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第七章、进军关中


黄亮黄亮的雨水汇成了一片片水凼,水凼里淹着一椟一椟的杂草,从贾胡堡贾胡堡:今山西汾西县北。上向下看,整个凹地就像一片水草湖。秋雨还在不急不慢地下着,像一片轻柔而又黏搭搭的网,天空和地面都被它黏得软沓沓的,人心也被它黏得说不出的郁闷和烦躁。

一位汉子纵马趟着水草向贾胡堡这边奔驰而来,他戴着赭色蓑笠,穿着赭色蓑衣,像一只赭色的刺猬,半躬在马背上。

到了城堡下的栅栏边,汉子轻巧地跳下马,向守门的义士打了个招呼,一名义士转身向军帐小跑,身后留下一窝一窝的黄泥坑。不一会儿,义士带着一名军佐从军帐中出来了,军佐领着汉子向城堡高处跑去。

汉子受西河郡府委派,送来了一封魏公李密写给唐公李渊的密信。这封书信很快摆在了军门大帐里的木台上。大将军李渊把书信看了又看。

“我与兄虽然亲缘流派不同,但都来自同一个祖先。”魏公李密在给李渊的信中说,“我虽然本领和德性都还虚薄,却被四海英雄共推为盟主。希望我俩互相提挈,戳力同心,一道捉子婴子婴:秦二世兄之子,被赵高立为秦王,后向刘邦投降。于咸阳,灭纣王于牧野,岂不盛哉!”他还要求李渊率领步骑数千自动来到河内河内:今河南沁阳。此处泛指黄河中下游地区。,赶至洛仓城,和他李密面结盟约。

李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惆怅的心思还在被这场绵绵秋雨黏连着。他坐在木椅上,怔怔地望着大帐门口的水凼亮晃晃的水光。今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啦,自从七月十四日大军进至贾胡堡,便碰上了这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到今日已经下了七天,还没有停歇的迹象。贾胡堡离霍邑霍邑:今山西霍县。五十余里,霍邑西北靠着汾水,东靠霍山,扼守着道路的要冲。据探马报知,长安留守代王杨侑派了虎牙郎将宋老生率领精兵二万在霍邑拒守,拦住了大军西进的去路。又派了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带着辽东兵及骁果等数万余人据守河东,与宋老生相互支援。义军本来计划前往攻克霍邑,这将是西征的第一战,谁知还没靠近敌人,便被秋雨阻滞在贾胡堡这里,动弹不得。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现在是夏秋之交,身子骨儿还不感觉冷,但心里却是越来越凉。

不一会儿,李建成、李世民和裴寂等人闻讯赶来了。大家读了李密的来信,都和李渊一样不屑一顾。李世民指出,李密虽然享有四海盛名,却似乎为盛名所累,他的眼睛只盯在东都洛阳,不知天下为一盘棋。说什么“捉子婴于咸阳”,就是说到长安活捉代王,他又一直不西进。说什么“灭商纣于牧野”,就是说下江都灭了后主,他又一直不南下。他同时把这两条进取路线都摆出来,说明他心中充满了犹豫,不知谁轻谁重,谁可行谁不可行。他的心里可能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要真正去实施“西进”或者“南下”方略,现在只是虚张声势,想试探一下我军究竟朝何处发展,最终目标如何。

裴寂基本赞成李世民所作的分析,他认为李密要求李渊前去和他会盟,是一种霸道却又空洞的威胁,对此可以置之不理。现在对我军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李密,而是这场不见停歇的秋雨,这雨下得军心实在糟糕透啦。

李建成、李世民听了,愁上眉头,也不言语。

“李密妄自尊大,鲁莽放肆,犯不着和他较真。”李渊说道,“我们今日正瞄着关中,如果为了在言辞上逞强和他闹崩了,就是平白无故增加了一个劲敌;不如说些软话,谦卑一点,把他捧得高高的,让他更加骄横,对我没有防备。”李渊的眼睛狡诈地眯着,洋溢着快乐的笑意。“他现在正在帮我抵拒东都之兵,使我能够专心西征。你就是找几个韩信、彭越韩信、彭越:楚汉争时刘邦手下独当一面的将领。,还不如借用李密的力量。等到关中平定了,我们再凭险据守,养育实力,慢慢地看着他们鹬蚌相争,我们就做那个渔翁,准备着捡便宜吧!”

于是李渊让记室温大雅给李密写了封回信,信的大意是:“自从有书契以来,中国还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剧烈的战乱。我虽然庸劣,但毕竟深受祖先荫庇,身任朝廷命官,有责任解救时艰,因此大会义兵,和亲突厥,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万民,必有司牧。当今司牧,非您魏公,谁又配当!老夫年逾五十,自无此愿。衷心愿意拥戴大弟您,也希望有机会攀龙附凤,唯望大弟您早应图,入登大宝,满足万民的期冀!如果那时能够被您优容,封于唐地,继承祖先的勋位,老夫就满足啦。‘灭纣王于牧野’,是我所不忍言的;‘捉子婴于咸阳’,也是我没能力做的。山西一带,还需我安揖平定;远赴河内与您相见,我还暂时没有时间。”

“这封信够李密老弟快乐一段时间吧?”李渊大笑,众人也跟着笑了。“不过这雨下得可真够呛,真是出师,出师……咳!”他硬生生地把“出师不利”的后面两字儿给吞进肚子里。众人的面色马上和李渊一道凝固了,变成了秋雨的色泽。

秋雨继续下着,时而像水豆一样撒下,时而像牛毛一样飘个不停,急一阵缓一阵的,似乎永远没个停歇。毕竟远征的经验不足,大军只带了十五天的粮食,到了七月二十四日,粮食只剩下三四天的了,李渊于是派了军佐沈叔安、崔善为挑了队伍中的老兵回太原,再运一个月粮来,等到雨停再继续前行。

本来在七月十八日,李渊接到了突厥的使者来报,说他们已经派盟军和刘文静一道上路了。不知为何,直到今天他们还没赶到这里。于是有人猜想,刘文静是不是被扣留起来了?有人进而怀疑,刘武周知道了我军南下,肯定会带突厥乘虚掩袭晋阳。不久,这些怀疑和猜想不知咋的居然变成了流言,越传越广,流言有鼻子有眼的,说刘武周正带着突厥铁骑走在通往晋阳的大路上,有的甚至说刘武周和突厥已经把晋阳给包围啦,弄得军心就像风中的军旗一样飘摇。

一日夜间,一支新军突然炸了营,说是突厥打过来啦,有二三十个新兵娃子已经光着屁股窜到雨中,在黄泥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跳,被轮值查夜正巧经过的副统军窦琮给喝住了,全部赶了回去。次日一查炸营的根由,却是一名新兵发恶梦呼叫,被同伴当了真,跟着胡乱喊叫,因而惊吓了众人。李渊于是下令把队伍新老混编,在军营的每一个帐篷门口,晚上都要安排几名老兵横躺着把住,另外巡夜又增加了几班。

“宋老生、屈突通连兵据险,不容易迅速攻下啊。”在李渊召集的议事会上,裴寂忧虑重重地说道,“突厥贪婪无信,唯利是图,如果刘武周去引诱他,很难说他不会动心呀。传言不能说是真的,但谁又能保证它是假的呢?万一是真的,又怎么办?晋阳是一方都会,义兵的家属全都在那儿,如果家属被人家抄走了,军队还不崩溃了么?所以与其困在雨中不能前进,还不如回救老巢,护住根本重地,等形势好转一些后,再作西征不晚哪!”

唐俭、王长阶等人都赞成裴寂的意见,认为这样持重,是万全之策。

“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李世民着急地站起身来,话也因焦虑而说得飞快,“现在这里遍地都是青苗,如果粮食真的断了,还可以煮谷浆吃,活人还怕被饿死吗?宋老生这人轻躁得很,可以一战而擒。刘武周与突厥表面上拉得很近,其实内心里互相猜忌。他敢南下抄我们的晋阳,就不怕突厥抄了他的马邑么!当初我们举义起兵,立意就是要不顾一切代价先入长安,号令天下。现在遇到了一个小敌,便突然想班师回晋阳,恐怕义军心凉,一朝解体了!就算回到晋阳,守着一城之地,不过是做一个小贼而已,别说取天下,恐怕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了!”

“二郎啊,你把话说得过头了吧!”裴寂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眼皮眨了眨,语气显得很随便,“不回晋阳,就继续呆在这儿躲雨,不进不退的,万一晋阳失守了,你能保证军队不哗变么?回到了晋阳,军队就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会散么?大将军的威望这么高,兵带了这么多年,会让军队说垮就垮么?”他像个老行尊,胳膊伸得长长的,胡乱捣着食指,“二郎啊,我和大将军认识了几十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啦,我们经历过的事多啦,知道做事是有章法的,很多事都坏在年轻人急躁冒进上面,还是稳当点儿好。”

李渊点了点头。

“谁知道这雨下到什么时候为止啊?往年这个时候,一下就是一个多月。”左领军长史陈演寿旁敲侧击地说道。

“是啊,是啊,稳当点儿好。”众人都表示同意。

“建成,你是什么意见?”李渊问道。

“我以为老二说的有理。爹爹,我们不能轻易退兵。”李建成温和地说道。

“裴长史,请问你们过去有过举义的经验么?”李世民脸涨得通红,但仍然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恐怕还是第一回吧?这次西征,老经验不见得都用得着!你看杨玄感,败就败在犹豫不决上,他要是早点西取长安——”

“你爹爹可不是杨玄感,”裴寂笑嘻嘻地摆摆手,打断了李世民的话,“杨玄感值得一提么,此人有勇无谋,莽夫一个。”

“算了,大家就议到这里吧。”李渊出面平息了这场争议,他转向众人,作出了决断,“那就先退回晋阳吧,看来不收拾刘武周,心里总感到不踏实。”

“什么时候开拨?”长孙顺德问道。

“左三统今天下午就走。右三统准备着明天一早走。兵贵神速。”李渊回答。

秋雨像在印证裴寂的话似的越下越稠。到了黄昏,还刮起了风,白白的水气被风吹得长长的,像一波一波的水国骑兵向前飘忽。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秋雨在黑暗中淅淅沥沥地浇着。

李世民穿着长靴,乘着茫茫的夜色,在凹地的水凼中趟来趟去。不远处,左三统的将士正一队队地向晋阳方向撤退,那哗哗的趟水声,就像命运的脚步,踢踏在他的心上。

这个看来很平常很平常的雨夜,可能就是决定大军,决定众人,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时刻。

天机啊天机,一失不再来!李世民恍惚看到,在大军一队队撤向晋阳的时刻,天机就像一条浑沌的龙,正在黑暗和夜雨中沿着水凼的表面滑行,朝着大军撤退的相反方向飞去。

是时候啦,大丈夫该出动了,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大雨中李世民走到父亲的住处。大帐外站着四位穿蓑衣的卫士,为首的见了李世民,轻声地说:“二郎,大将军已经睡了,他说明日要赶早走!”

“我想叫醒爹爹,有紧要事要和他商量!”李世民着急地说。

“不行啊,二郎!”那卫士为难地说,“大将军专门交代过,就是他儿子来了,也不准叫他!”

