,死去实有遗憾!”

令狐德棻绕室而行,欲言又止,踌躇再三,终于说道:

“仁兄与直阳公王世积相处如何?”

“兄弟何出此言?我乃宜阳公心腹,岂有相害之理?”

“那就怪了……”令狐德棻颇为疑惑。

皇甫孝谐左思右想,硬是不通,忽然幡然大悟,惊呼:

“是了……那是……”

“那是?”

“那是杀人灭口!”

令狐德棻觉得这话不可思议,便问:

“此话怎讲?”

皇甫孝谐默然,注目观察对方神态,最后又极为慎重地问:

“那信可确实是从宜阳公那里来的?”说完,又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

令狐德棻慎重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俺在大理寺蒙受百般折磨,竟是愚不可及了!”

接着,皇甫孝谐便把火烧石洞寺,送马上京,在大理寺受审等前前后后经过细 诉一遍。

“既然你已摆脱杨约追捕,并且逃回凉州,那王世积何以将你押解大理寺?你 又何以代人受苦而坚不吐实?”

“其时宜阳公苦苦相求,道是此事关系千百人身家性命,要俺忍受皮肉之苦, 坚不吐实。又说他将不日起事,事成之后,绝不相负。哪里想到他会来杀人灭口这 一招!”

“真是伤天害理!”令狐德棻边说边为之解绑:“仁兄,你有活路了!”

“此话怎讲?”

“我爹所以要了结仁兄,皆因王世积声势显赫,且在京都有大靠山之故;如今 他们显然遇了更强的对手,只要仁兄上京告他们一状,不但宜阳公王世积人头落地, 京都的靠山也势必纷纷倾倒,你也化险为夷了。这叫做后发制人。”

“是。这是他不仁,并非我不义!”

“历来官场便如斗兽场,来到官场都必须将自己武装,或者为了害人,或者为 了自卫。”

就这样,令狐德棻瞒了父亲,把皇甫孝谐藏了起来。

事有凑巧,由于令狐熙患有消渴病,上表请求解任。令狐德棻乘机要求代父送 表上京,见见世面。乃父允准,不日启程。皇甫孝谐因而混迹随从之中,跟令狐德 棻上京。

其时,杨素、高颎、李广达等均已班师回朝。杨坚正为赏功之事为难,大理少 卿杨约入宫,亲自把皇甫孝谐的密状交给杨坚。

杨坚展状一观,勃然变色,手也微微颤抖起来。眼前立刻幻化出杨素三年前殿 对的情形,杨素是针对高颎袒护太子杨勇发论的:

“历代的权臣都喜欢立一个懦弱的皇帝,好让自己将来取而代之!”

接着,杨坚耳边又响起独孤皇后的声音:

“陛下为何至今还相信高颎呀?”

杨坚不由得心想:

——这坏蛋外表实是无瑕可击,原来里头坏透了!难怪数月前我要从东宫卫队 中调出精强的人马,他却极力反对,出师漠北已然节节胜利,他却请求增兵,原来 是想图谋不轨,来个里应外合。

杨坚当即问杨约道:

“皇甫孝谐在京吗?”

“在。臣已将他看守在大理寺。”

“传皇甫孝谐!”

大理寺在皇城内,与宫城仅隔一道承天门。不一会,内寺领来了皇甫孝谐。他 遵旨又把案情细说了一遍,杨坚重问一些细节,皇甫孝谐应答如流。杨坚再无疑问, 当即下旨逮捕王世积、高颎、元宇、元胄等人。

杨坚心闷不已,想回内宫找独孤皇后细吐,独孤伽罗却卧病在床;于是,便摆 驾去仁寿宫。

自从尉迟明月去世之后,莲花公主一反常态,着意承杨坚之欢,体贴得无微不 至,这才成为名符其实的宣华夫人。

此外,她又添了一种爱好,爱读兵书,爱不释手。有一回,她去鱼池边徘徊, 凭吊她的义妹尉迟明月,竟在池栏上发现一个极精致的漆盒。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莫非是明月妹妹于冥冥之中感我思念之情,特意显化此事,慰我苦思?

于是,她将漆盒带回房中,怀着异样的心情,将它打开。她解开了一层又一层 血红的绸布,里头竟是半册旧书。翻阅了几页,原来竟是兵书。她立即想道:

——原来明月妹子知道我爱好兵书,这才特地相赠;但我着意究读兵书为着什 么,她可晓得?妹子啊妹子,为了你我的复仇,姊姊还有什么事不能干?

