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第08章 后宫魅影


第一节

杨广被册封为太子之日,明明是良辰吉日,为何顷刻间暴风骤雨,隋文帝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杨坚的心似乎被人悄悄地摘去。胸中空落得发慌。登上紫云阁如上望多台,往事历历在目。

为了建立大隋的基业,他的奋斗是何等的艰辛。周宣帝拥有五个皇后,她们为 了争宠,交相毁谤。杨坚的女儿是五皇后之一,常欺凌其她的皇后,惹得宣帝大为 恼火,他指着杨后的鼻子大骂:“一定要杀你全家!”

当即宣召杨坚进殿,并交代左右说:

“倘若杨坚入殿时神色有变,你们就杀了他!”

不一会,杨坚进去,神态自如,这才幸免于难。

然而,宣帝的猜忌仍然不能消除。其时宣帝病危,深恐杨坚在朝生事,便将他 出为扬州总管;而杨坚也以为时机已到,不肯上任,以风湿病为辞,仍然赖在京师 不走。不久,也即是大象二年五月乙未日,周宣帝驾崩。于是,内史上大夫郑译假 诏引杨坚人总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拜杨坚假黄钺、左大丞相,以周宣帝临朝听 政的正阳宫为丞相府,幼主静帝成了听差。

于是,一场“夺权”与“反夺权”的斗争,拉开了序幕。

杨坚他不能以大德临天下而服众,深恐请王亲国戚不服,便使了两大绝招。一 是以会葬周宣帝为由,召集各路诸侯回京以便控制;二是以嫁千金公主去突厥为借 口,要各路藩王口京送行,目标自然是上网打尽。

胸无城府的周室诸王于六月纷纷回京送死,而国戚们则大多是官场角逐的老手, 岂能轻易上当?

首先,是相州大总管尉迟迥举十五州之兵起事讨杨。尉迟迥及其父亲都是周朝 的驸马,尉迟迥的大孙女尉迟繁炽又是周宣帝死前所纳的第五个皇后,尉迟氏可谓 树大根深,与北周的存亡休戚相关。他差不多据有北齐所有地盘与杨坚抗衡,这就 不难想象杨坚他所承受的压力了。

其二,是幼主静帝的国丈司马消难,也于淮南起兵响应。

其三,是上柱国王谦,举西川十八州之众,以匡扶周室为辞起事。

此外,还有陈将进攻广陵,杜乔生聚众造反。杨坚一时陷于四面楚歌之中。面 对着这场惊涛骇浪,纵然他智计百出,也是一种没完没了的苦斗了!

全国规模的动乱刚刚平息,紧接着又是突厥的大举南侵。突厥数十万骑兵似草 原上的风暴,简直是势不可挡。倘若不是一箭双雕将长孙晟的神机妙算,新建的大 隋王朝实在是危如累卵。

此间,既要应对上柱国梁士彦、宇文忻等一帮人相继谋反,还要筹划并吞南方 梁、陈两个小朝廷的军机大事,这就注定了他必须无时无刻地苦心劳力,牵肠挂肚, 他只能如驴推磨般的活着。

好不容易,全国统一了,正想松一口气,过几日帝王的生活,可是天大的问题 来了:

——这偌大的基业交给谁呢?

——太子杨勇不行,只好废了;老三秦王杨俊也不行,而且死了;剩下晋王、 蜀王、汉王三个儿子,该谁上呢?

他反复考虑着。

老二晋王很好,什么都好,几乎挑不出毛病,不过,人若没有毛病恐怕不太正 常,他隐隐地感到有某种不妥,或者是不安;老四蜀王能文善武,但太骄贵,手下 一个人才也没有,顶多只能领一州一郡,可野心又不小;老五汉王不错,却又太嫩…… 费尽心机拿来的江山所托非人,他是死不瞑目;而把江山让给异姓,那更是死犹不 甘!在他看来,如今天下最大的事便是交代,可这交代却又实在太难。有时,他对 自己的几个儿子似乎观察得一清二楚,可谓明察秋毫;有时,却总觉得有点雾里看 花,朦朦胧胧。他难下决心,老是举棋不定,觉得立太子比打江山还难!

前日,他看了老四弹劾老二的奏章,这才促使他快刀斩乱麻。他看了那奏章, 气得浑身颤抖,五内如焚、七窍生烟!而后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

往事波奇云诡,一页页地从他的脑中翻过,瞬间万象杂陈,轻灵飘忽;往事又 如铁铸的山岳,横亘心中,搬不走移不动,沉重之极。

眼前的现实太突兀,也太严峻了。从杨秀所上的奏章里,他感受到蜀王、汉王、 晋王三家摆开的阵势。他嗅到血腥的气息,他听到笳鼓争鸣,他见到刀光剑影!

从汉末分裂成三国,动乱了数百年,刚刚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统一,难道又要 从他儿子的手中再次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莫非自曹孟德到他杨坚,其间千百英雄 的努力全是徒然?注定要落空?不!尽管亲生的儿子,纵然是杀二留一,他也要让 自己手创的大业万世永存!谁若想瓜分豆剖他的大业,谁就该死!

他决定提前册立杨广为太子,让另外的两个儿子死心绝望。今天,他在紫云阁 召见三个儿子,还让杨素、苏威二人在场听证公议,便是想最终敲定册立太子的大 事。

有人上楼来了。

楼梯上传来了两种脚步声,一者刚毅躁进,一者谨慎稳重,那是杨素和苏威上 来了。二人见皇帝杨坚木然靠在座床上,脸如死灰,似睡非睡,便悄然立于一旁。

有顷,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三位王子来了。

杨谅一见父皇、杨素、苏威三人的神态,便冒出一个想法:

——哈!三尊菩萨!

他见二哥、四哥规矩地站在一边不吭一声,又想:

——要比赛沉默的能耐吗?好,那大伙儿就比比看!

场上谁也不吭一声。

杨坚睁开眼来,见三个儿子恭敬之极略感欣慰,但见三人拉开距离站着,又扫 兴地闭上了双眼。五个人正提起全副精神,准备聆听圣谕,却只闻见杨坚粗重的呼 吸声息。

“蜀王殿下,”杨坚没有睁开双眼,但出语冷峭且带讥讽:“你把前天晚上凝 阴殿所见再说一遍。”

“儿臣领旨!”杨秀横下一条心,决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那是四日前的黄 昏,我在承香殿徘徊,心中正记挂着母后的病,忽见东边凝阴殿前有一道人影,鬼 鬼祟祟。我觉得可疑,便悄悄地往前靠去,定睛一看,那人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 身着朱衣绦纱袍……他举手在南墙上按了按,接着,那墙自行向两边分开,出现了 一道暗门……错愕间,那人已闪身入殿,因而,我也追踪进去,接着,五弟汉王也 快步进去,暗门就自动关上。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那人转身返顾了一下,可我与 汉王已经闪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会,这才走向殿中央,不知怎么一来,他竟平地升 起,从梁上抱下一只盒子下来……”

“哼!”杨坚颇为不耐:“那个戴远游冠的人……你以为是谁?”

“戴远游冠,又加金附蝉,那可是亲王特有的冠戴。”杨秀斟酌道。

“你认为他是谁?”

杨坚睁开灼灼之眼,厉声追问。

“这……”杨秀好生犹豫。

“说!”

“儿臣以为……”杨秀已无回旋余地了:“儿臣以为,远游冠加金附蝉……只 有我兄弟三人戴得……我与汉王一起跟踪……”

“说明白点,他是谁?”

“若非……若非晋王,又有谁?”此时虽已入冬,杨秀却大汗淋漓。

杨坚转问晋王杨广:

“尔有何言?”

“儿无言。”杨广道。

一片沉寂。那气氛是一点就着。

杨坚站了起来,朝杨秀一步一步走过去。杨秀已闻见乃父粗重的气息,心中慌 乱,又结结巴巴道:

“儿确实看……看到他……他着亲王的冠戴……”

“天下有穿王爷的礼服去做贼的吗?”杨坚厉声道:“你诬陷人也得有个谱, 否则,画虎不成反而像一条狗!告诉你,那天晚上,你二哥一直在我身旁,始终不 离寸步,他正全神贯注地陈说长治久安的大略;而你……你在捣什么鬼?再说一遍, 那时你究竟见到了什么!”

“儿确实见到一个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的人闪身入殿,否则,我和五弟又怎会 跟踪进去?此事五弟也可以作证……”

杨秀说罢,求援地望着汉王杨谅。

杨谅的眼神似受惊的兔子连忙逃逸开去,缓缓地低下头来。原来晋王当晚在父 王处,那么,指控他入殿盗书便不能成立,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如今怎好坚持晋 王入殿盗书的事?如不出场作证实对四哥不起,而出场作证不仅得罪晋王,连父王 也冲撞了,他好生为难!

杨坚愣了一愣,转视杨谅许久才问:

“阿杰,你说吧!”

“阿杰”是汉王的乳名,如此严峻的时刻父王仍以乳名呢亲,这给汉王杨谅极 大的宽慰。气氛一宽松,杨谅的机灵就来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先是可怜巴巴地望 着父王,一副“有苦难言”的况味,再则求援地望着晋王与蜀王,显示了满肚子的 “苦衷”;然后就低下头来,决心一声不吭,给大家一个“模糊到底”,由大家瞎 猜去。他已然悟出“沉默是金”的妙用。

杨秀立时感到五弟沉默不愿作证的背叛意味,但马上又以“慑于父王、晋王的 威势”为之解脱;而杨坚、杨广的猜疑目光则同时落在杨秀脸上,均以为阿杰是受 蜀王“裹挟”,这才无言。

杨坚重新靠在床上,双眼由眯到闭,也来个长时间的沉默。

“天子难道可以力求的吗?”杨坚斜靠座床半躺着,双眼仍不张开,有气没力 地说:“谁当天子乃是天意。孔夫子作法垂世,万人敬仰,号称大圣,难道就不想 当皇帝了?因为天命不许!他知道天命!”

杨坚睁开兀鹰般的眼睛搜索着,将杨素、苏威、晋王、蜀王、汉王逐个扫视之 后,又合眼徐徐言之:

“若论打仗用兵,韩信几无敌手,只因一念之差,身败名裂……自古以来,多 少狂妄之徒破家灭族,皆由一念之差!你们自己拈量拈量:文比孔子如何?武比韩 信怎样?坏我法度的,必在子孙吧?比如猛兽,他物不能损害,而毛间的跳蚤、虱 子、臭虫却能损害之……杨秀,你统辖四川天府之国,拥有二十四州,却不能养活 刘士元。刘光伯二名儒生,大损我圣朝美誉,你可知罪?”

杨秀连忙跪下说:

“知罪!知罪……不过……”

杨坚怒火难按,从座床上站起来,戟指骂道:

“你这败家子!手下全是一堆毛毛虫,一个人才也没有,还想当太子!还想当 皇帝!自己不行,反而妒贤嫉能,诬陷兄长犯禁盗宝……如今真相大白,你又该当 何罪!”

杨秀吓得心胆俱裂,但仍不改口,急急分辩道:

“那盗书之人分明头戴远游冠,又加加……那个金附蝉!”

杨坚急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放屁!该死!你想借助那宝书图谋不轨,犯禁入殿,却来恶人先告状……你…… 你以为我就不能杀你吗?”

这时,内侍张权快步而来,上阁跪禀道:

“皇上,奴才奉旨查遍了每个角落,就是不见那半本宝书……秘笈。

杨坚颤巍巍地抓起了杨秀,几乎脸贴着脸警告:

“你若不交出那半本兵书,我现在便杀了你!”

说完用力一推,杨秀仰天跌倒,杨坚也连连倒退几步,差点摔倒。

杨广急步上扶,把杨坚安置座床之上,然后自己跪落杨坚脚前恳求:

“请父皇暂息雷霆之怒……四弟固然有罪,但故意诬陷儿臣,恐还不至如此。 今我兄弟三人府中均找不出那半本秘笈,足见盗书者非我兄弟;而那头戴远游冠加 金附蝉者,显然是外人冒充。那人进殿的诀窍都能弄清,亲王的衣冠还造不出来吗? 此事还望父皇详察!儿臣本有五个兄弟,大哥已废,三弟已故,现在只剩下我们三 人;今若以儿臣之故,重罚四弟,儿臣恐无面目见天下贤达!”

杨广说罢,泪流满面叩头不止。

杨坚俯身扶起杨广,心中一热,不觉流出泪来,同时想道:

“得儿如此,何愁后继无川”

凝重如山地沉默着的杨素,心中甚不自在。他不觉得自己是被皇帝召来审察盗 书案的,反而感到自己也是陪着受审的。特别是当杨坚睁开兀鹰般的双眼,将在场 的人逐一扫视一遍时,那又意味着什么?是怀疑?是搜索?是警告?还只是平常的 一瞥?倘若是平常的一瞥,眼光应是轻描淡写而过,无所停留;而如果是搜索则一 定要停留片刻。

——那么,刚才皇上的眼光究竟在我脸上逗留过吗?逗留多久,似乎逗留极短? 极短算不算逗留?还有,他说当皇帝是天命,还举了孔子、韩信为例,韩信是影射 谁?是警告杨秀?难道仅仅是警告杨秀?唉,我当右仆射够久了,左仆射空着,就 是不让我补上去,若非心存疑忌,早该补上了!

想到这里,已不可解,突然又冒出一事,心中暗叫:

“不好!莫非皇上疑心我盗了那半本书?”

于是便不失时机奏禀道:

“皇上,镇国之宝失落,非同小可!当务之急,理应以追回国宝为先。”

“越公有何妙策,可追回国宝?”杨坚应道。

“匆促之间,难有良策;但城门要立即封锁,细查出城之人,同时,对熟悉入 殿机密之人应盘查。问他可有泄密之处,泄于何人?”杨素答道。

杨坚缓缓地点头,然后对苏威道:

“郊公,此事由你办理去吧!”

“臣领旨!”苏威立即拜谢。

他心中兴奋不已,自他审理“猫鬼案”触犯皇后、杨素以来,仕途甚是坎坷, 今皇上将此大案交他办理,实是难逢机遇。

最后,杨素才想到盗书的正题。大伙费尽心机才把杨秀这头猪秽抬上杀猪架, 连沸汤都浇开了,刀也磨利了,晋王何以反而替他开脱,来个网开一面?莫非真的 是兄弟的情分难割难舍?还是另有他图?嘿!这小子是有那么一点莫测高深,今后 可得小心在意了!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与儿子玄感重提此事,两人皆称咄咄怪事。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位青年书生,不徐不疾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你们这一招弄不好可要鱼死网破。晋王替他这么一开脱,皇 上固然要暗赞其盛德,蜀王更会失去戒心。由此看来,蜀王不仅没有脱险,反而是 面临深渊了,今后只需一推便完了。厉害!厉害!”

杨素颇为愕然,觉得此人有点面熟,他闭目凝神了许久,眼前突然现出一个骑 牛的白衣少年……那是几年前的事情。

其时,他信马由缰在白鹿原上踏青,游览霸陵的风光,忽见白衣少年在牛背上 看书,便上前问道:

“何处书生?如此用功。”

那少年下牛答话,才知道是上柱国李宽之子,名密,字玄邃。

又问所读之书,答曰:

“《汉书·项羽传》。”

杨素进而与之交谈,深感后生见识不凡,回府后,曾与儿子玄感提起霸陵的遭 遇,不料小儿辈已然成为倾盖之交。当即言道:

“哦!记起来了,你就是霸陵原上的骑牛儿郎!小儿字玄感,你字玄邃,若非 天缘巧合,怎能如此?你们理当亲兄弟一般往来切磋,以敷天造地设。”

纷纷扬扬的大雪,透明发亮的大雪,如垂天悬挂的银幕,包裹着十一月戊子这 一天大喜大吉的日子。从武德殿到承庆殿,自大兴殿至延嘉殿,整个皇宫的数十座 宫殿都成了粉妆玉琢的琼楼玉宇。

大兴殿前立着黄麾大杖,迎接非常的喜庆节日。

杨坚站在大兴殿门前,身后拱列着围屏般的文武百官。他的眼光穿过大兴门、 嘉德门、直至承天门外,眼望洒落的满天雪花,耳听远处的烧钹喧响,顾左右而言 道:

“这天气……”

“大雪!”左边的司徒长孙览应道,他是今日册封太子的大使。

“瑞雪!”右边的司空观德王杨雄赞道。他是杨坚的侄儿,身处猜忌之地,是 今日的册封副使,这世道好话多多益善。

“好雪!”杨坚道:“雪而无风,乱中有序,真正的瑞雪兆丰年!这时辰实在 选得好,选得准!”

杨坚说完,返顾身后的太史令袁充,眼光饱含着赞许,因为这日子是他选定的。

袁充甚有得色,用胳膊轻撞身边的官奴章仇太翼,道:

“你说这日子如何?”

“雪我看不见……”章仇太翼已成了瞎子:“风却来了,这我感觉到了,并且 还有……”

“看不见?”袁充不悦地打断:“这么大的雪!看不见,该感觉到!”

“我感到……这地……”

“感到就好!”

在后面的杨秀十分注意这两人的对话。因为他新收的随从耿询听得懂鸟语,道 是今日阴盛阳衰,大大不吉。他特别想听听章仇太翼的意见,可太翼的话老被袁充 打断,但果然起风了!

风说来就来,由承天门卷进来,把大兴殿前庭的积雪扫得满天飞舞。袁充见杨 坚皱着眉头,解释道:

“好风,这是为晋王新太子开道来的……”

果然铙钹之声来到承天门外,一队人马仪仗鲜明地由南进入承天门、嘉德门、 大兴门,晋王杨广前由三师引导,后有三少扈从,庄肃地来到大兴殿前庭,此时虽 是风雪交加,他却能稳重地下马。

这时,已然复位为纳言的苏威,到杨坚面前低语了几句,然后则朗声言道:

“请中严!”

于是,君臣鱼贯入殿。皇帝杨坚升坐龙床,百官也按级人座。

瞬间,鸦雀无声,殿中一片肃穆。

庭中,左卫率宇文述率领的宫卫列队立于左边;由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权摄右 卫率的宫卫立于右边。

此时,风狂雪舞,旌旗僻啪作响。

杨广离队来到殿前东阶朝西而立,身后站着太子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

这时,纳言苏威又朗声道:

“外办!”

晋王杨广及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循声历阶入殿,坐在既定的席位上。

刚刚坐好,典仪官即呼道:

“拜!”

杨广离席,朝殿上叩拜。

“再拜!”

杨约、张衡陪杨广又跪拜下去。

“三拜!”

随着典仪官的喝声,文武百官全都跪下。

“兴!”司仪官说完。百官又回到席位。

司徒长孙览出班朝皇帝礼毕,内史侍郎薛道衡便捧出册封太子的册文,交付长 孙览。长孙览不由自主地一瞥亲王席上的女婿杨秀,那杨秀竟然脸上全无忧虑之色, 反而露出几分狂喜,这不能不令人莫名其妙。长孙览随着他的眼光朝殿庭望去,但 见狂风大作,飞雪乱卷,所有的旗旗全然脱竿飘去,漫天飞舞,宫卫的队列已然变 形,体弱者扑倒地上……殿中君臣全都注视外面席卷横扫的暴风雪。

长孙览开始朗读册文,耳边却传来呼呼的暴风雪怒吼。嘿!这可是数十年来罕 见的暴风雪啊!他读完册文,环顾百僚,群臣无不相顾失色。然而,此刻乃是何等 庄严的场面,岂容一人失仪!瞬间,一切又归正常。

长孙览正想归国班列,忽觉地面有些动摇,人也有些晕眩。他将册文交给杨广, 双手立即捂住自己的头颅,以为是自己头昏了。便在这时,地面又连连簸簸了几下, 殿梁也发出嘎嘎声响。群臣惊慌地望着屋顶,心中惊呼“地震”,可谁也不吭一声。

还好,一切又复归平静。

此时,另一黄门侍郎奉太子玺授给司空杨雄,杨雄转授给杨广,杨广再拜,然 后,再转交给太子左庶子杨约。

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地震。

不是摇动,是簸动,竟接二连三地把人抛离地面,许多人摔倒了,殿梁嘎吱嘎 吱乱叫,夹杂着屋瓦摔落地上的破碎声。

这回,群臣不再望着屋顶,全都望着金殿上的杨坚,巴望他立即下令结束这倒 霉的册封仪式。

杨坚却木然坐着,似是对四周的情景失去了感觉能力。

但是那文武百官,左右宫卫,却都遮掩不了惊恐万状、欲逃无路的悲状神色。 若地震再持续一会,这官殿便要倒塌,难道大家都活活地葬身此地?然而,擅自离 开,岂但乌纱难保,甚至要受重处!于是,学道的人以为还是顺乎自然为好,习儒 的人则认为理当恪守中庸,信佛的却觉得反正万事皆空,而研习兵书者果然是泰山 崩于前而不顾:反正人生就是生与死的赌博!结果是,这场大地震中竟无一人逃出 殿外。大家干脆闭住双眼,图个六根清净心里平安;不过,到底能否心里平安,那 只有天晓得!

杨坚的确对外界失去感觉能力,他心中也卷起了一场暴风雪,发生了一场大地 震。

明明是吉日良辰,何以顷刻间天翻地覆?

——论功,论才,论德,老二晋王可谓举世无双,由他继承大业实是万无一失, 为何一旦立为储君却有如此灾变?杨坚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那半册神秘的兵书…… 凭那十八条奇计,他平尉迟迥、司马消难;剿玉谦,灭陈朝……可谓功德巍巍;倘 若老二窃取此书,立功、夺锏又何足道?他若以兵书如法炮制自家的同胞兄弟,岂 非如同手执利剑自断手足?嘿,我想得太邪了,晋王至今尚无过失,也不见破绽, 怎可由于天地的一时反常而猜疑他?不过,一个人没缺点,没过失,这太不可思议。 凡真正的人都有缺点过失,那……太子也是假的,我履危蹈险一生夺来的偌大家业 也是假的,甚至连我杨坚也是假的,我奋斗的一生全归虚幻……那……岂非既可笑 又可怜!潜移周鼎时的那些日子又接二连三再现眼前……

——那一回,赵王宇文招设下鸿门宴,席间宇文招用佩刀剖切西瓜,以刀尖挑 瓜送我手中……叫我好生为难。接嘛,他顺手把刀一送,我便血溅当场;不接嘛, 其时尉迟迥、司马消难正起兵发难。我正千方百计讨好宇文氏诸亲王以安其心,以 免去里应外合的大患。若不伸手接瓜,对方便要怀疑我的诚意,必生内乱,则大事 去矣;如果伸手接瓜,那宇文把口虽微笑,眼中却含杀机,十有八九会趋势前来, 我命休矣。在进退不得之际,元胄佩刀人卫,这样,既可伸手接刀尖的瓜,又可全 身而退。这一段日子过得好生狼狈,有时像小偷一般蹑足缩手,有时如强盗一样提 着脑袋干活。大陪王朝草创之后,又逢百业待兴,为示范计,只好节衣缩食,厉行 俭仆,可以说多年来一直没过好日子……这都为了何来?还不是为了万里江山子孙 永续!倘若在我身后即时江山易主,那我这一生简直还不如苦役长工!如今,继承 大统之事似是十分落实,却又非常虚幻…而那半部秘笈万一落入异姓之手,更是不 堪设想了!

在杨坚胡思乱想之际,又发生两次大震,他听到了殿上大梁断裂的声音,却无 动于衷,甚至心头飘忽过这样的念头:

——塌下来吧!一了百了,免得受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苦!快塌下来吧,愈 快愈好!