李世民立即明白,这是由于帐中有女人同眠的缘故。

好容易聚集的希望,像一堆码起来的砖瓦,被人一推而倒。李世民的心几乎揪成了一陀儿,像个陀螺急速地旋转着,他绝望地仰头看着黑暗的夜空,雨水漂打在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上。

夜空似乎从高处向下坠落!

“爹啊——”李世民突然忍不住放声号哭起来,“爹啊,这样怎么得了啊!爹啊,这样怎么得了啊!”

他的哭声好像猛兽受伤后的嚎叫。

突然大帐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谁在外边哭?”

爹爹醒啦!

“是我,爹,我有紧要话和您说,爹——”李世民哭喊道。

“好啦,好啦,别哭啦,我马上就起来了。”

李世民进门时,李渊惊问道:“世民,你怎么没穿蓑衣,全身都淋湿透了?”

军床的枕头上只看到一堆头发,那女子的脸背到那边去了。

“爹爹,我是哭我们要完啦,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啊!爹——”李世民又哽咽了。

李渊劝道:“世民,既然进来了,就慢慢说,急什么?在那边坐下吧!”

李世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吸了一口气,终于平静地说道:“爹爹,您曾经指挥过多少次战斗,知道军队是不能随便后撤的。现在我军刚刚举义,看起来声势很大,其实心里非常脆弱,如果一直向前进,大军就会斗志高昂;如果一向后撤,它就会一哄而散;大军一散,后面的敌人跟着上来,我们不是很快就要灭亡了吗!”

“继续讲你的吧!”李渊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现在朝廷听说我们起了兵,非常忧虑,把骁将精兵都依次布置在我军西进的路上。这是一个两军决战、在战场上分出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啊,如果我们没和敌人接触便轻率地撤退,士卒们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还以为敌人太强大啦,还以为我们自己垮啦,士卒们胡乱恐慌,你吓我我吓你,肯定会出问题的!那样军营内外都成了我们的敌人。那时候北边的突厥和刘武周将趁火打劫,南边的宋老生和屈突通也会追逼过来,我们南不能南,北不能北,回没有个回处,去没有个去路,就像掉进了河里,不用别人打,自己就把自己给淹死啦!怎么能说不危险呢!

“现在断了粮食又怕什么,遍地都是生谷浆可以煮着吃,最可怕的是临战怯场。只要向前进,就总会有粮食,总会有军队。就是要进取才行!李密倒把几个粮仓看得过于金贵,没有一点深谋远虑,把关中之地白白地让给我们,我们难道也像他那么傻,放着关中不要,又让给别人吗?宋老生行军打仗历来轻躁,我军向前逼近,攻破他的霍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们这支队伍大都是新军,非常需要一场胜利来建立信心,可不是需要一场撤退和逃跑!我们能否成就大业,建立威望,就看这第一场战斗能否取得全胜了!

“爹爹,您可不能真的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口头上说是要保卫晋阳,其实是想顾他们的家,保他们的命,为这找一个好听的借口罢了!孩儿是那种上战场不要命地拼杀的人,不是那种讲空话的人。爹爹,您常说种地要问种地的,织布要问织布的,现在打仗您是不是要问我们这些打仗的,问他们那些文人做什么!

“爹爹,等雨停了向前进军,如果不能杀了宋老生,攻下霍邑,孩儿愿意割下脑袋见您!”

“世民啊,你终于把为父的给说服啦。”李渊感慨地说,“只是左军已经出发了,怎么办?”

“右军准备好了但没走,左军虽然走了,估计也没有走多远,我去把他们给追回来。”

“且慢,先派卫士把你大哥叫来说一说吧!”

李建成很快到来了,他对父亲说,他完全赞成弟弟的意见,把左军给追回来!

“你们兄弟俩的谋划才是对的,就这么决定了!”李渊既高兴又不满,“那些懦夫之徒,差点儿坏了老子的大事!”

李建成和李世民连夜带人分两路骑马去追左军,终于在深夜把左军追还。

第二天的议事会上,李渊对诸将解释说:

为何我要把左军追回来,把昨日定好的计划改变了?是因为我昨夜做了个梦的缘故。昨夜我很早就睡着了,睡着后我作了一个怪梦,这梦可真有些怪,我说给你们听听。

我梦见了有一位白衣老父到军门拜访,他说,“我受霍山之神的派遣,来向大将军您传话:如果你们要去霍邑,就得从东南面靠山取路,到了八月雨就会停,我会帮大将军攻破那城,可是你得为我立个祠庙。”那白衣老父还说,东南面那条路虽然险峻,但军队行走时,霍邑城中是看不见的。如果你们走大路,只要走上十里,霍邑城上人就远远地看见大军来了。

李渊说:山神为我指了这条路,我得听啊。你们都看过《战国策》吧,当年这个山神也向赵襄子托过梦,他没有欺骗赵襄子,也应该不会欺骗我吧。

说完,李渊看着众人,哈哈大笑。

裴寂狐疑地向李世民望去,只见李世民一脸肃穆地听着父亲的说话。

既然是山神指点的神机,那大家就听山神的吧。这是包括裴寂在内的众人的一致意见。当李渊的梦传了下去,义军将士个个抱拳向着霍山遥拜山神。军心渐渐有些平稳了。

没过几天,就在二十八日,太原运来的第一批军粮到了,这时候大军库存的粮食仅仅还够吃一顿的。

八月一日,秋雨也停了。军营里一片欢腾。

李渊指着霍山对众人说:“这位山神的话,看来确实灵验。”于是命令部下修庙设祠,由李渊亲自上祭。当李渊祭完走后,后面将士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跟过来拜神许愿。

第二天,大军在太阳地里曝晒行装,整顿铠仗,所有的秋雨和惆怅都被太阳给晒跑啦,阳光在屋顶、在树梢、在空中飞舞。

八月三日一大早,大军出发了,沿着东南山道向霍邑前进,要走七十余里路程。

大军刚走的时候,四下里雾气很大,不久太阳出来了,雨后山林的秋色一片澄明透亮。

“今天的行动,就看两位将军的了,”李渊对两个儿子戏谑道,“你们看这秋天的景色多么漂亮,好像上天有意安排的。不过我有些担心宋老生胆怯了,不敢和我们野战,如果他闭门守城,我们拿他怎么办?”

李世民在马上沉吟着说:“宋老生出生寒微,很勇敢却没智谋,靠讨捕小盗获得这么大的名声。这次他来霍邑前,肯定受了很大的犒赏。如果他不出战,就不害怕上司怀疑他畏缩不前么?我们用轻骑挑逗他,不怕他不出战。如果他一定要固守,我们便可以诬赖他和我们暗中有联络,他又没有什么见识,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的左右都是些凡庸小人,肯定会猜疑他,免不了会上密表告他,说不定上司会下令把他杀了。”

“是啊,”李建成接过话头说,“像这种小聪明的人,为了洗刷别人的怀疑,也定会出来和我们斗一场的!”

“宋老生不能乘我军在贾胡堡缺粮的时候主动向我进攻,我就知道他做不成什么事。你们兄弟的筹划,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只是实行的时候要千万小心。”李渊满意地说。

下午未时,李渊率领麾下数百名轻骑,先行赶到了离霍邑城东五六里的地方,等待步兵大队的到来。他还没下营,就派李建成和李世民各率数十骑逼近霍邑城,观察战场地形。李渊将其他骑兵分为十几个小队,命令他们从城东南迂回到城西南,边驰马边指手画脚,好像又想安营又想攻城的样子。同时又派了殷开山赶回去把马步等后军叫上来。

“宋老生,见了老子来了,还不赶快下来投降!”

“宋老生,敢当老子的路,看老子不吃了你!”

……

李世民身边的骑士对着城上隋军大骂,骂得城上人焦躁,用砖头、石子儿和更肮脏的话还骂。

李世民微笑着骑在马上,带着这群骂军,缓慢地绕着霍邑城转了一圈,回到了父亲李渊那里,这时后军已经赶了上来。李世民把地形简略地给李渊划了划,李渊起先想让军士先吃了饭再上前作战,李世民指了指远处城墙上晃动的军旗说:“敌人要出动了,机不可失!”李渊沉吟了片刻,下达了作战命令:李建成领左军屯于东门,李渊跟着左军坐镇指挥。李世民率右军切断南门大路,防止敌人逃跑。于是战鼓咚咚,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向霍邑城涌去。

大隋虎牙郎将宋老生的身体隐藏在盔甲之中,拖着一小把黄胡子,眉毛和鼻子翘出在盔甲之外。刚才在城上看到了敌人几十位骑兵叫骂着,指指点点的,后来又远远地看见敌人的后军上来了,他判断:反贼是想直接迫近到霍邑城下安营,等到明日再行攻城,那样他的二万兵力便要被围困在城中出不来了。他可不想这么被动,得乘敌人远道疲劳,把敌人给赶回去。于是他命二万步骑兵力分两路,一路从南门杀出,一路从东门杀出,他自己亲自率领东门这一路上战场厮杀。

李渊看见宋老生的军队扛着绛红色的帅旗出了城,心中暗暗地高兴,但他又担心宋老生背靠城墙不肯远斗,一旦不利又可能立即缩回城内,便勒令左路义军步骑向后稍稍退缩一两里,假装要避敌锋芒。李世民的右军也很快接到大将军的军令,缓缓地向后退却。

宋老生看见李渊的军队向后退却,以为敌人害怕啦,果然引兵向前,在离城约有一里多的平原上布好阵势。然后战鼓齐鸣,在宋老生的率领下,隋军大阵快速地向前推进。李渊没想到宋老生来得这么快,在撤退中左军的方阵有些混乱,他尚未把阵形重新整好,便被迫迎战,羽箭像雨一样飞向隋军,隋军前队霎时倒下了一片,后面的却举着盾牌,凶猛地吼叫着冲了上来。阵形凌乱的义军经不起这般猛烈的冲击,纷纷向后退让,左军大都督李建成忙拉缰绳调转马头,不料马受了惊,猛地一跳,把李建成摔下马来,几名卫士赶忙上前把他救起,队伍变得更乱了。李渊追在退却的大队后面,大声吼叫着,竭力不让队伍跑散,碰到了窦琮等军官,就喝令他们带队上前,尽力抵挡一阵。

这时候李世民已经率右军后撤到离城约两里的位置,远远地看到左军被宋老生的大军逼退,几乎停不住阵脚,隋军仍在后面猛冲,渐渐地已经冲了二三里地。他知道左军形势有些不妙,连忙作出决断:令身边的右军长史柴绍率领五六千步兵顶住当面之敌,令身边的军头段志玄整顿骑兵准备马上和他一道冲锋,令一名军佐到后面叫刘弘基带领其余骑兵快速跟上,令赵文恪带领一部分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向东救援左军,尽可能不要掉队。

指令完毕,李世民大喝一声,驱动跨下的白蹄乌,驰下了一道陡坂,他的身边紧跟着两骑卫士,三道烟尘直直地向宋老生军阵的后背飞去,段志玄带着数百名精骑紧紧地尾随在他们后面,身后腾起了一大片长长的烟尘。

