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


武德四年,李靖向皇帝李渊上书,陈述了十条平定萧铣的计策,李渊接受了,任命李靖为行军总管,兼任李孝恭的行军长史。由于李孝恭没有打仗经验,军队的决策交由李靖负责。当年八月,唐军集中于夔州。萧铣以为当时秋雨绵绵,江水泛涨,三峡路险,唐军必定来不了,便没有加强防备。萧铣本来拥有四十万正规军,由于将领们骄横放肆,擅自弄权杀人,令萧铣感到很难驾驭,他便以务农为借口,将大部分军队遣散。九月,李靖率军挺进,将要东下三峡,众将请求暂且停兵,等待大水退了后再走。李靖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现在唐军刚刚集中,萧铣还未察觉,如果乘水涨之际,突然抵达敌人城下,可说是‘迅雷不及掩耳’,这是兵家上策。纵使敌人知道我军来了,仓促之间征兵也来不及了,必定会被我擒获。”李孝恭接受了他的意见,于是进兵至夷陵。萧铣的将领文士弘率精兵数万在清江驻防,李孝恭想去进攻他,李靖说:“文士弘是萧铣手下的强将,他的士卒骁勇,现在他们刚刚丢失了荆门,便出动主力来与我交战,这是救命之师,人人死战,恐怕不那么容易击败。我军应该停留在南岸,不与他争锋,等到他士气衰落,我军再对他发动突击,必定能击破他。”李孝恭不从,留下李靖守营,自己率军前去和敌军交锋,果然被敌军打败,逃回到南岸。敌军驾着船,到处抢掠财物,军士们个个身上都背上了重物,头顶肩扛,连路都走不稳。李靖见敌军阵形散乱,便纵兵大击,将敌军一举击溃,缴获了敌军战舰四百多艘,敌军被斩首及淹死的将近万人。

唐军乘胜直抵萧铣的都城江陵,进入了江陵的外城;又将附近的水城攻下,缴获了很多舟舰,李靖请李孝恭将这些舟舰全部放到江心,让它们随大水飘走。众将不解地问:“这些缴获的东西正要拿来用,干嘛丢给敌人呢?”李靖回答:“萧铣的地盘,南到五岭,东抵洞庭湖。我们孤军深入,如果江陵攻不下,敌人援兵四面围上来,我军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即便有舟舰,又有什么用处呢?现在丢弃了这些舟舰,让它们塞江而下,敌人的援军看见了,必定以为江陵已经被我攻破,不敢轻易上前,等他派斥候前来侦察后回去报告,来回需要大半个月,这时候我军已经得手了。”萧铣的援军半路上看见从上游飘下来的舟舰,果然迟疑不敢前进。江陵城里的敌军出城交战,又被李靖率军击破,唐军俘获了敌人骁将杨君茂、郑文秀以及甲士四千多人,并乘胜进逼,将江陵城团团围住。

十月二十一日,萧铣打开城门投降,城中守军一片号哭。萧铣率文武百官,身穿麻衣,头裹布巾,前往唐军营门。他对李孝恭说:“该死的只有我一人,百姓无罪,请不要烧杀抢掠!”李孝恭率军入城,众将都向李孝恭请求道:“萧铣的将帅因抵抗官军被杀的,罪行既然严重,就请将他们的家产抄了,赏赐给将士们。”李孝恭似为所动,但李靖坚决不同意,他说:“王者之师出动,为的是吊民伐罪,应该将正义的名声传到四方。他们为了自己的主子而战死,乃是忠臣,怎么能像对待叛逆一样没收家产呢?!现在我军刚刚攻下荆、郢一带,应该向敌人充分展示我军的宽大,来招抚远方人的心;如果我军在江陵抄了他们的家产,恐怕从此以后南面的城池都坚守不降,事情就不好办了。”抄家的意见便这样被否定了。在李靖的主持下,唐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人民安居乐业。数日之后,十几万前来保卫江陵的援军赶到了,听说萧铣已经投降,都脱下铠甲,归附了唐军。江汉各地的城池也都闻风归降。

萧铣被押送到长安,皇帝李渊下令在大街上将他斩首示众。李渊封李靖为上柱国,代理荆州刺史的职务,并令李靖主持派人分道招抚南方各地,共将九十六州、六十余万户纳入大唐的治下。

割据在吴地的杜伏威本来已在武德三年李世民东征王世充时便向大唐上表投降,被皇帝李渊赐姓为李,封为吴王。武德五年六、七月间,当李世民的大军为进剿徐圆朗而逼近江淮时,吴王李伏威害怕唐军兵锋南下,便自请入朝,结果被留在了长安。皇帝李渊待他很好,任他为太子太保,朝会时,杜伏威的位置被排在李世民之下,李元吉之上,以显示对他的特别恩宠。但是到了武德六年,他的老朋友辅公纏杀掉他的亲信大将王雄诞,在丹阳打着他的旗号起兵反叛大唐,登极为帝,国号为宋。他得知后,在长安忧惧而死。李渊下诏任命李孝恭为元帅、李靖为副,东征讨伐辅公纏,李世、任瑰、张镇州、黄君汉等七总管都受元帅府指挥。军队驻扎在舒州,辅公纏派将领冯惠亮率水军三万驻扎在当涂,陈正通、徐绍宗率步骑2万驻扎在青林山,他们在梁山拉起锁链,横断长江水面,兴建月形城墙,绵延十几里,与冯惠亮互为犄角,抵抗唐军。

李孝恭召集众将商议进取方略。众将都说:“冯惠亮、陈正通手握强兵,拒不与我交战,所筑的城栅又很坚固,一时是攻不下的。我军不如直指丹阳,袭击敌人的老巢;丹阳一破,冯惠亮自然会投降。”李孝恭觉得有理,便想接受,但李靖说:“这里的水陆二军虽然都是辅公纏的精锐部队,但是他在丹阳统率的队伍也都十分强悍。连冯惠亮等人的城栅都很难攻破,那么辅公纏固守的石头城,难道便那么容易攻克么?如果我军到了丹阳,十天半月不能得手,进,则有辅公纏紧咬着我军,退,则有冯惠亮堵住了我军的后路,我军将腹背受敌,恐怕将遇到巨大的危险啊!冯惠亮、陈正通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必定不怕与我野战,只是由于辅公纏指令他们持重固守,想把我军拖得疲惫不堪。我军如果直接进攻他们的城栅,便可出其不意,打乱敌军的部署。歼敌之机,就在此一举。”李孝恭最终采纳了他的意见。

李靖于是率黄君汉等将领攻击冯惠亮,先派一些老弱士卒前去进攻敌营,自然不能取胜,那些老弱士卒转身就跑,敌军乘胜出营追击,遇到了李靖率领的唐军主力,双方苦战良久,敌军溃败,将要回营,却被李世率军拦住了退路,于是四散奔逃,被杀死、淹死的达一万多人。冯惠亮乘一只小船逃掉了。李靖率轻兵率先追至丹阳,大军随后赶到。辅公纏十分害怕,率数万精锐东逃,黑夜里逃到?陵,身边只剩下五百人。他的将领吴骚、孙安暗中计划将他抓捕起来送交大唐,辅公纏吓得丢弃了妻儿,与数十名心腹逃往武康,被乡勇抓获,押送到丹阳。李孝恭下令将辅公纏斩杀,并将他的人头传送长安。于是江南彻底平定。

辅公纏反叛之初,诈称得到李伏威的书信指令他起兵,以此来欺骗众人。等到辅公纏平定后,李孝恭搜到了辅公纏的公告,不知其中有诈,全部上奏朝廷。李渊大怒,将死去的李伏威除名,将他的妻子儿女没官为奴。

皇帝李渊对李靖用兵打仗的才能评价很高。他常对大臣们说:“李靖是萧铣、辅公纏肚腹里的毒瘤,古之名将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又怎么比得上他呢!”