大兴殿终于没塌倒,他分明听得有人朗声言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苦其筋骨……”

出来打圆场的是苏威。这一套孟子的话,今日不仅对太子杨广有用,对他杨坚 有用,甚至对在场的文武官员也有用。

杨坚的思路回到正轨,回到现实。他思考了片刻,终于对群臣言道:

“邳国公所言甚是……往昔,吾以大兴公成此帝业,今太子虽立,亦当出舍大 兴县,以展雄图。”

第二节

独孤皇后感到双重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庶人杨勇终于回到了东宫里的“庶人村”,这实在可笑得很。当初,他作为太 子,享誉太甚,深怕抢了父皇圣德,因此自损自贬,特建“庶人村”以自贱;如今 他应谶一般果然成为庶人,而且又住进了“庶人村”,实在可笑之极!

二弟杨广如今成了东宫的主人,他当太子之后,上了二道奏章。

一是请求不要让东宫的文武官员向太子称臣,二是请求让幽禁内史省的“庶人 勇”到东宫“庶人村”安身,便于常叙兄弟之情。二篇奏章,孝悌之情洋溢,父皇 自然一一恩准。

然而杨勇却大惑不解:

那奏章明明是外儒内兵的故伎,父皇何以不察冀中的刀光剑影?

其实此时的杨勇还是自述。他的挫折太多,输也太惨,“学费”交足了,自然 是变聪明多了,以致闻弦歌即知雅意;而他的父皇,一生骗尽了天下人,自以为聪 明绝顶,哪会担心鲁班门前有人抡大斧?胜利越多,大意也越甚!

如今的杨勇才真正地处绝境,成了虎口下的一只羔羊,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终 身监禁!更可虑的是:

——十三岁的俨儿已不能同他母亲过日子,风闻已经奏请也放在二弟的身边, 这简直是把老鼠交给猫儿做枕头!还有裕儿、筠儿、嶷儿、恪儿、该儿、韶儿…… 处境又是如何?俨儿由于日前上表乞求随父宿卫而不得父皇恩准,风闻父皇当时颇 为动情,但身边的杨素立即进谗,说什么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把咱比作毒蛇,把俨 儿比作父皇的手腕断之,其用心又何其毒也。嘿!他杨素才是一条毒蛇!看来,把 俨儿归给二弟管教,定然是杨素这帮豺狼的毒计……

——想当年,术士韦鼎、来和,都预言晋王“贵不可言”,应当太子,可当上 了太子却又如何?册封的那一日,京都暴风雪,发屋拔树,压死了一千多人,伤者 不计其数;同时山摇地动,众寺院的钟鼓不敲自鸣,百姓惊恐万状;更可怪的是。 风闻净刹寺佛殿紧锁着的大门无故自开,佛像自己会出走户外……这一切,岂非证 明韦鼎、来和的“预言”乃是一派胡言?传说父皇当年生于般若寺中,其时紫气充 庭,人言是大吉大利之兆;今二弟册封为太子,净刹寺的铜佛自己会破门出户,又 算是什么预兆?该是父皇醒悟的时候了,父皇对佛祖笃信不移,醒悟是一定的了!

那一天,天摇地动之后,余震未消,杨勇尚软禁在内史省,其时,要员们都去 参加新太子的册封仪式,其余勤杂人员鼠窜狐突自顾不暇,他趁机奔入书室,从柜 中找出了《洪范五行传》,用激动得直打哆嗦的双手,翻开书中相应的记载。书云:

“臣下盛,将动而为害。”

接着,他又找出了汉京房的《易飞候》,这本秘笈又云:

“地动以冬十一月者,其邑饥亡。”

显然又是恶兆!

他如梦如痴地想:

——天意如此明白,更需何时?只要对父王陈说清楚,过往对他罗织的许多罪 状便可澄清,杨广、杨素等人阴险的面目也就昭然若揭!

于是,他铺开了纸张,伏案疾书,尽管执笔的手颤抖不已,他还是勉强写下去, 因为,他明白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若不乘机写出奏表,那往后将永远是暗无天 日了

册封仪式草草结束,内史侍郎薛道衡马上转回内史省,他看了杨勇的表章,同 情溢于言表,慨然承诺,要代他递交给皇上;但薛道衡回家反复思忖,却将表章转 给右仆射杨素,杨素则连夜送给新太子杨广。杨广、杨素当夜寻思对策,第二天由 杨广上表,请求皇上让庶人杨勇回东宫“庶人村”安居,好让他兄弟俩常叙骨肉之 情。杨坚略一犹豫,便即允准。这么一来,杨勇的命运就注定下来了。

回到“庶人村”,已然是划地为牢。杨广的宫禁森严,远非他杨勇当年那般松 垮散漫。他前脚刚刚踩上禁戒线,便被卫士们拦住。一切恳求都是白费,就连要求 与杨广见面也不允许。他逡巡着,观窥着,终于发现“庶人村”是着着实实的天罗 地网。

一天,他像个梦游者在村中踯躅徘徊,后来靠在一棵离宫墙不远的梧桐树上。 无聊至极,竟津津有味地观察树干上来来往往的蚂蚁。

一只黑蚂蚁不知从何处拖来一只蚱蜢腿,缓缓地在树干上移动着。小蚂蚁几乎 看不见,起初,杨勇只见一只蚱蜢腿在树干上游移,深以为怪,这才细细地观察, 发现还有一只小蚂蚁在艰辛地拖它前行。蚱蜢腿大过蚂蚁数十倍,小蚂蚁竟然拖得 动,而且是从地上往树上移动,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杨勇看着看着,感动极了。这蚂蚁实在堪称英雄,若比人间,实在比史万岁勇 猛不知有多少,便是比当年的楚霸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肃然起敬!那小 蚂蚁拖了一段路,实在力不能支,蚱蜢腿即往下滑落,但小蚂蚁不知从何处来的神 力,蚂蚁腿竟然紧紧地抓住光滑的树干,稳定了一阵,又继续往上拖行。继而,又 来了两只黑蚂蚁,帮它抬蚱蜢腿,这样,上行就稳妥多了。之后,又来七八只黑蚂 蚁前来帮忙,那蚱蜢宛如水上浮动,轻飘飘地向前运行。

不知是巧遇,还是蚂蚁的嗅觉特灵,这时又来了一只大的红蚂蚁。红蚂蚁也加 入了搬运行列,可它往另一个方向搬。红蚂蚁比黑蚂蚁大好几倍,黑蚂蚁虽多,却 出现了僵持不动的局面。蚱蜢腿颤抖着一阵子,才往原来的方向继续移动。红蚂蚁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了一程,遇到了另一只红蚂蚁,它们头顶着头,不知是说话 还是打暗号,之后,两只红蚂蚁各自沿着原路返回,先前的那一只又孤身去抢夺那 只庞大的蚱蜢腿。这回,它虽处劣势,连自身也同蚱蜢腿一起被黑蚂蚁拖走,却锲 而不舍。不久,红蚂蚁成群结队而来,不下数十只,一拥而上抢走了蚱蜢腿,轻而 易举地往另一方向运行。黑蚂蚁只好焦急地跟着蚱蜢腿转移,不过有两只松开了嘴, 怏怏地离开。场上的胜负已判,但杨勇还是专注地看着,他也全身心地投入了。红 蚂蚁拖走了蚱蜢腿,蚱蜢腿又带走了那群紧咬着腿绝不松口的黑蚂蚁,黑蚂蚁则牵 动了杨勇的心,似乎他也变成了一支黑蚂蚁,感到自己也在出大力,全力以赴地同 黑蚂蚁们一起在争夺蚱蜢腿,一起无可奈何地被对方倒曳着走,他感到全身确实在 使劲,而且汗珠也冒出来了。

便在绝望的时刻,救兵来了,数百只的黑蚂蚁来了,而且后面的援兵还源源不 绝。那数百只的黑蚂蚁一拥而上,咬不着蚱蜢腿的干脆冲前去围攻红蚂蚁。红蚂蚁 寡不敌众,只得溃散四逃。

杨勇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并且觉得所有的黑蚂蚁也同他一起欢呼……

天也黑了,杨勇只得离开回“庶人村”去。他边吃晚饭,边想蚂蚁的事,想得 出神。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已经变成了黑蚂蚁,正与伙 伴们欢呼争夺蚱蜢腿的重大胜利,冷不防红蚂蚁再次铺天盖地卷土重来,于是,一 场酷烈无比的厮杀展开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他是好样的,简直是所向无 敌、勇往直前!可是,冷不妨飞来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他大 叫一声,醒了过来,感到肩上一阵阵剧痛。天又亮了,他没吃早饭,又赶到那棵梧 桐树前,察看蚂蚁的战场,想弄清昨日那场蚁战的结局;然而,树干上既无黑蚂蚁 出没,也无红蚂蚁存在,似乎那儿根本就没发生过战事,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杨勇感到惘然,又觉得一种模糊的空落。他傻傻地立着,如痴如醉,忽然心中 一亮,几乎叫出声来。蚂蚁都知道爬树,我因何没想到“爬树”这一招?东宫的 “庶人村”与皇宫的寝宫只隔一道宫墙和一座紫经阁,相去不过一百多步,如果待 到更深人静,悄悄地爬上这棵梧桐树,朝西疾呼,父皇、母后定然听得见的。只要 听见了,自然不会漠然置之。那时下旨召见,谁敢拦阻?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总 算找到申冤诉枉的道路了。

想到这里,他决意走上前,双手合抱那棵梧桐树,手脚并用,攀缘了好几尺, 才松手滑回地面。行,能爬上去的。他略一思忖,便大步流星地回“庶人村”。白 天上树太显眼,父皇也不一定在寝宫,还是把这最后的一次机会留到晚上吧。

当晚,杨勇提前上床,熄灭了室中的灯火,耐心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鼓楼终于 报道亥刻的来临。他悄悄地着衣下床,蹑手蹑足小心翼翼地打开柴扉,细听四周确 无动静,这才急急地走向日间觑准的那棵梧桐树,脱下鞋子,然后抱住树身,手绕 脚蹬,步步往上攀缘。

蓦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咒骂声:

“臭娘儿,果然不出左庶子所料!”

杨勇明白:这左庶子就是刚刚兼任的大理少卿杨约,他是天阉,因而比常人更 为阴毒。显然是自己白天试攀时泄露了天机。

他一急,运出了全身力气,终于攀到大树的分岔上。但就在此际,足踝被一只 手紧紧地钳住。

“父皇……!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啊……!”

他像衔在浪口的羔羊惨叫着,叫声撕裂了黑幕般的夜空。

独孤伽罗才合眼,便又发现自己跪在阎罗殿下。东墀铁床烈焰熊熊,西墀油锅 依然翻滚。她见此惨厉景象,不觉打了个寒噤。接着便听判官询问道:

“独孤伽罗,杨坚受禅之际,杀尽宇文氏男子,这是谁的主意?”

“虞庆则、高颎、杨素……”

“还有谁?”

“还有……我夫妇自然也同意……”

“你们盗人之国,复又灭人之族,你可知罪?”

“此事实然罪孽深重。为了赎罪,我大隋立国之后,诏今天下州县名山立寺三 千七百九十二所,度僧尼二十三万,写经四十六藏……以此超渡先朝亡魂,当可补 过。此外,诸王子均于京帅立寺,供养先朝命妇。如今,宣帝后来满月法净、宣帝 后陈月仪华光、宣帝后元乐尚华胜,宣帝后尉迟繁炽华道等人,她们都安居京师寺 中,衣食无缺,以此安置先朝家眷,岂无功德?”

那判官听了直是冷笑,而后反问道:

“独孤伽罗,我且问你:倘若有个大盗,他于谋财害命之后,为了心安理得, 将盗来之财的百分之一用以建寺,为苦主超渡亡魂,如此作为可有功德?”

独孤伽罗一愣,判官这一反驳好生厉害,她所堆砌的诸多善行竟于瞬间崩塌。 气恼之下,突然狂性大发,竟是狂笑不止。

待她笑止,判官问道:

“有何可笑?”

独孤伽罗满脸煞气:

“我笑自家建寺实是多此一举。我平生杀人可谓多矣。”

“那你认罪了?”判官道。

“不!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独孤伽罗道。

“胡说八道!”判官厉声驳斥。

独孤伽罗却冷静应道:

“以今世而言,我的话确是荒谬绝伦,但是万世之后呢?万世之后,天下势必 人多为患,那时候世界一定如插满香烛的香炉。人若想跨一步定然要踩上别人的后 跟,而大家都心慈手软,谁也不愿杀人。这么一来,世人若不饿死,也会挤死。可 见,我预先杀人,乃是为万世之后立功立德,只是杀得太少,哈哈!太少了,嘻嘻! 嘻嘻……”

举座一时都傻了眼,不仅因为她笑得十分诡谲怪异,还因为她那匪夷所思的道 理。沉默了半晌,那判官与阎王絮絮低语了一阵,才转身道:

“独孤伽罗,只要阶下的冤魂无有异议,那么……”

六十四个被她下令毒杀的宫女们不待话完,便哄然呼喊:

“大王!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

冤魂们从四面围上,七手八脚将她抬举半空,再次往那口沸腾的油锅掷去……

此情、此景独孤后虽是夜夜经历,仍然是心胆皆裂,她一惊醒来,耳际仍有喊 冤之声。室中灯火如豆,杨坚已然披衣坐于床头,她惨痛地呻吟了一声,继而瞪视 杨坚那惊异非常的脸。杨坚问:

“你听见了吧?”

“你也听见了?”

独孤伽罗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同时听到,那梦景便非梦景了!这时,她分明 见到杨坚郑重地点了点头,竟然吓得魂不附体,紧紧地抱着夫君,哇地一声大哭起 来。同时,恐怖万分地回想那冥府受审的细节。过去的梦境虽有冤魂纠缠之事,但 大多紊乱而纷杂,今晚则有条不紊,绝非一般野梦可比,这太可怕了!她寻思了一 阵,极想将梦境告诉夫君,但理智不许,因为一旦说明了,就等于向夫君供出自己 暗害数十名宫女的全部事实,皇上若是动了雷霆之怒,后悔就来不及了。

杨坚一面呵护着皇后,一面则反复想着刚才那凄苦的喊冤声。不肖子杨勇令他 大失所望,但废为庶人后仍给五品的俸禄,难舍的是父子之情,今晚听他喊冤,不 能不动心,莫非杨勇真的有什么冤屈?不然,册立老二杨广为太子的那一日,何以 会天翻地覆?此事天亮后得过问一下,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日上东窗,时值辰牌,司寝的宫人进来禀告,太子杨广以及越公杨素已在外面 恭候多时。皇后重入梦乡,他低唤两声,她却睡得很沉,最后只好捏着她的手臂将 她摇醒。

她睁开眼,呆涩地望着夫君,神情恐怖,直到弄清捏她手臂的是杨坚而非梦中 的冤魂,这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疲乏困顿至极,但还是勉强起身。她怕呆在床上, 只要醒着,她就是人间尊贵无比的皇后;一旦睡下去,便将是坠入无边苦海的罪犯。 躺在床上是容易睡着的。

杨坚、独孤伽罗来到了寝宫外室。

杨广、杨素极其虔诚地请了早安。杨广特别对母后的健康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 忧虑,对宫中的太医颇不以为然,并说已派人出京寻觅遁世神医。

“此事可有眉目?”杨坚插话。

“已有眉目。”杨广答道。

“那是什么人?”

“说来此人和咱家还有一段缘分。不知母后可曾听过?据说外祖在先朝任洛州 总管时曾见过此人,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外祖便说他是神童,是罕见的大器,大 到连朝廷都不好随便使用他!此人姓孙名思邈,京兆华原人,幼通百家之方,尤善 老庄之学,专攻医道,有起死回生之术,如今隐居在太白山。”

“那快去请来就是。”

“儿臣已派人去了,不日便可来京。”

杨坚沉吟了半晌,终于切入正题:

“庶人勇近来如何?昨夜怎么啦?”

“儿臣正要面奏此事。”

杨广望了父母一眼,见其关注之切不免心中一惊,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大哥他回到庶人村闭门思过,渐渐明白过去的不是,儿臣实在替他高兴…… 可是,不知何故,他近日忽然神志昏乱,精神失常。儿臣不敢怠慢,立即请来术士 推究。术士说,此乃元妃的冤魂来索命,难以排解。昨夜他不敢呆在室中,自云被 冤鬼追逐,最后还爬到梧桐树上呼救……”

“他说过什么?”杨坚插话。

“他只是一味求饶,还喊冤叫屈,说元妃并非他亲手加害,是手下人干的……”

“原来如此!”杨坚自以为解开了疑团,还特地转身向皇后解释:“他昨晚就 是为了此事叫冤的!”

独孤后“哦”了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表示赞成还是敷衍。她心中想法 是很特别的。她疑心昨晚杨坚已窥破她的梦境,猜到冤魂索命的情形,怀疑她谋杀 了无数宫女。显然,所谓无妃阴魂向杨勇讨命的对话是他父子事前串通好的,为的 是套出梦中的情形。她决定不再开口,以免上当。

“儿臣尚有一事好生为难……”这时杨广又谨慎言道。

“何事?”

“大哥他犯了罪,本来囚禁在内史省,可他毕竟是父王的亲儿子,是儿臣的亲 哥哥,内史省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是左右为难!儿臣体会骨肉之情,也 体会内史省的难处,请旨将大哥引入东宫,原以为是两全其美;不料,大哥他好日 子没过上几日,便时交厄运,命逢穷途,竟为冤鬼所缠。蹈则不顾水火,攀则无视 危险,万一有失,实在于心不安,虽然父王不予怪罪,朝野将谓儿臣为何物?如不 严加约束,恐后悔无及矣!”

“那就管束严一点!”

“诚恐一旦严加约束,朝野难免蜚短流长,儿臣虽百口也是难辩……”

“此事有朕作主,你无需过虑!”

说到这里,杨坚望了望一声不吭的杨素,心想:

——你再厉害,也未必斗得过我的老二,看来册立广儿为太子这一着走对了!

杨广、杨素离开之后,杨坚准备将凝阴殿兵书秘笈失窃的事,详告皇后独孤伽 罗,可就在这时,司膳宫人进上了早餐,又来了红叶。

红叶是红得发紫的女官,皇上皇后同时招呼她一起进膳。

独孤伽罗的眼光逗留在一盘炸黄河鲤鱼上面,这可是她一向爱吃的菜,但此刻 她马上想起梦境中被抛入油锅中的情形,心中大为骇然:

——报应!报应!莫非由于我一向爱吃生烹鲤鱼,才夜夜经受油锅活炸之苦!

她紧皱双眉,对宫人训道:

“这道菜撤下,今后也不耍再做了!”

待司膳宫人惊慌退出之后,杨坚夹起了一口莱,开始说起了兵书秘笈失窃的事。 他从蜀王杨秀弹劾晋王杨广说起,继而细说凝阴殿里诸王遭遇的怪事,最后又说搜 遍三亲王府不见兵书踪迹的疑案。

独孤伽罗听了大为骇异,说道:

“如此大事,皇上因何今日才说?失窃的是镇国之宝啊!皇上你难道忘了?我 们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她突然感到双重的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杨坚似乎觉察到皇后反应异常,沉吟一会又补充道:

“这些日子你病得不轻,不好让你心烦,延至今日才不得不告诉你。国宝失窃, 事关重大,你心思比较活,说不定旁人都想不来,你眉头一皱就破解这一大案。”

独孤伽罗听了这话受用多了,心也宽,思路果然也活了,当即问道:

“你说,这兵书如今是否在孩子们手中?”

“难以断定……”杨坚摇摇头。

“可以断定:它不在我们孩子手里!”独孤伽罗一顿,接着说:“若在阿秀手 中,他决不会上章弹劾广儿。”

“事后我又听说,阿谅也暗中支持弹劾。”

“那就证明它也不在谅儿手里。”

“而广儿当晚又一起同我谈论长治久安的国策……”

“如此,广儿也可排除了!可以肯定:兵书失窃在前,并且已落他人之手,此 事实在非同小可!皇上,如不火速追索,后果不堪设想!”

“哼!一旦查出,非诛九族不可!只是……”

“宇文恺嫌疑最大,但出手盗窃的可能性又最小……”她稍微一顿,又望了红 叶一眼,才沉吟道:“既然兵书失窃在前,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将兵书藏回殿中时 被人识破了机关……对了!当时我在按下机钮时,便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急忙口头搜索了一遍,却什么也不见;我依次再按机钮,又觉得有人偷看,回身 搜索仍然一无所有。直到我把书藏好,出了凝阴殿,忽觉得背后有一道影子飞出宫 墙。”

“你有没有回殿查看一下?”

“我回殿查了,书在匣中,并无遗失……”

“那可能由于多疑才看走眼了,凡人哪能飞越那么高的宫墙?”

“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明明有一道影子越过宫墙,而且是女子的身影。”

“女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身影实在疾如闪电,事后我虽一直感到怪异却不便对你说,因为那事凡人 是办不到的,除非是白日见了鬼!”

“你最后一次藏书是哪一年?什么时候?”

“那是……尉迟氏死后不久……”

独孤伽罗说到这里,见杨坚神情有变,把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杨坚听她提起尉迟氏,胸口如挨了重重的一锤,喘息粗重,却再也一言不发了。

红叶听杨坚夫妇一来一往的对话,心里紧张得实在透不过气来,她虽没有盗窃 镇国之宝,但与那本秘笈实有莫大的关系,直到皇帝杨坚上朝去后,她才轻轻地吐 了一口气。

这一夜,红叶久久不能入睡,围绕着秘笈失窃事件,往事一页一页在她心中重 新翻开。

那是尉迟明月死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她醒转过来,正欲翻身,发觉身边竟还睡 了一个人。她第一个念头是:

——皇帝杨坚。

杨坚已经“驾幸”三次了,不过,这次为何事前没先打招呼,竟然深夜入房, 而且房门已经拴紧,又怎能潜入?这就奇了!她伸手往那人脸上摸去,没有胡子, 再往下摸,是和衣而卧,正想往下再摸,手腕便被一只坚如铁钳的手捏住了。力气 好大,显然是个汉子。

“你好大胆子,这是什么所在,找死吗?”

“你大声一喊,我就扭断你的脖子!”那人的声音很小,但极严厉。

“你到底是谁?”

“闭嘴!听我问:你为何要参与谋杀尉迟明月?”

“这是皇后的主意,张权执行,此事与我无干,我事前还向皇上告急。”

“你得到消息以后,故意在御苑拖延了很久,而后才装模作样去向杨坚告急, 你以为这一切都没人知道?”

“你要替尉迟明月报仇?要杀我?”

“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又有点舍不得,你实在长得很美……羞花闭月……”

红叶听他口气软了下来,便乘机诉说自己的苦衷:皇帝不能得罪,皇后也不能 得罪。

她两面讨好,不过图个将来,希望将来有个幸福的归宿。

那人训斥道:

“你好糊涂!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 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尤其难忘的是,他说:

“你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你以粉碎自 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

红叶一向自视甚高,但听了这一席话,却大为震动,她被震傻了。

那人最后又说道:

“我不杀你,是为了让你多做好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做好事太可惜了! 倘若你胆敢再作坏事,我随时随地都可取你性命。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傻!”

说到这里,他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

红叶立即追出门去,放眼四顾,哪有人在?但见夜色苍茫而已。

三天后,她驾着宫车到仁寿宫视事。轻车快马,不觉路上打起瞌睡来了。

忽然,耳边有人低语道:

“咱们又见面了!”

红叶一觉醒来,身旁竟然端坐着一位粉面俊丽的郎君。

“你……”

“忘啦?咱们还同床过呢!”他带着嘲笑的口吻笑嘻嘻地望着她。

红叶好生奇怪:宫车奔走如飞,前后还有卫士护卫,他如何上车?卫士和车夫 均无发觉,并且连自己也没察觉,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来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红叶惊骇地问道。

“人。”

“什么人?”