“杀啊——”白蹄乌像飞箭射向敌阵,李世民抡刀左挥右砍,一个个头颅和肉块儿在血光中飞舞。

“杀啊——”数百名精骑冲进了敌阵,所到之处,隋军像草杆儿似地倒下,马蹄从残肢断臂中、从血泊中、从正在嘶哭的隋军士卒头上踏过。

激战中,李世民感觉手上发滞,举刀一看,刀口全卷啦,他飞刀掷入一名逃跑隋军的后背,刷地从背上又抽出一道雪光,向缩作一团的刀丛枪林突进。

李渊在阻止左军继续退却时,突然发现宋老生的后阵像麦地被人趟得直摇晃,便知道右军已经赶来增援了,忙带着左军向追赶他们的敌人发起了反冲锋。在两股相反的力量冲击下,宋老生的军阵荡来荡去,渐渐有些坚持不住了。

李渊见势,灵机一动,令身边军士大喊:“宋老生已经死了!宋老生已经死了!”义军将士听了,发出一阵热烈地欢呼,像猛兽一样跳跃起来,向隋军猛扑。

隋军听说主将已死,个个无心恋战,军阵几乎一触即溃,像无数只野兔四下乱窜,地下丢满了军仗旗帜。义军像撵兔子似地穷追不舍,军头们想维持队形,喝令士卒不要走远,可哪里还管得住,队形全乱套了。

宋老生带着十几名骑兵冲出义军右军步骑的重重阻拦,向霍邑东门奔去,却发现东门已被义军右军的步兵挡住,城里隋军害怕义军冲进城,早把悬门给放了下去。宋老生远远地看了,直接驰马抵达城壕,迅速跳下马,跃下壕堑,又爬了上去,跑到城墙根儿,喝令城上隋军吊下绳索把他拉上去。正忙乱间,刘弘基率领一百多名步骑追杀过来,宋老生留在城壕边的随从死的死,降的降,跑的跑。有十几名义军步兵跳下城壕,跟着爬了上去。

宋老生已经被城上的吊绳拉到了一丈多高的位置,却被几名步兵跳起来砍断了吊绳,他的身子直往下落,还没落地,几支刀枪已经戳在他身上。他落地时已是满身重伤,却还能奋力一扑,从刀枪丛中滚了过去,跌落到旁边的城壕里。

正在城壕那边紧紧盯着的刘弘基看了,嗖地从马上跃下,只几闪便窜进壕沟,奔到正在快速奔爬的宋老生后面,连剁两刀,把宋老生剁翻,然后切了宋老生的人头,提在左手窜了上去,那人头一路彪着血,城上的飞箭噗噗地落在刘弘基的身前身后。

刘弘基翻身上鞍,拍马驱驰,穿过还没有完全结束战斗的杀场,找到了大将军李渊,把手中宋老生的人头拿给李渊看了,李渊连声夸奖。刘弘基可高兴啦,左手紧紧地攥着人头,在前来看稀奇的军士面前晃荡了几下,宋老生那怒睁着的环眼吓得军士们惊恐地向后退缩,人头的颈脖断口仍在向下沁着血水,弄得刘弘基浑身血糊糊的。

很快,李世民带着追击逃兵的骑队转了回来,来到了父亲的身边。他立住马,举刀一看,嗬,刀刃又卷啦。他把刀轻轻地扔到地下,对身旁的刘弘基夸耀道:“我砍卷了两把刀,杀了四五十个人。”

“我杀了宋老生哪,二郎!”刘弘基又把手中的人头举得高高的。

李渊带着李建成、李世民、刘弘基和身边的步骑向霍邑城逼近,在他们经过的几里长的杀场上,遍地都是鲜血和僵尸。他们来到离城墙约有半里的地方停下了,身后几万义军陆陆续续跟了上来,回身看去,那阵势就像暴雨来临前夕迅疾移动的乌云。

这时日头快要落山了,战士们披着霞衣,欢快地跳跃着,呐喊着。李渊见士气正旺,便下令立即攻城。义军本来没有准备攻城器械,干脆搭人梯爬上去,由弓箭手在城下发射羽箭作掩护。仅仅用了两三回合,义军便登上了城墙,在黑暗中占领了整个霍邑城。

第二天一早,李渊带着两个儿子巡视了昨日的战场。

柔和的阳光照在原野的一具具尸体上,一个个面庞好像沉睡中的面庞,在睡了一夜后,他们还没有醒来,看来还要一直这样睡下去。秋风翻动着地上的军旗,翻卷着沉睡中人们的衣角,吹拂着他们身边的荒草,荒草边有一块块暗色的污印,那是昨日鲜血沁入草根留下的痕迹。在秋风下,荒草已经发黄了,等到明年春天,它们又将长出新一茬绿芽儿。

“这些死人里面,有多少本来是想投奔我们的啊,都是宋老生作的孽。”李渊神色怆然地说道,“他们死得太无辜了,静静地想一想,真为他们感到痛惜。但愿以后我们能多用文德感召人们,刀兵还是越少动用越好。”

李建成一脸愀然。

李世民双手合什,对着阳光下沉睡中的人们低下了头。

这是战争,是屠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我并不想你死,你也不见得想着我死。我们都在谋划着求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安排我们各自为求生而相互厮杀。冤魂啊,请你原谅我,如有西天,请你向西天飞去,在那里,不会有人因为瘦弱无力而在恐惧中颤栗。

回到霍邑府,军门前排着一队队士卒,一个个笑得只见到一张嘴,官员们正忙着为他们登记战功。

一名司勋官上前报告,登记战功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有随军的劳工和仆隶们的功勋不知道该怎么入档。

“难道刀砍来、箭飞来的时候,会认什么贵贱么?你这个问题问得可真没水平!”李渊批评道,“如果奖惩不公平,谁还愿意努力?对劳工和仆隶,只要有功,就得和一般人完全一样给记功,不准有任何歧视。”

说完,李渊转身问两个儿子:“你们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爹爹!”李建成、李世民朗声答道。

大多数俘虏都参加了义军,他们连同霍邑城中士民参军的,都被大将军李渊分级授官,同等的职位与最早在太原起兵的人们一律同等待遇。李渊还让他们同乡跟同乡分在一起,尽可能找同乡中的贤才作军头,对他们一点都没有不放心的样子。大家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俘虏中有一些祖籍关中的官兵想回家乡,李渊都授予他们五品散官放还。宋老生也被按本官之礼下了葬。当这些仁义之举传出后,前来归附的人更多了。那些乡村堡坞来的人,不管贤愚贵贱,入了军门,都由大将军亲自授予朝散大夫以上的官职。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连裴寂也向李渊絮叨,他对新人和普通百姓授的官未免太高了点。

“这事你真的没我懂,”李渊笑呵呵地说道,“汉高祖是怎么兴起的?就是舍得封赏人家。大家一起打天下,有了好处,是不能独享的。如果天下人都把我的勋位看得金贵,不就更愿意跟着我走么?后主啊就败在这件事上,你看雁门解围那次,到了东都开始行赏,危难时许别人当大夫,一免了祸便只给人家一个小尉官儿。从那以后,不论将领还是士卒,谁还愿意为他卖命!我早想好啦,在封赏这事上,就是要和后主反着来才能兴起。它的作用可大着呢,抵得上百万雄兵,我就要靠这定天下,不信你等着瞧!”

八月八日,义军进驻汾郡。

八月十三日,义军攻入绛郡。通守陈叔达率部下面缚请罪,李渊把他们放了,并不问罪,像过去做同事时那样待他们。

八月十五日,义军行进到龙门县。这时刘文静和康鞘利赶到了义军中,他们带来了突厥盟军五百人,马二千匹。李渊表面上对突厥亲热得不得了,私下里他对刘文静说:“我军已经快渡黄河了,突厥才赶到,而且马多人少,真是合我的心意。不过,当初可是把我们急的……”

九月三日,河东郡府大厅。

须发尽白的屈突通将军伏在军事地图上,手指尖在黄河一线摸索,他的内心像黄河之水一样波荡着,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波荡。这一关恐怕过不了啦,但在这乱世,这一关迟早得过。已经活到五十九个年头,也活够了。这脑袋愿意为两任帝王落下地。

先帝于我有恩啊。屈突通常常这么念叨。他是长安人士,父亲曾任北周巩州刺史。他自幼性格刚毅,持身清正,开皇中曾任亲卫大都督。文皇帝有次令他往陇西检查牧政,他查出了两万匹隐藏起来的马,文皇帝生气得很,要把太仆卿和马政监官一千五百人全给杀了。他劝谏说:人死了不能复生,陛下至仁至圣,怎能为了畜产去杀这一千五百人呢。文皇帝瞪眼大骂他,他仍然跪在地上叩头说:宁愿让臣一个人死,希望能留这一千五百人的性命。文皇帝醒悟了,减了这些人的死罪,还把他提拔为右武候车骑将军。他做官奉公正直,六亲不认,他的弟弟屈突盖当时为长安令,也和他一样的性格。当时人流传着这样的话:“宁食三年艾,不见屈突盖;宁食三年葱,不逢屈突通。”可见两兄弟狠出了名。

文皇帝崩后,当今皇上对他更是看重,把他升到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在镇压杨玄感叛乱中,他屡出奇兵,被皇上认为精通军务,曾派他任关内讨捕大使,他又一举击溃了盗贼刘伽论的十几万大军,在上郡南山,他把上万个盗贼的人头堆了几座山,好好庆祝了一番。皇上巡视江都,令他镇守长安,可见是把他倚为国家栋梁。

天下为何会乱成这个样子呢?这是他很久都无法理解的事,皇上是很好的皇上,三征辽东的确不妥,但都已经过去了啊。盗贼该歇下来了吧。皇上任用了大批像我屈突通、樊子盖这样的忠臣良将,我们都很尽力啊。樊子盖是屈突通的好朋友,和屈突通一样,在官场的名声很好,他在做武威太守时,和汲郡太守王仁恭同时被考评为大隋国善政第一,都是有名的清官。大家都忠于职守,捕杀盗贼从来不遗余力,可杀呀杀呀,总杀不尽,这人心是铁了怎么的,简直越杀越多,现在连关中也都到处是盗贼。咳,出怪啦,究竟是天命如此,还是皇上真的做得有些……咳,臣子是不能议论皇上之过的。算了吧。我这一辈子都沐浴在文皇帝和当今皇上的浩荡恩德下,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的使命就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把这条老命回报给两任帝王,在史书上落个忠臣孝子的名声,就够了。老家伙,你这一世不够风光的么,别的就不要想那么多。

李渊过去是见过多次的,很会开玩笑,有些老滑,也有点王公贵人的傲气。他可是皇上的表哥,现在居然造反啦,当年怎么也看不出啊,老狐狸,藏得深呢!到底是良将世家,杀伤力可不同于一般草寇,霍邑一战宋老生便毙了命,据说现在已拥有兵力十几万人,都想从推倒大隋江山中谋到好处,逐利之徒,不可当也。一生闯过了多少关口,看来李渊这一关难过,不妙啊不妙啊,老屈你的脑袋不妙啊,难怪近日老做怪梦,唉,想那么多做什么,尽最大努力,对皇上有个交代,除此之外,全凭天意。不管怎样,我不会做宋老生第二,只一天便给人家灭了,窝囊之极。李渊,我是斗不过你,但我也要让你吃我吃得不舒畅,要好好卡一卡你的嗓子,有种你就把我活活吞进肚子吧,你这反贼!