统而观之,在隋末大战乱中,先后有李密率瓦岗军称雄于黎阳至回洛之间,自称魏公,号为四海盟主,在他极盛之时,却被王世充击败。李密率残部归降大唐,后因叛逃而被唐军袭杀。

有王世充割据东都,自称郑皇帝,被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窦建德割据河北,自称夏王,率主力前来救援王世充,被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刘黑闼为窦建德复仇而兴起义兵,自称汉东王,被李世民率军歼灭其精锐主力;不久又再次复兴,被太子李建成率军平定。

有徐圆朗响应刘黑闼的起义,割据兖州,自称鲁王,被李世民的部将平定。

有薛举、薛仁杲父子割据陇西,自称西秦皇帝,被秦王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李轨割据凉州,自称凉皇帝,被李渊派安兴贵打入内部,与他的哥哥安修仁一道发动兵变,将李轨活捉,于是凉州平定。

有刘武周割据马邑,被突厥可汗封为定杨天子,后任用宋金刚为将,夺占太原,被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高开道割据渔阳,自称燕王,部下响应大唐,发动反叛,高开道穷途末路而自杀,于是渔阳平定。

有朱粲流窜于山南,自称楚皇帝,以吃人肉著称于世,后被各地豪强攻破,先投唐,后投郑,东都平定后被李世民诛杀。

有萧铣割据江陵,自称梁皇帝,被李靖率军平定。

有李子通割据江都、海陵,自称吴皇帝,被杜伏威派大将王雄诞率军平定。

有杜伏威割据江东、淮南,投降大唐,被封为吴王,后来他的部下兼老友辅公纏起兵反叛,杜伏威在京城长安忧惧而死。

有辅公纏囚杀杜伏威的大将王雄诞,诈称奉杜伏威之令起兵,自称大宋皇帝,被李靖率军平定。

有林士弘割据虔州、临川,自称楚皇帝,被大唐州县军队平定。

有罗艺割据幽州,自称总管,归降于大唐,被封为燕王。

有梁师都割据朔方,自称梁皇帝,被突厥可汗封为平杨天子,出没于边域与突厥之间,仍为大唐边患。

经过多次战争后,中国重新统一于大唐。山河依旧是过去的山河,但民众却大部惨死于战争、屠杀和饥荒,中原人口由隋大业鼎盛时期的四千八百万左右,下降到唐武德年间的一千二百万左右。所以,大唐皇帝李渊常常叹息:自从有书契以来,中国还没遇过像今天这样惨烈的动乱。

当中原陷入动荡之中时,北方的突厥正处在它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兵力最高可达四十万以上。突厥的几任可汗充分利用了中原的动乱,当然也希望中原长期如此,处于他的实质控制之下。在相互混战中,中原群雄纷纷向突厥可汗称臣——首先是刘武周向突厥称臣,后来李渊在太原起义之后、入关中之前,为了防止刘武周和突厥联手袭击他的老巢,也向突厥始毕可汗称臣,还从突厥请来八百骑兵作为盟军;但是一旦入主长安,李渊便赖掉了称臣的帐。突厥始毕可汗大为生气,于武德二年二月率军南下,计划侵占太原,不巧遇到生病死去。始毕的妻子隋义成公主嫌始毕的长子什钵絆年幼,便立始毕的弟弟俟利弗设为新主,这便是处罗可汗。按照突厥的陋俗,处罗可汗又娶义成公主为妻,封侄儿什钵絆为泥步设。武德二年,刘武周收买了处罗可汗,从他那里借兵数千,攻占了太原。当年十一月,李世民奉命讨伐刘武周;武德三年春,大唐朝廷又不惜血本,重金收买了处罗可汗,处罗可汗便派他的弟弟步利设率二千骑兵支援李世民,等赶到时唐军已攻克了晋阳城。平定刘武周后,李世民班师回到长安,处罗可汗倚功邀赏,率军进入晋阳,大肆掳掠,将城中美女抢到突厥。

山东群雄如王世充和窦建德等见突厥强盛,也纷纷效仿刘武周和李渊向突厥称臣。窦建德更是与朔方的梁师都联手,谋划引处罗可汗的大军与契丹、的部落军队大举入侵幽州、并州,在与窦建德会师后,取道滏口攻入晋、绛,威慑关中。突厥军队正待出发时,遇到处罗可汗病死,这个计划便宣告终结。后来窦建德的谋士凌敬和王后曹氏建议他从虎牢关前掉头北上,直趋壶口,收取河东,再招引突厥军队南下,便是有这段渊源作底子。

处罗病死后,义成公主又嫌他的儿子奥射设丑且小,废而不立,便立了处罗的弟弟咄絆,这便是颉利可汗。颉利可汗又娶了义成公主为妻,封始毕的儿子什钵絆为突利可汗。这样,突厥便有了一大一小两位可汗。以后颉利可汗经常率铁骑侵入汉地,剽掠财物和人口。刘黑闼第一次起兵失败后,逃入了突厥,武德五年六月,他又带着数千突厥骑兵入抄河北,颉利可汗自带五万骑南侵,前锋抵达汾州,又派数千骑西入灵原等州抄掠,大唐皇帝李渊派太子李建成出豳州豳州:今陕西彬县。、秦王李世民出蒲州讨伐突厥。当时颉利可汗正与突利可汗联兵围攻晋阳城,又分兵到周围州县掠走男女五千余口。大唐鸿胪卿郑元被派往突厥军营议和,颉利可汗见李世民率大军赶来,乃引兵出塞,突利可汗则继续在边境一带流连。李世民通过郑元与突利可汗联系上,送给他大批珍宝财物。突利可汗十分高兴,回信表达了对秦王威名的仰慕。于是双方通过书信结为盟好,约定在有急难时相互援救。

由于各地枭雄相继灭亡,突厥可汗对中原分而治之的图谋落了空。但突厥人对汉地的财物养成了嗜好,于是两位可汗干脆率领强大的骑兵直接入侵中原抄掠财物,成为严重威胁大唐国家安定的边患,从此与大唐军队进入了直接交锋状态。

而在大唐内部,在京城长安,天下平定之后,太子和秦王之间的矛盾渐渐显露出来,演变为长期、剧烈的冲突。

武德七年五月三十日傍晚。长安乾元殿。

皇帝李渊与三个儿子一道举行家宴。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坐在李渊的左侧,秦王李世民坐在李渊的右侧。建成和元吉交头接耳,世民独自闷坐着。当大家一道举杯时,动作都有些僵硬,没有平素那么自在。

李渊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几个儿子,心情颇为复杂。他想劝一劝兄弟几个相互关爱、去除嫌猜,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不和的原因是明摆着的:暗中在争将来由谁继承父亲的皇位——这么敏感的话题,又如何能敞开说呢?

宫女在后面摇着桔黄的毛扇。李渊单衣上的缠腰金龙在微风中波动。他须发尽白,眼角爬上了深深的鱼尾皱,眼神和面容一样干老。

李渊目光柔和地端详着世民,恍惚忆起多年前用手抚摸儿子毛嫩头颅时的情景。世民的面庞秀雅得像他妈妈,鼻梁高挺得像为父的我,眼睛明亮得如秋水,眉宇凝重如闪电,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这大唐的江山,实为我父子俩合力打下的。刚进长安时,我被封为唐王,殷开山、刘弘基、长孙顺德,晤,还有刘文静,都劝我立世民为世子。我便问世民的意见如何,当时世民坚决推辞了。现在估计后悔了吧?