“你再聪明也猜不来。”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将来,或许。”

两人沉默了许久,那人才切入正题:

“请你替我办一件事:这里有只宝盒,内装镇国之宝,请你转交给莲花公主。 不是当面交,要放在她常去的地方,让她自个儿去拣,但千万不能让旁人拣去。此 事不得告诉任何人。你能办到吗?”

红叶慎重地点点头。那人把宝盒交给红叶,趁势又吻了她的粉腮。

红叶一愣,感到一阵酥软,那人已飞身穿过车窗逸去。

待她卷帘张望,但见远处林边白衣一闪,什么也不见了。她这才想起,原来穿 的是白衣!

她来到仁寿宫,第一件事便是关起门来,打开宝盒看个究竟,原来里头是一本 兵书,中有十八条秘计。她对兵书本就偏爱,岂有不看之理?再说粉面郎君也没说 过不能看。她一口气通读了一遍,实在觉得其中微妙无穷,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把 每条秘计的名目暗诵下来。

第二天,她通过精心的安排,终于顺利地让宝盒安稳地落在莲花公主手中。待 她回到房中,发现瓶中插着一朵腆然含笑的红杜鹃。

自此以后,不管她在仁寿宫,还是皇宫里,只要干了一件好事,便发现花瓶里 插上了一朵山花。她开始想念粉面郎君,在想念中干好事,在干好事中想念他。可 是从此再也不见其人,见花不见人。她不禁要嫉妒莲花公主了,粉面郎君为何要对 她那么好,把镇国之宝都赠送给她?

有一回,她写了一张字条:

“莲花公主是你何人?”

将它压在花瓶下,然后再去干好事。回来时,瓶下依然插上一枝新鲜的山花, 瓶下换上一张新字条:

“素不相识。”

看了这四个字,红叶实在开心极了。

回忆这些事,红叶越发精神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蓦然,她想起白天皇后 与皇帝对话时的一幕:独孤伽罗说宇文恺盗窃的事可能最小,而后竟把眼光逗留在 我红叶脸上,接着便说她藏书后发觉有个女子的身影飞过宫墙,会不会猜疑到我红 叶身上来了?此事得好好想一想,麻痹不得!

第三节

孙思邈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难开,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审理盗窃国宝大案在“凤阁”进行。

皇后独孤伽罗从不涉足五府六部,也不介入任何议论朝政的宫殿,她要母仪天 下,垂范后世,所以,在帝后的休息室凤阁听审,才合她的心意。

主审官是苏威,听审的除了皇帝杨坚、皇后独孤伽罗、右仆射杨素外,还有红 叶。

宇文恺是最大的嫌疑犯,因而,在正犯未被发现之前,他理所当然地被目之为 主犯。但杨坚不让他跪在地上,却要他坐在杨素身旁。这么一来,案犯与听审的人 混在一起,杨素、独孤伽罗、红叶都不大自在了。

“凝阴殿镇国之宝失盗,卑职难逃罪责。”宇文恺自述道:“因为凝阴殿机关 的秘密乃卑职所设计。知道这一秘密者,除卑职外,便只有圣上与二圣两人。圣上 与二圣自然不会自盗国宝,所以,卑职难逃其罪……”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罪?”苏威道。

“灭族之罪,罪在不赦!”

“那……你是认罪了?”

“卑职不敢不认,不过,卑职实在不敢监守自盗,便是冥不畏死,怎能不顾及 子孙?”

“这个案如果由你来审理,谁最可疑?”

杨坚插话了。他这一问,大家都感意外,都吃了一惊。

宇文恺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逐一掠过,大家都觉得脸上挨了冰刀。宇文恺答道:

“卑职最是可疑……凝阴殿的机密,圣上是断然不会泄露的,二圣机警缜密自 然不会有失。”

“由你审理,也是判断自己有罪,你没话说了吧?”杨坚道。

“卑职确实有罪,这罪十八年前便犯下了……”宇文恺道。

“十八年前你就把镇国之宝盗走了?那时,凝阴殿可刚刚落成啊!”杨素道。

“是刚落成。那时,有十八个能工巧匠参与构建凝阴殿的秘密机关。其时,圣 上主张把他们一律处死,以保机密;卑职以为凝阴殿的机密乃是分段施工,那十八 个工匠只知局部机密,又不识字,只要让他们喝了哑药,就不会泄密,上天有好生 之德,何必杀人?圣上以慈悲为怀,采纳了卑职的意见。如今看来,圣上、二圣没 有泄密,卑职也没有盗窃,那十八个工匠会不会被居心叵测的人收买了?我竟没想 到:那十八个人虽是哑巴,但如凑在一起,各自回忆各人的施工图,那么,一幅完 整的机关图他们还是有可能重新画出来的……”宇文恺道。

场上人均默不作声。杨素虽不动声色,已不大自在,心想皇上定然会将他目之 为“居心叵测的人”,否则为何空着左仆射的位置而久久不让他晋升?红叶则想:

——朝廷审案与我宫女何干?分明是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杨坚挥挥手,让宇文恺先下凤阁,然后问苏威:

“十八个工匠,查过了吗?”

“十八个工匠,死了六个……”

“什么时候死的?”

“前个把月。逃走了六个……也在一个月之前。留下六人,不但哑巴,而且变 成了痴呆……”

杨坚的心情颇为慎重,他心中已作出判断,这号称镇国之宝的兵书秘笈已然被 外人窃取,从十八工匠的生死存亡情形看,他们确实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控制,但这 是谁的手呢?他问道:

“下一步怎么办?”

“卑职已下令追捕在逃的六个工匠,并将六个痴呆严密控制起来,外示无事, 以便顺藤摸瓜……”

“好!细节不必说了。”杨坚转问杨素道:“越国公,你说谁会盗窃镇国之宝?”

“盗窃镇国之宝乃族诛大罪,此案重大之极,臣又不曾过问,岂敢臆测妄言?”

杨素心里一紧,显然皇上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正在这时,来了内侍张权,他在杨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坚脸现喜色,连说:

“好,好!如今人在何处?”

张权大有得色,恭谨应道:

“现在宫外候旨!”

“传他进来!”

“领旨!”

张权去后,杨坚对大家说道:

“来人叫孙思邈,京兆华原人,治老庄之学,尤精医术。国丈独孤公于先朝大 司马任上见之,大为惊异,称为‘圣童’。寡人辅周之时,以国子博士召之,不愿 出仕。后来归隐太白山,炼气养形,兼为百姓治病。传说药到病除,名声极大,人 称‘药王’。前日朕为皇后之病,派人四处寻找,如今来了。”

苏威谨慎地拭探道:

“那六个又哑又果的工匠,是否也让他治一治?”

“朕正有此意。你去安排一下吧。”

“臣领旨。”

苏威离去不久,张权便把孙思邈引上凤阁。

孙思邈,书生装束,但比一般书生简朴。若混迹平民百姓之中,便不异常人; 若与士林共处,便是一个道地的书生。总之,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草民孙思邈见驾。”他朝杨坚一揖。

语调平实真纯,像是对阔别多年老朋友的问候,既无常人见万乘之尊时的惶恐, 也无挟技自重者的那种狂傲。他从心底里把自己当作极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 视为极平常的人。礼毕,环顾周围,朝众人一笑,满怀善意地笑。

皇后独孤伽罗被感染了,也单纯地一笑,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红叶,顿然平静了,感到宽松与慰藉。

杨素不禁羡慕地望着神情俊爽的孙思邈,心想:

——我这一生却从来没他这般自在过!

大家心里都在想这么一桩事:

——北周大司马独孤信早已成了一抔黄土,接见他少说也数十年了,他实际年 龄至少也是六十以上,怎么看来像只有三十上下的人呢?

“先生人称‘药王’,可见神乎其技了!”杨坚道。

“一点薄技诚然有之,药王之说乃是百姓的抬爱过誉,实不敢当。”

孙思邈说完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平实自然,绝无夹杂任何私念,像深山的幽泉, 像野岭上的百合花,这是一种透明的笑,有磁性的笑。场上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而 且笑得比以往真纯得多了。

孙思邈的眼光投注在杨坚的脸上许久,微微地叹息一声,又全神观望独孤伽罗, 然后又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杨坚心中一动,问道:

“先生有何见教?”

“小病好治,大病难医,若非病人全心全意配合,那是万万不成。世人生病, 皆由自身而起,风寒暑湿不过是引发的媒介罢了。所以,解铃还得系铃人,自身着 力才能化解病因。以陛下的风痹而言,诚因陛下的心烦没完没了的军国大事,损耗 了过量气血,削弱了身体次要部位的营养,致使四肢营卫失守,风邪湿气因而趁势 而入,于是双腿便得风湿之疾……”

“先生所言甚是。”

“当年如能及时治疗,原不足虑;而陛下以为不足虑而不治疗,仍然日理万机, 身心交瘁,于是风湿得寸进尺,上升到身腰……”

“正是!”

“其时国家多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中国,定四夷,真个是为国忘身; 然而,那风痹却如外兵,长驱直入,几乎没受到得力的抵抗,即人心脏之中。今风 痹人心,如之奈何!”

杨坚近来确实感觉心脏有异寻常,隐隐感到不妙,但从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病,经孙思邈一说,顿觉病情的严重性,当即言道:

“朕愿全心全意配合先生,治愈心疾!”

孙思邈默然许久,吸一口气说:

“便这‘全心全意’四字极难,也是极稀有、极珍贵的心药。陛下之疾已浸淫 了二十几年,今山人想以三年时光将病邪驱出体外,有如外兵以二十年功夫从边疆 入侵,步步进逼我心腹之地,今以三年时光将它驱逐出境,可谓神速之极矣,但不 知陛下果然能以三年时光配合山人,全心全意疗此心疾吗?”

“先生放心……一切听你安排便是!”

“山人只要求一点:无思无念。唯无思无念才算得全心全意。陛下不妨先试三 日如何?”

杨坚沉默了。他所理解的全心全意与孙思邈的说法大相径庭。无思无念,别说 三年三日,便是一时半刻也绝难办到。莫非是此人医术极其平庸,故出难题来难住 我?或者是那……那盗窃兵书的贼,暗中指使孙思邈前来弄鬼,骗我放弃对军国大 事思虑,特别是放弃对盗窃镇国兵书的追查。孙思邈是太子广儿设法请来的,盗宝 案与他有关吗?

杨素则想:

——骗子,来人定是骗子无疑!

杨坚的迟疑不答,孙思邈已了然于胸:

“山人遁迹太白深山,便是为了静虑息念,练气养形。这门功夫相传数千年了, 练一日有一日之效。练一年有一年之功,练十年有十年之果,立竿见影,无讹无误, 只是世人难断功名利禄权势声色之欲,故而行者寥寥无几罢了。”

这时,苏威带来了六个面色惟悴、神情呆滞的汉子。

“请先生为这六人诊病。”杨坚道。

孙思邈望了望六人的气色,看了看舌头,再按了按脉搏,筹思片刻,言道:

“这六人十多年前喝下了哑药,近来又喝下了致人痴呆的毒药……显然他们被 重大机密牵涉进去了……”

“不差!”杨坚忽又兴奋了。

“但不知陛下因何要治好他们的病?”

“朕要问清一件事。”

孙思邈缓缓地合上了双眼,过了半晌,徐徐言道:

“山人有药三帖,可令他们服下,待千日过后,山人再为他们推摩,方见功效。”

“不能立刻见效?”

“立刻见效,大伤元气,可能数日丧命,这与杀人何异?陛下于岐山营建了一 座仁寿宫,这宫名起得甚好,谁起的名?”

“杨伯丑。”

“起得好,起得好,仁者寿啊!”

杨坚的念头无形中被制住了,不好强制孙思邈让哑巴立刻开口,更何况还有求 于他,要他为独孤后治病呢。

孙思邈望着独孤伽罗的脸,痴痴地出神,脑际轮番出现数十个病人的面孔。他 们脸上都有常人所无的特殊皱纹,那是残忍事干得太多,在自己脸上刻下特有的记 号。这种人五脏特别容易患病,尤其是心理大不稳定,有的到了晚年甚至精神分裂, 白日见鬼。

他揣摩过千百个这类的病人,他们大多干过残忍的事,心里十分紧张;而人一 逞凶,一紧张,不仅外表肌肉绷得又紧又硬,五脏也绷得既紧又硬。紧张则气血不 通,不通则病。独孤伽罗皇后是这类病的典型病例。要治好她的病,心里必须比一 般病人有更大幅度、更长时间的放松;然而,心里的放松并不能要松就松,尤其是 忍心的人,他自己便是暗下一百道指令,心也是不会放松的。正如多干坏事可令心 里僵硬一样,唯有多干好事,宽厚爱人,心里才能宽松。

可是这道理如何对尊贵的皇后说呢?能对以“二圣”自负的独孤伽罗说:

“你坏事干得太多了,所以病没救了,要想得救,非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多做好事不可!”

不能实话实说,这是在宫廷生活的难处,也是权贵治病的难处。而皇后的心不 能放宽,不能配合治病,她的病是决计治不好的。孙思邈好生为难。

“孙先生,你说有阴间、有鬼魂吗?”

独孤伽罗努力闪出一丝笑意发问,心里却紧张得很。

“这是连孔夫子也没有把握的话题……”

“先生有把握吗?”

“有些人见过鬼,认为有鬼;多数人没见过鬼,不信有鬼。不信的人,请它它 不来;相信的,赶它它不去。”

“正是如此!”独孤伽罗不觉心思恍惚,犹豫一下,又问:“你能驱鬼吗?”

“能。”

“是踏罡步斗,舞剑念咒喷火一类吧?”

“不,我驱鬼方法与众不同。”

“是何办法?”

“那是教病人自己赶走它。”

“灵验吗?”

“凡照我吩咐去做的人,全都有效。”

“那方法说出来无妨吧?”

“无妨。那便是:为善,做好事。”

“要是有人含冤而死,已然无法补救,那冤鬼硬是缠人不放,干什么事都不能 起死复生,怎么办?”

“当为他的亲属多做好事。”

“要是那鬼没有亲属,怎么办?”她想起了尉迟明月。

“那就为他的亲近朋友多做好事,如果连朋友也没有,那么,替一般的人做好 事也是一样的,这是最实在的仟悔,也是将功抵过。”。

“鬼也认这个账?鬼也讲道理?”

“我想,鬼比人讲理。”

“哦……”

“不过,做好事先得有仁慈之心,效果才好,须知一念之仁,即可增寿。仁寿 宫,这宫名起得太好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杨坚突然发话:

“朕欲改元为‘仁寿’,先生以为如何?”

“好,很好!”

独孤皇后紧接道:

“皇上想法极好,再过半个月就是新春,春上就改吧!”

从“仁者寿”的话题,杨素想到家中的姬妾南朝的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前日上 街竟然巧遇她离别二十年的前夫,两人相认之后,当众抱哭一团。他的管家闻讯, 立即予以逮捕,如今虽然秘密幽禁起来,但消息已然传了出去,倘若传到宣华夫人 耳中,知道老夫虐待她的胞姊,怀恨在心,在皇上耳边说老夫的坏话,岂不糟透? 做好事既然能长寿,能多享几年荣华富贵,割舍一个姬妾又何足道哉?再说,成全 了这一对拆散十二年的夫妇,朝野必然轰动,老夫的声誉也必然平升三丈,那时, 宣华夫人一高兴,我这右仆射定然眨眼升为左仆射、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怎地那 么傻,以前怎么就想不到?想到这里,他喜孜孜地站了起来,朝皇帝、皇后一揖, 禀告道:

“臣家中前日遇上件奇巧无比的事:一个南朝的汉子拿半片铜镜,前来认妻, 道是另外半片铜镜存在他的发妻手中。他们夫妻分手于我大隋平陈之时,其时兵荒 马乱,匆匆分手,两人相约日后以合镜为凭,夫妻相认。这本是大海捞针的事,不 料,那汉子竟然巧遇了臣的姬妾、先朝的乐昌公主!臣见他二人相拥痛哭,大是不 忍,当即便想成全他们;但转念间又觉不妥;此女乃是皇上所赐,未经奏请,怎敢 妄自作主?”

“朕这就成全这一段好事,也成全你的一片仁心!”

独孤后也抢着说:

“该当成全!该当成全!”

她同时想起:

——倘若皇上也将宣华夫人那女妖精遣返金陵,那才叫好呢!只可惜那女妖精 没有前夫……再说,尉迟明月那死鬼在阳世已无亲人,宣华夫人是她生前最好的朋 友,若依孙思邈说法,今后我不仅不能得罪宣华夫人,还得替她做好事呢!唉,在 阳间极没道理的事,在阴间却成了大道理,这大概就是阴错阳差了!

孙思邈在为独孤后开处方。

独孤后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孙思邈极其可疑,好像是个奸细,那简直是一定不 差了!试想:

——他把治愈六个工匠的时间延至千日之后,盗窃国宝的主犯便得到了千日的 逍遥,有千日时光寻思对策,自然有办法溜之大吉。

再想:

——他说为善可以驱鬼治病,要我为受害者做好事,为受害者的亲属、朋友做 好事;我与尉迟明月的纠结已成公开的秘密,尉迟明月的身世也众所周知,要我为 受害者的朋友做好事,说穿了,其实是绕了个大圈子在为宣华夫人作说客!

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人若非盗宝贼所遣,定是宣华夫人所派,那是铁定无疑了!

她恶狠狠地盯住开写处方的孙思邈,两道眼光便如一双其长无比的铁钉,死死 地把他钉在座上。

孙思邈背部本能地动了动,觉得有两只蚊子偷袭,但仍然手不停挥地书写处方。 两只蚊子胆大之极,竟是身体愈动,它却咬得愈深。他终于回头反顾,一下子捕捉 到独孤伽罗狠毒的眼光,暗道:

——原来不是蚊咬,而是蜂刺,是被女王峰刺上了!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刺,天下竟然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他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 的处方开得徒劳,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独孤后从他回首的刹那,分明再见了他那年轻的脸庞,这哪里是六十多岁的孙 思邈,简直连三十岁都够不上!冒名顶替!骗子!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孙思邈怦然心动,突然大悟:

——术有时而尽,数乃无穷。

第四节

汉朝“木偶案”的提示,让杨广为隋文帝对症下了帖“良药”。 雪从灰暗的天空稀稀落落地回旋洒下。

宣华夫人颇有兴致地倚着曲栏观望池中争食的鲤鱼,她一边倾听红叶介绍近日 京师发生的情况,一边把手中的油酥饼掰碎,抛入池里的鱼群之中。

本就因争食冲撞不可开交的鲤鱼群,又见香饵人水,奋身向前冲突。两条金色 的鲤鱼交了好运,香饵正撒落它们的嘴边,只要再游一步便张口可得,它们很从容, 也很潇洒地缓缓前游,眼看香饵即将成为自己的腹中之物,冷不防尾巴被背后掩袭 上来的伙伴,狼狠地咬了一口。金鲤负痛跃上水面,“劈——拍!”忽又从半空掉 了下来。是两条金鲤,不是一条。

“咯、咯、咯……”宣华夫人笑了。

站在远处的桑妹和司琴听了笑声,不禁交换了眼色,都为那诡异的笑声微微地 发噤。她们近来不知不觉间已和主子拉开了距离,似乎主仆双方都觉得这样更合宜。 小天香公主也是如此,她很少去缠绕妈妈,而喜欢同桑妹、司琴一起玩。小天香突 然问道:

“妈妈吃了好东西?还是见到好玩的事?”

桑妹摇头,鼓励她:

“你过去看看就明白了。”

小天香摇摇头,她不过去。

红叶几乎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她,只是没把那个经常暗地送花的粉面郎君的事告 诉她。便是这一幽秘的事,红叶也忍了多回才没滑出口,其实红叶也极想弄清他为 何要将镇国之宝暗赠给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仿如隔岸观火般的轻松言道:

“万一孙思邈将六个痴呆工匠治好,宇文恺转移视线做法,恰好是引火烧身, 而宇文恺一旦露了馅,自必供出你家的主子,其时,他的太子宝座要丢,连性命也 难保……”

“我最不安的便是这点!”

“其实,这才是你最得意的时机。”

“……”红叶有点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以在他面临危机时再献一计。”

“我哪有许多妙计?”

“这很简单:再制造一个大案,足以转移皇上、皇后视线的大案。”

“哪有比盗窃镇国之宝更大的案?”

“自然有。你知道江充栽赃,汉武帝杀子的故事吗?”

红叶点点头,她全明白了,当即告辞。一辆宫车拖着灰暗的阴影,扬起滚滚黄 尘朝长安进发。

红叶回京并不稍事休息,便再出朱雀门,直奔晋王府。晋王杨广升为太子之后, 并不入东宫,而是出主大兴县。那大兴县实际上是京都的外郭城,也称大兴城,所 谓出主大兴县,实际上是主管京城。大兴县的县治离晋王府不远,杨广仍然还是住 在晋王府。

红叶人晋王府可以畅通无阻。

她一脚踩人号称书房的密室,正遇杨广与张衡在密议,议的正是如何向蜀王杨 秀下手的事。红叶的进来正赶上话头,她见两个大男人一筹莫展,便笑嘻嘻道:

“听说汉朝有个木偶案,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张衡瞪大了双眼,颇不以为然道:

“你是说……江充埋木偶栽赃,汉武帝一怒杀太子刘据的事?你这不是叫诸葛 亮第二次设空城计吗?真是妇人之见!”

“不……”杨广站了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这不是第二次空城计,是对症 下药,是对症下药的妙计!你们知道,近来父皇、母后身体欠安,父皇患的又是心 疾……倘若在木偶上刻下父皇、母后的姓名,以及出生年月时日,胸口上钉入了刺 针,埋在华山之下……将来咱们再将它们挖出来,拿给父皇、母后御览,后果如何?”

张衡沉吟了很久,忽然说:

“有一件事,下官近来百思不得其解。”

杨广、红叶同时望着张衡,都是探询的神情。

“皇上是天底下数一数二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该怀疑的,”张衡继续道:“然 而,我们的计策却屡屡得手,简直是万无一失。这会不会是欲擒故纵,大智若愚, 让我们全然暴露之后,才来雷霆一击,一举收拾我们。”

三人心头都有点发毛,愈往下想愈可怕。

杨广想了许久,渐渐镇定下来。”说道:

“此事孤有一解。若说父皇没十分厉害,怎能有大隋江山?但是,一个人功成 名就之后,必定会发觉自己非同寻常的本领,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而人 一旦有此念头,便是一个最麻痹的人。曹孟德若无官渡的空前大捷,怎会引来赤壁 的绝后惨败?这是时势的不同使然的。再说,地点的不同也使他麻痹。倘若在战场 上,他的料敌意识自是百般警惕,但他忘了皇宫也是战场,是更微妙的战场,于是 便高居龙椅之上,以为太平无事。他太大意了!”

张衡大为兴奋,紧接道:

“而他最大的失误乃是:对人事变化的疏忽。他怎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极 其精密地算计他……”

他的话一出口便万分的后悔,这不是在臭骂太子杨广吗?太犯忌了!他尴尬地 偷觑着杨广,想寻找他脸上是否显露出恼怒之色;杨广很坦然,似乎毫不在意,枯 板地一笑,晦涩地说:

“不错……是不错,正是如此。”

张衡急于将话引开扯远,又马上接着说:

“话虽如此,但木偶的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如何谨慎?”

“我们只制作木偶,然后用匣子密封起来。到华山埋木偶的事,得由杨素主办。”

“你的意思是:万一事变,让杨素去死,我们拒不认账!”

张衡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好!便是如此。”

杨广决定后,又在张衡耳边低声说明了杨坚、独孤伽罗以及杨谅的出生年月时 辰,这才大声说:

“制作木偶的事由你承担了!”