他正在沉思的时候,一名军佐进来报告:“探马今早回来报告说,反贼昨日在梁山渡口指指划划的,看来是想渡到河那边。”好,知道啦,去叫桑显和将军来我这儿,去吧。

梁山,嗬,梁山在这里,反贼从这儿拐过去断了我的后路?军书上怎么说,半渡而击!呵呵,纸上的东西,说说而已。把几万人马全部拉过去,过到河那边顶着?他后面的大队上来把我这一座坚城给占了,岂不正中了反贼的下怀?但又不能不拦一下,一来,打击一下反贼的气势;二来,必须对代王有个交代。将在外,稍有不慎便会让人怀疑,什么逗留不进呀,什么避战养贼呀,没事给自己找事。那么,就让桑显和带几千人从蒲津桥过到河那边去拦一下吧,怎么拦,由他定,反正不要让自己被反贼灭掉了,能捞多少便宜就捞多少。显和,我的铁杆兄弟,这次得靠你多劳,好在你身经百战,一身的刀疤几十条,条条都记着沙场经验,这次但愿不要再添几条,我老屈还得靠你在前面撑着,我们一道给皇上撑着。哦,显和你来啦,先坐下,先坐到地图那边,我跟你细说一下。吃早餐没有?什么?早餐也喝酒?要打仗了,马上戒掉!得了,你这个小老头!

九月四日,黄河边梁山渡口。河中间十几只渡船正向南岸划去,船上坐满了义军将士,人群中插着的红旗和白旗像水波一样飘动。

岸边一队队义军排着整齐的队伍,正一个一个地依次上船。

“你知不知道我升官哪?”刘弘基眼神像水光一样闪亮而昏黄,大嘴裂开笑着,问身边的左一统军王长谐。

“咋会不知?”王长谐回答,他又瘦又高,活像个河里的鹭丝,笑容却很和善。“你早就吵遍军营了,就差没拿个锣边敲边喊——老刘由右一副统军升为右一统军啦!”

“咳咳,我是说正经的,还有一个官职你咋不知?”

“还有什么?”

“右光禄大夫,正三品哪!”

“咳,不就是一个右光禄,我看你高兴过头啦,没见过世面。”

“什么,老子没见过世面?老子的爹好歹做过河州刺史,老子也是世袭的右勋侍,你是不是嫉妒了老子,说话才这么酸?”刘弘基有点发怒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哈哈,经不住激了,你呀,永远是个猴子性格,做了右光禄,还是一触即跳!”王长谐笑得身板儿左右闪动,这时一名军佐前来报告,十五艘渡船已经装满了。王长谐用眼睛认真地把渡船扫了一遍,见没什么不妥,便一挥手,“好了,离岸吧!”军佐转身跑了十几步,举起一面红旗,大吼一声“出发”,河边顿时传来哗拉哗拉的趟水声。

王长谐又转向刘弘基,抬手向河对岸指了指:“喂,对岸那个,还是个左光禄大夫,从二品,比你高一阶!”

“你是说孙华?毛头小伙儿一个!”刘弘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大将军封他,不过是为了笼络关中的人心!”

“不要小看人家,虽然刚过二十,官兵追了好几年,硬是灭不掉他。他的兵力虽说少了点儿,只有几千,但少了跑起来才快啊,有种!”王长谐对孙华赞不绝口。

孙华是关中群盗中最强的一个,至少黄河边上的民众是这么认为的,他率领所部数千强兵四处劫掠,非常富实,泺水以北无人敢当。八月十八日,李渊率军抵达汾阴后,派人给孙华送去了一封书信,要他赶过来加入义军。八月二十四日,孙华从郃阳率轻骑渡河,来到壶口拜见李渊。李渊和他握手,一同坐下谈话。本以为孙华这么大的名声,一定是个威风凛凛的长者呢,见面才知刚过二十,面相和说话都很憨直,这让李渊一开始多少对他有些轻视。后来见他非常殷勤诚恳,自有几分天生勇武,越看越不简单,于是对他厚加抚慰,封他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领冯翊太守,他的部下的功劳也都被勋司一一登记了,相应地都封了官,还赏赐了不少财物。李渊这样做,自然是希望关中群盗效仿孙华的行为,纷纷前来投靠义军,壮大义军的队伍和声势。

九月初,李渊令左领军长史陈演寿和王长谐、刘弘基率步骑六千从梁山渡口渡过黄河,作为先遣队在黄河西岸等待大军,并巩固滩头阵地。在下游十几里处有一座蒲津桥,按李渊的命令,部队必须拆掉这座桥,隔断河东之敌的后路,对敌形成前后夹攻之势。孙华被任命为这支先遣队的先锋,在前面为全军引路,现在孙华已经先行渡河,在对岸扎下了营盘。

“这毛小伙儿是不错,真的该受封,”刘弘基见王长谐摆起了孙华的好,也转了口径表示服气。“大将军这样高封他,肯定会诱惑得关中人打起飞脚来投义军,你信不信?”

“当然相信,不过你心里也莫搁得慌,你是二郎最要好的朋友,大将军肯定要压一压自己人,对生人更要拔高一些!再说在咱们太原起义的人中,就数你封得高啦,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胡说!我啥时候不满意过?待我再斩个屈突通的人头,不就赶上来了——至少从二品!哈哈,话一出口,手就痒啦,像真攥个了人头似的!”

“又吹上了,好运道总是你的?哎,算啦,谈点别的,老刘,你说大将军如果做了皇上,我老婆会封为几品?”

“哈哈,这么早就想着封妻荫子了?是不是筹划着给小妾也谋个爵位,好让她高兴高兴?哎,你到底娶了几房小妾,弄得你这么瘦?”

下午未时,这支队伍全部渡过了黄河。昨日临行前李渊曾经专门向几位将领交代过:“屈突通虽然本事不大,仗却打了很多年,他害怕在代王那儿落个不战之罪,不敢不出战。所以可能会瞅空子对你们突然袭击,你们要严加防备,守住要冲。”孙华抢先过河扎营布阵,为的就是防止隋军来个“半渡而击”,渡河时众人的心一直都悬着。现在队伍全部过河后,他们也没有放松警觉,而是令战士们打牢营盘,夯实壁垒,还远远地放出了斥候。

当夜亥时,大隋虎牙郎将桑显和果然率领骁果数千人来袭,隋军个个口中衔着箭杆,马蹄上包着厚布团儿,宰了义军斥候、放倒了前哨后,突然向王长谐的营盘发动袭击,那从看不见的黑暗中发出的奇怪吼叫可把刚刚脱衣睡下的义军给吓坏了,第一道栅栏很快被隋军突破,双方在第二道土墙边展开了激烈争夺。好在将领们预先便安排好了如何应对偷营的办法,于是刘弘基率本营盘的义军对偷袭的隋军实施了猛烈的侧击,孙华和骑将史大柰率数百劲骑绕到隋军的背后发起突击,三下里一夹,隋军马上垮了,转身向空档处四散奔逃。义军乘黑一路追赶到饮马泉,灭掉了最后一股成群的隋军,事后统计,斩首和俘虏的隋军有一千多,其余的都跑散了。桑显和穿着只有半边袖管儿的战袍,孤身一人飞马逃回了河东城。第二日上午,刘弘基、王长谐又按李渊之命拆断了下游的蒲津桥。

李渊听到刘弘基等人报来的胜利消息,高兴得直摸胡须:这是主将预见在先起的作用啊。

几天前,有一个汾阳人叫薛大鼎的,来到军门向大将军李渊建议:“请不要去攻河东,从龙门直接渡过黄河,攻占永丰仓永丰仓:在今陕西华阴县境内。,然后传檄四方,关中唾手可得。”

李渊听了觉得有理,准备就这么做了。“屈突通这次失手后,我军继续进逼围城,他肯定不敢再出来啦。”他对李建成和李世民说,“干脆就令刘弘基、孙华他们堵住他的来路,然后我军就从壶口渡过黄河。易经上说‘利涉大川’,就在此时,哈哈。”

然而,李建成、李世民和将领们都坚决要求先攻河东,李渊于是转而接受了大家的意见。他觉得薛大鼎很有才能,一早就任命他做了大将军府察非掾。

九月九日,部队正在准备攻城器械的时候,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文城太守郑元被槛车押着,送到了军门,这是通议大夫张纶立下的又一大功。早在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没出发前,李渊就从晋阳派出张纶率一支军队经略稽胡、离石、龙泉、文成诸郡。七月十七日,张纶攻下了离石郡,破城时乱兵杀了后主的叔弟、太守杨子崇。七八月间,张纶的军队又从离石出发,攻下了龙泉、文城等郡,捕获了文城太守郑元,直到现在,郑元才被送到这里。李渊见了郑元,慰问了一番,将他放走了。

九月十一日,李渊率大军来到河东城下,他和李建成、李世民、长史裴寂分东西南北四块儿,把河东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李渊登上城东的高地,向西眺望城内,屈突通果然不敢出兵,闭门自守,城墙又高又陡,看起来不大好攻。李渊想测试一下战士们的斗志如何,便下令尝试攻城。南面李世民所部搭着云梯,呼啸而上,很快有一千多人登上了城墙。但这时候下起了大雨,其他各路无法上城,李渊为了避免牺牲健儿,下令立即撤退,那上了城的一千多名勇士大部分只好倒扒着滑下城墙。

部队退下后,李渊命令大军直接在黄河边扎营。他再次想起了薛大鼎的建议。形势发展得真快啊,现在,如果包括留守晋阳的部队和张纶的部队在内,义军的兵力总共有十几万了,这是一支足以席卷天下的武力。下一步该怎么走,是留下继续进攻河东城,还是像薛大鼎建议的那样,把河东城丢在那儿,指挥大军直趋关中?李渊心里犹豫不决,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屈突通手下有几万精兵,占据着坚城,我们把他丢在这儿向前走,如果进攻长安不成,朝后退必定会被屈突通拦住,那时候将腹背受敌,太危险啦。”裴寂慎重地提出了他的考虑,“我看不如先攻克河东,然后再西入关中。长安就依赖屈突通作为援助,屈突通一败,长安必破无疑。”

唉,不知怎的,李世民的意见又和裴长史顶上了:“我不赞成留下攻城。自古道,兵贵神速,我军带着连续胜利的威势,率领四方归附的义军,浩浩荡荡地西上,留守长安的敌人将望风破胆,有智慧也来不及谋划,有勇气也来不及决断,我军攻取长安,就像把秋天树上的枯叶一摇全都摇下来了。如果我军恋战,长期逗留在河东这座坚城之下,那长安的敌人就有时间调整部署,准备得足足的,等我军来攻。那时候我军进不能攻克长安,退又为河东牵制,浪费绝好的时光,弄得军心沮丧混乱,大事就要败坏啦。况且关中蜂起的义军,都还没有正经投靠一个主人,谁先到,他们就跟了谁,我们能让别人抢先么?屈突通不过是一条看家狗,何必把他看得过重!”

李世民和裴长史哟,在人们感觉中就像两位很特别的弓箭手,一个总向天空射,另一个总向地下射。一个是武赳赳,另一个是文诌诌。一个险中求胜,另一个沉稳持重。

好一个大将军李渊,把两种意见各取一半儿:决定下面兵分两路,一路留下堵住河东通往长安的大道,另一路则直接向长安挺进。目前先渡河攻取至关重要的永丰仓再说!