谁都没想到,世民后来用兵会那样地神奇,薛仁杲、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徐圆朗……普天下最狡悍的枭雄,全被他一手平定。我真是洪福齐天啊,生此好儿郎,自当坐天下。我绞尽脑汁,封了他一个“天策上将”的名号,可我知道,他需要的是太子之位。我曾想满足他的期望,又犹豫着放弃,嗨,为父的好为难啊。太子之位早定,如何能轻易更换呢?自古立长不立少,立少乃是祸乱的阶梯。隋文帝废太子杨勇,立老二杨广,致使天下大乱,教训便在眼前!建成虽说几乎一无所长,但仁爱宽厚,我拨乱反正,他以斯文治天下,并不是完全都不合适。相比之下,世民的性格就太傲慢、暴躁,人们都说他目中无人。为父的不能不慎重考虑。

李世民眉宇微微飞动,目光如电地扫视了一遍在一旁鼓捣着的建成和元吉,又沉郁下来,渐趋于柔和。他的确与两位兄弟格格不入。他们除了是皇帝的儿子,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哥是一位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只知喝酒、打猎,初上战场时,骑马都掉下地。他对我的威名嫉妒得要命,可没有我的功业,又怎会有大唐的天下?至于四弟,简直就是恶少一个,残害了多少百姓,早该废为庶民,可父亲对他过分溺爱,用亲情遮蔽了国法,还让他跟着我捡到了一些战功,从此恶少洗白,摇身一变,成为常胜将军,又开始嚣张起来。对于这个浮夸轻躁、相貌凶恶的弟弟,李世民时时保持着警觉,对他那裸露的目光、黄黑而凌乱的牙齿、一脸的坏笑以及身上发散着的野兽般凶险的气息,感到深深的厌恶。

他们二人联手对付世民,兄弟之间的争斗不同于战场搏斗,总是难分难解的。论能力,他们二人如何是世民的对手;可是论权势,长兄为尊,建成当太子是自然的。世民担心的是,自己功勋太高,四海归心,大哥又心胸如此狭窄,一旦由他做了皇帝,自己的生命便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世民知道,命运把他投进了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战场。对这场争斗唯一拥有决定权的是父皇,可父皇却没有定见;在消灭刘武周、宋金刚之后,父皇曾亲口说,如果将王世充和窦建德平定了,便让他来做太子。可大功告成之后,父皇的念头又变了。

随着四海一统,李渊越来越缠绵于后宫生活。他有很多内宠,几年来生下的小王子将近有二十个。为了使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出息,小王子的母亲们拼命巴结太子建成,而建成和元吉为了影响父皇,也曲意逢迎李渊的妃嫔们,谄谀贿赂,无所不至。张婕妤婕妤:皇帝侍妾,为宫中女官第二等。、尹德妃最为父皇宠爱,建成和元吉便在俩人身上用力最多,他们时常独处密室,谁也不让进去,无人能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几年来,东宫,各位王公,妃嫔公主之家,以及后宫的亲戚,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任意违法,官府不敢管束。偶尔有大臣反映到李渊那里,李渊也是一笑置之。

世民住在承乾殿,元吉住在武德殿后院,他们与李渊的后宫、建成的东宫日夜可以通行,不受禁止。太子、二王出入皇宫,都乘马、携带弓刀杂物,与父皇相见,跟一般的家人一样随便。太子的指令、秦王齐王的教令与皇帝的诏书一样通行有效,朝廷官员都不知道该听哪一个为好,便根据到达的先后来定。

李世民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他从不向父皇的妃嫔们行贿,那些妃嫔于是竞相称赞建成和元吉,有机会便说世民的坏话。

平定洛阳后,皇帝李渊派几名贵妃到洛阳选取隋朝宫女,同时挑选一些府库珍宝。贵妃们私下里向世民讨要珍宝,还为自己的亲属求官。世民冷淡地回答:“珍宝都已登记入册启奏朝廷了,官职应该授予有才能和有战功的人。”对于她们的要求,他一条都不答应,从此后宫便更加怨恨他。

世民身为京兆尹,有权管辖治内的公田,因为淮安王李神通在平定徐圆朗时立下了战功,世民便将数十顷公田送给了李神通。没想到张婕妤的父亲同时也看上了这块田,便通过张婕妤向皇帝李渊讨要,李渊当即写下诏令,将这块田赏赐给他,但是李神通因为得到世民的教令在先,田地到手,硬是不给。张婕妤哭泣着向李渊控诉世民:“您下诏赏赐臣妾父皇的公田,被秦王夺下,另行赏给了李神通。”李渊大发雷霆,把世民招来狠狠斥责了一顿,世民作了解释,李渊仍怒气不减:“啊,我的手诏反不如你的教令管用了啊!”改天,李渊对老友裴寂说:“这孩子长期领兵在外,被书生们教坏了,不是过去那个儿子了啊!”

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一惯骄横,秦王府官员杜如晦经过他家门,尹阿鼠的家僮将杜如晦从马背上拉扯到地下,上前殴打,将杜如晦一根指头都打断了,口中声称:“你是什么人,敢经过我家门时不下马!”尹阿鼠担心世民向李渊控诉他的罪行,便让尹德妃抢先启奏李渊:“秦王身边人欺负臣妾的家人!”李渊怒气冲冲地指责世民道:“连我的妃嫔家里人都要被你府上欺凌,何况是一般百姓呢!”世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父皇听,李渊就是不信。

世民在参加宫廷宴会时,看着各位妃嫔的面庞,时常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皇后窦氏,便感叹母亲死得太早,没能看见父皇拥有天下的这一天,有时情不自禁地欷一番。李渊见了,便有些不高兴。事后,那些妃嫔们一道向李渊哭诉:“现在天下幸好没什么事发生,陛下您年龄大了,就该多享受一些快乐,然而秦王总是在您最高兴的时候流泪,说的是想念皇后,实际上是憎恨妾等。要是陛下您万岁后,妾等母子必定不为秦王所容,那时候不知我们怎么活啊!哎哟哟!”说着、说着,她们都哀惨地哭了,哭得李渊手心发凉,六神无主。她们还嫌不够,又说:“皇太子就比秦王仁爱孝顺,陛下您如果将妾等母子托付给太子,必定能让我们得到保全。”一场哭戏下来,李渊心里难受了好多天。于是他打消了心中犹豫已久的设想,决定不再改换太子。对世民,他越来越疏远;而对建成、元吉,他却越来越亲近。世民从内线那里得知宫中发生的这场闹剧,却束手无策。

二弟世民是如此的凶悍,他仗着战功累累,目无尊长,可父皇却对他一再袒护。太子建成又向李渊敬了一杯酒,祝父皇万寿,心中却不住地浮想。他的眸子光芒内敛,眼帘下面鼓着薄薄的眼袋,这使他的面相显得有几分和善。自古以来,长子为尊,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二弟,你不服什么?是的,你立有赫赫战功,可那只是一员将领的事。你岂可因此而生非分之心?太子岂是战将可比。在你咄咄逼人的压力下,我也被迫出征,上次平定刘黑闼,我干得不比你差。二弟,你想做杨广谋夺太子位,可我却不会像杨勇那样拱手相让。你以为我终日沉醉于酒色?那是我用来欺骗你的。我的头脑是清醒的。你的眼睛长在额头上,将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在笼络人心方面,我比你有一技之长。我能行!我将像平定刘黑闼一样,向你、向父皇、向朝臣和天下人证明,我是够格的。

你假装清高,表面上从不送礼、从不求人,可你在拉拢山东豪杰和手下战将时,出手又是多么大方,恨不得把整个府库都倒进他们的口袋,这岂不是大慷国家之慨,为自己收买人心?你假借打仗需要,破坏法度,把国家的军队弄成你私人的军队,军中优秀的战将尉迟敬德、秦琼等,都被你收罗在秦府内。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居然还呆在你的府上,拒绝向外调任。父皇对你太骄纵了,任你在京城里驻下一支名义上属于国家、却只听你一人调动的精锐军队。你要拿这支军队干什么?恐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会把自己摆在案板上,任你用菜刀乱剁。我的东宫,也有一支长林兵,募集了四方骁勇和长安附近的江湖豪杰,你有二千人马,我也有二千多人。你有尉迟敬德、秦琼,我有薛万彻、雷永吉。你藏匿罪人,我也敢收罗死囚,只要他武功高强。你在朝廷上结党,拉拢宇文士及、萧蠫、陈叔达,我也有中书令封德彝等人为我说话,父皇而今最爱听封德彝的意见,我在封德彝身上投下的重金没有白花。你有房玄龄、杜如晦为你出谋划策,我也有魏征、王皀辅佐参议,他们不比你的房、杜差吧?