“汉王杨谅的木偶……”

“自然要做,否则,又怎能让父皇作出判断是蜀王杨秀埋的木偶?”

三天过后,乐昌公主夫妇二人来到仁寿宫,向她的妹妹宣华夫人告别。宣华夫 人在客厅同姊姊、姊夫细叙别情。

“你去跟黄奴告别了吧?”宣华夫人问道:

“昨日去的。”乐昌公主应道。

黄奴是她们的哥哥,便是陈叔宝的小名。提起他,宣华夫人心中不免一阵绞痛, 正是这个浑蛋哥哥使大家饱受国破家亡的痛楚。据说,隋人大举南征时,杨坚曾对 高颎等大臣言道:

“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于一衣带水就不拯救江南了?”

杨坚南并陈国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大哥他却糊涂透顶,不仅毫无准备,整天 与臣妾们喝酒吟诗,还大言不惭地道:

“王气在此!齐国人南侵三次大败而归;北周进攻两次,灰溜溜回去;如今隋 军也必定自取灭亡!”

唉!由于哥哥的过失,杨坚把大江视为“一衣带水”的豪言壮语,将成为后世 的典故,而哥哥那“王气在此”的浑话,却将落为千古笑柄。想到这里,宣华夫人 又皱眉问道:

“他,还是声色诗酒度日吧?”

“只一味喝酒……”乐昌摇摇头,黯然道。

“怎么没醉死?早死早好!”莲花公主不屑地讥讽。

乐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对往事已不感兴趣,他只对将来感兴趣。他夫妇马上就 要回南方去了,要在江南重建家园,这得需要大笔的钱,而宣华夫人客厅的古董架 上摆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些宝贝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宣华夫人觉得同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便拣实惠的事来讲:

“姊夫此番回江南去重建家园,总需一笔钱吧?”

徐德育双眼一亮,连道:

“正是!正是……”

乐昌公主则截断话道:

“家园纵然建得再大,也大不过金陵皇城!妹子,姊姊是什么都看破了,今日 来看你,可不是为了钱!再说,那杨素……老头已经给了一笔银两。”

一提到杨素,徐德言立即插言道:

“那老废物古怪得很,给两包物事。一包是银两要我们带回江南;另一包密封 在布袋里,不许我们看,要我们南归途经华山时,悄悄地埋在华山的山脚下……”

宣华夫人心中一动,问道:

“那一包会是什么物事?”

“姊姊我揣摸过了,似是几个小木头人。”

宣华夫人吃了一惊,心道:

——这老狐狸着实厉害!万一被人揭破,他倒可推得一干二净,反把埋木偶的 事指控为我南朝人怀恨在心,要咒死皇帝皇后!

她想了想,脸上浮现着冷笑:

“姊姊,那杨素赠给的是什么银两?”

“妹子,那假不了,每锭银上头都印有越国公府的字号……”

“好!那就很好……”宣华夫人一顿才说:“姊姊,你可知那袋中密封的物事 非同小可吗?”

“我见杨素单独叫我到房中交代,既严肃又诡秘,”乐昌公主愈说愈怕:“妹 妹,我看,不然我们不要他的银子,那一包鬼东西也不替他埋了!”

宣华夫人心道:

——那可不行!不埋木偶,又怎能令杨坚父子兄弟互相残杀?又怎能报国仇家 恨?为了报仇,我作了多大的牺牲!难道你们夫妇便不该冒一点风险?

她终于微笑道:

“姊姊,你若照我说的去做,便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会逢凶化吉。”

“妹妹,你就直说了吧!”

“若不照嘱埋下,说不定杨素会当场把你们宰了。你们只管照埋不误,但千万 记住,一定要把印有越国公府字号的……”

“五百两银子。”

“对!一定要把五百两银子一起埋入坑中,这才万无一失。”

徐德言想不通,因此以夸张的语调问道:

“那是何故?古怪!着实古怪!”

“此事我还没摸透,便是摸透了也不好告诉你们。我只问你们:要命不要命? 要命就不要钱!万万不可心存侥幸。回江南重建家园的钱,不用担心。”

宣华夫人说到这里,高声喊道:

“桑妹,黄金取三百两来。”

不一会,桑妹提出一只精致的箱子,沉甸甸的。

宣华夫人望着徐德言一眼,才说:

“你可别弄错了,千万不可把这只箱子埋进坑中!”

“那是断然不会,请夫人放心!”

徐德言夫妇终于走了。

宣华夫人心想:

——杨素这一招着实厉害,倘若徐德言在途中露馅,或是在华山埋藏时被人当 场捕获,那么,徐德言真是百口不辩,只有该死了!不过,杨素一定会派人暗中护 送和监视的,途中出事,或埋木偶时被人破获都不大可能。怕的是埋好以后,被人 偶然发掘出来……那么,该死的便是杨素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我做了 手脚,那埋入坑中五百两越国公府印记的银子,将成为杨素作案的铁证。此人也是 进犯南朝凶恶敌人之一,早就该死了!不过,眼前我还得在杨坚面前多为他美言几 句,最好是撺掇杨坚早日升他为左仆射,这么一来,将来才好给他一记问棍,冷不 防置他于死地。

红叶惴惴不安地返回宫中,策划埋木偶栽赃蜀王杨秀,自然是极其狠毒的阴谋, 这类坏事自从结识粉面郎君之后她就洗手不干了。按照劝告努力干好事,而且愈干 愈起劲。每回干完好事回到房中,总是见到花瓶中插一支新鲜的花儿,由此,两三 天之内她总是乐滋滋、甜蜜蜜的。那花儿其实平常,然而她出也瞧、人也看,简直 神魂为之颠倒!因为,那花儿上有粉面郎君的气息,甚至还闪烁粉面郎君的英姿。 每当有这种感觉,便深知那粉面郎君始终都在自己身旁,只不过自己看不见而已! 自己的举动一直都在粉面郎君目光笼罩之中!

想到此,一种如痴如醉的情绪便涌上心头,渗透全身,这异样的感觉,杨广没 给过,张衡没给过,杨坚也没给过。她总是反复揣摩与粉面郎君初次遭遇的一切细 节。

他说,跟杨广、杨坚、张衡搞阴谋不会有好结果。这自然是大道理,很平淡; 然而淡中有味。那会是什么味?他既然反对我将自己绑在他们三人的战车上,那言 外之意……莫非是想和我相好?若非如此,为何老是悄悄地在我的花斗中插上一枝 鲜花?但是,他既是一直紧跟着我,简直是如影随形,却因何老是回避我?倘若不 是为我,他长期处于禁地又为了何来?他是南陈王朝残余势力吗?

红叶愈走近内宫,心中愈是混乱,这回她不是干好事回来,是干坏事回来,粉 面郎君会如何表示呢?鲜花是断然不会出现的,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花瓶摔碎,拂 袖而去,从此再也不理我了?她预先泄气了,怯怯地不敢前行,似乎前头就是地狱!

她不敢走,不愿走,但双腿照走不误,而且几乎是更快地来到自己的房前,真 是莫名其妙。

她立在房门前,呆呆的,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的屏幕上粉面郎君气得脸色发青, 然后是摔碎了花斗,花斗的瓷片飞溅满地,像雪花飞舞,漫天彻地地飞舞,也飞人 她空洞的躯壳之中,而后是他被风雪卷入云端,隐没不见了。

房门终于开了,似乎不是她打开的……一枝山茶花照眼扑了过来,从漆黑照影 的茶几上、从花瓶中扑了过来!

粉面郎君没生气!照样送花来!

她很高兴,如释重负。

但有点不明白,难道为恶也有赏?

她想起了另一桩事。

近来,她一直在替独孤皇后发放抚恤金,发给数十个被害宫人的亲属。这是一 项浩繁的工作,虽然花的是皇后的钱,但经办人也不无功德。茶几上深红色山茶花 大概便是由此而来的。

她想问粉面郎君,却哪有人在?明知不在,还是从前厅到寝室细看一遍,甚至 连床底下都看。虽然他从来没同她弄捉迷藏的游戏,可也说不准!他总是躲在人家 找不到的地方督察人,便有点捉迷藏的意味。

她痴痴地坐在床沿,幻想背后忽然会伸出一只玉臂,猛地将她紧紧抱住,于是 稀奇古怪的诸多情景发生出来……

咯咯咯一串娇笑。好陌生的笑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笑声。她终于明白,是自 己在发笑。

她又想起了孙思邈。那是一个极真实的人,极透明的人,也是一个极神秘的人, 不然,五六十岁了,看来怎么才三十来岁?皇上一向极具自信力,这回改元“仁寿” 也征询孙思邈的意见。便在改元时,晋升杨素为左仆射,苏威为右仆射,对宇文恺 也从宽发落了,仅是赋闲在家。他们两人都听孙的忠告:以“为善”治病。说来大 是奇怪,两人的病都好转了,特别是皇后的病,康复尤为明显,恶梦少多了!若 “为善”是万应丹,那么,粉面郎君的劝说与孙思邈的处方简直如出一辙。

粉面郎君,粉面郎君!你应知此时我是多么想念你。现现身吧!

一阵脚步声。莫非他来了?

她立至窗前,推开纱窗。眼睛扫视,耳朵倾听。

来了!

一双玉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是他!粉面郎君的手是名符其实的玉臂,这她 是认得的。心跳好快,呼吸急促,浑身酥麻,似乎就要瘫软下去。

“有人!”她低声喊道,很费劲才喊出声。

“嘻嘻嘻…”竟是女人的声音。

红叶呆了:来者不是他,而是湘裙!

可恶,可恶之极!湘裙是宫中新贵,自从红叶晋升为司仪之后,便由她取代红 叶,成为独孤伽罗贴身宫婢,所以敢这般戏弄红叶。

“哼!”红叶生气了,这是从幻想被摔落至冷冰冰的现实生活的恼怒:“小妮 子,你好轻狂!”

“姊姊,你别生气。我这是想同你亲热。”湘裙解释道。

“像猫一般,进来没脚步声。”

红叶嘴里说,心中却想着粉面郎君:

——他就没有脚步声,来去无声无息。若非这缘故,我又怎会上当?

湘裙一笑,说:

“二圣着我来传话,要你立刻过去。”

“何事?”

“来了皇亲,要你去见识见识。”

“啥皇亲?”

“李渊。二圣四姊的儿子。”

红叶早听说过皇后还有一个四姊尚存。独孤信的眼光从他嫁女便见一斑:长女 是北周明帝的皇后,七女是当今的皇后,四女乃是李虎之儿媳,李虎也是周代八柱 国之一。独孤信的抱负自非一般;独孤信锋芒太露,以致死于非命;不过,他编织 的关系网结果被女婿杨坚所利用,缔造出大隋政权来了。其时,杨坚连上柱国也不 是,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可见,“太显太露”往往不足于成事,倒是 “次显不露者”常常后来居上。

红叶一路走,一路想,不觉已到了皇后的寝官。忽闻独孤皇后言道:

“四姊因何不来?十来年不见了,难道就不思量我这个七妹了?”

“二圣容禀,”一个三十多岁官员立时跪下:“母亲她……”

“什么二圣?叫七姨!”

“是,二圣……七姨,母亲她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 则,二圣乃一国之母,日理万机,母亲若冒昧前来烦扰,诚恐多有不便。”

“大家都这么说,哀家便这样成了孤家寡人,诸多皇亲国戚因而不疏自远了!” 独孤后一顿,把手轻轻一抬,示意官员起来。然后又道:“渊儿,四姊她既由任所 回京,往后便可长住下来。通义坊那儿的住宅还好吧?”

“还好。”

“故上柱国的府第,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通义坊便在含光门外,与皇城仅一 箭之遥,便是半身不遂,坐轿子总可以吧?哀家不管朝政,哪有万机可理?尽管来 吧!”她想了想,又问道:“四姊她吃药吗?汤药是谁伺候?”

“汤药都是内子亲自伺候。”李渊恭身应道。

独孤后这才留意坐在李渊身旁的窦氏。她长得丰满,发长过腰,眉宇有刚毅之 气,始终一言未发。她怀里揽着一个两岁多的幼儿,也不发一言。独孤后忽地想起 了‘雀屏中选”的故事。便是眼前这个长发女子,当年来个别出心裁的选婿主意: 在厅堂上张着孔雀的画屏,让诸多求婚者争射,事先也不说明射中哪个部位才算中 的,只是让人瞎射一气。那李渊连射二箭,中了孔雀的双目,因而被选为婿。

这女子就那么了不起?我贵为皇后,当年也没这般挑选夫婿,你如此大张旗鼓 挑选夫婿未免轻狂!当即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

“你能亲自伺候汤药,渊儿当年雀屏中选也不枉了!”继而朝那怀中幼儿招手: “来,过来,告诉姨祖妈:你叫什么名字?”

那幼儿离开母亲,上前两步跪下,禀告:

“启禀二圣……”

“叫姨祖妈……”独孤皇后笑道。

“启禀二圣,我叫李世民。”幼儿仍然说。

独孤皇后上前将他扶起,而后揽在怀中,道:

“既说我是二圣,二圣的话怎可不听?叫姨祖妈……”

“这……礼不可废。”幼儿颇有难色。

独孤皇后连连叫好,将他抱得更紧了,同时问道:

“告诉姨祖妈,因何取名叫李世民?”

这么一问,李渊夫妇顿然大惊失色。世民的取名有一段不足与外人道的故事。 那是婴儿出生不久,在返京途中遇上了一个中年书生,那书生熟视世民很久,脸上 显现出讶异之色,对李渊说:

“我见过的小孩很多,这孩子气质非凡,必是济世安民的材料,望能好好调教!”

书生说毕,扬长而去。李渊夫妇听了又喜又惊,当即给他取名为李世民。然而 一起,又觉不妥:书生的话大为犯忌,若被传扬出去,李家岂不大祸临头?

于是李渊勒转马头,朝书生去向追去,想要杀人灭口,却不见书生踪影。这经 过岂能如实托出?

小世民转身望了望爹娘,回头对独孤皇后说:

“我的名字叫世民,意思是:希望做个太平盛世的良民。”

说到这里又转头笑问李渊夫妇:

“孩儿没说错吧?”

“对极!对极!”李渊夫妇急急附和,如释重负,然而却出了一身冷汗。

窦氏的父亲窦毅是先朝驸马,母亲是周文帝的女儿襄阳公主,由母亲之故,自 幼生长在宫中,对宫廷中的刀光剑影特别敏感。刚才幼儿世民的答话虽是意外地得 体,但他一家无异于从阴间走一遭归来。不能指望一个幼儿说话永远不出差错,这 个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冒了。她与李渊交换一下眼色,便即向独孤皇后告辞出宫。

“怎能说走就走?这算是走亲戚家吗?用了午膳再说吧!况且,皇上听朝也未 回宫。”

“那……贱妾同孩子先行告退了……”

“有急事吗?”

“急事没有。”窦氏一笑道:“但下午总持大师要到万善尼寺说法,总持是初 祖达摩硕果仅存的徒弟,一百多高龄,见她如见佛。听说她很少说法,若非那万善 尼寺有个尼姑死去五年忽然复活,她也不会到那里说法去。”

“死去五年,还能复活?”一直在旁伺候茶果的红叶惊异而发问了。

“世间竟有这等事?”独孤后也不大相信。

“这个尼姑,二圣定然认得。”

“哦?”

“她原来的俗名叫尉迟繁炽。”

“哦!”

独孤皇后与红叶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这个尉迟繁炽与她们两人关系太深了, 她便是尉迟明月的姊姊,先朝同宣帝的五皇后之一,天左大皇后!此人家亡国破之 后于万善寺落发为尼,法名华道,此事略有所闻,但死而复生的事实在骇人听闻。

独孤皇后与红叶面面相觑,均有惧色。倘若人死而能复生,阴间岂非确然存在 了!那么,尉迟明月这笔血债又如何了断!

沉吟了许久,独孤皇后终于说:

“红叶,下午咱们也去听总持大师说法,你去告诉丽华一声,要她也去!”

“二圣是要奴婢告知乐平公主?”

独孤皇后肃然点头。

红叶心中甚不明白:

——那万善尼寺专门收容先朝皇后、嫔妃,让她们落发为尼,二圣去万善尼寺 已是不大合宜,怎可让她的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去万善尼寺?乐平公主乃先朝周 宣帝五皇后之首,号称“天元大皇后”,让她去参加先朝皇后大集会,能不触景生 情?

于沉吟之际,独孤皇后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尉迟繁炽尚在,可见死鬼尉迟明月还有亲人在;那么,我对尉迟明月 的血债补偿便无须补到莲花公主份上,只须多施舍一点金银给万善尼寺的尉迟繁炽, 便扯平了。从今以后,对莲花公主这只骚狐狸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了,不是还债,而 是该向她讨债了!

“万善尼寺”似乎是窥测命运无穷奥秘的一个窗口。

大象二年,年轻的周宣帝百废不兴,色心勃勃,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以杨丽 华为“天元大皇后”,以朱满月为“天大皇后”,以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以 元乐尚为“天右大皇后”,以尉迟繁炽为“天左大皇后”,可谓空前绝后。

与此同时,他又下诏兴建了规模宏大的万善尼寺。诸皇后荣封之际,乐而好施, 也都解囊投资为万善尼寺添砖加瓦立柱。不料,时不逾年,寺未竣工,这个刚当上 一年、半的二十二岁的周宣帝便与世长辞;接着,数月后,国丈杨坚又夺了外孙静 帝的江山,改朝换了代。待到大寺落成,恰好用以收容北周旧王朝的一千多名后妃 宫人。新朝皇帝杨坚下旨:让这一千多人落发为尼。他们本为施舍解囊,哪里料想 得到:竟是自家建寺自家住。真正是匪夷所思!

又是大象二年,长孙晟护送北周的千金公主至突厥和蕃,一路上关照唯恐不周; 而后竟是身不由己,非置千金公主于死地不可。他的事业由此而起,也由此而散。

又是大象二年,国丈杨坚辅政,花半年的时光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事业,如今大 隋王朝是否也面临着转折点呢?

又是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讨杨失败,因而家破人亡,一个孙女陷入隋宫屈死, 一个孙女落入空门、如今落入空门的尉迟繁炽死而复生,此事实然透着古怪。

又是大象二年,北周濒临灭亡的时刻,周宣帝的表妹窦氏痛哭,疾呼:

“恨我是个女儿身,不能为舅家报仇!”

如今,她已选中了李渊这个夫婿,莫知所为何事?

总持大师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脸带微笑,活脱是一尊女菩萨。

千余女尼席地成林跃坐,如无数的黄豆撒满空寂的法堂之中。

杨坚夫妇及长女乐平公主来了。红叶来了。

李渊夫妇来了。

长孙晟夫妇来了。

他(她)们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来了。

法堂里,挤满了人众,但似乎又空无一人。

时光在大隋仁寿元年,又似乎逆流回到北周的大象二年,似乎更是飘忽不定。

总持大师的嘴唇似动非动。

一个声音自遥远的空际飘落,十分苍老,十分天真,纯真而空明:

“阿弥陀佛!法净何在?”

“贫尼在此。”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从人群中立起,稽首答道。

“你是宇宙中一粒微尘,故日贫;你拥有大千世界,不能说是不富。你识得朱 满月吗?”

“认得……”法净忆起自己的豆蔻年华,她朱满月被初选入宫,为司衣宫女, 伺候周武帝太子宇文乾伯。其时太子才十三岁,一个晚上,她照常替太子脱光了衣 服,盖上被单,转身准备到外室安歇,却见太子翻开被单,裸身卧在床上。虽说是 夏天,太子不盖被子,万一受凉生了病,她的责任可就大了。她重新替他盖上了被 子,正要转身,太子又将被子踢开如此再三,弄得她莫名其妙,问他缘故,太子只 是笑嘻嘻地笑着不答,最后才说:

“你天天看我脱得赤条条,我却不见你的,这不公平,今晚让我看看你的如何? 朱满月,你怎么站着不动?快走过来呀!坐床上来!”

太子毛手毛脚地替她解开上衣,她浑身发烫,两腮发烧。然后,太子动手解开 她的裙子,把她轻轻地推倒床上,而后跨上她的身躯……

不久,她怀孕了。年少气盛的十三岁太子,仍天天与她玩起肉身游戏,后来, 说是于胎儿不利,不许了,让她独处一房,专派两个宫女伺候她。

有一回,她伺机潜往太子房中,房门紧闭,传出吃吃笑声,推门进去,却见太 子同另外两个宫女玩同样游戏。三人光溜溜的,二宫女均半俯床沿,太子在这人身 上弄了几下,复又在那个身上弄了几下,周而复始,浪笑不绝。她呆在当场,看清 了,一个是陈月仪,一个是元乐尚,都长得比她美,也比她年轻,都有显赫的家世。 肉欲是不分家世不分尊卑的,就像她眼前所见:太子与宫女,人肉合一,纠缠不已……

孩子终于诞生了。朱满月又回到太子身边。但是,太子说她与其她宫女不同了, 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的肉体游戏之外。她被隔绝了。

从此,隔绝了八年。

八年后,太子登基当皇帝。由于她传下了龙种,被封为五皇后之一:号称天大 皇后,成为一国之母,跃居天下女人之上。一闪又一年多,这个专门玩女人的周宣 帝报废了,由她的九岁儿子接位,没几天,帝位便被杨坚抢去。假如说,女人是水, 她们五人便是水泡,虽说是跃居众水之上,然而旋即破灭,再无水泡,复归为水。 她们五个皇后同一千多宫人一般无二,瞬间都成为尼姑。

“你记得天大皇后吗?”总持问。

“我记得水泡。”

“你还记得前朝的静皇帝吗?”

“我那九岁夭折的儿子?不,他也是水泡。”

“你不怨恨?”

朱满月黯然,自从宇文乾伯疏远了她,她母子便相依为命。丈夫早死,她能淡 然,江山易主,她能淡然;皇后、皇太后不当,她也能淡然;唯独相依为命的儿子 受害,直令她痛不欲生。虽言出家人五蕴皆空,但儿子空不了,虽然死了,但对她 来说仍是活蹦活跳的,那形容笑貌却永远伴随她的左右!沉默了许久,才道:

“此事贫尼想了十多年,算是明白了:贫尼平生不曾害人,仔细寻思,更无杀 生行为,可静儿他九岁夭折,又作何解释?三年前,贫尼坐禅人定,灵光一闪,忽 见一个少女挥锄挖土,挖出了一条蚯蚓,旁边一只公鸡立时奔过,一口啄食了那条 蚯蚓。蚯蚓号称地龙……报应,真个是报应不爽!那少女便是我八岁时的朱满月, 而今的水泡?”

总持一伸手,俗名朱满月的法净随而坐下。同时,一个苍凉的声音又缓缓飘落:

“华光何在?”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子站了起来,默默地朝总持稽首。她风韵犹存,神色澄明, 孺慕地望着法座上的总持大师。

“你是谁?”总持问。

“影子。不仅我是影子,我爹娘也是影子。我爹奉仕北齐王朝,由奴隶而将军, 而特进,而刺史,随主人步步高升,终于成为谢阳王。主人指东则向东,指西则朝 西,指向哪里,便打到哪里。主人升则随升,降则随降,灭亦随灭,爹他老人家活 脱脱是主人齐国主的影子。我呢,先是爹爹的影子,随他起落,由奴隶的女儿而将 军的女儿,到郡王的郡主。北周兼并齐国,爹他沉沦,我也没入宫中为婢。后即成 为周王子的影子,也是亦步亦趋,顺其曲直,呼起即起,叫倒即倒,说脱即脱。他 由王子而太子,而周宣帝;我由王子妃而太子妃而天中大皇后;他国破家亡,我为 华光尼姑。陈月仪、郡主、皇后、华光都是影子。”

她的言语是一泓明澈平静的池水,说毕,又一稽首,不待吩咐,便即坐下。

“华胜何在?”