马上就要入关了,人们认为,得用更重的名头来威震关中。于是李建成、李世民、裴寂、刘文静带着众将领,请求李渊设置唐公府,自任大隋国太尉一职。李渊接受了。从此大将军李渊变成了太尉李渊。

四下归附的人士像潮水一般涌来。前几日,冯翊太守萧造率官员举郡归降。华阴县令李孝常占据着永丰仓,近日也派来妹夫窦轨前来送降表,同时告知李渊,他们被迫继续接济着河西的大隋军队。长安附近各县也纷纷派使者请降。每天还有上千位关中豪杰前来投军。李渊说:“我没有渡河,就是在听关中的消息,既然关中的士民都等着我来,那就过河吧!”于是下令部下以少牢之礼祭祀河神。

九月十三日,大军开始按顺序渡过黄河。

九月十七日,过河后的李渊住进了长春宫长春宫:在今陕西大荔朝邑镇西北。。三秦的父老兄弟和各郡县的长吏豪族,都像赶集一样前来拜访、投效。李渊一一接见,厚加慰劳,仍然像以前一样,给每个人都授予不同的官职。于是关中民众非常高兴,互相传话说:“这才是真命天子啊,怎么来的这么晚呢。”多人都乐意为义军充当前驱。

九月十九日,按照前面的筹划,李渊把大军分为两路,一路由大郎李建成率司马刘文静、统军王长谐、姜宝谊、窦琮等,带领数万军队,驻扎在永丰仓;令刘文静从永丰仓出发,带着粮食和数万军队把守潼关,由长孙顺德、窦琮、段志玄为副将,一道防备着河东屈突通向义军反攻,太尉李渊将在这路军中坐镇。另一路由李世民率刘弘基、殷开山、杨毛等带领数万军队,沿着高陵道,去进攻泾阳、云阳、武功、銩稨、讄诸县,绕到长安城的西侧,为大军合围长安扫清障碍。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带领大军独立征战。前面是茫茫的平原、丛山和丘陵,身旁是耀眼的军旗、咚咚的战鼓、水光闪烁的刀枪,还有数万张鲜活的面孔,身后没有另外一位掌舵人。这万军之中,主将便是我了,数万双等待指令的热切目光,投向我的脸上。我的脸上没有燃烧,奔腾的热血,不要再轰鸣,尽量地凉下来吧。眼前的一马平川,不要再像一张大盘子那样晃荡,要把山河的盘子端平。我的嘴角像刀剑一样缄默,这掌握着权柄的右手决不轻举妄动,跨下的白蹄乌踏着稳重的节拍,万军的脚步都得随着这节拍而动。我们要踏平山河、踏平原野,要向云彩下一切沸腾的城池进军,万军随我来吧。

波涛浩渺,如山涌起,

星汉灿烂,隐没其里,

世代更替,永泛江水,

流英雄血,流英雄泪,

……

苍凉的歌声飞出了窗外,轻轻落在了窗外榆钱树的黄叶片上,黄叶片随秋风飘飘落下,泪水却一滴一滴地洒在书卷里。

唱歌和流泪的是那位身材高大、长着厚重的鹰钩鼻的王宫监王世充。哦,他现在已经不是江都宫监了,而是节度十几万隋军的将军,可以称上是皇上的一只膀臂啦。

在这秋风萧瑟的九月里,皇上终于调集了王世充、韦霁、王辩及河内通守孟善谊、河阳郡尉独孤武都各率所部会师东都,九月十二日,越王杨侗派出虎贲郎将刘长恭率东都留守兵,庞玉率驻偃师官兵,与王世充等共计十几万大军,向瓦岗军发动了大胆的进攻,直接楔入瓦岗军的腹地重心——洛口仓,在洛口仓的对岸修筑了坚固的营寨,与李密的大军夹洛水相守。这支大军的主帅原定由驻守涿郡的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担任,七月间,薛世雄率幽、蓟精兵三万人向东都洛阳进发,第一步先与河间各县官兵合剿河间盗贼窦建德,结果在大雾中受到窦建德的偷袭,薛世雄全线崩溃,只带了数十骑逃走,他又惭又怒,回到涿郡不久便生病死掉了。皇上于是下令各路大军受王世充节度。

现在在军门内,王世充穿着丝衣,唱着皇上所作的歌,一手抚在书卷上,一手敲打着节拍,几乎完全沉浸在皇上创造的意境中,满头卷曲的头发在高髻上微微地耸动。他是西域人士,本姓支,后来徙居新丰。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王粲,他因而改姓王氏,成年后官做到了怀、汴二州长史。开皇中,他凭着军功被授任兵部员外。他明习法律,长于舞弄文墨,看了很多书传,尤其喜爱兵法。大业年间又被皇上任命为江都郡丞。皇上几次巡幸江都,善于察言观色的他顺从皇上的意思,每入宫奏事,都很中皇上的心意。于是又以郡丞的身份兼任江都宫监,把皇上的行宫雕饰得万般华美,四方奇珍异物都集中过来,因此更受皇上的亲昵了。皇上的宏大方略真可说是雄迈万古啊,唤起了多少王世充们的英雄梦,这点小小的享乐又算得了什么。他那么热爱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皇上带兵征讨四方,他要在其中立下万古功名。在修筑大运河、一领万国、缔造百代伟业方面,他可以说是皇上的一位小小的知己,是皇上意志的一位绝对忠实的执行者。无奈天命竟是那样不可预测,想不到皇上竟然败在一个小小的高丽手下,继而四海盗贼蜂起,边塞突厥为患,皇上的伟业功亏一篑,多少王世充们的梦想也随风飘散,让人怎不为皇上流血,为英雄流泪!

没有皇上的慧眼,哪有我边塞胡儿王世充的今日!皇上拔我于庸官俗吏之中,于我有再造之恩。大业九年杨玄感反叛,吴人朱燮、晋陵人管崇起兵江南响应,自称将军,拥众十余万。皇上派遣将军吐万绪、鱼俱罗讨伐,都不能打败盗贼。王世充发江都万余人,以偏将之身参战,却多次击败敌人。每次获得胜利,他都归功于部下,所缴获的军资,他都分给士卒,自己一点都不要。因此将士都乐意为他出力,他的部队战功也最多。后来他又奉命发淮南兵数万人讨伐盗贼元进。他渡江之后,连战奏捷,元进在战斗中被杀死,余众或降或散。他召集先降的贼人在通玄寺佛像前焚香为誓,约定贼人们只要投降都不杀。那些逃散的贼人起初想入海为盗,听说后不到一个月几乎都来归降了,在一个夜间,他把他们全部逮捕,活埋在黄亭涧,死的有三万多人。从此元进的余党重新相聚为盗,官军怎么讨都讨不尽。大业十年,齐郡盗贼孟让从长白山下到各郡抄掠,到了盱眙,兵力有十几万。他带兵抵抗,故意摆出老兵瘦卒示弱,在都梁山建了五道栅栏,相持很久都不出战。后来等到敌军松懈时,突然出兵奋击,大破敌军,并乘胜追击,将敌军全部击溃,孟让仅仅带了几十骑逃走,被斩首的达万人,六畜、军资全被缴获了。皇上这才认识到他不仅果断刚忍,而且很有将帅才略,开始派他作为主将领兵,讨伐各个小盗,他几乎每一次出动都能破敌。

他也很善于通过皇上的亲信反映自己的优点,总能巧妙地让皇上得知他是多么忠君,多么勤苦。大业十一年,突厥围皇上于雁门,他带着大批江都士卒,火速赶往雁门赴难。在军中,他每日不梳头发,不洗脸,总是不断地悲泣,不论白天黑夜都不解盔甲,要睡就睡在干草上,表示要和遥远的皇上共患难。这一切监军自然都看在眼里,后来报告了皇上,皇上更加认识到他是少有的大忠臣,对他更加信任了。

大业十二年,皇上到了江都,将他升为江都通守。他率军击破了盗贼格谦的十几万人,又进讨盗贼卢明月,在南阳将他歼灭,斩首数万,虏获极多。当他胜利回到江都,皇上是那样高兴,亲自倒了一杯美酒赐予他喝下,就他所见,还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么高的待遇。皇上啊皇上,你赏识英雄,英雄也甘愿为您效命!

这时王世充知道皇上的忧郁需要慰籍,于是对皇上说,江淮良家多有美女,听说圣上来了江南,对圣上多么崇拜和向往,却没有缘分见到。皇上听了感觉就上来了,密令他到民间选拔秀女,凡姿质端丽法相清贵的,就从国库和入京供物中拿出礼物聘取。所花费的资财不可胜数,帐上都写着另有它用,不显出真实的用途。于是皇上只要看到眼前的江南秀女,便能想到他王世充对自己的爱心。

所有的投入都得到了报答,现在他终于得到了向往已久的军权,在乱世这可是最重要的权柄,不过不是在多年前设想的边陲,而是在国内战场,但都是英雄创业的良机啊。在这里,他面对的不是过去常见的一触即溃的草寇,而是四海之内最精悍最狡狯的反贼:瓦岗军,李密。但是与天下最强者对峙,才能把内心全部的文武才学发挥出来,如果克掉了天下最强者,自己也就显出来了。作为主将,面对强敌,他十分谨慎,思考周密,筑牢营寨,以守为攻。瓦岗军毕竟自恃强盛,常主动渡过洛水,向他发起进攻,双方多次作战,互有胜负,一次瓦岗军企图乘黑偷袭,中了他的埋伏,不少人被赶进了河里,后来听说李密的护军柴孝和也被淹死了,可见“以守为攻”方略的有效。

下面李密会采取什么策略打破目前两军对峙的僵局?他是否会忍耐不住,盲动躁进,给我军创造机会?在感怀过去、且歌且泪之后,王世充把思虑转到研究目前的战况上。于是地图被摊开放在桌面上,他的手指在江河、山岭、关隘、道路之间移动。沉吟良久,他忽然又取出龟策,在地图旁一一摆开,一遍遍地掐指推算。偶尔,他笑了,又摇摇头,自言自语。

一声报告之后,一名军佐走了进来。王世充见了,不紧不慢地用手把龟策推成了一堆。

军佐说,黎阳仓被瓦岗军攻破了!