魏征老嫌我动作犹豫,其实我在寻找更好的时机。四弟总闹着要动手,他毕竟年岁太小,有些浮躁,不知道秦王你的凶险。你的眼神像刀剑,你的说话像刀剑,但长安不是山东,战争已经结束,长安这里斗的不是将才,而是治国智慧,我不比你差!父皇逐渐在摆脱对你的依赖,所有的人都在轰你。我身为太子,绝不会让你长期这样破坏法度,我要为国家匡正秩序。你不是讲实力么,我便跟你讲实力又如何?

大哥到底没有上过几次战场。总是绕弯啊,周旋啊,旁敲侧击啊,分化瓦解啊,就是不敢动真格的。李元吉举杯讨好了李渊一番,目光也斜了一下世民,随后将一盏酒一饮而下,哐一声,将酒盏丢在台上。我要是大哥就好了,看我如何下手解决老二,不比打一只猎物难多少。别看他在山东风光,这里是京城,是父皇说了算,你是太子,可以泰山压顶,压死他。你干掉他,是正统,他动你,便是叛乱。还需要斗什么斗,简单得很,一刀便解决了,然后宣布,他谋反!我早就跟你说,“我会为大哥一刀宰了他!”可你一到动真格的,便心慈手软。就说上次,咳,提起来我就生气,上次父皇带着你和老二上我的齐府,我早就埋伏好了,让护军宇文宝藏在我的卧室内,二哥一到,便把他捅死。他不就是弓箭厉害么,近身短打他不行!我将他一抱,宇文宝一剑戳来,他就没命了!可你却怕惊吓了父皇,怕父皇不接受,嗨,即便是父皇生了点气,让张婕妤、尹德妃她们哄一哄不就得了!在京城中,老二公然养着一支军队,说是国家的,其实只听老二一人的调遣,不就是谋反的铁证嘛。事后,你还埋怨我预先没和你商量,我当时就跟你说,“我是为你着想,对我又有什么了不得!”我知道你还是下不了手。你心软,他可不心软。你老这么磨蹭,看老二迟早不把我们杀了!那天,你还当场允诺将来即位后,封我为皇太弟,从此我们便绑在一起了。我得变个法子说服你,你只想抓人、不想杀人,那是空想,早点放弃吧。这是你死我活的事啊,我的糊涂兄长!

再说你和魏征他们搞的一套,算什么呀?为了抵消老二的军力,你秘密让右虞候率可达志从燕王李艺那里调来幽州突骑三百名,放在皇宫东面的民坊里,想偷偷地将东宫长林兵中武艺不高的换下,换上他们。点子是好,但这么多人,老二能不早晚都派人盯着?他唆使御史刘瓒将这事向父皇告发,父皇把你召去,指责了一通,于是三百突骑撤走,可达志被流放到?州。还好,父皇为我们留了一手,他要是下诏斩杀可达志,岂不把咱们都给兜出来了?好险、好险。我说我的办法行,你就是不听。事实怎么样?要像打猎那样干,才来劲,得狠,得快!

三个儿子闹成什么样子了啊,到了你府上藏一支军队,我府上藏一支军队的地步!李渊心里很窝火,但又自信地以为,这些不过是兄弟之间做做样子吓唬对方,有他严厉地看管着,谁敢动真格的!明日,李渊将前往仁智宫避暑,朝中由太子建成留守。为了避免他走后几个儿子闹出乱子,他特意将世民和元吉带在身边。但他又怕太子乘机在京城打压世民的力量,便把几个儿子集中起来,认真地讲一讲兄弟友爱之道。送行的家宴也是一个说话的机会,尽管场面是如此的冷峻和尴尬。

“你们兄弟之间要和睦。不要互相猜疑……世民,你是弟弟,有什么事,要听大哥的。你小时候,大哥抱着你四处玩耍,对你可是宠爱啊。”世民眼睛湿润地向建成看去,建成却躲闪着避开了世民的目光。“论年龄,他为长,比你大十岁;论职位,他是太子,除了我,天下所有人都得听他的;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是带兵的,这些你都懂。为父的也不想多说。”

“爹爹请放心,”世民诚恳地说,“我保证按您所说的做。大哥,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吩咐吧。”

建成口中吞吞吐吐地应付着。

“建成,你也要对二弟多加体谅,多加照顾。这么多年,你二弟南征北战,也真够辛苦的。你们本是一母同胞,一母同胞怎么能不团结呢?你做大哥,就要像做大哥的样子,不要让为父的为你们几个操心。老四,我说的是老大、老二,也包括你在内。”

“爹爹,孩儿一定会按您的要求办。”建成欠身对父皇说。元吉也跟着应和了一句。

李渊啊,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儿子们有没有将他的话装进肚子里。他沉吟着,想给儿子讲几个历史故事,开导开导他们。他想讲尧的儿子丹朱和舜的儿子商均的故事,又想讲曹操的儿子曹丕和曹植的故事,还有……隋文帝的儿子杨广和杨勇的故事,都觉得有所不妥。最后,他讲了汉景帝和梁孝王兄弟之间的故事。

梁孝王和汉景帝都是汉文帝和窦太后所生。梁孝王为人极为孝顺,每闻太后有病,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太后也最爱这个幼子。梁孝王常年居住在封国中。有一年,他入朝参拜。当时汉景帝还没立太子,在和弟弟两人对饮时,曾随口说道:“我千秋万岁后,将传位于你。”梁孝王辞谢,虽然知道哥哥说的不见得是真话,心里还是很喜悦。后来爆发了七国之乱,梁孝王率军挡住了吴楚叛军,配合太尉周亚夫将叛乱平定,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二年汉景帝便立了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几年后太子被废,窦太后想让梁孝王为皇太弟。大臣袁盎等人坚决反对,窦太后只好放弃了。不久汉景帝立胶东王为太子,胶东王便是后来的汉武帝。梁孝王知道后,对袁盎等人恨之入骨,便派刺客到京城,将袁盎等十几位大臣给暗杀了。汉景帝派使者去梁国,逼令梁孝王的几名亲信自杀。梁孝王通过母亲和姐姐向皇帝谢罪,才勉强过关。等到汉景帝怒气稍稍平息,梁孝王便上书请求入朝。走到函谷关,他改乘布车,先来到姐姐长公主家里躲着。汉景帝派使者接不到人,便慌了神。太后哭泣着说:“皇上杀了我的儿子!”汉景帝心里又忧又怕。不久,梁孝王背扛着斧头来到宫外,向哥哥谢罪。这时太后和汉景帝才放下心来,互相对着哭泣。汉景帝又和梁孝王恢复了过去的兄弟关系,但从此对梁孝王保持了距离,梁孝王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寿限。

李渊讲完故事后,几个儿子保持着沉默,似乎都没弄懂父皇想说明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大家是清楚的:父皇希望兄弟几个都能像梁孝王和汉景帝那样,“平平安安地活到寿限”。

六月二十五日傍晚,仁智宫。正在这里避暑的皇帝李渊接到了驿站快马送来的急报:庆州都督杨文干反叛了!他一听之下,便知是太子建成乘他外出之际兴风作浪!