“在。

又一四十许妇人立起。

“你便是前朝天右大皇后。”

“是梦,一场春梦。我于大象二年二月册封为天右大皇后,大定元年二月国亡。 我与姊妹们斥资建此万善尼寺以渡众生,不料却渡了自己,前后仅当一年皇后即便 落发为尼。梦幻泡影之说,实不我欺?”

总持太师点头,挥手示意华胜坐下,又问道:

“华道何在?尉迟繁炽何在?”

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为之心头一震。“尉迟繁炽”,好陌生的名字,二十年 没人呼唤了!十六岁那年,她嫁给西阳公宇文温,以美艳震动京师,不几日,以宗 妇朝见宣皇帝,皇后们轮番劝酒,好色的周宣帝则是强行灌酒,她醉倒如泥。待她 醒来,不觉大吃一惊:她竟一丝不挂地躺在龙床之上,身上私处竟然描画许多花朵。 过不几日,丈夫宇文温以谋反罪被杀;不几日,她被册封为天左大皇后;不几日宣 皇帝病死,不几日祖父尉迟迥起兵讨杨,事败灭族;不几日,她落发为尼。一切均 如电光火石闪烁消灭。五年前,她伤悼灭族之灾,决意返俗,想为尉迟家生一男儿; 于是串通了道友,以假死还俗,同一男子同居。第二年果然产下一儿,名曰尉迟一 僧,那男子不愿儿子跟随母姓,争执不休,尉迟繁炽只得将他毒死。事后,生一人 而杀一人使她大不安宁。后又得知,那男子竟然也是独子,她竟是生一族而灭一族! 极度的不安令她重投空门。于是,死而复生的传说,再度震动了京师。

“尉迟繁炽,你还没醒吗?”总持大师的言语柔和得像天鹅绒。

尉迟繁炽终于站了起来,站起了一个风姿绝世的美少妇。

红叶惊叫了一声,独孤伽罗随着昏倒下去。她两人目睹的不是前朝左皇后如今 的尼姑华道,活脱脱是死去多年的才人尉迟明月!欠人血债者是无法摆脱债主的。

嘿,谁知姊妹俩原来如此相似!

独孤皇后一行原是微服来此听法,这一昏厥,诸宫人于慌乱中立时便暴露了皇 后的身份。于是,听众全慌乱了;不乱者,唯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尼而已, 她们均是先朝皇后,不把当朝皇后当一回事。独孤皇后长女乐平公主见母亲倒地甚 是漠然,她杨丽华不仅是先朝五皇后之一,还是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国母 的宝位正是被她母亲夺去。她犹豫着:

——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眼?

座上的总持大师人定了,眼前一片空白。

窦夫人趁乱与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人打招呼。她们都是她的表嫂,家国 兴亡之感一个眼神便足以表达。招呼过后,她才偕同李渊过去探望七姨独孤皇后。 长孙晟夫妇已先行到场。独孤皇后悠悠醒转,红叶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那惊 恐万状的神态才渐渐隐退,皇后的威严便冰霜般凝于脸上。

红叶将她扶上官车,交代宫人几句,这才回头对万善尼寺的主持留言。她指着 两箱金银说,这是二圣的赠物,一半给万善尼寺,一半给尉迟繁炽,请她当场收验。 说毕,便催车离寺而去,忽一回首,却见一貌美女子冲着宫车冷笑。她一愣,觉得 此人十分面熟,却又回忆不来。

法会散了。

长孙晟夫妇在寻找小女儿。

李渊夫妇也在寻找二岁的李世民。

忽然,后殿一个幼儿的声音高兴地嚷道:

“抓到了!抓到了!看你往哪里躲!”

四人追至后殿,却见李世民把小长孙氏紧紧抱住,原来两个小娃在捉迷藏。

小长孙氏见大人来到,欢容顿敛,解开对方的双手,训道:

“本姑娘可是你野小子随便抱得?”

四人相视而笑。

便在这时,来了耿询,如今他是蜀王杨秀的亲随。蜀王昨日已离京赴蜀,他因 何亲而不随?

第五节

被蜀王杨秀侮辱过的大儒刘光伯心道:“好个屁!你倒行逆施无异于找死……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传说耿询善解鸟语,如今他却直勾勾地望着长孙晟,一言不发。长孙晟心道:

——这鸟人是怎么回事?

但却朝他一揖说:

“尊驾有何见教?”

耿询睨李渊夫妇一眼,仍是不言,待李家夫妇告辞远去,才肃然长揖道:

“蜀王妃有请!”

长孙晟单身随耿询直往蜀王府,茶室中,蜀王妃长孙氏忧心忡忡望着茶几出神。

寒暄了几句,蜀王妃便直说心意:

“阿哥,今有一事,特地请你前来参详。他便是耿询了,善解鸟语,前日正要 随同王爷到西川;去,却闻庭中树上鸟鸣,道是‘陷阱,陷阱!危急!危急’大是 不祥。所以,请你前来参详。”

这题目叫长孙晟茫然,他望了望耿询,似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答案。

耿询朴实得有点傻气,任你怎么想象,也难以同他本人的历史联系起来。他怎 么能是南越国的国主?而且,还是创造水力浑天仪的巨匠?又善解鸟语?

“鸟语好听吗?”长孙晟终于问道。

“好听!”耿询道:“不然怎么会说‘花香鸟语’?”

“不,我是说,鸟语容易听明白吗?”

“比人话明白。”

“比人话明白?”

“正是。

长孙晟不能接受对方的断言,惊异地望着耿询。耿询道:

“鸟儿不会隐瞒自己的心意,有啥说啥,故而明白易懂。人则不然:想害你, 却说要救你;想偷你,却说要帮你;爱你时,不妨骂你一声;怨你时,往往夸你几 句;赚了叫亏,败了称赢,坏了叫好……长孙将军,这种居心害人、着意骗人的话, 兵家可是屡见不鲜,官场也是比比皆是,是耶不是?”

“是。”

“鸟语是鸟儿之间交通对流的桥梁、渠道,是联系的信号;而人话则不然,时 而桥梁,时而陷阱,时而信号,时而烟幕,令人莫名其妙。长孙将军,你说到底是 鸟语好听,还是人话好解?”

“这……可是人们大多听不懂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那是人类自己的事。人话听多了,杂念生多了,欲望发多了,能不糊涂吗? 只要你不听人话,澄心净虑三年,当可进入境界。”

“什么境界?”长孙晟微笑起来:“鸟的境界吗?”

一直愁眉不展的蜀王妃也笑起来了。

“鸟的境界不好吗?”耿询有点生气了:“那可是大自然的境界!”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既然精通鸟语,为何不问明白:陷阱是指什么? 又是什么人危急了?”长孙晟肃然道。

“精通鸟语谈何容易?我也不过半通不通,更不能同鸟儿对话,唉,都是人话 听多的缘故!陷阱、危急都是人间的事,所以请你来解。”耿询说。

蜀王妃望着长孙晟点点头,眼神含着恳求与祈望。

长孙晟感到一种压力,这不仅因为这位堂妹是王妃,而且还欠她一番恩情。那 是开皇九年,他奉旨平定北漠,逼千金公主宇文氏自杀,对动荡的北疆来个釜底抽 薪,为大隋王朝立下了大功,却无寸封。后赖堂妹夫蜀王杨秀据理力奏,方得论功 行赏。上回争夺太子宝座,蜀王夫妇已来求助过,已是爱莫能助;这回如果真的祸 事临头,再次袖手旁观,那简直是隔岸观火了!

长孙晟不能不感到请王子的太子争夺战已在京师开辟了无形的战场,新太子杨 广虽然已获大胜,但无形的战争还没结束。新近的国宝失窃案中,蜀王犯下了诬陷 太子的罪,太子杨广反而出来为蜀王爷说情,这种大善之中,莫非包藏着大不善? 目前与蜀王有大利害冲突的,究竟只有太子杨广一家。如有陷阱,设陷者当来自杨 广一方。

想到这里,长孙晟谨慎地说:

“一般百姓不会陷害蜀王爷,一般官员也是不会,需要留神的只是少数权要, 但暗箭难防,只有自己加倍小心了。凡遇可疑迹象,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对那些好 得出格的人,以及身边百依百顺的人,万万不可大意。耿先生,我对鸟语实是一窍 不通,不懂鸟语的人,自然要把鸟语预兆吉凶视为无稽之谈,要他因为一声鸟叫而 废寝忘食寻思对策,岂非不可思议?你能再验证一下听鸟语的本领吗?”

耿询脸有难色,但终于道:

“好吧,我再试试看。”

他丢下这话,匆匆出门去了。

长孙晟见耿询去远,低声而深切地对蜀王妃说:

“愚兄有三句话奉告:蜀王爷处事不可任性,太子那边大意不得,皇上、皇后 那边要尽心尽力孝敬。此外,如能多得一点太子方面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耿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没消息吧?”长孙晟问。

“没有,没有关于蜀王爷吉凶的消息;不过有只麻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麻雀说什么来着?”蜀王妃好奇地问。

“麻雀说:朱雀街……静善坊……大兴善寺有一本极其恶毒的书……”

长孙晟悚然一惊:

——那册绝世秘笈知者极少,他怎得知?

他急切问道:

“那麻雀还说什么?”

“还说,如今有一青年书生同一儿童正在翻阅此书。”

长孙晟又吃了一惊:

——早上小儿无忌缠着要跟我一起去万善尼寺听法,我不让去便哭闹不休。幸 亏内弟高士廉出来圆场,说是要带无忌到玄都观去观赏桃花,这才破涕为笑。

玄都观与大兴善寺隔街相望,相去不远。照此推想:

——莫非到大兴善寺看书的便是他们二人?

长孙晟以证实鸟语的虚实为辞,当即告别了王妃,马上赶赴大兴善寺。

他步入法堂,果然见到他们二人,却见一个和尚手捧那册秘笈,神情庄肃地将 它装入匣中。他是当年的沙弥道信。僧灿的衣钵传人,当今大兴善寺的主持。他的 师父早已云游四海,不知去处。道信朝长孙晟稽首道:

“长孙将军,久违了!你是本书的主人,是来取书的吗?”

长孙晟慎重地摇摇头,深感事情的严重:

—……—那两个家伙必定看过秘笈,小无忌记性极好,几乎过目成诵。传闻这 半册秘笈与号称镇国之宝的皇宫中那半册原为一整册,如今朝廷正大张旗鼓追索遗 失的那半册书,无忌既然记下来了,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万一流露出去,岂不立招 弥天大祸!

小无忌见父亲的脸色愈来愈严重,怯怯地跪下,不问而自辩:

“我们没拿,舅舅没看,我也没看……真的,一字也没看!”

他出娘胎第一次撒谎了。

长孙晟低声却极严峻地训道:

“不管你有看没看,倘若今后对人说起此事,或者是说出兵书中的一个字,我 必杀你!”

他从来没这样对待心爱的儿子,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般对待小儿无忌,但他不 能不如此!小无忌已是泪流满腮,而他自己也难受之极。不觉间抬头望了望小舅子 高士廉,那神情包含太多太多的责怪;然而,再多的责怪也不算多。

蜀王杨秀一行风尘仆仆朝益州进发,到了广阳驿,大家已是灰头土脸。

梳洗进膳过后,杨秀便唤来了王府校书刘光伯,询问监造金辂的情形。

刘光伯约略说了几句,便引导杨秀等到库房观看新造出来的金辂。

辂者,车也,是封建社会等级的重要标志之一。周代,帝有十二辂。隋朝,天 子有五辂。玉辂,是皇帝祭祀用的专车;金辂,是皇帝朝会的专车;象辂,是临幸 的专车;革辂用以戎事;木辂用以劝农田猎。天子金辂,赤质,以黄金装饰,重楼 车箱,左绘青龙,右画白虎,前有金凤,后有玄武。车辕上,左立十二旒,画升天 之龙,右建画戟,前驾六匹赤骝。

皇太子以及皇子的金辂略同帝车,但十二旒削减为九旒,硫上龙头向地而不得 朝天,成潜龙之象,前驾四匹紫骝。

这规格务必严遵,降格还可说是谦抑,升格就不得了。轻言违制,重言逾礼, 更严重说是僭越,甚至是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杨秀见库房里的金辂制得极其精致,而且金碧辉煌,喜孜孜地不住点头。心想:

——这次回京误入陷阱,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被父皇削下了一半兵权,原是 都督西川二十四州诸军事,如今只统十二州,这次回川实是大大的丢脸。大张旗鼓 回蜀,父皇必定视之为不堪教诲,灰溜溜地回去,下属、百姓也将议论纷纷,关于 失势的事一定会添油加醋、蜚长流短,以后就不好管束了。

为此,他采用了亲信万智光的建议:轻车简载离京以敷衍父皇俭朴之意,到途 中更换仪仗车马再壮王子声威。

于是,便提前三个月,特派王府校书刘光伯先到广场监造富丽堂皇的王子金辂。 蜀王杨秀见金辂造得合格且符心意,不觉赞道:

“好!好车!好一个读书人!”

杨秀根本忘了十年前刘光伯所受的折辱。其时,名噪天下的大儒刘光伯因不愿 当蜀王府的幕僚,被他杨秀强行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可谓斯文扫地。后来虽 然转为王府校书,但这一番羞辱却是永世难忘。

杨秀满意之至,非常自得的对身边的亲信万智光说:

“智光,你点子虽多,但监造金辂却是不行。这里头学问可多了,不熟悉历代 的仪礼制度,那是非出差错不可!”

万智光内心不是滋味,脸上却笑嘻嘻浑不在意。忽然对车辕上的九面旗子指指 戳戳道:

“光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九条龙怎么一律龙头朝下,是要它们钻地吗?”

“那,是制度。”刘光伯道:“制度规定:天子的龙才可升天;王爷的龙只能 是降龙。”

“哦,原来是制度规定……”万智光似乎带着歉意:“我还以为……以为你这 个大儒被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至今还对蜀王爷耿耿于怀,因此画了九条垂头 丧气的龙,像倒挂的死鱼一般……你看,你看:龙目下面还滴下两点眼泪,这,该 不会是讥讽蜀王爷这回犯事受了委屈吧?”

“那是墨汁失误所致……”

“便算是失误,也大不吉利。人家是龙跃于渊,见龙在田,龙战于野,飞龙在 天!你怎么搞的,竟是龙入地,眼泪滴!”

“万先生高见,在下百口不辩。先生一向智计百出,何不再露一个绝招?让大 家开开眼界!”

万智光望着九面龙旗,眼珠子转了几转,兴奋道:

“有了!这是化腐朽为神奇。”

“怎地化法?”蜀王急问。

“把旗倒插!”

“旗杆朝天?”蜀王莫名其妙。

“不,把旗倒过来穿在杆上,这么一来,九条潜龙岂不都变成升天之龙?”万 智光边说,边把旗子一一倒穿过来:“看,便这么一倒,每条龙全都张牙舞爪、生 气勃勃!更妙的是:原先那几滴龙泪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宝珠!嘿,不单是升天之龙, 还是九龙戏珠!”

“好!”蜀王不禁喝彩:“那就倒过来吧!”

刘光伯心道:

“好个屁!你倒行逆施简直无异于找死。升天之龙乃天子族旗专用图像,你怎 可僭越?但我又何必提醒个中的厉害?你既然以执朝的门卫视我,我也以执戟门卫 事你。让你大祸临头,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于是,在庞大的仪卫簇拥下,蜀王的金辂隆隆启动了,前头四个彩衣御者驾着 四匹紫骝,好不威风,辕上的旌旗蠕动升天之龙直欲破空而去。队伍隆重、缓慢地 前行。

消息疾如奔马地传至成都,主要是围绕那九面升天龙旗流传。或说:

——杨坚将再次废立太子,杨广下来,杨秀上去。

或说:

——杨秀这回入京失宠,走投无路,准备孤注一掷,起兵造反,如今连天子的 旗帜也竖起来了。

成都蜀王府的官僚们听了截然相反的许多消息,一阵兴奋,一阵惊慌,乱成一 团。

最后大家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来。那即是:不管是蜀王要升 太子,还是要称帝造反,都是一种高升。迎接蜀王爷归蜀的礼仪务必从隆、从重, 而且必须破格。

如何破格呢?大家都想不来,只好请教另一王府校书刘士元。刘士元是又一个 被蜀王押送入蜀充当配军的大儒,如今虽为王府校书,但他精神状态仍是被押解入 蜀的配军。他听大家七嘴八舌乱讲,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挥了挥手,说:

“蜀王该有的仪仗全有了,你们再问不该有的仪仗那是不妥的。”

大家不死心,第二天又来缠他,他一言不发;第三天又来,他干脆躲进被窝里 不与见面。众官僚无奈,立字为据,说是不关他事,但说无妨。

刘士元接过字据,心中冷笑不止:蜀王杨秀重用你们这群痞子,凌辱士类,活 该倒霉。

他终于说道:

“还有两件皇帝专用的仪仗。”

“是什么?什么物件?”大家又是七嘴八舌。

“罕和毕。”

“罕和毕?”

“罕和毕!”

刘士元心想,杨秀完了。

寝宫里,杨坚靠在座床上,望着不住旋转的水力浑天仪出神。那缓慢而不可逆 转的齿轮抛掷的似乎不单是岁月时辰,简直是在吞噬一个又一个王朝。秦汉魏晋南 北朝全在那齿轮旋转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多少英雄人物都在齿轮缝中风流云散。

——我杨坚将会如何?我大隋王朝又是怎样?

他望着、望着。忽生畏惧之情,感到浑天仪的魔力。耿询他是见过的,在太史 局见过,实在是一只笨鸟;然而笨鸟会造水力浑天仪,会造出吞噬许多赫赫王朝的 怪物,会造出吞噬无数顶天立地英雄的怪物,他果真是笨乌吗?嘿,简直深不可测!

——怪物,你接下来要吞谁?是我杨坚吗?是我大隋王朝吗?

万善尼寺里总持大师的法会令人难忘。

周宣帝及其五皇后筹建的万善尼寺,终于成了自家出家的道场,成为周王朝的 坟墓;我杨坚建了“大兴善寺”,皇后建“赵景公寺”,诸王子及公主也都建寺。 最古怪的是,宣华夫人建的“开善尼寺”竟然与周代的“万善尼寺”比邻。

万善尼寺在西北第二坊“休祥坊”。开善寺紧接其后,在第三坊“金城坊”。 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宣华夫人将步五皇后之后尘?

不!我不许,只要我杨坚还有一口气在。不过,先得追回被盗去的镇国秘笈。 秘笈既在,国还镇不住吗?

他急急地召来了左仆射杨素、右仆射苏威、太子杨广。三人一入宫,即感气氛 的严重。

他先问苏威道:

“大案可有眉目?”

苏威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谨,小心道:

“对宇文恺住宅的监视极其严密,仍然不见有可疑人物往来;逃亡的工匠鸿飞 冥冥,六个痴呆形同木偶,一言不发。”

“那是一无所获?”

杨坚强抑不满,他那如刀的目光从杨广、杨素的脸上掠过:

“你们可曾留神?有所发现吗?”

二人低下头来,不吭一声。

“镇国之宝丧失,情同国土丧失,你们至今一筹莫展,那是何故?”他的话一 顿,如箭的目光朝三人一一射去:“是掉以轻心?还是有难言之隐?”

三人全都明白,此时任你如何巧答,都会招来雷霆之怒。

于是,杨坚的话似是撞在三堵软墙上。

“苏威,你似乎忘了自己是此案的主办。怎能一点主意也没有?”

“这个……那个……主意倒有一个……”苏威浑身发抖,语言失控。

“快说!”杨坚大为不耐。

“我……我想,只有让孙思邈多出力,让那六个痴呆开口。”

杨坚闷想许久,才下旨召来了孙思邈,说明召他来的目的。

“以药力强行催那痴呆开口,无异于杀人。”孙思邈道。

“为了长治久安,为了举国安定,你为朕杀几个人也不为过。孙先生,你号称 药王,但毕竟还是大隋的子民吧!”杨坚道。

孙思邈沉默着,心想:

——我一向以救死扶生为天职,岂料一入宫门便成了刽子手!

一种未曾有过的痛苦如沸油般在他心头煎熬。

“但不知那六个痴呆是否真的与大案有过牵连?若无牵连,岂非死得太枉?为 此,草民有个请求:请皇上召一高明术士,请他当众卜一卦。若说六人确实与大案 有牵连,贫道即刻开方投药如何?”药王终于说道。

章仇太翼立刻被召入宫。他因太子杨勇的牵连被配为太史局的官奴,后又被师 父王子年废去双目,如今由宫人牵引下。缓缓步入殿中。他的鼻子用力吸了几口气, 忽道:

“皇上相召,有何吩咐?”

杨坚随手写了几个字,把纸交给孙思邈,孙思邈又将所书的字条交给章仇太翼。 章仇太翼伸开右掌,在字条上摸了一阵,说:

“哦,皇上是要卜测——六个痴呆是否与国宝失盗案有关。”

众人无不悚然,这瞎子果然手掌识得字。

章仇太翼又以右掌掐算了一阵,说:

“无关!这六人与国宝失盗无关!”

“你没算错吧?”杨广问。

“术尽于此,我也不敢自夸无误。”

章仇太翼朝杨坚一揖,退了出去,竟不用他人扶持,扬长而去。

众人都想:

——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怎地又不用人扶了?

错愕间,搞不清这术士在弄什么玄虚。待大家抬起头来,却发现少了一个药王 孙思邈,他竟悄然随章仇太翼出宫去了。

章仇太翼在太史局供事,孙思邈却从此失踪了。

杨坚根本不在乎孙思邈的在与不在,他的念头已被章仇太翼的断言所困:六个 工匠与国宝失盗无关!既是无关,问题便是出在宇文恺身上了!

他从宇文恺想到宇文述,又想到太子杨广。

杨广感到两根长铁钉钉在脸上,那是父皇可怕的目光。

“不知诸位信不信章仇太翼的话?若是相信,那凝阴殿的机密便是宇文恺泄露 无疑!”

杨坚的话像冰电般冷锐。苏威顺着杨坚的话切入,肃然道:

“把宇文恺抓来,严加拷问,不怕他不供出幕后主犯!”

杨广、杨素都吃了一惊。十八个工匠的迷雾一旦扫清,宇文恺便首当其冲,万 一他经不起拷打,全盘招供出来,那就全完了。

杨素不敢有任何异议,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道:

“对,得马上抓来,这坏蛋是先朝皇族,那身后的主谋查明之后,正好斩草除 根!”

“往死里打,不愁他不交出前朝遗孽!”杨广则道。

“前朝皇族男子早已斩尽杀绝,遗个屁?我看主谋不在先朝遗老,诚恐是当朝 人物!”

杨坚眼光先从众人脸上扫过,又问:

“诸位以为如何?”

“圣上所见最是英明!”

苏威答得非常俐落,杨广、杨素也连忙称是。

“我看那宇文恺……明日即可逮捕归案。”

杨坚说完,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三人恭肃地一揖,低声告退。

独孤皇后带着湘裙自寝室出来。她不解地问杨坚:

“你不下旨立即逮捕,等明天下手,岂不夜长梦多?”

杨坚睁开眼来,冷笑道:

“便是明天,朕也不想抓他。朕这是求之不得。正要让盗书人做很多的梦。湘 裙,你明白吗?”

湘裙摇摇头。

“小婢明白,”从室内又走出了红叶:“皇上是放长线,钓大鱼!”

“你,你这就到苏威府中,传朕密旨。”

“小婢遵命!”

杨坚又肃然道:

“此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该不会泄密吧?”