啊,王世充大吃一惊,他俯视地图。黎阳仓!知道了,你走吧。黎阳仓!厉害呀,李密,这样你就拥有三大粮仓了。这次他奉皇上之命来救东都,首要目标就是要争夺回洛仓。这下倒好,黎阳仓又丢了,不知皇上如何看待我哟!临行前,皇上曾专门提到,朝廷已经令黎阳仓放粮济贫,以免被盗贼利用,说朕不管民众死活,朕心里何日不在忧虑天下的子民呢!现在全反过来了,黎阳仓又成了瓦岗盗贼收买民心的工具,这下盗贼的势力又要大增啦,不久这里就会感受到瓦岗盗贼粮袋子的重量,不妙啊不妙啊。越王杨侗会不会令我前往救援,把黎阳仓给夺回来?他一个娃娃懂什么,尽受身边大臣操纵,那些人不过是些不通军务的书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是不会冒险长途跋涉的,那样在路途中就可能全军覆没!李密啊,你是不是正盼望着我王世充离开坚固的营寨,扑通跳进你用铁锹挖下的陷阱呢?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就让咱们斗一斗,看谁的心计更高吧。现在我要和你比一比,谁更有耐性,谁更沉不住气,我这里正不停地操练着,准备迎接你的大举进攻呢,到时候我可要给一个好看。嗬嗬,这种比试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九月二十二日,洛口仓。

高猛背负着玄铁剑,骑马走在郭门外的大路上,马蹄踩在厚厚的白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从仓城至郭门,大路上洒满了白米,有的地方厚达数寸,就像专门用白米铺了一条路似的。他把马步放慢,好像不忍心纵快马践踏这些珍贵的粮食。难道跑得慢,就不是在践踏么,不过是让自己稍稍宽一些心罢了。从小母亲便教育他,要珍惜粮食啊,有一次一颗豆子从他的筷子上掉了下来,母亲爬到地上,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颗豆子,用衣角擦拭干净,开豆皮,把豆米吃了,然后用筷子点着他的小脑袋说,糟蹋粮食,是要遭雷打的!有一阵子,他真的有些害怕头顶的雷电了。看看现在地下的白米,他头顶上似又有雷电在隐隐作响。

他刚刚为母亲、妻子、儿子和岳父送了一些钱物。他们驻在城郊的家属院落里,与秦琼的母亲为邻。今年春夏之交,河内发生了大水灾,黄河也决了口,淹没了两岸无数村庄,庄稼地里几乎颗粒不收。饥民们在吃光了所有的动物、粮食和树皮后,又到处去捡死人的骨头熬汤。官吏和富人们都成了饿疯了的人们攻击的目标。由于高猛家族卫乡有功,饥民们没有拿他的商人岳父辛知几咋的,但还是把他家“吃了大户”,随便也把他所有的家当一抢而空。辛知几麾下的护民团好像没看见似的,说不定还是幕后的指使者呢。辛知几伤心之下,带着两家人投了洛仓城的高猛。高猛很高兴地和亲人团聚了,整日里抱着才半岁的儿子亲个不停。魏公李密知道后,特意批给他十天的假期,魏公可真够仁义的。

刚才岳父辛知几还告诉他,昨日他和女儿去洛口仓领粮食的时候,看见还和往日一样,粮仓里没有人防守,没有人过秤做个记录,又不要任何取粮的文券,随便你进去,取多少是多少,只要你拿得动。但真的有人贪心,一次背了太多的白米,离仓之后,越走感觉越重,扛不动了,就在大路上倒掉一些,哎呀,看了那个真叫人心疼。高猛知道,各地义军连同他们的家属前来运粮的将近百万口,几乎都空着两只手来,没有罐,也没准备布袋,就简单地采集荆条编织成筐,用筐子进去装米,走一路漏一路。这些为他亲眼所见,他上去说了,人家也不真心听你的,路上那些像铺路似的白米,就这么来的。白花花的米被车轮碾,被马蹄踏,被人的脚步踩,真是要遭雷打啊!

高猛骑马进了郭门,城内街道上也都铺着一层粮食,但颜色已经被踩得污黑了。当他纵马走上几道高岗,回身向河边看去,嘿,又看到了一个稀奇儿:洛水河岸七八里之间,看上去都和白沙一样,那哪是什么白沙,全是那些败家子们丢的白米哟,古往今来,估计都看不到这一奇特的景观吧。可以想象,当年皇上,那个鸟皇上,集中了多少粮食到这里来啊,路上为这粮食又累死了多少人,现在河南、河北到处发水灾,多少人吃土、刮树皮、熬人骨汤,却见不到一颗米!天啊,这世界怎么怪异成这个样子!魏公啊,大好人一个,他开仓放粮,洛口仓开了,兴洛仓开了,连新近打开的黎阳仓也开了,救了几百万老百姓,真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啊。但是,放任人们这样对待粮食,总让高猛觉得有点不妥,派一些人管一管,照样分粮,但要求人们莫扛那么多,路上不准倒,不是更好么?不知咋的,这时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送给他玄铁剑的年轻朋友李世民的形象,他还清晰地记得李世民在一箭射到偷物士卒的发髻后说道:“在我的队伍里,永远不要有这种下作玩艺儿……”他多严厉啊,这,这,好像跟眼前的散乱不大相关吧,但琢磨来琢磨去,总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关联。听说世民的父亲李渊已经在太原起了兵,原来世民当初要他去太原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在魏公手下也挺好啊,大家都在为反抗暴君而战斗,四海之内的兄弟们迟早有一天是要会合的!他盼望,将来有机会,也能用背上的玄铁剑,为世民和他的父亲做一些事,好对得起那份重如泰山的情意。哦,胸口有点发烫!

高猛进了军营,碰见了魏公李密的谋士贾闰甫,便把自己关于粮食的所见所闻都和贾闰甫讲了。贾闰甫说,他待会儿就要去见魏公,会把这一切告诉他的。高猛听后回自己的部队去了。

魏公府客厅内,四处都是书卷,没有陪侍美女,也没有摆设珍玩。桌上放着一些盘子,装着没吃完的剩菜,菜里没有肉,无非是一些瓜豆菜叶。魏公李密刚刚又接待了一批从东都洛阳逃出来的长安老乡,他们的出身、相貌和说话简直寒伧得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可李密和他们亲切地聊了一个时辰,还让妻子李玄英招待他们吃饭,呶,桌上就是刚才吃剩的菜。李玄英见贾闰甫进来了,连忙收拾起碗筷,李密对她喊了声:“不要倒了,留着晚上热了吃!”

贾闰甫是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的儿子,贾务本在大海寺之战中也受了重伤,后来逃到汜水后伤发身亡,可以说,贾闰甫和瓦岗军是有杀父之仇的。但当初在汜水劝说裴仁基归降最力的正是贾闰甫,裴仁基便派他秘密赶到洛仓城向李密请降。李密大喜,当即任命他为元帅府司兵参军,兼直记室事,然后派他回去复命,裴仁基率军归降的事很快全办成了。从李密的身上,贾闰甫看到了张须陀那般的仁爱亲和,还看到了一位英雄江河般宽广的胸襟,在这乱世,真我主也,足以托付终身,也值得我为他效命。父亲和张须陀在战斗中的伤亡,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谋其事,何来个人恩怨?加入义军后,贾闰甫和秦琼、罗士信们看了李密和瓦岗军的作为,才真正地服气,父亲和张须陀输在这样的英雄手下,真的不冤。而他们为暴君杨广献出了生命,多少有些不值。现在跟着魏公李密为天下人除暴安良,这才真正走在正道上。

没等贾闰甫开始说事,李密便兴奋地告诉了他徐世在黎阳的最新进展。在春夏之交的大水中,河南、山东饿殍遍野,皇上下诏开黎阳仓赈济饥民,但是管理黎阳仓的官吏们不情愿,偶尔心情好了才象征性地给几百人一人发一碗两碗米。因为没有人救助,河南、山东每天饿死的人都有好几万。徐世见到这些,心里悲伤,脑袋又转开了,他对魏公李密说:“天下大乱,本为饥馑。现在如果我们再攻下黎阳仓,大事就要成啦。”李密说,好啊。正巧这时武阳郡丞元宝藏率领全郡投降李密,李密便派徐世率麾下五千人从原武渡过黄河,与元宝藏和郝孝德、李文相及洹水张升、清河赵君德等各路义军共同袭破黎阳仓,把那些恶狼似的官吏全给杀了,然后打开粮仓,任民众随便取粮,十天之内,就有二十多万人加入了义军。河间义军窦建德、山南山南:秦岭以南、重庆至岳阳以北的长江流域,大致包括湖北大部和四川东部。盗贼朱粲等都派使者表示归附。不少地方官府都为瓦岗军在饥荒中的义举感动了,武安、永安、义阳、弋阳、齐郡都纷纷上表向李密投降。

二十多万啊,如果把他们都训练好,又可以建成一支精兵啦!李密兴奋地讲着,手掌不断地上下翻飞。我军粮食永远都不会缺,倒是要加紧炼铁,打造兵器,不至于总让新军举着棍棒去对着敌人的刀枪吧?噢,听说了吗,暴君杨广今年真的在向咱义军学着开仓济贫啦,这是徐世在黎阳确证的消息,这事还真滑稽,但他手下的贪官污吏不执行啊,这就是他为何注定要败亡的道理!

贾闰甫首先告诉他,洛仓城现在有了第一座魏公生祠,不知哪儿来的一位江湖画家,为魏公画了幅像,还真有几分像呢,后面模仿佛像打着祥光。老百姓自动前来膜拜,还口称魏公是“大救星”。拜的人可多了!有官员路过看了,嫌寒伧得慌,想拨笔款子给修得正规一些,于是向贾闰甫请示。贾闰甫觉得,单单今年这几个月,魏公开洛口、兴洛、黎阳三大粮仓赈济民众,至少救了百万以上人的性命,如此恩德仁义,古往今来何时何人曾有?!所以修一座像模像样的生祠,足以应验天命,激励后人响应善举,也算是一时盛事。

李密的眼睛里飞翔着奇异的光亮和泪花。他说,百姓的称道令他感动,人啊,将心比心,你为人家做了多少实在事,人家就回报你几分真情。不过开仓济贫是瓦岗军一起做的,怎么能归功于我李密一人身上呢,所以民间立生祠是不妥的,义军自己立就更不妥了,你还是令人去把它拆了吧,心意我全领了,你就跟父老乡亲们说,我李密好感动,只想着将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来回报这份真情。

贾闰甫连连叹息,随后又向李密提到路上到处都是粮食的事。李密马上插话说:“孔子说‘足食足兵’,这可以叫做‘足食’了吧!”看上去他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贾闰甫把高猛的所见所闻向李密转述了,然后说了一些自己的观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对李密分析道,“现在民众之所以拖着妻儿老小、川流不息地来投奔魏公您,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有粮食吃,没想到管度支的官吏竟然对粮食不爱惜到这种程度!恐怕一旦米尽人散,没有人帮助明公去成就大业了!”

李密一听,有道理啊。好,那就请你出任司仓参军事吧。不用推迟,你管好就是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大事向我汇报,来,来,写个授权文状……好,玄英,把印盖拿来……好了,拿去吧。对,赶快去办就是了。

看着贾闰甫的背影,李密颇生感慨,人才啊,见识广,又能直言,对我很有助益。要成就大业,这种人才越多越好。世间人才难得,就靠你去发掘了,发现一个重用一个才是。咳,要是孝和不死,那该多好啊,哀哉孝和,不世出的英才,看得长远,又果于行动,我将你视为我的张良、孔明,正要将重任寄托在你身上,你竟然淹死在洛水里,老天爷为何要让你这么命短,你西取长安的远略还没正式运作,你胸中的才学和抱负都还没有得到施展!孝和,我已把你当作知己,是不是我误了你呢?你入土时我为你洒下了多少热泪,现在一想起,仍然止不住悲伤。算啦算啦,干点别的吧,别总想了。