那一天宴会结束后,建成和元吉回东宫密商了大半宿。由于元吉第二天要和世民一道随父皇前往仁智宫,建成便让元吉密切关注世民的动向,他向元吉许诺:“是安是危,就在今年决定了!”他们详细讨论了如何乘李渊不在长安城时通过杨文干招募军队的细节。

杨文干曾经做过东宫卫士,与建成关系很亲密。在建成的推举下,杨文干做了庆州都督。上次李艺送兵的事被发觉后,建成又秘密踩下了杨文干这条线路,暗中派他招募壮士,找机会送到长安来。现在李渊外出避暑,正是壮士入京的良机。建成便派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将一些铠甲送给杨文干。二人走到豳州,突然向当地官府紧急告发太子令杨文干举兵,要与长安里应外合。幽州官府立即通过驿站快马将告发密件火速送到仁智宫皇帝李渊这里。与此同时,又有宁州人杜凤举赶到仁智宫,向李渊举报太子和杨文干谋反的事。李渊大怒,假托有其他事,写下手诏召见太子,令他前来仁智宫。

建成一接到父皇的手诏,便知东窗事发。他和亲信们想来想去,推算自己又一次落入了秦王的算计中。他所收买的军官尔朱焕和桥公山,必定早就暗中走了李世民的门路,有意在半路上告发,目的是要令建成一下子陷入绝境。现在事已至此,父皇召他前去,绝无好事;他不敢去,却又不敢不去,究竟如何是好?!太子舍人徐师谟劝他关闭长安城举兵反叛,詹事主簿赵弘智却别出心裁地建议他穿戴简单,坐一辆旧马车,不带卫士,直接到皇上那里请罪,这样兴许还会有救。建成深知,如果举兵反叛,成功的希望必定渺茫,只好接受了后一种建议,应召前往仁智宫。离仁智宫还有六十里,他便将随从全部留在毛鸿宾堡,只带了十几骑前去见父皇。

见面后,建成叩头谢罪,请求饶恕,他边哭边为自己辩解,突然哀嚎着一头撞在地上,血流满面,昏迷在地,差点儿没醒过来。李渊的怒气依然不消,当夜将他软禁在幕帐中,只给他麦饭吃。

李渊令殿中监陈福对建成严加看守,又派司农卿宇文颖乘快马前去召杨文干来仁智宫。没想到宇文颖和元吉是一伙的,他到了庆州,便将实情全部告诉了杨文干,杨文干于是举兵反叛。消息传来,李渊派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与灵州都督杨师道率兵前去讨伐杨文干。

李渊变得惊恐不安,他认为仁智宫处在深山之中,万一有什么地方出现一支叛军发动突袭,他将面临极大的危险,于是连夜带着侍卫向南跑到山外,走了几十里,路上碰见了东宫的官属,便令侍卫们分三十人为一队,将他们包围住,全部抓捕起来。他在附近野外住了一晚,天亮后见无异常,才返回仁智宫。

李渊想来想去,不忍心对建成治罪,便下诏抓捕王皀、魏征以及太子左卫率韦挺、舍人徐师谟、左卫车骑冯世立等人,打算等杨文干的叛乱平定后,便把这些人杀掉,将罪名推到这些人身上,来减轻太子的责任。

随后,李渊召见了李世民,和他一起谋划如何平定杨文干的叛乱。李世民说:“杨文干不过是个小丑,竟胆敢反叛,他身边的府僚都应该将他抓住或杀掉;即使不会,只要派一员普通将领讨伐他就足够了。”

“不然,”李渊忧虑地说,“杨文干的事牵连到建成,我担心响应的人会很多。你应该亲自为我走一趟,你回来后,我即刻立你为太子。”说到这里,李渊叹了一口气,“我不能像隋文帝那样把亲生骨肉杀了,我当封建成为蜀王。蜀兵弱小,地方又狭窄,将来如果他能服从于你,你就设法保全他一条性命;如果不能,你制服他易如反掌!”

世民带着前所未有的愉快心情出发了。在他走后,元吉发动张婕妤和尹德妃等人拼命为建成求情,她们说,建成这样招募军队,全是被秦王逼的,是秦王府藏精锐部队在先,建成为了自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建成已经是太子了,他还求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他完全是针对秦王而为,再怎么也不敢反叛父皇啊,所以他才自投罗网,宁愿把性命交给父皇处置。整个反叛的事,中间有很多蹊跷之处,看起来是有人在设计陷害建成啊,幕后主谋可能便是秦王府兵曹杜淹。太子私自招募军队是真,但杜淹却指使尔朱焕和桥公山二人告发太子和杨文干谋反,这不是有意将太子逼入绝境吗?太子私自招募军队,本意是为了防止秦王乱来,而那二人指控他“谋反”,是诬陷太子将军队用来对付父皇,太子他如此孝敬父皇,如此仁爱厚道,怎么可能有这种天打雷劈的想法呢?由此可见,杜淹为了置太子于死地,是何等地心狠手辣!杜淹的背后,有没有指使者呢?皇上啊,你如果这时候改换太子,不正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么?

元吉又请来了中书令封德彝劝说李渊。封德彝举出了大量的历史事例,来证明改换太子的风险,他说,秦始皇将公子扶苏贬去督修长城,结果政权落到了小儿子胡亥手上,使秦的天下二世而亡。隋文帝被次子杨广所迷惑,废太子而立杨广,结果杨广当政,又使隋二世而亡,使天下生灵涂炭,为我等所亲见。与此相反,汉高祖嫌太子刘盈懦弱无能,想换上“英果类我”的赵王如意,遭到大臣们的一致反对,只好放弃,结果,刘氏享有了四百年江山。曹操当年也是如此,立长子曹丕而弃次子曹植。历史的经验教训昭昭在目,怎能不作为我朝之殷鉴!封德彝又说,他在洛阳亲眼所见,秦王长期带兵在外,为所欲为,以为天下无人及我,颇为骄狂任性,如果让他将来继承皇位,他是否将会像隋后主那般行事,是谁都无法预测的啊。太子虽然像扶苏、刘盈一样本领不大,但他宽厚仁爱,礼贤下士,将来安大唐江山者,必太子也!末了,封德彝还严肃地声称,臣与太子并无私情,对于太子的莽撞行为也是非常的不赞成,但心知他绝无反叛父皇之心。说起来,他封德彝与秦王还算有交情,关系一向亲密,内心也真诚地希望秦王将来能善始善终。他之所以在这样隐秘的事情上向皇上进谏,是因为他为人之臣,必须忠人之事,他作为隋朝的官员,没落到何等的地步,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全拜皇上您所赐,敢不竭尽忠诚,以图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究竟该如何,由皇上您定夺。

李渊被封德彝的劝谏深深地打动了。而元吉和内宫张婕妤、尹德妃她们的分析,也使他理解了太子建成如此躁动的苦衷。于是他改变了对李世民的承诺,将建成放了,带着建成回到长安。他令大臣们立即审问尔朱焕和桥公山,二人果然供出是杜淹指使,但建成私通杨文干也是确有其事。

李世民前往庆州镇压叛乱,杨文干的军队果然一触即溃,杨文干本人被部下刺死,司农卿宇文颖也在擒获后被李世民下令斩杀。当李世民高兴地回到长安,却发现形势早已发生逆转,父皇拒绝更换太子,只是指责他们兄弟之间不能相容,并将引发这次叛乱的罪责归咎于太子中允王皀、太子左卫率韦挺,以及秦王府兵曹杜淹,将他们流放到間州。魏征等人则被放了出来。

杜淹是李世民的亲信杜如晦的叔叔,早几年和杜如晦的哥哥杜昭然、弟弟杜楚客呆在东都,在王世充手下做官。杜淹素来与杜如晦兄弟不和,便在王世充的侄儿王行满面前说杜昭然的坏话,王世充便将杜昭然杀了,杜楚客也被囚禁起来,差点饿死。洛阳平定后,杜淹身为王世充的吏部尚书,为恶甚多,论罪将被处死。杜楚客哭着请求哥哥杜如晦帮忙营救叔叔。杜如晦起初并不答应,杜楚客发狠说:“叔叔已经杀了大哥,而今二哥你又怀恨要抛弃叔叔,眼看着一门之内自相残杀光了,活着真没意思!”便拔刀自刎,被杜如晦拦住。杜如晦被弟弟的话打动了,便请求秦王李世民饶恕叔叔,杜淹于是获救。后来杜淹来到长安,做了朝廷小吏,很久都得不到晋升,急得打算投靠李建成。当时封德彝任吏部尚书,将杜淹的动向告诉了房玄龄,房玄龄知道杜淹一肚子狡计,担心他到了东宫帮李建成出一堆坏主意,将对李世民不利,便向李世民说明了情况,将杜淹任为秦府属官。杜淹果然出招狠辣,安排了计中计,不幸功亏一篑。在杜淹被流放前,李世民送给他三百两黄金供他养家。