一匹黑骏马闪电般掠过河东的土地,登山涉水穿林过涧。

这不是平常的马,乃是故上柱国王世积赠给左卫大将军元宇的千里快马,号称 为白蹄乌。后来王世积谋反案发,元宇罢官,皇帝杨坚将白蹄乌没收,转赐新太子 杨广。若非事出非常,太子杨广岂能让旁人动用他的宝马!

白蹄乌终于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驻了脚,那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前头有一只大 公牛拦着,大公牛圆瞪双目,很是生气,白蹄乌则仰首长鸣,向对方示威。马主人 冲着牛背上的少年喝道:

“让路!”

牛背上的少年望着左手入云的峻岭,又望了望右手下边的悬崖,再望仅容牛身 的小道,然后摊开双手,意思是:

——此地明明是无路可让,你问得好傻!

“再不让我要冲过去了,撞下悬崖莫怪!”

少年瞟对手一眼,心道:

——对上了,四十多岁年纪,大官儿模样。

少年微微一笑。

“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将你撞下去?”

“我不怀疑你的胆量。”少年又是一笑:“你能把宰相高颎拉下台,再把太子 杨勇拉下去,撞死一个放牛娃算得什么?只不过今日你不敢,你一冲过来,咱们就 同归于尽,不信,你就试试看!嘻嘻,千里马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中年官儿心里一凉:

——来者不善,似乎把我的底细都摸透了。

他不禁问道:

“你是谁?”

“我,姓张。”

“我也姓张。”

“张文诩张先生是你何人?”

“我家叔叔。”

“那好极了,原来是自家……”

“谁是你自家人?”

“我姓张名衡,字建平,张文诩是我族兄,论辈份你是我的族侄。”

“张衡?张建平?”少年摇摇头:“没听我家长辈说过。”

“你仔细想想,一定听说过的。”

“我……”少年似想非想:“似乎是有一张衡,年纪和我一般,才十五岁,便 进入太学受业。那时周武帝死了母亲,却要出去打猎。那少年张衡扣住周武帝的马 头,对他说:孝服在身,陛下岂可乱来!挡了皇帝的驾,于是一举名闻天下。只可 惜,这少年张衡不久便夭折了!”

“不,他没死,他就是我!”

“真的?”少年一笑:“你骗人,你,我看是冒牌货!”

“这也难怪,我离家后就没回来过,我跟沈重学《三礼》,学《鬼谷子兵书》。”

“如此说来,那张衡真的没死?”

“你既然知道有人将高颎、太子杨勇拉下台,怎能不知我张衡?”

“不,将高颎、太子勇拉下台的那是太子杨广呀,怎会是你?”少年大摇其头: “人家杨广,他为了当太子铤而走险,昧着良心,还情有可原;你呢?你为了什么? 找死吗?我们家族怎会有这么蠢的族叔?我看你不是我们家族的!”

张衡有点生气了,怒斥道:

“我没空同你磨牙,我要找张文诩族兄,快让开!”

“怎么让?把牛推下悬崖?”

“不错。”

“为什么不把你的马推下去?”

“我这是千里马!”

“我这是万里牛!”

张衡心急如箭,眼看天大的事要误在这小子手里了。他万般无奈,忽地想起当 年出使井州,落在红叶手中的狼狈情形,心想:

——我张衡自负天下无双,怎地尽折在女子、儿童手中?

他只得恳求道:

“好兄弟,我有天大的急事在身,我赔你牛……”

“不,我赔你马!”

“我这是太子的宝马,千里马白蹄乌!”

“我这是万里牛,一色黄!”

“你真的不让?”

“你真的有天大的急事,那你说来听听看,若是实在该让,再说吧!”

“好吧,我今日算栽在你娃子手下了。事情是这样的:四川蜀王杨秀图谋不轨, 具体情形文诩兄知道。”

“我叔叔怎知四川的事?”

“文诩兄与蜀王的下属刘士元相交莫逆,那刘士元看到蜀王图谋不轨的迹象, 心自不安,写信来河东,求教于文诩兄。”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是河南王的侍读崔续说的,崔续是文诩见的朋友,不会空谷来风。”

“既然你知道这么清楚,找我叔叔干啥?”

“这种大事还是当面核实一下为好!”

“核实作啥?是想向天子举报吧?”

“就算是吧!这是防患于未然,使国家安定,百姓太平。”

“也让杨广太子根绝后患,这才是首要的大事吧!”

“我说清楚了,你愿意怎么理解是你的事,”张衡一顿,又说:“现在该让路 了吧?”

“我刚才只答应你,该让则让。”

“好,你说该不该让?”

“所谓蜀王谋反,大概同庶人杨勇的谋反是一回事吧?”

张衡凶相毕露地说:

“你只要回答:该不该让?”

“此事得问我家叔叔,我小孩儿家,怎知该让还是不该让。”

“那你快去问!”

“莫急。你先听我说个故事,再说吧!”

“我没这耐性。”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学《三礼》,岂不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刚才 也听你说蜀王的故事,我看你还是耐心一点,听我说为好。”

“简单一点。”

“再简单不过。有一个大儒,他不愿为官,在家种田。一天晚上出去巡察田园, 看见一个小偷正在偷刈他家的小麦,他既不出去追捕也不叫破,听让小偷刈完挑走。 那小偷正要离开麦田,却发现了主人,也就是那个大儒。那大儒只得上前,对小偷 起誓:你安心把麦子挑回家吧,我若告诉他人,天诛地灭!”

“若不告人,你又从何得知?”

“是那小偷忍耐不下,后来自己说出来的。又一回邻居盖房子,由于和那大儒 的房子交错,墙壁不能取直,那大儒便毁了自家房屋,听让邻居取直。”

“讲完了吧?”

“还有。又有一回,他生病了,请医生动外科手术。那医生一刀失误,重伤他 的腰部,血如泉涌,吓得叩头请罪。那大儒若无其事送走医生,然后自己包扎伤口。 第二天,妻子问他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他说:我从床上摔了下去,能不厉害吗?”

“你……这是说谁?”

“你说这大儒是谁?”

“难道是文诩兄?”

“不是叔叔,又能是谁?”

张衡沉默了一阵,心中不能无愧,然而一想急事在身,又道:

“现在可以让路了吧?”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看你不明白:若是明白,便不会叫我让路了。”

“这与让路何关?”

“有关。你怎不想想:家叔掩人之短也如斯,与人为善也如斯,怎能为处心积 虑害人者提供方便?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他既不愿为你证实刘士元驰书求教之事, 你岂不白走一趟?既知你要白走一趟,我让路便无必要。试想,为此把牛推下悬崖 岂非大大的冤枉?”

张衡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据红叶所言,皇上已对太子杨广及越公杨素生了疑心。 如果不将盗窃国宝案的嫌疑及时转移到蜀王身上,势必坏了大事;而要转移到蜀王 身上,一下子即揭开华山埋木偶的事;还太突然,这中间必须得有个“合情合理” 的过渡环节,而蜀王金辂上插升龙之旗,仪仗队亮出了罕、毕二帜、正是图谋不轨 的重要迹象,既敢图谋不轨,那么说他先盗兵书秘笈而后起事,自是顺理成章,蜀 王纵有百口也说不清了。索取刘士元的书信是如此的紧要,怎可功败垂成?

“到底让是不让?”张衡下了马,凶相毕露地朝前走来。

那少年也下了牛,迎上前道:

“想打架吗?第一,我家宗族没有你这个张衡,我无犯上之虑;第二,我虽然 偏少,你却偏老,打起来胜负难言,若是同归于尽,我便赚了……嘻嘻!”

“你赚什么?”

“笨牛换千里马,放羊娃换大人,平头百姓换大官。这般同归于尽,合算!”

张衡瞪大双眼:

“小子,你到底是谁?”

“我自是姓张,还能假吗?我还没干什么坏事,张氏家族还不至于将我驱逐出 去吧!”

“叫什么名字?”张衡有点气馁,终于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放牛娃还能名垂史册?还要正经八百起名立号?有此必要吗?”

张衡无可奈何。他面对着牧童以及想象中的张文诩,有种模糊的羞愧,而念及 自己被逐出张氏宗族则愤愤不平。忽地,他觉得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

——是宰割人,一是被宰割。

假如他能弄到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便无异于抓住了一把快刀,回京便可同 杨广合伙宰割蜀王杨秀;要是弄不到那书信,一旦盗宝案真相大白,那么,他与太 子杨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张衡站了起来,带着一股煞气。

白蹄乌不知是有感于那股冲天煞气,还是自视甚高不愿与大黄牛同归于尽,竟 然乖巧地步步倒退,待到略有转身余地的处所,自行掉头转了身,并且低鸣几声, 算是对主人的通报。

少年似乎不大留意张衡的神气,却望着对方身后的白蹄乌喝彩:

“好!不愧是千里名驹,有悟性,原来你也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张衡一愣,不觉反顾一下,才知白蹄乌先自临阵脱逃,脱口骂道:

“没用的东西!”

“若说它没用,送给我好了,嘻嘻,我倒觉得:它比那一般不知进退的人聪明 多了!你又何必恼火?若是非找张叔叔他不可,待我走开以后,还不是照样可以去 找他?只不过,嘻嘻,你也不妨想一想:到底能不能找到?”

张衡猛然感到,这少年其实很不寻常:与之斗智大是缚手缚脚,竟然所有的思 路都被他封死了。他极不情愿地跨上马背,又转身问了一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仲坚。永远是你们最忠实的仆人。”

白蹄乌扬尘而去。

山上走下来两个人:杨伯丑和张文诩。

张仲坚望着山下滚滚红尘,发问:

“他真的是张衡?怎会那么傻?”

“极聪明的人,有时也极傻。”杨伯丑道。

“杨先生,你说京都有人前来索取那书信,果然如此!不过,你又说那书信我 是保不住的,趁早烧了干净,却怎么不准了。”张文诩问道。

杨伯丑笑了,对张文诩安慰地说:

“说不准最好。像你这般洁身自爱的,如果那信真的有所闪失,落个为虎作怅 的过失,你受得了吗?想得开吗?依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赶紧把书信烧掉算了。”

三人回到张文诩家中,进入书房。

张文诩将手伸人枕中,一愣,大叫一声:

“坏了!”当即呆若木鸡。

张妻闻声赶紧入室。

“伯母,刚才来过人吗?”张仲坚问。

张妻呆涩地摇头。

“唉,人算不如天算!”杨伯丑喃喃叹道。

张文诩“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当即昏倒过去。

原晋王府密室里,杨广、张衡、红叶三人一声不吭,垂头丧气,都在想跟前棘 手的难题。

杨广想,父皇不抓宇文恺,让他赋闲在家,暗地里却将他严密监视起来,耐着 性子等候幕后人伸出手来与宇文恺接头,然后一网打尽。父皇放长线钓大鱼的思路 虽然厉害,但也容易看穿,猜不透的是父皇心目中的大鱼究竟是谁?是我们诸兄弟 吗?唉,自从盗宝案事发后,杨秀虽是首当其冲,但父皇对我及阿谅只恐也不能释 疑。更可虑的倒是马上逮捕宇文恺,万一宇文恺招架不住,供出了盗宝的前前后后 真相,那情景简直比我册封太子时的大地震还要可怕!一切都将翻转过来:

——那就不是杨秀陷害我,而是我陷害杨秀;也不是我取代杨勇的太子位置, 而是杨勇他东山再起当太子,将我废为庶人,关进孤寂的“庶人村”。不,连“庶 人村”只怕也住不成了,到时父皇一定还会向我追索那号称镇国之宝的半卷兵书。 天知道那兵书是被谁盗去?那时无书可交,说不定父皇会杀我的头。朦胧中,恍惚 自己正在被押赴东市,后面还跟着一大帮陪斩的人,杨素、杨约、张衡、张权、宇 文述、宇文恺……连红叶也不得幸免!

红叶冲着张衡责怪说:

“你,一个大男人,一肚子鬼点子,怎么会斗输一个小娃娃?”

自从她认识粉面郎君之后,愈来愈瞧不起这位当年栽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张衡。 尽管他如今已步步高升,当上了给事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便是皇上却又如何? 忽地她想起了床上毛手毛脚的杨坚,不觉脸上一热。

张衡对这个已有三个男人的女子印象渐渐不佳,但却不能不忌惮三分。他辩解 道:

“怎能说仅是同一个小娃娃斗了?我纵马下山,回头一看,分明是两个大人自 山顶朝张仲坚走去。”

杨广出语不冷不热:

“红叶,你不可小看右庶子,当年他返高颎就范,第一招使的也是笨招,诱使 高颎去搞祈禳厌胜,故意卖个破绽,让他觉察我们的用心,这才迫他铤而走险,与 王世积勾结,然而自投罗网。眼前他放过张文诩一马,说不定接下的便是绝招!”

张衡实在弄不清杨广是赞赏他还是挖苦他,反正他已习惯这个不阴不阳的主子, 当即应道:

“这是临阵磨枪,哪来的绝招?皇上那里将破案的弦绷得这么紧,如今应对匆 促,解数只有两招。一是提前发掘华山下的木偶,把大逆不道的罪名硬往蜀王头上 栽去,只要栽得成,那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做未免操之过急,皇上虽对蜀王印 象不佳,但未必会相信这个老四会诅咒父母,这样,往往会逆向思索,反而疑心告 状人、办案人的居心,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而我们是经不起怀疑的,因为我们每 一次成功都是经营来的,好比筑起的河堤,只需冲决一个缺口,便会全线崩溃;而 那天然的斜坡虽比河堤低下,河水极容易漫过坡去,但潮水退落以后,斜坡还是完 好无损,杨勇、杨秀便好比是河边的斜坡。所以,最好的招数便是弄到张文诩的那 封信,让皇上明白看到蜀王僭越不轨的证据,先使皇上对蜀王的恶逆有个思想准备, 然后,再挖掘华山下那些诅咒皇上、皇后以及杨谅的小木偶,这么一来,似乎一切 都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这才是万全之计。”

“只可惜没弄到那封信,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杨广一顿,两眼忽地生光: “不过,那崔绩可是亲眼见到那信封的,由他出面弹劾蜀王有何不可?”

“万不得已也只好如此了!”张衡道:“那崔绩先前奉侍过殿下,今又是殿下 世子河南王的侍读,两代交情非比泛泛,叫他出面弹劾蜀王,他是不好推辞的,不 过,此事也是两大弊病:那刘士元的信本来是由崔绩转交给张文诩的,他偷拆人家 的信,并借此举报蜀王劣迹,难免理不直气不壮;其次,他历事殿下父子两代,挺 身出来弹劾蜀王,只恐皇上一下子便会怀疑殿下你是幕后指使的人。”

“这风险最好暂且不去冒。难道张文诩的那封信真的弄不来?抢、偷都不行吗?” 红叶道。

“那张文诩乃是当世大儒,抢会掀起多大风波?便是抢到手,若非得不偿失, 也只得失相抵。至于偷嘛,倒不失一条思路,那得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行……”张 衡道。

“高雅贤如何?”红叶蓦地想起了东宫右监门率。

“此人也算文武双全,”张衡颇为沉吟:“只不过,他是长孙晟的内从弟,而 长孙晟又是蜀王爷的内从兄……”

“那已经隔了好几重了!”红叶道。

杨广寻思了一阵,终于说:

“大家回去想想,若有更好人选那是最好不过,没有,明日也只好让高雅贤去 河东一趟了。”

回内宫的路上,红叶不禁又心悬意挂,生怕自己近来参与害人的勾当被粉面郎 君触获,她不怕他降罪,但怕他摔碎花瓶,再也不送鲜花给她了。她弄不清:

——怎地为恶会有惯性,竟是这般叫人欲罢不能!

她曾参与陷害杨勇,虽然成了功,却引起了杨秀、杨谅的不满。杨秀的抗争一 旦得手,陷害杨勇的大案势必真相大白,作案人必然危如累卵;所以,为了掩盖前 番的恶业,只得去害杨秀,再造新的恶业。以此类推,害了杨秀之后,诚恐难免要 去再害杨谅了。这般恶性循环,简直是中了魔道了,粉面郎君又怎肯要我这个魔女 了?

她又一次推开了房门,几乎同时把眼光投注在桌子的花瓶上,没有鲜花,这是 预料中的事,然而,心还是往下沉。迟早他会与她闹翻。

花瓶下面压着一封信,她可从来没收过人家的信。那么,该是粉面郎君的了, 大概是绝交信吧?心里一紧,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勇气走上前将信拆开,心 里却在盘算:

——或许是别人……

但别人谁会给她写信?搜索枯肠,没有!没有别的人会给她写信,但她仍然气 馁地坐在床沿瞎想。

她下定决心,终于走过去取信。竟然是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信!这怎么可能?实 在是反常得出奇!

她一口气把信看完,凭女人的直觉,认定此信货真价实,半点不假!这怎么可 能?她茫然了。无缘无故得到朝思暮想的东西,是不祥的!

会不会是圈套?那简直是一定的了!杨广通过宇文恺告诉杨秀进入凝阴殿的秘 密,为杨秀打开盗宝的方便之门,便是这种圈套。今日人家把圈套还过来,以其人 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不足为奇。

这一定是一封假信,好让我们去诬告蜀王,然后就有人挺身而出,说这信是假 的,是诬陷蜀王,于是皇上会派人去四川调查。老百姓根本不会去注意金辂旗帜上 是升龙还是降龙,更不会去留意欢迎仪仗里有没有“罕”、“毕”这两件极不起眼 的仪仗;而蜀王部下自然向着自家主子,证词一致。这么一来,烤熟的鸭子飞走了, 奔突的猎犬变刍狗。于是,蜀王反攻倒算的机会来了……

一只手悄悄地按在她的肩上:

“这信,你不想要?那好,我带回去还给张文诩。”

这是他!红叶一颤,心想再也不能失之交臂了,立即抓住肩膀上的那只手,并 紧紧地捏住它,生怕它溜脱自己的掌心。同时,心也急剧跳动冲突,呼吸愈来愈是 急促,眼泪莫名其妙地泉涌而出。

“你……你怎么啦?”粉面郎君柔声低语,那低语充满无限的爱怜。

“你,真的不离开我了?”红叶哽哽咽咽说。

“傻妹子,我说过要离开你吗?”

红叶听了心花怒放,他却委婉地将手脱出掌心,然后坐在床沿,亲切地望着红 叶。

“这信是你放在这里……”红叶问。

他肯定地点点头。

“你这是试探我吗?”红叶又问。

“试探什么?难道你不需要它?”

“你知道这信的用处?”

“知道。”

“这信将置人于死地……”

“让刽子手去杀自己的儿子,不是很好吗?”

“刽子手?你说的是当今皇帝?”

“先朝的篡贼!改朝换代,真的是杀人如麻。”

“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是谁?”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该告诉时什么都会告诉你。”粉面郎君一顿,又温情解释道:“你别见怪, 我实有难处。”

红叶乖巧地点点头,也坐在床沿,紧挨着他。他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粉腮。 红叶浑身燥热,血流鼎沸,唔唔连声,张开双臂便欲将他紧紧抱住。他却霍地站了 起来,说:

“我该走了!”

他说走就走。红叶万分遗憾地望着他如电飞逝的背影。

第六节

面对蜀王的“造反”,隋文帝心神疲惫,顿觉自己虽为天下之主,却空有其名。

杨坚对僭越的事极其敏感,因为他自己是过来人。当苏威将刘士元给张文诩的 书信恭呈给他御览时,他的脸刷白了,心也凉了。历来造反都从不逊、僭越开始, 是谓“不轨”;而自家人造自家的反,那是没有不乱的!

他呆坐龙床许久,觉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是断然下旨:着独孤楷为益州总 管,马上驰往四}!;取代蜀王杨秀,传杨秀回朝听命。而确定由独孤楷去四川, 却是心中反复筛选的结果,益州是个大地方,若所用非人,则情同放虎归山。独孤 楷父亲李屯是独孤信家奴,因听话能干,才赐姓独孤氏,便如高颎当年赐姓独孤托 一般无二。不过,独孤楷父子两代为奴,自然更可靠可喜。中国的奴隶社会虽然早 已灭亡,但奴隶意识尚存,有时还得到强化。特另是不可救药的时代,平庸的君主 及其官长,都忌惮能独立思考的人材,却情不自禁地喜欢奴才,这是奴隶主的意识 积淀下来化作遗传基因吗?

杨秀终于回朝了,朝拜之日,杨坚一言不发,脸上浓云密布。杨秀这才感到那 密布的阴云之中,包藏一颗沉默的惊雷,一旦爆炸,必定极其可怕。他低声告退, 战战兢兢回蜀王府,始终觉得头上空悬着一颗待炸的天雷,这才感到亲情的淡薄和 君权的严重,但这种认识未免太迟了。

第二天,苏威来到蜀王府,他代表皇帝严厉谴责杨秀。临去又叮嘱杨秀:

“可别忘了,明日要赴阙谢思,谢父王教训之思!”

次日,杨秀像个身负重罪的犯官,到大兴殿叩头谢罪:

“臣忝荷岳,不有奉法,罪当万死!”

杨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觉得这个老四实是大出他的丑。举国安定,儿子们却 先乱了,那么他这个圣天子脸往哪儿搁?王子率先图谋不轨,举国上下效尤那还得 了?若不严加处置,怎能以儆效尤?于是他严正发语道:

“昔日秦王俊奢侈无度,我以父道训之。今杨秀蠹国,当用君道绳之……”

话犹未了,开府庆整越班谏道:

“此事还望皇上三思:庶人勇既废,秦王俊已薨,若再重责蜀王,试问陛下还 有几个儿子……”

“给我闭嘴!”杨坚怒喝道。

庆整硬是要把话说完:

“那蜀王一向耿介刚烈,今被重责,恐难自全……”

“再不闭嘴,我就割掉你的臭舌头!我就是要杀杨秀以谢天下,快快给我闭住 臭嘴!”

庆整见杨坚疯子一般张牙舞爪,吓呆了。

杨坚则趁势下旨道:

“此案便由杨素、苏威、牛弘、柳述、赵绰共同推治,不得徇情!”

诸大臣尚未跪下承旨,太子杨广却亲率河南王杨昭、齐王(日柬)、赵王杲等三 个儿子,跪落殿下为蜀王求情,闻讯赶来的汉王杨谅,入殿后也跪落尘埃,却是一 言不发。

杨坚沉吟许久,又下旨道:

“按律推治。退朝!”

语气却是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柳述为兵部尚书,牛弘为吏部尚书,赵绰为大理少卿。一个案子,出动了左右 相、兵部、吏部和大理寺的首脑共同推治,声势之浩大为建国来所少见,群臣虽欲 进言,却望而生畏。

案子很快进行,法网大张,蜀王部属被捕的多至一百多人。杨素暗做手脚,苏 威善于诱供。不多久,蜀王府幕僚经不起拷打,在用心的诱导下,供认蜀王曾派人 到华山埋木偶之事,还说,蜀王连造反的檄文都写好了。

杨坚、独孤伽罗的面前果然出现三个小木偶,身上分别刻着杨坚、独孤伽罗和 杨谅的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同时,坑中还挖出各种咒词,写着: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赐为开化杨坚夫妻,回心转意。”

“请西岳神兵收杨坚魂神。”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神兵九亿万骑收杨谅魂神,闭在华山下,勿令散荡!”

杨坚见缚手钉心的木偶,又见稀奇古怪的咒文,面面相觑,悚然而惧。

独孤伽罗“啊”地惊叫,颤抖的纤指遥指着木偶的胸口:

“血!有血!怎会有血?”

杨坚也吃了一惊,但定睛一看便即释然:

“那不是血,恐怕是涂上了朱红。”

“会是朱红吗?”

独孤伽罗疑信参半,隐隐觉得胸部有点发痛,抬头一看,却见杨坚也以手捂住 胸口……

“你也痛了?”