他回到书案,展开了一卷文稿读了起来,这是一位名叫魏征的人写的。武阳郡丞元宝藏归降后,每次送上的表文,都让李密爱不释手,他一问才知,都是元宝藏的书记魏征写的,他赶紧把魏征召来,任命为元帅府文学参军,负责掌管记室。这魏征长得身材高大,但相貌平平,来到元帅府让他感到意气风发,上来就向恩公进了一份密状,上列十条秘计,昨日读了两条,还真有些意思。看这个——第三策,在黎阳和洛仓之间实行军屯,召集流民。嗬,这是曹操曾用过的计策,可我现在粮食多得很,军屯还不是当务之急。再看看,第四策,可征召一批归附义军首领的长子来洛仓城做官,实为质子,然后从各地选调一批长于军事者南边向江左游击,北边向燕赵游击,西边向长安游击,一边拓地,一边招兵。唉,魏征,点子奇,文字也写得好,就是不了解这些盗贼出身的义军的性格,这不是边陲部落,也不是官场,大家讲的兄弟情谊,肝胆相照,你要他出儿子为人质,对他来说就“见外”了,他不听你的,你拿他如何是好!他们以前做盗贼时,干的都是杀人抢掠的勾当,个个都是一方之主,喝斥别人惯了,非常任性,对他们不宜约束过强,得用感情而不是各种压力和机关来笼络他们。前一阵子暴君杨广派江都郡丞冯慈明到东都去传达旨意,路上被瓦岗军所获,他李密久闻大名,几次劝降,冯慈明誓死不从,他大怒,将冯慈明关押起来。冯慈明又说服了看守席务本放他跑了,路上就给江都和东都写信报告从瓦岗军中刺探到的军情,到了雍丘又被瓦岗军抓获,他李密再次义而释之。结果冯慈明刚走出营门,便被翟让给杀了。咳,翟让好无王法,把他精心设计的招降给破坏了,可又能拿他怎么办?军令难行啊,好为难,好为难!弟兄们大都出身草莽,没有活路才被迫造反,哪有多少文化,也没见过多少世面,毕竟不同于朝廷命官,一不高兴他们就要掀桌子,就要拔刀砍人,这一切令他很头疼,很难堪。不管远的近的,给他们使用太硬的约束,只会适得其反。这些是魏征所不懂的,但又不能对他直说,也不能打击他的热情。

西边向长安游击,又是一条柴孝和的路线。自从敌人直接扎营到我洛仓城对岸,已形成两军对峙的格局,谁也脱不开身。现在有没有哪路义军离长安近?哦,有李渊,已经渡过了黄河。上次李渊的回信,曾令自己高兴了一阵子,拿给同事们都看了,跟他们说,唐公也推举我,天下就不愁定了。士气当时为之一壮。但现在看来这老狐狸是蒙人的,还是想着先我入关,袭取长安,可惜我大军现在完全被王世充钳制住了,得把王世充摧毁才能脱身。听说李渊已经占据了永丰仓,看来也可能谋的是粮食,粮仓是当今天下头等要地,这一点我最先认识到,他们都跟着我学,哈哈。李渊算什么,我军是身经百战,李渊一路才打了一场正规战。第二个大战就丢下个屈突通啃不动,背上有刀,怎能容李渊轻举妄动?下面恐怕跟河内的形势差不多,李渊将在永丰仓与敌人展开相当长的争夺战。隋军两头一夹,够他李渊忙乱一阵子的了,哈哈,老哥,老狐狸,就看你的本领顶得住顶不住,你们斗个两败俱伤,我这边一腾出手,便要去收拾残局了,这一次不能再迟疑。

是呀,得先解决王世充。来,再研究研究河内的军情。我早给王世充准备了陷阱,可这家伙倒挺沉得住气。上次我军过河偷营,结果中了他的埋伏,看来此人有些真才实料,据说他曾经踏平过许多义军,用兵才略非同寻常啊。好,雄才一个,我这里已经为你留下了位置,等着暴君杨广把你逼到悬崖边,你自然就来啦。现在义军又攻取了黎阳仓,你要受点上司的压力,自古从没有权臣在内而将军可以立功在外的。你无所作为,看着官军这里挨打那里挨打,上司会由着你的意思做?你和我较劲,比试谁更持久,绝对是搞错啦,你没有粮食,我有粮食,你有上司干扰,我自己就是最高上司,比下去谁吃亏?我怎么挑逗你,你就是坚决不出战,躲在坚固的营盘内,挖了一条条壕沟,用弓弩、火把、抛石机挡着,让我上不来,又让我走不了。好啊,看我怎么对付你。我得利用一下当前的大好形势,想个法子,调动调动你。

九月下旬,李世民率军向长安西侧进攻,这一路真像风卷残云。

九月二十一日,在华阴县渭水北岸,他和三姐率领的一万多义军会师了,姐夫柴绍也随军到达。

当初柴绍从长安潜赴太原,三姐一人回到讄县别墅,把家财散给庄客,招引山中逃亡者加盟,聚集了数百名义士。这时李渊的堂弟李神通也从长安逃入讄县山中,与长安大侠史万宝等起兵响应太原起义。附近的司竹园还有一名西域胡商何潘仁有一支杆子,兵力达数万,何潘仁自称总管,劫持了前尚书右丞李纲做长史。三姐知道后,就派他的家奴马三宝前往何潘仁处,劝说他与李神通合兵攻打讄县,很快便打下了。李神通的队伍也发展到一万多人,他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启用前东城长令狐德盞为记室。三姐又派马三宝去游说义军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部,这些人都带了几千人前来会合。当时京师留守多次派兵讨伐这支造反的队伍,每次都被何潘仁和马三宝率军打退。三姐又率军进攻銩稨、武功、始平,都攻下了,几支队伍总共发展到七万人,三姐是众军共推的盟主。

当李渊率大军行进到河东,三姐就派人去向父亲汇报,李渊高兴得不得了。等到大军渡过黄河,李渊就派柴绍带着数百骑沿南山迎接三姐的队伍,夫妻俩很快会合了。对于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等人,李渊都一一写信慰劳,分别授予官职,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等着敦煌公李世民的到来,并受李世民的节度。

李世民这一路进军,每日还有几千吏民及义军来投奔,就跟雨季的溪流归入江河一般迅猛。和父亲一样,李世民在军门诚恳地接待每一位归附者,坐在简易的木台上亲手用毛笔为人们当场书写委任状,将其中的豪杰选为幕僚和下属。郿城人丘师利和弟弟丘行恭率兵数万到渭北来加入李世民的大军,李世民任命兄弟俩都做了光禄大夫。隰城尉房玄龄独自一人来到军门,当面交给李世民一份攻取天下的秘密建议,李世民与他一见如故,任命他为记室参军,作为幕府中的谋主。房玄龄也以为遇到了平生知己,竭尽心力,知道了的没有不去做的。

大军西行到了泾阳,又击破胡贼刘鹞子,将他的队伍吞并了。这时大军已经发展到九万人,还有一些三姐的盟友在长安的西边没与大军会合呢。泾阳在长安的北边,李世民在这里分给刘弘基、殷开山六万兵力,令他们南渡渭水,作为大军的第一波攻击梯队驻扎在长安故城。长安城留守派出卫孝节率军从金光门中出战,刘弘基先退后进,猛烈地反击,于是大破隋军,稳住了阵脚。

李世民率剩余的三万兵力向西进军,南渡渭水到了司竹园,李仲文、何潘仁、向善志这些三姐的盟友在这里终于与大军会师了。九月二十八日,李世民从銩稨派人火速赶往永丰仓向李渊报告,请李渊早日率军开赴长安城下,领导总攻大计。然后他进军到讄县,和叔父李神通的队伍会合,大军继续向东,行进到长安西面、距长安只有一百多里的阿城,在这里停了下来。这时李世民身边又有了七万兵力,如果将刘弘基、殷开山率领的六万兵力算在内,就有十三万了。长安附近的父老乡亲带着牛肉美酒来到军门慰劳大军的不可胜数,李世民都一一诚恳地感谢了,把他们送回,一个都不接受。在大军驻地内,军令严整,秋毫不犯,士农工贾,各安其业。

长安城内,代王杨侑只有十三岁,诸事都依靠刑部尚书卫文升作主,卫文升年老,听说李渊的大军已经逼近长安,忧惧成疾,不再管事。只有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凭借坚城拒守。他们见民众纷纷归附义军,害怕京城人全跑到对方那边去了,便把城郊民众迁进城内,把粮食运入皇宫内,做着持久守城的打算。

当李渊的大军放弃河东不攻,直接渡河占领永丰仓后,屈突通将军着急了,他留下鹰扬郎将尧君素坚守河东城,自己亲自带领数万军队渡河南下,想走到武关,取道蓝田,回到长安保卫京师。不料在潼关便受到了刘文静率领的义军的阻击,再也无法向前。

李渊在永丰仓看到许多箱包装满了粮食,多数封题都没有撕开,便非常高兴:“我千里远来,就是急于得到它,现在既然到手了,还怕什么呢?”没有下马他就命令开仓大赈饥民。九月二十五日,他率军进驻冯翊郡,经过祖先的旧宅,为五庙摆了酒食做祭祀。当初,在周齐战争开始时,周太祖宇文泰赏赐下属田宅,李渊的祖父李虎和皇上的祖父杨忠在这里做了邻居,杨忠的家宅在郡城东南,西临大路。李虎的家宅在郡城西北,面对泺水。两家东西相望,只隔了二里路。几十年前,杨家出了受命之主,几十年后,该轮到李家啦。武川镇的龙气何时迁移到这里呢,天意啊真是神秘不可测。古往今来,都没有这么希奇的事吧。

九月底,在接到李世民的报告后,李渊大喜,他估计屈突通南下无法向西,不足为患,于是令李建成挑选永丰仓的精兵从新丰直趣长乐宫,又为在潼关阻击屈突通的刘文静军增加了上万援兵。然后他率军紧随李建成之后,经下,过栎阳向长安进发,沿途后主所置的一切行宫、园苑都被他下令散掉,宫女全部放出,还给他们的父母亲戚。在蓝田,他的二女婿左亲卫段纶又带了一万多义军归附了大军。

冬十月四日,李渊进至灞上,停在大兴城春明门的西北,与李建成和李世民各自率领的总共二十多万大军会合了。三姐见到了父亲,父女俩乐开了怀,在围城的大军中,她与柴绍各置幕府,独立成营,人们将她的队伍号为“娘子军”。

李渊下令各军住在军营壁垒里,不准进入村居,更不准骚扰、侵犯民众,要把秩序维持得像没有打仗时那样平静祥和。李渊多次派遣使者到城下向卫文升等说明,义军来这里,是志在“尊隋”,望城中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城中人从来不作回应,只是不断地加固防守。

李渊一直在郊外等待着城中的回音,军队隔着长安几十里驻扎,没有进逼城下。这样过了七八天,众将领纷纷前来对李渊说:“京城不开门投降,是隋运将亡的征兆。上天既然要它灭亡,不是哪个人能够扳得回的。现在这么多军队驻着,每日都要白白浪费多少粮食,一直等着他们出来投降,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不如围攻一下,给城里施加一些压力,看他们究竟如何反应。”

李渊说:“如果义军进城,刀兵戳在宫阙上,飞箭射在代王的黄屋上,人家将怎么说我呢?”