书无名,仅有十八条秘计,外加详细的解释,但很快一口气就读完了。

这一日,也正在房中究读那本无名的兵家秘笈,深感其计神鬼莫测,妙不可言。 其时,她正在参读“树上开花”一计,下面注释道:

——“树上开花”者,借他人之树开自家之花也。

接着便罗列借别人的力量去达到自己隐秘目标的种种手法。莲花公主看着、想 着,忽然灵机一闪:我何不借助杨坚之手,将仇人一一除去?

便在这时,红叶入门报道:

“启禀夫人,圣上驾到!”

说毕,冲着她和善一笑,接着扫视一下案上的兵书,神情诡秘,但立即又恢复 纯真的微笑。

莲花公主连忙收起秘笈,口称“接驾!”便同红叶匆匆去迎接杨坚。

莲花公主及红叶引杨坚入花厅小歇。莲花公主进香茗,打轻扇为杨坚解暑,而 红叶则不知于何时悄然退出。莲花公主见杨坚心情沉重,就即问道:

“圣上何故闷闷不乐?”

“朝中有人图谋不轨。”

“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还有谁?自然是官居极品的几个上柱国!”杨坚接着便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一 一说明,而后安慰道:“爱卿放心,朕已将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抓了起来, 唯余一个柱国大将军李广达证据难明,还没有去惊动他。”

莲花公主当即跪下称贺:

“万岁料事如神,于反贼起事之前,将其一网打尽!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可喜可贺!”

杨坚喝了一口茶,言道:

“可贺有之,可喜则未必。他们既然官居极品,位为上柱国,自然都是大功臣, 如今反迹未明,即已捕下,如果一下子将四个上柱国处死,知者谓我当机立断,不 知者将说我杀戮功臣!朕于开皇五年诛了王谊,六年杀了宇文忻、梁士彦,十七年 屠了刘昶、虞庆则,十八年戮了王景。处死上柱国,每回不宜过多,最好不超过一 人……”

“那……先杀高颎如何?”

“不行。他帮我潜移周鼎……”

“他昨日帮你潜移周鼎,今日又要潜移隋鼎,可见他是移鼎的大行家,更是非 杀不可!”

“你的话可谓一针见血,精辟之极;不过,还是不能杀他,这道理你不妨想想 去……然而你的提醒仍然至关重要,朕决意再不起用高颎!”

莲花公主暗想:

——高颎杀不成,又该杀谁?王世积?他不仅是明月妹妹的大仇人,也是我的 大仇人,当年率先攻陷金陵的是韩擒虎和贺若弼,而连下我十来座城池的便是王世 积了。

她于是说道:

“王世积乃是元凶,反象最是显明,实是该死!”

莲花公主心想:

——我老是叫他杀人,并且都是与我有仇的人,万一杨坚疑我落井下石,今后 便不好借他这棵大树开我的花了。我必须同时替元宇、元胄说几句好话,才好掩盖 我的心迹。

于是,便婉转地为这两人说了两句好话。她这一说,杨坚果然大悦,连连赞她 见识不凡。

莲花公主正得意于借树开花的妙算,忽想房中那珍藏兵家秘笈的漆盘尚置于几 案之上,待会杨坚进房,若是顺手开阅,发现树上开花这一秘计,定然疑我,那可 大大不妙。当下借个理由,连忙抽身入房,举目一看,不免大吃一惊,几案上哪有 匣在?她慌忙四处寻找,亦不见踪影。便在这时,杨坚走进房来,亲昵言道:

“爱卿,陪朕用饭去!”

杨坚在仁寿宫连住三日,这才带着莲花公主、红叶一同进京。莲花公主因寻找 不见秘笈,心中且惊且急,一路上却要陪尽笑脸;而红叶则心无芥蒂,自是言笑宴 宴,尽拣莲花公主爱听的话说。

第二天,即开皇十九年八月癸卯日,杨坚下旨:

——杀王世积,罢高颎、元宇、元胄;拜皇甫孝谐为上大将军,升令狐熙为桂 州总管十七州诸军事,许以便宜行事,刺史以下官员得以承制补授,进封武康郡公; 长孙晟也进了一级,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再遣他为秦川行军总管,筑大利城安抚突 厥新附。

令狐德棻一路喜洋洋地返回桂州,一见父亲,便将王世积、高颎图谋不轨的案 情始末告诉乃父,并说他已将自己发案的功劳记在父亲的名下,因而父亲得以加官 晋爵。令狐熙听了愁眉紧锁,甚为不悦,叹道:

“你可知道:年初武德殿大射,为父因何五射五中之后第六射放弃不射?高颎 等人乃是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儿之所为,必招奇祸!”