李渊又一次将兄弟三人召在一起,痛心疾首地教诲了一番,在父皇勒令下,世民和建成恢复了表面的和好。

闰七月中旬的一天,李渊到城南射猎,太子、秦王、齐王都参加,李渊令他们骑马射箭,比一比谁打的猎物最多。建成有一匹胡马,长得非常肥壮,他将马牵给世民说:“这匹马很有力气,能跳过几丈宽的山涧。二弟你精于骑术,可以骑一骑试试。”

世民骑上胡马,追赶一只野鹿,胡马突然蹶臀,世民反应很快,从马背上跳下,站到数步之外。胡马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站起身来,世民再次骑了上去。这样一连蹶了三次。世民回头对宇文士及说:“他想用这种办法把我害死,死生有命,又怎么伤害得了我!”有李渊的卫士在一旁听到了,他暗中已被建成收买,便跑去告诉了建成,建成通过妃嫔们对李渊说:“今日秦王的马不小心撒蹶,秦王自言自语道,‘我有天命,将为天下主,怎会浪死!’”李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再召世民进去,指责世民道:“天子自有天命,不是哪个人花费智力便可以求得的;你想这个位子为何想得这么急呢!”世民取下头冠,伏在地上叩头,请下法司查验对质,看他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李渊怒气不消。正在这时,有官员匆忙入奏,称突厥大军又一次侵入汉地。李渊也觉得刚才有些过火,便借这个机会劝勉了世民几句,令他重新戴上头冠,一道商量如何对付突厥。

闰七月二十一日,世民、元吉奉命率军前往幽州抵御突厥大军,李渊在兰池为他们饯行。

这一次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率领全国军队侵入唐地,结成连营,不断南下。李世民率军前去阻截。正巧关中下了很久的大雨,粮运接济不上,士卒疲惫不堪,弓箭和器械都被雨水泡坏了,朝廷及军队中的将官都很忧虑。李世民和突厥大军在間州相遇,他整顿军队,做好战斗准备。八月十二日,颉利可汗率上万铁骑进至城西,在五陇阪列阵。唐军将士见突厥兵势盛大,都感到害怕。

“现在敌人骑兵逼到了眼前,气焰十分嚣张,”世民对元吉说,“我们不可向他示弱,应当和他打上一仗,你能与我一道冲锋么?”

元吉惊恐地说:“敌人兵势这么强大,怎能轻率出战?万一失利,后悔莫及啊!”

“你不敢出战,我单独前往。你留在这儿看着。”世民说完,飞身上马,率精骑驰往敌阵。到了近前,他高声对突厥人喊道:“我大唐已经与可汗订立了友好盟约,你们为何又负约前来,侵入到我大唐的国土呢?我是秦王,可汗如果愿意和我单打独斗,就一个人出来和我决斗;如果出动大军,我就用这一百骑应战!”

颉利可汗不知道李世民在玩啥花样,只在阵前微笑,不作什么反应。

李世民又上前靠近了些,派一名骑将找到突利可汗说:“过去你和我们秦王曾订立盟约,双方许诺,如遇到急难,将互相救援;现在你也带着军队前来攻击我大唐,为何一点都不讲香火之情呢!”

突利可汗漠然无语。

李世民又指挥骑兵向左侧前进,将要渡过沟水,包抄到敌人后面。

颉利可汗见李世民只带着少数骑兵逼近,又听到“香火”之类的话,怀疑突利与李世民有什么密谋,便派使者阻止李世民说:“大王不必渡河,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与大王重申过去的盟约罢了。”随后,他令突厥大军稍稍退却。

秋雨下得更厉害了。李世民对众将说:“敌人所仗恃的只是弓箭,现在连阴雨下了这么多天,弓的弦胶都被水泡开,已经用不成了,离开了弓箭,突厥人就像飞鸟折断了翅膀;我们住在房屋里,用火做饭,刀槊照样锋利,我军以逸待劳,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打击敌人,还要等到何时!”于是在雨夜派兵偷偷出动,冒雨向前挺进,突厥人得知后十分紧张。李世民又派人到突利可汗的营帐中,跟他分析利害关系,许诺送给他很多财物,突利很高兴,答应与大唐和好。颉利还想与唐军交战,突利不赞成,颉利只好派突利与夹毕公爵阿史那思摩来见李世民,要求与大唐和亲。突利可汗见识了李世民的神武风采,心中更加钦佩,而李世民坦荡直爽的性格,更是很合突厥人的口味,突利于是正式提出和李世民结为兄弟,李世民答应了,两人上香饮血,对天发誓永不背叛。经过简单商议,突利代表突厥、李世民代表大唐再次订立盟约,各自率军返回。

在向突厥送上了许多绸缎、珍宝后,皇帝李渊和大臣们认真商议起如何从根本上解决突厥威胁。突厥的倾国出动,令李渊想起了晋阳起义之初遭受突厥围城的情形,他可不愿意见到那一幕在长安重演。有大臣对李渊说:“只因为府库与美女都在京师,所以突厥骑兵总是冲着关中而来;如果我们烧毁长安,迁都到别的地方,突厥人失去了目标,就不会再来了。”李渊一想,觉得有理,便派中书侍郎宇文士及乘快马去山南樊、邓一带,看能否迁都到那里。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尚书左仆射裴寂等人都赞成迁都,尚书右仆射萧蠫等人虽持异议,却不敢冒犯李渊。

只有李世民对父皇说:“戎狄为患,自古都有。陛下凭着圣明而强大的武力兴起,一统中华,拥有精兵百万,所向无敌;为何要因为突厥侵扰,就突然想迁都避敌锋芒,岂不让四海之内的民众耻笑我们,也让千秋万代的后人笑话我们么!霍去病是汉朝的将军,还能立志消灭匈奴。臣身为藩王,却让突厥嚣张到这种地步,以至于令皇上您想要迁都,这是臣的失职啊。请允许臣负责办理这事,臣必定能将颉利平定。如果一两年我不能把他擒获,再慢慢考虑迁都计划,也不为迟啊。”

李渊犹豫不决。太子建成插话说:“过去汉惠帝的时候,樊哙《史记·季布栾布列传》载,西汉孝惠帝时,匈奴单于尝为书羞辱吕后,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中郎将季布驳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陈胜等起。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动摇天下。”吕后默然退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想凭着十万军队横行匈奴中。秦王说的这些话,只怕和樊哙吹牛很相似吧?”

“那时候和现在情况不一样,用兵方法自然也不相同。”李世民反驳道,“樊哙是个小角色,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出十年,我必定能扫平漠北,这绝不是夸海口!”

李渊生气地拦住李世民的话头,依旧派李世民率三十多骑前往山南勘察地形。李世民只好走了一趟,返回后,他向父皇详尽分析:山南道路崎岖,不足于聚集四方货物,人口和土地远不如关中富饶,一旦边疆有急,从京城无法及时作出支援,这一切都说明,迁都到山南非常不合适。李渊听了,暂时放弃了迁都的想法。

不久,太子建成和妃嫔们又为李渊解释李世民不愿同意迁都的动机:“突厥虽然多次侵扰我边疆,但只要得到了我们送上的财物,便会自动退却。秦王表面上打着要抵抗外敌的旗号,内心里是想长期把持兵权在手,逐渐完成他的篡位阴谋!”李渊对此将信将疑,对李世民又重新疏远了。

最近以来的事态,引起了秦府高层的警觉。在发生了诬陷他自言天命的事后,李世民第一次面临着下狱的危险。众人于是深入分析下去:假如秦王真的被下狱了怎么办?假如太子和齐王要乘秦王在狱中时买通狱卒下手怎么办?假如他们乘秦王被关押在狱中时解散天策府的军队怎么办?假如最后皇帝听信了小人谗言,将李世民判以软禁或流放之刑怎么办?