“自古没有周成王那样的明君,就行不得周公之事。”众将领回答说,“万一有狡悍的强人,知道义兵已经平定关中了,前来争夺京师,哪可就麻烦了,请太尉三思。”

李渊心中仍然犹豫,没有作出最后决断。

那些关中新附义军头领们,因为没参加太原起义,还没立下大功,怎愿意放掉眼前的机会,于是不等李渊下令,干脆自作主张,率领所部兵马,从不同的地段逼近长安城。李渊害怕他们失手,于十月十四日急忙下令李建成、李世民率大军赶上前增援。全军就这样混乱地开了上去,逼近长安城下,把它团团围住。李渊简单地分了工,长安城的东面、南面由李建成负责攻打,西面、北面由李世民负责攻打。城中隋军见几十万人马铺天盖地地压上来,吓得不得了,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屈突通和东都前来救援上。

十月十七日,关中新附义军头领们又请求率领敢死队先行登城。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怎么拦都拦不住。这时李渊正在春明门外,听到消息后骑马赶来,在罗郭安兴坊住下,亲自弹压众将领的无纪律行为,他甚至有点生气了。

当接到长安告急的军书后,屈突通将军全身都飘起了火焰。京师即将陷入贼手,我这里精锐兵力居然被隔在几百里外的潼关,这也太对不起皇上了,我是怎么为他保卫京师的哟。老骨头该在这个时候抛出去啦。他找来了老战友虎牙郎将桑显和,两人对着地图,反复推敲,定下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偷营计划。他把军中精锐全部选拔出来,让他们吃好睡好,做足各种准备,然后交给桑显和带着,在一日深夜子时,偷偷潜往刘文静的军营实施偷袭。刘文静果然疏忽大意,没做什么防备,被桑显和带的精锐隋军打得晕头转向,死了好几千人。到了天亮,在义军的三座营栅中,桑显和已经攻下了两座,只有刘文静一座被他拼死顶着。刘文静一直坚持在第一线指挥作战,却不幸被流箭射中,义军见主帅站着出来,又横着被抬了进去,心中更加慌乱了。桑显和乘势率军攻入营栅,被窦琮带着敢死队给赶了回去,但桑显和很快又纠集了一批生力军冲进来,重新把栅营给占了。刚刚抬回的刘文静不得不又令卫士把自己抬走。段志玄是太原起义的老军头了,他见形势危急,亲率二十骑实施反突击,把隋军用军刀硬生生刮出栅门,还追上去,顶得远远的,一路杀了几十人才回来,这边窦琮忙着带兵赶修营栅。但就在段志玄转身之后,一支流箭追上了他的脚后跟,一时间真是疼痛钻心。他偷偷把箭拔掉,由于害怕众人心慌,一直忍着不说,等隋军又被桑显和驱赶着围上来,他再次带领百名骑兵和上千名步兵发起反击。这样反来复去,义军的士气渐渐恢复了一些。桑显和军前半夜出发,后半夜开始作战,现在太阳快到头顶,士卒都疲极饿极,既然暂时攻不下这最后的营栅,就先吃饭休息一下吧,于是他命令后队把军餐传上来,让士卒们吃了再战。就这一会儿功夫,躺在担架上的刘文静定下了奇计,他分出部分兵力重新夺回另两个已经丢失的营栅,另派窦琮率数百骑突出重围,假装逃跑,实际上逗一个圈,绕到隋军的背后发动冲锋,一路上见到另两个营栅中被打散的义军,就令他们赶回来参加围攻。当桑显和的队伍吃饱整顿队形准备发动致命的攻击时,窦琮率数百骑出现在他们的后背,挥舞着刀枪猛烈地冲刺,这边三个营栅中的义军见了,大呼着奋勇杀出,前后一夹,桑显和的军阵无法抵挡,像熟鸡蛋一样被挤得粉碎,大部分隋军投了降,少数在原野里没命地乱窜,有些腿长的甚至一气从潼关窜到了武关。桑显和又是孤身一人赤裸着上身逃回屈突通的大营,两位老战友抱头痛哭。

这时候,太尉李渊仍陷在莫名的犹豫中不能自拔,他仍在那里等啊等啊,等着城里的代王率众开城投降。十月二十七日,义军各部争着把所造的攻城器械抬到城墙下,李渊又勒令他们不准擅动。

“自从太原起兵以来,咱们什么时候出现过在一个地方老待着不动的情况哟!”李建成、李世民和裴寂等文武重臣坚决地向李渊请求道,“义军长驱直入,很少有攻不下的城池。

现在到了京师,不早日把它攻下,难道等敌人的援军过来打咱们吗?再说这样也会让那些刚刚归附的人私下里看轻咱们太原的老兵,说咱们胆怯,做不成什么事!这可不是小问题啊,请您速速作出决定。”

“咳,既然是打仗,强弩长枪,我难道会不许使用吗?”李渊叹息又叹息,“我只是希望四方的人都知道,我是迫不得已才攻城的。既然不得不动武,就任你们各位将军按照民众的要求办。”他这是含蓄地答应可以攻城了,但又约法三章:“对于大隋的七庙及代王和一切宗室亲戚,不得有任何侵犯。”他又令立下军令状:“有违反这些规定的,将诛灭三族。”

于是各军在营内大造攀城用的木制斜坡,以及各种攻城战具,云梯一个比一个陡,冲梯一个比一个高。围绕着长安城的竹林树木,几乎全被义军给砍光了,用来制造上述器械。

当刘文静大败桑显和的消息传到军营时,李渊就更放心了。

十一月九日,义军各部自发地逼近长安城墙。李渊听说后立即驰马前去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才走到景风门东面,便接到前线快报,说李建成部下军头雷永吉已经率先登上了长安城墙,守城的隋军士卒就像土块儿遇水一块一块地崩垮啦。

远远地看去,在广阔的原野上,无数的红旗白旗,一排排的云梯,寒光闪闪的刀枪,像翻过一座山头似地越过了城墙。所有的人都在呐喊,奔跑,像浩浩荡荡的洪水要漫过一处堤坡。

李世民骑在马上,带着一排排骑兵,身后是步兵方阵,向着已经大开的长安西门大踏步走去。遵照父亲李渊的指令,他和哥哥李建成按预先定好的方案,有秩序地开进长安城,拿着图纸实施接管。当白蹄乌踏过西门口,踏进城内第一步,李世民霎时意识到:大隋王朝就这样被大军踏在了脚下,一个新的王朝到来了,它的铁蹄每走一步,都踩下一道刀剑的印痕。

大军入城之后,将府库、图籍一一封存。军法官四处检查,严禁军队掳掠,严防有人趁火打劫。军人不准离开自己的分队四处乱跑,不准互相惊扰。官民都感觉没有受到惊扰,无数的笑声在街道的上空轻飘地飞翔,书生们文不诌诌地说,这完全就像汉高祖刘邦入关时那样啊。

代王杨侑呆在东宫,身边人都跑散了,只有侍读姚思廉陪侍在侧。有义军军士想登上殿,姚思廉厉声喝斥道:“唐公举义起兵,立志尊隋,各位不得无礼!”众军士都很惊愕,立在庭下不敢乱动。太尉李渊入城后,首先赶来东宫,向代王杨侑行跪拜之礼,然后将他迁居到大兴殿,允许姚思廉扶着代王走到顺阳阁下,随后交由义军陪侍。姚思廉哭着向代王行了臣子之礼,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李渊出了皇城,把军门迁移到长乐宫川上住下了,他向长安民众约法十二条,除此之外,大隋各项苛刻的法令都被废除。

以前,后主规定,凡是犯上作乱者都要发掘他的祖坟,污辱他的祖先。李渊在太原起兵后,阴世师、骨仪等按照这条法令,命令京兆郡寻找到李渊的五服祖墓所在,全给发掘出来,将尸骨抛在野地里。李渊对此非常痛心,每一提及必定流泪。上次李建成和李元吉向太原逃亡时,因为嫌弟弟智云年龄小把他留在了河东,后来当地官吏把智云抓捕,送到了长安。现在已经证实,十四岁的智云当时便被阴世师下令杀害了。李渊和几个儿子为此哭了好一阵子。十一月十一日,李渊抓捕了大隋长安留守大臣阴世师、骨仪、崔毗伽、李仁政等,命李建成将他们斩杀在朱雀街上,卫文升在几天前已经生病死掉了,算是逃过了这一刀。除此之外,一人不问。

不,不对,还有一人,曾经差点儿要了李渊的命,而李渊当时竟然还不知道!他现在躲在长安城里,被人揭发出来了,他就是那位自锁上变、要向后主告发李渊谋反的马邑郡丞李靖。他是后主的忠臣,可是李渊大大的仇人。好啊,这狡诈的家伙,原来突然从晋阳失踪,为的是这一招啊,这个小小的谜底到现在才解开了,要不是由长安到江都的道路被沿路的义军给挡住了,这家伙现在应该呆在他的后主身边吧。

黑色的胡子,闪亮的刀斧,绳子上的细脖子,一腔血光。高鼻大眼的李靖心想。完蛋啦,完蛋啦,一阵疼痛好忍,这导向黑暗睡眠的疼痛应该不无甜蜜之处,它当是红色的甜,是血的甜。只要你能克服那剧烈撞击之下的瞬间紧张,你便能用魂灵品尝这奇异的甜。可是,这方寸之间蕴藏着的智慧,打熬了多少年,本可以让一个国家兴起,让一个国家灭亡。还没有拉出来操练,还没有让万世万代的人知道它的分量,就这样白白地废掉了?可惜啊,可惜了——我的肉身不可惜,但寄寓在这肉身之上的智慧可惜了,它本不属于我,它是上天赐予的,本该属于丹青史册!

这个冥顽不化的家伙,竟敢下我的暗手!唐公李渊怒喝道,给我拉到朱雀街上去!

李靖挣着绳索大呼:“唐公您兴起义兵,为的是除暴安良,为何要因为私怨斩杀一位壮士呢!”

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句,他在为寄寓肉身之上的智慧呼叫,这是绝望之中的一次出击,他要最后赌一赌,看有没有对这智慧识货的人!七八百年前,名将韩信在低微时和同事无意烧掉了军库,在刀斧顶着脖子比划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喊了一声,结果碰到了识货人!今天呢?

“爹爹,且慢!”不是幻觉,是真的有识货人出现了!他就是唐公李渊的儿子李世民,见过,见过,在晋阳,还是那样的神光照人。“李靖虽然冥顽,也是忠于其主,情有可原,孩儿在晋阳和他打过交道,他很懂兵法,后面平定天下用得上像他这样的壮士啊,爹爹!”

李渊仔细端详了绳索中的李靖,他的声音是这么的雄壮,他的相貌是这么的魁伟,好一条不认命的汉子!

“伙计,你在照搬韩信的故事呢!看来的确懂些兵法,还敢用兵法救命,不错!”李渊感觉又好笑,又好奇——历史好像真的倒回了几百年前啦。

“臣希望唐公能做汉高祖!”李靖在绳索中祝愿。

“哈哈,好你个李靖!汉高祖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做?!放了他!”因为在众人面前表现了大度,李渊感到非常快乐,他向儿子李世民看去,李世民已经快乐得眉开眼笑了。

李靖伏在地上,重重地谢过了李渊的不杀之恩。

“爹爹,就把他分到我的帐下吧!”

“好吧,我不都在按你的意思办?”

“谢谢爹爹!”

哦,同一个细节在几百年中出现了两次,他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生命奇迹般得到了再生。这不是做梦!可见智慧自有天命。天命肯定要庇护他精心浇灌的智慧。我的肉身不过是顺便捡了个便宜。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经历,天命借助了唐公和他的儿子创造了一桩奇迹,每一个参与者都显得非常奇特,奇特得让人头脑眩晕!

唐公已经表现得像汉高祖,不知我李靖能否赶得上韩信?哦,绳索开啦,好啊,好啊,大丈夫不仅获得了新生,而且已经遭逢到了企盼已久的明主,天赐的机遇来啦!既然解脱了羁绊,自当挥洒才智,哈哈,让我在心底大笑几声,不久便要轮到我唱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