果然不久,元宇、元胄均因帝业草创时护驾之功,再复左、右大将军之职,他 们与以齐国公归第的高颎密商,唆人诬告令狐熙与叛贼李佛子勾结,妄图作乱。杨 坚遣使逮捕进京,令狐熙忧愤成疾,死于中途。此案后来虽然得以平反,但令狐德 棻却永世难忘父亲的惨痛教训。

晋王杨广奉命自扬州来朝。父王杨坚要趁胜北伐,追击都蓝、达头二可汗,不 让突厥人有重振旗鼓、卷上重来的机会。为此,再派杨素重出灵州,史万岁改出朔 州,长孙晟出秦川,三路齐头并进追击突厥。杨广为行军元帅,统辖三路兵马。限 三路兵马以最快速度离京出塞。

这天晚上,杨广与张衡在“仁孝阁”密室促膝商量。面对高颎倒台后的大好形 势,张衡认为夺嗣的时机已经成熟,主张散财结客,重金收买太子及高颎的心腹反 戈。他说:

“圣上许汉王杨谅在并州立五个炉制钱,又许蜀王杨秀在益州立五个炉制钱, 如今若不把钱用在刀口上,殿下难道要为他人管财,帮他人作太府卿?”

晋王听了哈哈大笑道:

“建平,你说得极是……那就烦你为寡人作太府卿,如何?”

就这样,杨广把财权交给了张衡,任其支使。

长孙晟、启民可汗和高雅贤立马在大草原上,眼前展现的是一派惊心怵目的景 象。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皆是,战马与死尸互相枕藉,残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苍蝇。 乌鸦和老鹰有的盘旋空际,有的得意地围着尸体会餐,有的把肠子衔挂在灌木丛上。 它们见有人来,便啊啊地扇着翅膀,冲天而起,在空中绕了几圈,又恋恋不舍地飘 落在另一堆尸体上进餐。这儿便是一个月前高颎、李广达留下的辉煌战果。

这儿北靠阴山,南临黄河,绿草如茵。这场战争的首席胜利者高颎已被罢官, 以齐国公赋闲在家;胜利的前线总指挥李广达前不久赴皇宫内宴,不明原因地死去。 如今看来,这场战争的真正受益者倒是长孙晟身边的启民可汗,他的部属已然大部 归队,差不多恢复到战前的部落规模。其次的受益者便是乌鸦、老鹰和苍蝇们。

长孙晟正思忖着,一骑探哨疾驰过来,忽然急勒缰绳,那马儿人立而呜。

探哨跃下马来禀道:

“启禀总管大人,都蓝可汗已被部下所杀,达头可汗自立为步迦大可汗,突厥 大乱!”

长孙晟与启民可汗商量了一阵,一致认为机不可失,决定由启民可汗率众挺进, 连夜前往招降。

瞬间,笳鼓齐鸣,启民可汗的狼头大纛迎风招展,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长孙晟立马高冈,望着长河上的落日出神。一群大雁扇着血红的翅膀,嘎嘎长 鸣,搅得满天苍凉。

长孙晟心中飘浮着见过的突厥可汗:

——沙钵略、叶护、都蓝、启民……这些突厥的可汗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在 历史的长河中同落日又有什么两样?而中原的王朝,忽齐、忽周、忽隋……也是时 而惊涛骇浪,动荡不安。

他忽生迷惑:

——我一生拼杀沙场,出生入死,究竟为了何来?

长孙晟移军向西,与达头可汗相遇,但双方按兵不动,没有开战。长孙晟派人 悄悄摸到敌人的后方,在一条溪流上下了毒药。达头的人畜饮了溪水,或病或死, 损失惨重。迷信神怪的达头可汗疑心自称大可汗违背天意,私下对心腹说:

“天降恶水,莫非是要惩罚我?”

于是,连夜撤兵潜逃。

长孙晟、高雅贤趁势迫击,斩首千余级,俘敌数百,截获六畜无数。

一日,晋王杨广于府内设宴庆功。突厥新附的贵族也不少与席,他们交口赞誉:

“我们突厥最怕长孙总管!”

“总管的弓箭有如霹雳,走马有如闪电!”

杨广听了哈哈大笑,对长孙晟说:

“将军威震塞北,比于雷霆,壮哉!壮哉!”

长孙晟避席逊谢道:

“此事乃上借圣上、殿下洪威,下赖将士用命,末将怎敢称能?”