“能不痛吗?”

瞬间,两人忽然形容大变,老态龙钟地抱在一起,欷嘘不已。

立于一旁的红叶不禁暗自检讨:

——让杨家父子互相残杀果真很好吗?

她又随手翻阅了所谓蜀王造反的檄文残稿。其中“逆臣贼子,专弄权柄”确实 是四皇子蜀王的手迹;而下面添写的“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虽然模仿得有模 有样,但墨迹犹新,与前文相隔少说也有数年时光。至于“盛陈甲兵,指期问罪” 模仿之拙劣一望而知。

红叶大为诧异:此中破绽便是红叶我也一目了然,圣上与二圣怎会如此走眼? 那蜀王杨秀真是活该倒霉!

她偷觑了皇上、皇后的神态,揣摩二人或许大智若愚,故意装作上当受骗的样 子,但二人看来又全无作伪的痕迹。真可谓是古怪之极!

她陷入沉思了,竟忘了上前安慰伤心至极的杨坚夫妇。

红叶的眼光再次落在胸口滴血的木偶身上,心里一凛,那木偶忽地幻化成杨坚 夫妇,虽是刹那间的幻像,但确实体现了诅咒之人心里的愿望。在杨坚夫妇看来, 自己的儿子希望父母胸口钉上铁钉,浑身鲜血淋漓,宁不伤心至极?宁不暴怒发狂? 尽管二人聪明之极,但由于年老多病体弱,对自己的情感便往往失控,因而也失去 了临事时应有的冷静与定力,结果便发生了错误的判断。更糟的是,聪明的老人往 往自信有余,精力不足,这样,便不会也无力对自己的判断加以重新审视与验证, 于是可怕的悲剧就发生了,这是老年人的悲剧,也是伟人晚年的悲剧!

一种同情、怜悯的情绪油然浮上红叶的心头,此时此刻,她倒是希望杨坚夫妇 能重新审视大理寺送来的罪证,并从中看出破绽来。她竟然忘了自己也是冤案的制 造者。

杨坚夫妇终于各自迟钝地回座床坐下。由于极度激动,均已精疲力竭,形容憔 悴。

杨坚虽是斜靠着座床休息,可心思仍是激动不已。往事历历在目,几乎无一桩 不是惊到极处,险到极处。

有一回上元佳节,他召了百戏入宫献艺,有个耍刀的女艺人,双手抛掷十来把 利刀,不住地抛,不停地接,十几把利刀如雪花般在头顶飞舞,实是蔚为奇观;但 转念间不觉一惊:倘若那双纤手接在刀刃上,岂非血溅当场?而如果抛刀失了准头, 两刀相碰,一刀冷不妨飞插身上,岂不玉殒香消?那薄如蝉翼的紧身衣服,轮廓分 明得几乎可以透视一切,怎经得起利刀一插?忽地,他觉得自己便是那耍刀的女艺 人,他手下的数十员大将便是她手中耍的一把把飞刀,万一操纵失控,那飞刀随时 都可能向你反噬。

而今回想此事,更觉自身的处境比那女艺人是险过十倍,乃至百倍。女艺人操 纵的仅有十来把刀,而且是没生命的死刀;而他,操纵的数十把都是活刀,你简直 弄不清哪一把刀哪一刻会向你反噬!而异姓将领化刀反噬之险又姑且不论,自己的 骨肉手足为刀作剑,往自己身上狠狠地砍,更是防不胜防。四皇子杨秀的图谋不轨, 不正是自己的手足化成刀剑冷不防往自己身上猛砍急刺吗?

他便是这般耍刀耍了一辈子,于日薄西山之际,统一了中国,为后代争得了偌 大锦绣河山,可子孙并不感谢;不感谢他也罢了,还要化刀化剑,往你身上猛刺!

我这一生究竟是干什么?是心惊胆战地耍刀给历代的史官、学者、文人看吗? 由我献艺让他们品头评足吗?那些目光如炬的文人学士说不定还会指着我哈哈大笑, 道我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简直是一目了然!原来当皇帝是这么一回事。

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心似火燎,为了不让万里江山落入异姓手中,她费尽心机 使夫君当天发誓:再也不同第三姓养孩子。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她把那些与夫君同 房怀孕的嫔妃宫人一个个处死,为此,自己欠下了累累血债,夫妻也屡屡因此反目。 事后她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列举前朝帝王因多内宠,孽子夺嗣争位,以致亡国;今 我五子同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将来一人嗣统继位,四人裂土封王,代代永享太 平之乐,岂不妙极?这道理果然打动了皇上,他也认定为了社稷大局,牺牲个把女 人不算什么。可现在,我夫妇二人还健在,五子已然一死一废一反,特别是杨秀那 言生,竟然求神请鬼,用铁钉钉人我夫妇的胸口,咒我早死早好。如此看来,这一 生果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想起了前日总持大师说法的情景:多么庄严!何等自在!

“红叶。”她决然发话。

“小婢在此。”红叶趋前小心应道。

“传令宫中,自明日起不得称我二圣!”

“那称什么?皇后娘娘?”

“称‘总持’!”

杨坚与独孤伽罗几乎同时得了一种心病,那就是——不知干啥,才是有意义的 事。与此同时,两人都感到累了,全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累了。他们渴望休息!

这一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游船。

画舫从内宫的海池出发,顺着龙首渠而东,过延喜门出皇城,于崇仁坊南行, 转入漕渠。

杨坚自船窗内瞻望崇仁坊中长孙晟的新府第,心中不觉一凛。当年为了巩固我 大隋帝业,令杨秀与北魏皇族长孙氏联姻;而今杨秀图谋不轨,若与长孙氏勾连岂 非大大可虞?倘若他们铤而走险,轻举妄动,我倒是防不胜防。因为,长孙氏便住 在皇城的东门外,而道子杨秀则住在南门外,虽与南大门朱雀门相隔一坊,但一坊 仅一箭之遥。要是同时尽出两府甲兵,几乎片刻之间便可攻进皇城。

想到这里,杨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一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可笑,以长孙晟 的老谋深算岂会如此行动?于是又泰然自若了许多。忽地,他又往深处着想:

——益州乃一大国,兵民百万;长孙晟又几乎控制了突厥数十万步骑。西、北 两方要是同时举事,我将何以对付?

想到此,不觉又心族动摇。昔日绝招今日怎地会变成了笨招?

然而,长孙晟的骠骑将军府平安无事,没有丝毫杀气,这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画舫由东而西驶去,当中只隔一坊,几乎与皇城的南墙平行而走。他夫妇是微 服出游,只有红叶、湘裙亲随,画舫上的近卫一律便装,散落渠道两旁的禁卫,全 然化装成市民模样,出游并不引人注目,这倒安全多了。

画舫穿过朱雀大街两旁的开化坊、永隆坊。开化坊是晋王府所在地,永隆坊则 是蜀王府的地盘。画舫贴近蜀王府时,杨坚心中不免又紧张起来,尽管蜀王已经幽 禁,但是,万一有党羽偷袭怎么办?他觉得那蜀王府的每一个临渠窗户,随时都有 可能飞出歹毒的暗箭,于是顺手把独孤皇后拉近身边,不让她暴露在窗口。独孤皇 后不明丈夫的举动,还以为是想同自己亲热,便古怪地朝他一笑,那意思是:

——要亲热怎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街闹市之中?

“让杨秀搬去归义坊如何?这里可不宜逆子长住!”

杨坚叹着气说,独孤伽罗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同意这一说法,还是对夫君刚才 拉扯举动的理解。

画舫荡到了西市,漕渠于此与永安渠交叉成十字形,船儿一拐弯,便沿着永安 渠向北直驶,中间仅隔一条街,与皇宫的西墙平行。

前面有几条货船挡道,画舫不好逼近,只得停了下来。

杨坚有点生气:这里的禁卫是谁当值?为何没有清道?

红叶连忙出舱,朝岸边的便衣禁卫招手,一个禁卫迎上前来,拱手禀道:

“金城坊正在营建开善尼寺,那些货船正在卸砖瓦。”

这能算理由吗?凭这理由就可以挡皇帝的路吗?红叶蛾眉一竖,待要发作,却 见禁卫跪落地上磕头道;

“姑娘明鉴,小的还有下情禀告,请姑娘将船靠近一些,以便细说。”

红叶轻轻挥手,画舫即时靠岸。禁卫絮絮低语:

“开善尼寺乃宣华夫人所立,夫人派专人在此督责。夫人乃一人之下,千万人 之上。既然圣上、二圣是微服出游,不好公开,小的就没理由叫人家让道……”

“谁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独孤伽罗气冲冲走出船舱。

禁卫吓得脸色刷白,连忙往自己脸上摔一巴掌,骂道:

“小的该死,二圣才是一人之下……小的说漏了嘴,错了,错了,出言无状……”

独孤伽罗闻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早已气昏了头,再听说 “二圣才是一人之下……错了,错了!!”更是怒不可遏,喝道:

“臭奴才,你还说哀家一人之下是错了!你想找死是不是?”

那禁卫吓得魂不附体,急得哭喊起来:

“二圣饶命,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早已立在身后的杨坚拍了拍她的肩膀,解释道:

“他没说错……”

“你还说他没说错?他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还没说错?我知道你们合伙欺 我!”

火冒三丈的独孤伽罗,开始哭了起来。

杨坚不再抚慰她,独自转回舱中,他自己烦恼的事还少吗?谁来安慰他了?世 间的男人太苦了,所以女娲才造出许多女人来安慰他们,可没说是造出来让男人安 慰的!

红叶过去扶住了独孤伽罗,待她火气发过之后,才婉转地解释道:

“那武夫起先说话确实有失拈量……”

她见皇后又要发火,连忙又加重指责的分量:

“不但有失拈量,简直是胡说八道,放屁!”

那禁卫顺着红叶的话,连连道歉道:

“是放屁,完全的放屁……”

“不过,他后来认错都来不及,怎敢继续……继续……”红叶继续说。

“继续放屁!”那禁卫见红叶一时措辞不上,连忙往上凑。

便这么一说,红叶已憋不住笑出声来,独孤伽罗终于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也 哑然失笑。红叶便见机训斥那禁卫道:

“既知不宜继续放屁,还不快滚!”

那禁卫叩了头:

“谢二圣开恩!”又默默朝红叶一揖,便急急离去。

风波平息了,前头那几艘船卸完了货,也急急离开了。

画舫缓缓前驶,过了金城坊,来到了休祥坊。休祥坊便是周宣帝及五皇后营建 万善尼寺所在地,上回杨坚夫妇便是在这里听总持大师说法的。

杨坚忽地想起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金城坊紧接体祥坊,前朝五皇后在休祥坊建寺,结果五人后来有四人成了 该寺的尼姑;宣华夫人何以紧接其后在金城坊建寺,这简直是步前人后尘,实在大 大的不吉!

画舫至此,几乎绕行了宫城一圈。杨坚心中又是一突:我绕了一大圈怎地又回 到北周的……的什么?这很模糊,一个声音似是要说“……的万善尼寺”,可另一 声音则争执道:“不!是覆辙之处!”

红叶上前禀道:

“这就返驾回官吗?”

“不!往前一直走!”杨坚以为这样似乎会吉利一些。

往前顺着永安渠一直走,只过京城北面的最后一坊——安定坊,便出了北城墙, 进入了城北的禁苑。禁苑的东面,草莽之中散落许多秦冢;西面,则是汉朝未央宫 与长乐宫的遗址。

杨坚的游兴这才上来。他推开船窗,东望望,西瞧瞧,拉着独孤皇后又指又说, 兴致勃勃,简直有说不尽的野趣。

“嘿!麋鹿!麋鹿!好一群麋鹿!”红叶兴奋地嚷起来。

果然东边的草莽之中有一群梅花鹿奔驰,大概是受什么惊骇了。

“这里也一群!”

独孤皇后遥指汉未央宫遗址,灌木丛中也有一群麋鹿在戏要。

杨坚东也看,西也望,当真目不暇给。心想:

——长处深宫,竟然连身旁的好光景都辜负了,我这一生到底是活得聪明,还 是笨了?

“麋鹿游于郊!”

猛然间,他想起这句极具兴亡感的老话。在北郊禁苑中养了大群的麋鹿,岂非 大大的不祥?

画舫随着永安渠过了禁苑,便注入了渭河。此刻已是未未申初,太阳西斜过半。 船上人边吃边看,吃的是有限的点心,看的是无边的野趣。画舫顺着渭河东流,飘 飘荡荡,这才是心旷神怡。

杨坚已觉船舱的局促,决意上岸游览。画舫靠紧南岸,红叶先自上岸安排禁卫 事宜,妥善之后,大家才上岸来。

暮春的渭河,两岸草青柳长,天空莺啼燕飞,生气勃勃。

杨坚上了中渭桥,凭栏西眺,顿时被眼前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漫天。无论是渭北秦咸阳宫废墟上的丛林,还是渭南禁苑 中灌木丛花,全然沉浸在霞光暮霭之中,生发出奇妙的异彩。

透过霞光暮垓霭,则见渭河自天际垂落,浑身披金带彩,蜿蜒曲折,如龙如蛇 东奔而来,从脚下的中渭桥穿过,再往东即与径水交汇,而后便注人黄河。

杨坚蓦然一惊:

——朕拥有天下,却连身边如此多彩多姿的江山也无暇光顾,拥有即不拥有, 所谓天下之主,其实空有其名!

再看桥北一老一少,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似乎他们倒更像这江山 的主人。由于是微服出游,内紧外松,非可疑行入宫卫并不干预。那一老一少因此 才得与君同乐。

过了片刻,那一老一少竟过桥南来,红叶见此,便带一个便衣宫卫上前劝阻。

红叶以和善的语气询问道:

“二位贵姓,从哪里来,又打算到哪里去?”

那老人是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见红叶动问,便笑嘻嘻说:

“这小子叫张仲坚,贫道乃世外之人,姓名嘛,早随世俗的衣裳一起脱下。”

老人一顿,又手指渭北的丛林说:

“我们刚从秦朝走来。”

然后,再用手指指桥南道:

“打算再去汉朝看看,姑娘问得这么详细,定是要追随我们一起玩玩吧?”

红叶见那道士说得疯疯颠颠,莫名其妙,便直接轨道:

“请二位哲留步,再过片刻过去可以吗?”

“不可以!”老道士有点激动:“那怎么可以?秦不到汉,中间尽是打仗!”

他说着,便欲往前冲去,红叶正要拦阻,湘裙已经赶来,附耳说了几句,红叶 只好放行。

湘裙指着老道士的背影,笑嘻嘻道:

“听皇上说,这道士古怪得很。早在二十年前,皇上封个官儿给他,还赐给朝 服,想不到他竟在朝堂之上,当众脱下衣服,扬长而去。”

“那是杨伯丑!”

“他便是杨伯丑!”

“杨伯丑?”

红叶忽然想起在并州时张衡告诉她:他人并州境时,见一长者在路旁树下歌曰: “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闻。”预言了她红叶未来的事,据说那人便是杨伯丑。今 日见此异人,怎能交臂错过,何不上前再问将来之事?心念至此,便快步向南赶去, 那一老一少已然立在南端桥头的一堆土岗之上,眼看靠近了,却闻那少年张仲坚朗 声说道:

“从先秦的咸阳宫废墟,来到这汉宫遗址,中间相隔数百年,我们只用片刻时 间就走过来了!”

杨伯丑则笑嘻嘻应道:

“便是不走,秦汉魏晋南北朝还是照样消逝。不信你就看看那渭河,那河水的 波浪,一浪逐一浪,后浪送前浪,每一个浪头都载着一个王朝,匆匆离开长安东逝! 若是前浪赖着不走,后浪强行向前,会是什么局面?嘿,那就是沧海横流了!再看! 那西边的落日,早晨还是朝气蓬勃,光照人间,现在已然日薄西山,任何柱子也顶 不住了!它的升沉恰如历代帝王,不得不升,不得不落。这便是天数!”

杨伯丑的话,杨坚隐隐约约都听到了,觉得那些话儿都沉甸甸地落入他那心的 深渊,发出山鸣谷应的回响,嗡嗡不息。他不禁深情地长望西方的落日。

壮丽的落日!

苍凉的落日!

惨淡的落日!

一个女子从桥北缓缓走了过来,在独孤伽罗面前停住。

独孤伽罗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便这一瞧,眼神僵直了。脸如死灰,嘴唇欲动 而难以启口,但心里则嘶叫起来:

“尉迟明月!尉迟明月!”

独孤皇后厉喊一声,昏倒桥上。

桥下,渭河川流不息,后浪推前浪,有争鸣,有呐喊。

内宫闹鬼了。

既然皇后白日见鬼,连皇帝都不否认此事,宫人们无不信以为真了。

于是,说鬼,议鬼,梦鬼,见鬼成风,风吹门户是鬼,树影摇动是鬼,猫影鼠 步是鬼。那数十个被害宫人的居室几乎无不闹鬼,蔓而延之,那些居室的邻舍,以 至邻舍的邻舍,全都闹了鬼。

整座内宫阴森森的,成了鬼的世界。

杨坚将日常朝政交给太子杨广处理,自己溜去歧山仁寿宫同宣华夫人过逍遥日 子。

这一日,他由宣华夫人作陪,在花厅里听取骠骑将军长孙晟述职。

长孙晟自从与耿询分手之日,便获朝命,作为受降使者护送突厥的启民可汗, 北伐达头可汗的各个部落,时至今日,已将近一年时光。因朝命紧急宣召,只得日 夜兼程回京述职。由于皇上不在京师,他到京师过家门而不入,立奔岐山而来。

“臣与启民可汗率十万步骑,同大将军梁默的部队会师于北河,只求示威漠北, 不许浪战……”

“不战何以克敌制胜?”杨坚不耐烦地打断了长孙晟的话。

“孙子有言,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故上兵代谋,其次伐交。这样, 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你们是如何伐谋、伐交的?”

“达头可汗敢与中国抗衡,是因为他们有两个拳头。两个拳头是由十个指头捏 成的。他的下属十来个部落,便是达头的十个指头。我们的目标,就是将他的十个 指头一个一个地剪掉。”

“他就乖乖地让你剪?”

“这就需要我们动心思了。皇上以为该当先剪哪个指头?”

“先易后难,小的先剪。”

“先易后难,那是不错;”宣华夫人微笑道:“但是小的指头未必容易剪断, 有时反而是大指头好剪。”

说到这里,她伸开了巴掌:

“皇上请看:这四个小指头紧紧挨在一起,好剪吗?倒是这大拇指偏离在外、 独处一方,反而好剪!”

“夫人于武学之道可谓神悟,末将使是照此办理,先剪达头手下最强的那一股。”

“铁勒?”杨坚疑信参半。

“正是铁勒。这是铁勒的降表,请皇上彻览。”长孙晟递上了降表。

杨坚边看边说:

“铁勒已降,朕无忧了。宣华夫人,你这料敌功夫不知从何学来,竟然这等高 明?”

宣华夫人一惊,但即时又绽开笑脸:

“嘻嘻,陛下你这是吃贱妾的醋了!你怎不想想:妾身长期伴随举世无双的兵 家,能不沾染一点兵味?”

杨坚哈哈一笑,又遭:

“长孙将军,你还没说出大拇指好剪的道理呢!”

“正因铁勒族比较强大,他与达头的关系也就特别,是一种半部下、半盟友的 关系,达头对他固是半信半疑,他对达头自然也是若即若离,这便如刚才夫人所言: 它是偏离在外的拇指。于是,我们派人带着重礼去策反铁勒,叫他只要离开达头就 行,至于臣服不臣服天朝,倒是无关轻重。”长孙晟道。

“这怎能说是无关轻重?”

“只能这么说,铁勒人自尊而又骠悍,强令投降那是不成的,但他既然离开达 头,不依靠天朝能行吗?让他们自己提出归附天朝,不更好吗?”

杨坚不住地点头,又问:

“那下一个目标是剪谁了?”

“这,末将不说,恐宣华夫人也已料中。”

“我可没有这种能耐!”宣华夫人急急截住话头:“我刚才歪打正着,因是沾 皇上的灵气,也因为将军以双掌十指比喻兵事,这双掌十指原是妇道人家操作女工 最熟悉的事。”

“现在仍以十指为喻!”杨坚目含笑意道:

宣华夫人见推托不了,只得答道:

“若论我们妇道人家缝补运针,除拇指外,最容易伤的是小指,其次便是中指。 小指最边,中指最长。不知与用兵之道是否相符?”

“夫人所料极是,我们第二个说降的目标是仆骨部落,一个最小的部落,见铁 勒部臣服天朝,自然一说即合。第三个是思结部落,这是一个中等部落,先叛达头 他没那胆量,迟了又怕落后,将来在天朝没有他应有的地位,所以第三个说他正合 时宜。”

“这几个说降使者,朕要加封重赏!”

“加封倒是不必,重赏却是应该的。这些使者都是启民可汗的部属,不好封……”

“你尽叫启民的部属去说降?”

“正是,说降不光是凭口舌之利,主要还是靠情分,让突厥人去说突厥人,不 仅事半而功倍,而且不着痕迹,这是极其重要的!”

宣华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心想:

——这不是我的“借刀杀人、树上开花”的妙计吗?他长孙晟又怎知道了?莫 非皇上在怀疑我了?因此与长孙晟串通一气,引我进入他们圈套?我刚才实在说得 太多了……

这时,长孙晟又递上了仆骨、思结二部落的降表,杨坚看得眉笑眼开,实无作 伪痕迹,宣华夫人又镇定下来,心想:

——你长孙晟借突厥启民可汗之手,将突厥各部落逐一瓦解,迫达头就范;我 借杨坚、杨广之力,将其骨肉。亲信宰的宰,废的废,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实在 有异曲同工之妙。你长孙晟也见过那本秘笈吗?莫非我那本书便是他暗地赠送的吗? 那又为了什么呢?

想到此,不禁对长孙晟大为好感,便冲着杨坚言道:

“长孙将军立此大功,不知皇上将如何封赏?”

她可把杨坚问住了。此事他可一点也未曾想过,他急召长孙晟回京述职只是一 种借口,他的本意只不过是要长孙晟立即离开突厥的数十万步骑,防止他利用突厥 的军事力量,与西南益州蜀王的兵马同时起事,从南北两面挟制朝廷。如今看来, 不仅长孙晟毫无不轨形迹,甚至他连蜀王被捕归案之事也浑然无知。该当赏他,欠 他的不仅这次功勋,赏什么好呢?他默然许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长孙将军功德,朕心里有数,你先歇息数日,然后转回塞外,尽展平生抱负, 毕收不世之功,到时自当一并封赏,决不相负!”

长孙晟不再认真听取皇帝许诺,他不仅年逾不惑之龄,而且到了知天命之岁, 根本不指望杨坚会再给他什么。只不过刚入仁寿宫时,心情不免有点紧张,连他自 己也弄不清何以如此之紧张!是朝命反常的紧急?还是皇上破例在小花厅里召见? 抑或是皇帝破天荒第一次由宠妃陪伴接见前线的将军,而且宣华夫人又美得如此灼 灼逼人!皇帝的抚慰使气氛宽和了许多,他的拘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这才略为自 如地环顾周遭。

嘿!橱架上竟是这等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几乎是天下奇珍毕集于此了。这大 概就是传说中的三位王子贺礼了。晋王、蜀王、汉王送此重礼,哪里是为了庆贺小 妹子天香公主出生?这分明是超常的重贿,精明之极的皇上怎会熟视无睹?真是不 可思议!

杨坚又会错了长孙晟的心意,他默然起身,从架上取下了一粒猫儿眼,微笑道:

“朕今日借花献佛,便以这颗猫儿眼赐卿。”

“皇上万万不可!”长孙晟立即跪下:“臣实无此意!”