当然,这些可能性不大,但不可不防。李世民必须做好在监狱中保护自己、甚至劫狱或进行反抗的准备。高士廉有一好友,与典狱长关系密切。通过好友,高士廉与典狱长建立了直接而秘密的交往。李世民让高士廉送给典狱长几十万钱,典狱长为秦王的豪爽所打动,允诺如有需要一定效命。

李世民一改过去的作风,开始使用金钱和各种手段,与太子、齐王竞争。当初平定洛阳后,李渊赐给李世民和李元吉每人三座铁炉,任他们自行铸钱。现在,李世民和亲信便在朝廷和军队中到处拉拢人马,李世民以军事主帅的手腕,将附从者分为明线和暗线两种,有宇文士及这样的明线,也有一些东宫、齐王府内部的人做暗线,他们只与李世民一人保持秘密联系。

她的容貌清瘦,有一种咯人的骨感。眼神亮闪闪的。在宴会上,她第一眼看见他毛茸茸的下巴,面庞便飞上一朵红云。她的神情里露出一线惊讶,似乎在说,原来这位名扬天下的二叔,竟是如此这般的英武雄伟!她的仪态端庄秀雅,却不时恍如无意地将一泓清水瞟过来,流露出渴望和挑逗之意。他当时处在众多的亲戚之中,有父皇,有她的丈夫齐王,有太子,有妖媚而傲慢的张婕妤、尹德妃,还有他自己的妻子长孙氏在场,她怎么就如此大胆,不断用波光流转的眼神跟他述说着对他的倾慕!她的大胆令他心如火烧。这是否便是一见钟情?男女之情啊,如同大海和云空那样,蔚蓝、明亮、梦幻而神秘。后来,在宴会和春节的欢聚中,他和她又偶尔见面,她总是用眼神述说着对他的思念,进而热烈地表达出对他的英雄崇拜,那是一种不同于身体贪恋、却比身体贪恋更加强劲而深沉的感情。一发现她对自己的英雄崇拜,他的身体便蜿蜒地蠢动,逐渐硬挺起来。他的激情像烈火一般燃烧,使他爆出从未有过的大胆,乘弟弟喝醉时,对她上上下下详加打量。她的颧骨高高的,神态别有一番安详。在略饮数杯后,眼神变得迷离,风情万种,令人窒息。他的胸怀陡然生出想要挤压她的渴望,想将她挤压得欢叫不已——真是罪过,罪过!要造孽啊,无论如何,她是四弟的侍妾。他强行压住自己的性欲。以后偶尔再看见她时,她的眼神又生出楚楚哀怜之意,令他沉醉得如同烈酒瞬间掠过全身的血管和骨髓。他几次梦见了她,不知她会不会同样梦见他呢?随着兄弟之间关系的紧张,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于是他们开始珍惜机会,一旦相见,便用赤裸裸的眼神大胆搜索对方的肉体,在幻想中淫荡地乱伦。每一次目光的离别,都令双方倍感痛苦。有一名侍妾,长得和她很像,清瘦而秀雅,眼睛里荡漾着一汪清水,但缺乏她那种搂着便要揉碎的骨感,尤其是缺乏那种倜傥不羁的风流气质。侍妾眼神里荡漾的,是对权力的崇拜,而不是她那种向上飞扬的对英雄的崇拜。他很无耻,权且把侍妾当作她,冲击时他闭上眼睛,想着她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向巅峰纵情驰骋,那份升腾而后跌落的感觉真叫人颤栗!事后他久久不动,浑身清凉,如同处在十分陌生的环境里。他继续保持着对她的思念,明知这是一种犯罪。但是,他不愿取消这种犯罪的狂想,而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现在是武德八年,秋高气爽的时节。下午,太子建成派人来邀请他前去参加家宴。他答应了。长期以来,兄弟之间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关系。父皇因此感到得意,还以为他的说教真的起到作用了呢。李世民不愿让父皇难受。他从不主动挑起过事端,只是对事端进行回应。大哥每次邀请他赴宴,他都不拒绝,他不会示弱,他对自己的强悍和秦府军队的强悍充满信心。大哥的家仆说,晚上喝酒的还有叔父淮安王李神通,他可是李世民的好朋友。

傍晚,李世民带两名侍卫前往东宫,四弟元吉出来迎接,一脸的媚笑,又坏又假,还有意让世民知道他在作假。进屋后,看见酒菜都已摆在席上。大哥把世民拉到身边坐下。有乐舞伴奏。他们边吃喝、边说笑,大哥和他谈起了母亲的往事,他们都动了情,一道落了泪。淮安王也夸起皇后当年在亲戚中享有的孝顺名声。只有四弟悻悻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来,干杯。他们在眼泪中喝,在往事和亲情中喝,在满怀的刀剑、算计的眼神和虚假的套话中喝。不知何时,他突然感到肚腹暴痛,手一抚,大口酒菜涌上喉管一喷而出。建成的眼神里闪过慌张和关切,有些类似于母亲的眼神,却是那么的冷。鲜血随后大口大口地喷出。他知道自己已中了毒,但忍住不说。元吉的面皮挤作着急的模样,眼神里却盛满了笑意,还有意让头颅摇晃的世民知道他在笑。世民吐了数升血,身子几乎瘫软下去。淮安王李神通拼命架着他,紧张得满身是汗。世民的身子还能挺下去,但他隐秘地感到,他越是作出坚持不住的样子,便越能活着走出东宫。果然,大哥和四弟十分痛心地将他送出大门,他的后背隐隐能感到他们目光的重量,他几乎完全架在李神通的身上,被李神通半拖半搀着,狼狈不堪地向前走,好在回家的路并不算远。

回到秦府,所有的人都慌了神,妻子、妻兄、舅舅找来医生急救。待李世民有所好转、安睡之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但个个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终于下手了!”长孙无忌忧心忡忡地对房玄龄说,他们坐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房玄龄点点头,沉重地说:“从今天开始,以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京城里一旦闹起来,全国都可能出乱子。在这关键时刻,我们不能不深思熟虑!”他将声音放低到只有长孙无忌能够听见的程度,“现在恐怕只有效仿周公的做法,果断地将管、蔡处置掉,外宁中国,内安宗社,彻底摆正秦王的位置。古人说,‘为国者不顾小节’,说的便是这个时候。可不能弄到家国沦亡、身败名裂啊!”

“我心里也早有这个想法!”长孙无忌表示赞成,“但一直不敢说出来。你今天所说的,跟我长期所想的完全一样。”等李世民醒后,他对李世民全说了。

脑袋仍在胀痛之中的李世民,立即将房玄龄叫进来,问道:“别人要谋杀我的征兆已经显露出来了,我该怎样应对呢?你就讲一下你的真实想法。”

“出现这种两强相争的局面,可以说是历朝历代都有。”房玄龄答道,“只有那种圣明睿智的真命天子,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大王您功盖天地,四海推崇,拥有军队的支持,怕就怕您的动作落在了人家的后面。”

李世民按了按头上的毛巾,沉吟了半晌,说道:“那就开始准备吧。”

皇帝李渊听到李神通的汇报后,大为震惊,亲自带着建成和元吉来到秦府抚慰世民。他当面对建成说:“秦王一向酒量不大,以后不准拉他去夜饮了。”

“这都是我的错,”建成诚恳地说,“二弟,大哥向你赔罪了!”他抱拳躬身,行了个礼,还上前帮忙扯了扯世民身上的被角。

世民一言不发地看着父皇,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李渊见世民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说。

几天后,世民完全康复,李渊拉着儿子,在后宫花园无人处,将事情的经过问得一清二楚。

“你说的这些,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来治他啊!”李渊又生气,又为难,想了又想,才对李世民说,“当初在晋阳起义,你是最早定计的;平定四海,你立的功又最大。才入京城立世子时,我本来要立你,是你自己坚决推让给建成,我便成全了你的美意。建成入主东宫已有多年,我实在不忍心夺下他的太子之位,咳!”

世民默然,李渊也默然。有几只黄色的小鸟在花丛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

“我看你们兄弟怎么调教都是不和,同在京城里,必定发生冲突。”李渊又说道,手中的玉杖在地下敲了一敲,“你还记得去年我跟你们讲的梁孝王的故事吗?我那样讲,是大有深意的。我早就想仿效汉文帝的做法,像对梁孝王那样来安置你。现在事已如此,就这么做了吧!你就回你的行台去,驻守洛阳,自陕以东,都由你主持。我仍令你建天子的旌旗仪仗,一如当年的梁孝王那样。这么安排,你觉得妥当吗?”