“将军一箭双雕,驰名内外,莫需过谦!”杨广道。

“末将不是过谦。单说帐下振威将军高雅贤,便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每次陷阵, 所向披靡。如果没有这样的壮士负戈前驱,又怎能对付那瞟悍的突厥骑兵?”长孙 晟道。

杨广的眼中忽现异样的光彩:

“高雅贤?哪个高雅贤?”

长孙晟微微一笑:

“此人殿下在并州时已然见过,其时他是圣上的禁卫,曾奉殿下之命去追捕一 个无知的猎人,后又奉殿下之命开恩释放了那个猎人。”

十年前的印象,这时清晰地浮现杨广的脑际。

其时,他手下抢走了人家的猎物,结果他屁股挨了那猎人的冷箭,侍从们乱成 一团,不知如何区处;倒是高雅贤最有急智,默然拔出佩刀,随意挥了几刀,砍下 两棵松树,为他扎了一张担架,安排侍从先行送他下山。他的大队侍从其时竟不如 一个高雅贤管用。侍从们接着按他的吩咐去追索那无法无天的猎人,可是人人空手 回来交差。高雅贤尽管是目送他的担架下山以后才去追捕猎人的,竟能后发先至, 手到擒来。而最出乎意料的是,他擒了又纵,还送了十两银子给那猎人回家。那天 晚上,高雅贤于晋王宫的宴席上,当着父王的面,当着伴驾大臣的面,把义释猎人 的行为说成是他杨广事前交代,这么一来,他晋王的非凡气度便如华山一般耸入云 端,“大仁大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宴会由此进入了高潮。他的储君形象至此 才算在人们的心中初立。高雅贤为他的夺嗣实在是立了奇功!

想到这里,杨广欣然道:

“认得!认得!说来此人与寡人实是十分投缘……今年初,寡人从扬州回朝, 正好遇上武德殿大射。骠骑将军的射雕神技,孤王是久仰了;高雅贤的摔手箭却是 闻所未闻,那日可是大开眼界……不知高将军可在此地?”

“在的。”

“快传他进帐!”

一个参军立时出帐去了。杨广心想:

——如今我兄弟五人都在争当太子,长孙晟与蜀王杨秀有瓜葛之亲,若把长孙 晟、高雅贤二人留给蜀王杨秀,岂非如虎添翼?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高雅贤挖走……

他于是亲自动手,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这时,高雅贤进帐参拜:

“振威将军高雅贤参见元帅殿下!”

杨广端起了酒杯,满脸欢容上前去:

“高将军快快请起!高将军塞北杀虎,敌人闻风丧胆;后于武德殿大射,一举 手而杀六席,可谓智勇双全!十年前,咱于并州相遇,实是十分投缘,今日幸得再 会,大快人心!来来来,孤王敬你一杯!”

“谢殿下恩赐!”高雅贤一饮而尽。

杨广含笑征询长孙晟道:‘

“孤想收高将军到晋王府为将,不知长孙总管能否割爱?”

长孙晟一愣,他为高雅贤铺陈功绩,本意只在为高请封求赏,不意晋王竟要从 他手下挖走,这可实在使他难以割舍,更何况如今杨坚五子争夺太子的斗争已经激 化,有道疏不间亲,怎可听让自己的堂内弟介入他们五兄弟的争夺?这可大大的不 妥!然而,若是不给,杨广就会以为他们是杨秀的亲戚,自然是蓄势以助杨秀了, 这个嫌疑却是太大了。虽然他早已谢绝对杨秀的帮忙,但杨广哪会相信?这要拒绝, 杨广必然认准他为潜在的敌人了。真个是左右为难!

杨广见他久久不语,心道:

——你们自然是在蜀王杨秀一边,便是不明显倾向蜀王,也不会乐意支持我的。

于是脸上顿现不乐之色。但他又一转念,深知长孙氏也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 势力,暂时还未左右袒护,若是逼得太紧,岂非立时将他推向蜀王杨秀一边?看来, 还是不可勉其为难比较适宜。因而噗嗤一笑道:

“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长孙总管难以割爱,孤亦不便强求。”

“下官确然难以割爱,”长孙晟道:“高将军与下官情同手足,一旦离开,若 有所失。殿下能体谅下衷,下官极为感激;但为国举贤,是为至理,下官焉能以一 己之私而废大义?殿下既以为高将军可用,下官自当为高将军贺喜!”

晋王听罢,喜出望外,盛赞长孙晟通情达理,豁达大度,不愧为当今名将。继 之,又不绝为长孙晟誉功,并为之抱屈,连说此次班师回朝,定要在御前面陈长孙 总管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