“既无此意,那就应该得了!”

“臣谢主隆恩!但此物臣是断断不敢要了,恳请皇上归还宣华夫人。”

“好,哀家这就收回;”宣华夫人笑道:“哀家再将它赐给长孙将军的女儿, 莫知肯笑纳否?”

事已至此,长孙晟还能不收吗?但若收下,又犯了大忌:皇帝赐物不愿收受, 而娘娘赐物却收了,岂非目无君父?他只好伏地叩头,竟不知所云。

杨坚终于看出他的尴尬,乐得哈哈大笑:

“长孙将军,现又如何?哈哈哈!”

杨坚见宣华夫人笑不可抑,自己也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流出来,最后才解围道:

“收下吧,这也是朕的旨意!”

第七节

长孙晟为救蜀王,在皇宫后院点起了一把大火。

傍晚,长孙晟自仁寿宫回府,先把皇帝和宣华夫人赐的猫儿眼交给小女长孙无双。

长孙夫人高氏只三言两语便说明了蜀王爷出事的始末及要点,并立即将他引进 书房。

书房的一隅坐着蜀王妃,年近三十的堂妹。她的身旁靠着稚气未脱的名叫“爪 子”的孩子,他的从外甥。小孩子似乎睡着了,蜀王妃则木然相向,似望非望。

长孙晟不知说什么才合宜,努力想镇定一下,却在房中踱起步来。

有人掌灯,室内人影散乱,却无言语之声,单调的脚步声似是踩在心头的声响。

琼英悄然奉茶伺候。

长孙晟蓦地感到这情景极其熟悉,似曾见过,是不是早就预感过的场面?想着、 想着,明白了!那是开皇九年的春天,在突厥可贺敦千金公主的穹庐之中。时辰也 正是傍晚!当时,他长孙晟奉旨出使突厥,灭绝宇文氏最后一个有复仇能力的人— —突厥可汗的皇后千金公主。经过十分惊险的斗智、斗力、伐谋、代交,他长孙晟 获得了全胜,逼得千金公主自杀身亡。

那个傍晚,他也在穹庐中不住踱步,室中人全然不发一言,只有他那单调的踱 步声。

悄然奉茶伺候的也正是琼英!

所不同的,掌灯的是公主的亲信玉露,却不是眼前的高氏;然而夫人的神情与 当年玉露的惨淡花容则极其相似!

千金公主也是似望非望的眼神向着他,一似眼前的蜀王妃!

——报应,真是报应,报应来了!

长孙晟被这一可怕的念头震撼了!他如中雷击,呆了。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蜀王妃的孩儿爪子两腮闪烁着珠光,爪子没睡,双眼直勾 勾地望着他,充满着疑问与怨怼。

这眼神他也见过,简直令人不安,那是在何处见了?他穷极心思努力搜索储存 记忆深渊中的每一个碎片,却找不到这眼神的出处。尽管理智一再提醒他:

——当务之急是解救蜀王,他的堂妹夫!可他的心思不听使唤,反而被那眼神 所驱使,徒劳地寻觅着。

蜀王妃见他长望爪子出神,因而注意到爪子,为之拭去脸上的泪珠,涩然道:

“可怜的孩子,爪子才十来岁,从未伤害人,连害人的心思也不曾有过,比麋 鹿还麋鹿……”

说到麋鹿,长孙晟想起一桩往事,那是追击达头可汗的一个大战役。

达头拥有十万骑兵,隋军连同启民可汗的人马约有二十万步骑,经过两个时辰 的鏖战,达头兵溃。追击了三天三夜,忽失达头兵马所在。长孙晟下马,仔细检视 草原上的马迹,以确定追踪的路线。忽然在灌木旁发现一头小麋鹿,才出娘胎不满 月的小生灵,后腿被乱军的马蹄踩断了。小麋鹿不断地挣扎、蠕动,并且用自己的 舌头舐伤口,忽见来了长孙晟,两只小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接着眼珠子定住了,双 眼直视着长孙晟的一双眼睛。它不再挣扎了,也不再蠕动了,连舐伤口的动作也忘 了,只是望着他,那眼神似乎含有千言万语:

——我招惹你们啦!干碍你们什么?你们为何要践踏我?我妈妈呢?你们把它 杀了吧?如今连我这小生灵也不放过……

它那眼神令人战栗,所以一见难忘。尽管他追敌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可是当天 晚上他睡不着觉,一合眼,便见那小麋鹿望着他!哦!眼前小爪子的眼神,原来就 是小麋鹿的眼神,分毫不差!

他的心智无法凝聚起来,便如一群散兵游勇,任你笳鼓齐鸣而无动于衷,是厌 战?还是怯战?或是更甚,是哗变?这情形极少有过,年老了吗?哦,今年正是五 十。五十岁的人,有的精力正如火如茶般旺盛,有的心智却衰竭了。

这种心智不能凝聚的情形曾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蜀王弹劾杨广盗窃国宝的第三 天。那时,蜀王、王妃以及爪子都来了。爪子可怜巴巴地跪落叩头,求他这个大舅 父帮忙。第二次是耿询请他去见蜀王妃,讨论鸟儿报警的事。这两次都因心智无法 凝聚,他都无法提出强有力对策,眼睁睁地看蜀王一家沉沦下去,他不愿隔岸观火, 而实际上还是隔岸观火!如今是第三次心智无法凝聚了,这种心智散乱似乎是有选 择的,否则,何以一见来自太子杨广方面的打击,便茫然不知所措?

杨广是太子。背后还站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杨坚,能与他们对着干吗?长孙晟心 里承认怯战了!

他想起《尉缭子》中的一则话: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道德也……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手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仔细寻思,倒是像杨广、杨坚这些人干事情能做到“四无”,无天、无地、无 君、无敌,他们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兵家。因为他们的行为无道德禁区,心里无任 何道义障碍,所以能所向无敌!

而我长孙晟戎马一生,骨子里还是个懦家的门徒。臣下还能与君主争什么?争 败了满门抄斩,斗赢了是叛贼遗臭万年,能不怯战吗?

再则,人家无道德禁区、无心理障碍,行为如天马行空,思路如电扫六合,我 呢,务必循规蹈矩,处处划地为牢,骑着笨驴行在羊肠小道之上。虽然未战,已自 败了七分,几无胜算了!蓦地,想起了草原上的大鏖战,那骑兵与步兵对仗实在形 同儿戏,全然是砍瓜切菜!那步兵,战则有所不及,逃则快不过奔马,有死而已, 那才叫可怜呢!

蜀王妃见长孙悬垂头丧气坐了下来,不禁长叹一声说:

“原知大案已经铸成,援救实是千难万难,若非为了爪儿,我也听天由命了!”

长孙晟不敢仰视她母子俩,一见即心中有愧;高氏看着她母子俩,越看越是忧 心仲忡,不禁叹道:

“听说皇上把杨勇的几个儿子交给当今的太子管教,这不是把鱼儿交给馋猫做 枕头吗?”

蜀王妃“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许久仍抽抽哽哽地说:

“杨勇有好几个儿子,可我只有爪儿一个!”

说着,把爪子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俩泪如雨下。长孙晟的心思经此一激,活跃 了。他说:

“眼下爪子不会有事。如今不是救爪子的问题,倒是爪子可以救他的父亲。”

“让爪子去救他的父亲?”

高氏简直不相信丈夫会说这样的话,大家全大惑不解地望着长孙晟。

“可让爪子上一道奏疏,恳切陈情,叙说父子难分难舍,难忍分离之情,请皇 上思准:愿与蜀王一起幽禁内侍省接受朝廷审查……便说这些,不宜直接牵扯案情。 这可比任何大臣出面说情都有力。即使皇上对蜀王不留情,对孙子能不留情?这么 一来,蜀王爷的性命可望保住。”

“这办法好是好,就怕……前年杨勇被废,皇孙杨俨也上表请求为杨勇宿卫, 由于杨素进了谗言,不得恩准。”

“虽然情形相似,但这回杨素恐不敢随心所欲再进谗言。离间人家骨肉的事, 可一不可再;如再出来离间,便将自己置之于嫌疑之地。三国时,司马懿劝曹丕剪 尽皇族,终取曹魏而代之。杨素一家已处满盈之势,若再公然出来挑拨离间,皇上 便会怀疑他的用心了。我看此事于空城计正相反;空城计,第一次行,第二次便不 行;皇孙上表求情,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反而可行。嘿,只要留住蜀王的性命,往 后再伺机营救吧!”长孙晟说。

“如果保不住蜀王爷,还有往后吗?”一个稚气十足的声音问道。

众人的目光一时全投注到高氏的膝上。原来大家注意力全放在生死攸关的大事, 竟不知幼小的长孙无忌于何时入室并坐在高氏膝上。这话虽然出自小儿之口,但却 着实摇动了长孙晟一厢情愿的推想。大家相顾骇然,均觉小无忌一语道破了众人心 底的顾虑。

“前些日子,我欺侮了无双小妹子,”小无忌嘟嘟哝哝:“小妹子哭着找妈妈 去,我也吓哭了,哭得比小妹子还大声,结果还是免不了挨揍,屁股火辣辣的,痛 了好几天。我想,要是我把那阵哭的功夫,悄悄地跑后院放一把火,大人救火都来 不及,还有心思打我吗?”

“好小子,你这不是围魏救赵吗?”长孙晟急道。

“高舅舅是给我讲了围魏救赵的故事。我不敢放火,不敢,就挨揍了;挨揍也 不过疼了几天,可是杀头呢?”

“这不是孩子的话!”大家都这么想。

长孙晟从“后院起火”忽地想起仁寿宫中述职时的情景:那古董架上的红珊瑚 实在红得像火把,夜明珠、猫儿眼如火苗般闪光……

“爹,宣华夫人为何那么小气,听说她花厅里珠宝堆积如山,怎么只送一粒猫 儿眼给无双小妹?听说那些珠宝都是三位王子送的,不是亲娘都送得那么多,送给 皇后娘娘的一定更多了,下一回爹去见见皇后,说不定皇后也会送一件给我……” 无忌说。

“三位王爷没送给皇后……”高氏解释道。

“那……皇后不会发火吗?”无忌问。

长孙晟听了“发火”,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对蜀王妃说:

“我去仁寿宫时,听说近来内宫闹鬼闹得很凶,所以皇上才到仁寿宫去,此事 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

“既然内宫闹鬼,便不宜皇后养病。王妃你怎不劝劝皇后到仁寿宫去养病?那 里山青水秀,可是养病的好地方!”

长孙晟嘴里这么说,心中则想:

——那独孤伽罗若见三个儿子送那么多珍宝给她的情敌宣华夫人,如不当场气 炸,两个女人也非火拼不可;这一火拼,皇上的后院可真的起火了!

“这时候去?”蜀王妃有点不解。

“孝敬长辈不论时候。”

长孙晟终于一脚踩出道德禁区,在皇帝的后院放火了;不过仍然小心之极,他 对堂妹蜀王妃也不说明真正的用心。他微微地合上双眼,恍惚中见到仁寿宫火焰冲 天,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独孤伽罗果然在蜀王妃的劝导下,来仁寿宫养病了。

宣华夫人在花厅迎她。桑妹奉茶,司琴送果。

独孤伽罗被一室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震惊了,那古董架上的东西,无一不是价 值连城的宝物。心想:金屋藏娇,金屋藏娇,这才是金屋藏娇哪!不,这是宝室藏 娇!我追随皇上一生,艰苦创业,生里去,死里来,他何曾如此待我一日?难怪前 日游船时那个混蛋禁卫会说她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一种无比的委屈汇同巨大的愤慨立刻涌上心头。她冷哼了一声,涩然道:

“皇上待你不错啊!”

宣华夫人已注意到独孤伽罗心态的变化,她把珍宝盛陈于花厅,就是要让皇后 看的,她已经等两年了,巴望有朝一日妒火会把皇后烧成灰烬,这一日终于来了! 她自然明白皇后妒火的燃烧她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更明白独孤皇后将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日薄西山的人,只要这么一气,急怒攻心,十有八九要断送性命!

“皇上还没有这么慷慨,这架上的物件可没有一件是他的惠赐。”宣华夫人笑 道。

“那是你从南朝带来的吧?想不到南朝的重宝全被你带来了,你哥哥陈后主待 你不错啊!”

“南朝哪有这么多珍宝?我哥哥心中唯有张丽华,还会送宝给我?我双手空空 来到长安,皇后是知道的。”

独孤伽罗暗忖:

——那是怎么口事?她撒谎吗?不会。这狐狸精可从来不见撒谎。那是——

“朝臣进贡的?”

“你说可能吗?”她索性同独孤捉迷藏,显露出一副猫儿捉放老鼠的神态。

“那……”独孤皇后着实茫然。

“说来你大概不会相信,究其实,也可以说是皇后你恩赐的。”

“哦?”独孤皇后更茫然了。但已感到对方话中的刁钻。

“把儿子送的东西,说是母亲的思典,不会有大的出入吧?”宣华夫人挑拨地 说。

“哪个儿子?”儿子给母亲的情敌送礼,而且是倾城倾国的重礼,这样的儿子 岂不该死?简直是该死之至!于是独孤皇后急急地追问。

“哪个嘛——”宣华夫人见对方气急攻心,感到一阵复仇的快慰,故意沉吟不 答。

“究竟是哪个?”独孤皇后又问又猜:“是杨勇?杨俊?”

“杨勇如今成了庶人,那是送不起的;杨俊归天了,想送也送不来。”

“那是杨秀!”独孤皇后肯定了,此子既然埋木偶诅咒父母,吃里扒外讨好宣 华夫人,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宣华夫人喜笑颜开,绘声绘色讲起故事来了:

“两年前,我生了一个丑丫头,嘻嘻,我实在不把她当作一回事,想不到第二 天,一匹快马从京都绝尘而来,从马上下来了一个特使……”

“他是谁?”独孤皇后问,伺候身后的红叶立时变色。

“他是谁?”宣华夫人笑盈盈望红叶一眼:“那还用问?自然是皇子的特使呀? 那特使送来了一个大礼盒,里头乱七八糟的放着一百件物事,说是什么百宝盒,给 我的丑丫头。道是‘给小妹子的贺礼’。我说丑丫头刚出生,不懂得玩这些宝贝, 摔坏了岂不可惜?可那特使跪下磕头,把血都磕流出来,说什么要是不收,皇子会 杀他的头。我真的不信:皇子会这般疼爱他的异母妹妹,或许也稍带几分对我这个 庶母的尊重吧?皇后娘娘,你可实在令人佩服!”

“佩服什么?”独孤皇后气得声音走了调。

“你竟然能调教出这样的好儿子:这样疼爱他的妹子!这样敬重他的庶母!从 特使磕头的劲头实在不难看出……。”

独孤皇后心如刀剜,继而便想象那特使磕头流血的情景,这样死皮赖脸向宣华 夫人送这礼,对她独孤皇后来说,实在形同背叛,比叛逆还叛逆!

忽地,她心中幻出另一情景:她自己竟也跪在地上死命地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她终于回忆起来了,那是北周的大象元年,周宣帝的五个皇后争风吃醋闹得不 可开交,周宣帝大怒之下,想拿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开刀,并扬言要杀她 全家。天元大皇后是她独孤伽罗的长女,杀天元大皇后全家便是杀她独孤伽罗全家, 那还了得!她立即入宫,不要命地向宣帝磕头,磕出了血,磕破了头,磕得事后七 天还呕吐不止!假使没她这般磕头,天元大皇后的位置固保不住,全家也性命不保, 自然更保不住杨坚国丈的地位,那么来日的大隋江山便全然是海市蜃楼!为了创业, 她夫妇履危蹈险自不必说,单这次不要命的磕头,兼不要脸地忍受皇帝的臭骂,至 今想来都会难堪得无地自容。那色鬼周宣帝骂人时竟然满口流氓腔调,什么脏话都 骂得出口,可你在挨骂时还得不住地谢主隆思。创业的千辛万苦竟是这样枉然!丈 夫与她相誓不与第三姓生儿,却还是生下来了!不仅生下来了,自己的亲儿子还迫 不及待前来道贺,他们父子能与妖狐联手来整我……当年,我那不要命的磕头,不 仅徒然,简直是愚不可及;那时还以为这一磕大是高明,丈夫还道是“哀兵必胜的 绝招”!

唉,当年以为是极聪明的行为,如今看来却这般的可笑,如此的可悲!

“你说的那个皇子,大概是如今正被审理的蜀王杨秀吧?”独孤皇后冰冷地说。

“知子莫若母,不过,二圣今日却料错了。”宣华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 “仁寿宫与京师有一日路程,蜀王爷哪能这么消息灵通?恕我直言,他可没有这种 能耐。”

“那是阿谅?”

“汉王阿谅年纪尚轻,也办不到。唯有当今太子那才叫厉害。依我看,这京师 方圆三百里之内,便是掉下一根针,也瞒不过他。”

独孤伽罗以为此事若是出在勇儿、俊儿乃至秀儿身上,还不是难以想象的,还 不是最坏的,若是出在谅儿身上,她可真的是伤心透了;但是,要是出在广儿身上, 那简直不可思议,绝对的不可能!她夫妇出生入死奋斗了一生,争得了万里江山, 本来是要传给勇儿,但他们,特别是她,又从勇儿的手中夺回来,再交给老二广儿, 广儿怎么会率先干下令她如此伤心的事?丈夫杨坚违信违誓尚可以好色理解,而老 二,她简直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了,他怎会反噬她,反噬他的亲娘?

“不,这绝不可能!”

这话她竭尽全力说了出来,但有气没力,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宣华夫人根本不屑反驳,微微一笑,又继续说下去:

“一个月之后,蜀王送来了两只百宝盆,同时,汉王也来了,他送来了三只。 我那丑丫头真正是乳臭未干,能识什么好歹,这些东西对她其实毫无用处;然而, 三位皇子却是非送这份重礼不可,瞧那样子,不收是不行的。这些东西,我这个当 庶母的只好愧领了。我在想:皇子们对待我这个庶母都这么孝敬,对待亲娘嘛,当 然是胜过百倍了!对待异母妹妹都这么疼爱,送了这么贵重的生辰礼物,那么,送 给他们的同胞妹妹兰陵公主,当然又是胜过百倍了!”

她见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又嘻嘻一笑,再补上了几句:

“皇后娘娘,你真个是令小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意然调教出如此孝顺的一 群儿子,真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福气!”

独孤伽罗脸上渗出点点汗珠,苍白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话吐出来;但她没有昏 厥过去,竟识还很清明。她这一生先是全心全意用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首先背弃 了她;后又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五个儿子,自己的五个儿子却不领这份情,把母亲 的心挖了出来,抛在地上,踩得粉碎!她心中下了决定:立即回京都去,内宫闹鬼 又算得了什么?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哪!

桑妹见了眼前这一幕唇枪舌剑,不由得想起丈夫翟让射杀山猪的情景:那山猪 中了致命的一箭,还没有断气,翟让就拔刀开剥。他剖开了猪腹,把五脏六腑全都 掏了出来,又揪又拉,那山猪的嘴还能一开一合,四肢还在抽搐,浑身血淋淋的。 蓦然那山猪竭尽全力厉叫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晕倒过去。恍惚之中,她觉得宣华夫 人也在活剥山猪。这皇家实在不能久留,她有点后悔当年对尉迟明月的许诺了。于 是,找了一个借口,到隔壁照顾天香小公主去了。

司琴又见到了当年红叶鞭抽尉迟明月的情景,因为此刻独孤伽罗也“格格”地 笑了起来,她笑得简直与当年的尉迟明月挨鞭子时一般无二;但这回不是红叶鞭抽 尉迟明月,而是宣华夫人在拷打独孤伽罗的灵魂!人便是如此互相抽打吗?

独孤伽罗听到自己的“格格”笑声,大为诧异,这实在不是她在笑,那会是谁 的呢?

“刚才谁在笑了!”她问。

“尉迟明月!”

红叶脱口而出,同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寒噤,觉得尉迟明月便立 在背后。

独孤伽罗冷冷地瞧红叶一眼,心想:

——丈夫背叛了我,儿子们也背叛我,连这个心腹大概也不例外,全然都背叛 了我。

她独孤氏如今是绝对的孤独,倒成了孤独氏,似乎她的命运早在姓氏里便埋伏 下来了,于是心上又蒙上了一层严霜,感到一阵强似一阵的悲凉。她实在不愿呆在 此地,不愿呆在这妖狐的洞窟中,不愿让妖狐瞧她这副窝囊衰败的模样;但她更不 愿由红叶扶持着回自己的寝宫,不愿任何人碰着她,可她又没力气站起来,只得在 敌人的面前硬撑着,她咬牙,凝聚了浑身力气,再次发出一阵“格格”笑声,想以 笑声向敌人还击、示威,但听起来却怪怪的,有点哀鸣的声调。

她第一次感到:

——笑是不容易的!

独孤伽罗再次凝聚浑身精力,盯住红叶的双眼,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直望红叶 的心底。红叶的心底冰凉冰凉,似乎有两把冰刀在游七。凭她长期伴随的经验,感 到皇后又想杀人了。杀谁呢?杀宣华夫人,这似乎是力不从心了;杀我红叶吗?她 今日对我不怀好意,得警惕了!

独孤伽罗终于很硬朗地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她这是走给敌人们看 的,说明那一记打击是无效的;但由于力不从心,步伐神态僵硬得形同木偶,极其 可笑。回到仁寿宫的正寝宫,她已冷汗淋漓,浑身湿透。她觉得自己走的不是一箭 之遥,而是走尽了一生的艰难与坎坷。

躺在龙凤床上,已是身心交瘁,一动也不能动了。然而,思想却无法歇息,甚 至反常地活跃。平生的作为,一一浮光掠影地从心头流过、滤过,就像品茶,一滴 滴地品尝,无一滴不苦。

她豁然发现,所有苦头几乎都是自己讨来的!

没她的苦心经营,丈夫杨坚不会当皇帝,杨坚没当皇帝怎来三宫六院的姬妾, 又怎会背叛她!没她夫妇苦心经营,何来万里江山,没这万里江山,儿子们何需勾 心斗角,何必不择手段求助外力帮他骨肉相残?唉,当年引为得意的一切绝招,如 今一经验证,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愚不可及!她合上双眼,似乎一切都想开 了;可一睁开眼,又全然想不开,特别是当眼前浮现宣华夫人的娇容时,忌恨便如 洪流汹涌澎湃,直欲破胸而出。

她再一次睁开眼来时,发现自己的生命又逝去了一日,新的一天已然光临。于 是召来了红叶,要她传宫监进来。

宇文恺早被免去仁寿宫宫监之职,新宫监是张权,也就是张衡的哥哥。说是新 宫监,究其实则是旧宫监,新旧往往是莫名其妙地颠倒。

张权一进寝宫,独孤伽罗就吩咐红叶安排早膳去。红叶离开不过十来步,即闻 身后关门的声音,不免心中疑云顿起,皇后向来大事不瞒红叶,今日怎么啦?关门 议事自然十分机密,把她支走莫非将不利于她?她略一犹豫,便蹑脚蹑手折回寝室 的门口,敛神侧耳倾听里面的声息。

“……如今我只信赖你一个人,若是为难可以明说,我不怪你就是。”发话的 声音细如蚊蝇,但听得出是皇后的声音。

“此事关系虽大,但奴才使是赴汤蹈火也要结果那小丫头,请总持放心。不过, 要做得不留痕迹,必须事前有个周密的安排……”

独孤皇后嘘了一声,张权立即压低嗓子,下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红叶听了“要结果那小丫头”大吃一惊,心想果然轮到我头上来了,但总得想 法对付眼前劫难才好。她是当机立断的人,觉得既听不见,再窃听下去便有害无益, 赶紧离开寝宫安排早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