“爹爹——”李世民一下子哭了,“今日您这样安置儿,并不是儿心里所想要的,儿不愿离开您的身边,真的不想这样!”

说完,他便呜咽着哭泣,几乎无法忍住心中的伤痛。

李渊的眼角也洒下一串串泪珠,喉结一滚一滚的。

“过去陆贾是汉朝的臣子,将家产平分给五个儿子,就可以吃了这家,再吃那家。”李渊故作轻松地说,“何况我是四海之主,以天下为家。东、西两座都城,路途也不是很远,我想念你的时候,就去看你,你也不用这么悲伤。”

李世民便按照父皇的意思,将秦府的家用、物资和书籍一一打包封好。房玄龄、杜如晦、秦琼、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都进进出出地张罗着,他们外表不动声色,内心里暗暗地为即将飞出罗网而高兴。他们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小,但笑声却比平时大,几乎一笑便抑制不住。

建成和元吉得知父皇的安排后,急忙筹算开了:“秦王如果去了洛阳,将得到山东辽阔的土地和众多的军队,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后患。将他羁留在京师,要制服他便如同制服一介匹夫那般容易。”

他俩密令几位同党向皇帝李渊上书说:“秦王身边多是山东人,听说要到洛阳去,个个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看他们那个样子,恐怕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渊听后又反悔了,便令李世民留在京城里。不久,由于后宫又说了李世民一大箩筐的坏话,李渊又对李世民防范猜忌起来。

李世民心里感到了恐惧,却不知如何是好。经过与亲信商议,他决定加强在军队中的活动。

这两年,李靖、刘弘基等驻扎在外地的将领入京述职时,每次都要到秦府拜访。他们多次对秦王说:“大王因为功劳太高被人猜忌,如有需要,臣等愿效犬马之力。”

李世民向他们表示感激。“有人要像吕后那样诛杀功臣,可父皇不是汉高祖。”他含蓄地说着,要他们留意京城的动向。李靖、刘弘基等人心领神会地走了。

封德彝从太子建成手上接过了大笔财物,但外表上却摆出不偏不倚的姿态。他见秦王一直牢牢掌握着军队,几乎无法动摇,便感到有些害怕。过去的经验,使他知道只押宝在一方的巨大风险。在与李世民单独相处时,他含蓄地暗示秦王应主动将“管蔡之徒”解决。李世民假装没有听懂。

封德彝陷入了迷惑,又跑到皇帝李渊面前说:“秦王仗着对国家立有大功,不愿甘居于太子之下。如果不能立他为太子,就得早日给他一个稳妥的安排。”李渊面露为难之色。

封德彝又溜到东宫,劝建成早日对世民下手:“自古为国家大计着想的人,是不能太讲亲情的。项羽声称要煮了汉高祖的父皇,用这要挟他投降,汉高祖回答说,你煮熟了,就请分给我一杯羹吧!大丈夫做事,就要有汉高祖的气魄。”建成表示感谢,又送给他不少钱财。

李世民暗中开始主动出击。他派亲信张亮到洛阳招揽山东豪杰,并加强与李靖、刘弘基等将领的联络。张亮是郑州荥阳人,出身寒贱,少时在家务农,相貌敦厚,却很有心计,志向高远。大业末年,李密率军经过荥、汴,张亮加入了瓦岗军,因为告发了军中的谋反者,得到李密的赏识,被任为骠骑将军,隶属于李世。等到李世归降大唐后,他被皇帝李渊授予郑州刺史一职。正赶上王世充攻陷郑州,他无法上任,孤军无援,只好逃亡到共城山泽中。后来房玄龄、李世向李世民推荐了他,李世民便任命他为秦府车骑将军,渐渐地,他成了李世民的心腹。现在李世民决意加强对洛阳的经营,以便在万不得已时逃到那里举兵,鉴于张亮对河南一带很熟悉,便派张亮前往洛阳,带着秦府军官王保等一千多人一道前往。李世民还给了张亮很多金银财物,任他使用,用以收买四方。

但是,同李世民派人监控东宫一样,秦府的动静也早在建成和元吉的严密监视之下。元吉出面向李渊告发张亮私自率军出走,图谋不轨。张亮带人刚走出长安城几十里,便被羽林军团团包围。于是张亮被抓进了监狱,但不管刑部官员如何审讯,张亮都不说实话。由于没有证据,张亮被放了出来,遣返洛阳。

李世民派张亮带一千多兵力离开,也是为了向李渊显示,他并没有要用军队干什么的想法。尽管秦府的军队做了削减,但它的精锐仍在,杀伤力并没下降。建成和元吉对此如鲠在喉,坐卧不安。由于王皀已经被流放,魏征成了太子的谋主,他向太子建议,可以不动声色地采取一种“翦其羽翼”的策略,将秦府的主要将领能收买的便收买,不能收买的,找个借口赶走、调走,最终使秦府的军队丧失元气,成为空壳。李建成和李元吉大喜,决意按计行事。

其实这一策略早就在进行,只是不成规模而已。去年,建成便找了个理由,上奏李渊,称秦府将领程咬金有统御之才,可调任康州刺史。程咬金对李世民说:“大王的手臂要是都被翦除了,身子也必定保不了多久。咬金现在宁死也不愿离开秦府,希望大王早日想出自我保全的法子。”他坚决不去上任,李渊竟不闻不问,建成也无可奈何。

既然调不走,现在他们便采取收买的办法。首先被选中的是尉迟敬德。尉迟敬德不像秦琼和程咬金那样住在秦府,他在外面买有住宅,好喝酒,还用舞伎助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建成和魏征早将敬德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心想,既然敬德爱这些,那就好办了。于是建成亲笔给敬德写了一封密信,信上说:“我盼望能够得到长者的眷顾,一道建立平民之交,能满足我的期望。”随信还送来了一车金银器物。

但是敬德把书信和礼物都回绝了。“我尉迟敬德出身贫贱,又遭遇到隋末天下大乱,找不到好出路,很久都跟着叛逆在跑,真是罪不容诛。”敬德诚恳而坚决地对使者说,“幸好我碰到了秦王,他于我有再生之恩,现在又让我供职于王府,我只有用生命来报答他的恩德。我历来对太子殿下没有任何功劳,不敢接受这么厚重的赏赐。如果我私下里跟太子殿下秘密往来,便是怀有了二心,一个见利忘义的家伙,对于太子殿下又有什么用处呢?”

使者回去后,将敬德的话对建成复述了一遍,建成气得眼睛发绿。

第二天,敬德将这事跟李世民讲了。“你的心意就跟山岳一样坚定!”李世民感慨地说,“纵然把黄金从地上堆到北斗星,我知道你都不会变心。只是,他要是再送来,你就接下好了,完全不必过虑。要不然,恐怕他们会对你下手。而且,你假意迎合他们,还可以借此了解到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坏事啊。”

“那样做,我自己都会感到恶心!”敬德直摇头。

元吉听建成说敬德如此无礼,便十分生气,为了使秦府其他将领对他们产生恐惧,元吉派出剑客偷偷去刺杀敬德。敬德出入家门时,见到周围有几位鬼鬼祟祟的家伙,便心知来者不善,干脆将几道大门都打开,连续几天晚上都关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边放着长刀。刺客多次进入他家的庭院,在门口徘徊,就是不敢进去。

元吉得知暗杀不成,又生一计,派人向李渊告发敬德,说他因为对当年皇帝下令抓捕他一事怀恨在心,口出大不敬之言。李渊大怒,下诏将敬德抓进监狱,交刑部大堂进行审讯。敬德口中连喊“冤枉”。大理少卿便将告密者拉来与敬德对质,两人都声称自己说的才是真话。刑部据此将敬德定为斩首之罪。

李世民非常生气,直接跑到太极殿向父皇解释:尉迟敬德怎么可能对父皇有大不敬之言呢?他过去是宋金刚手下的将领,投降后大唐没有杀他,这是第一次救他性命。那次寻相反叛,父皇您只是要求我注意那些宋金刚降将的动向,是屈突通和殷开山他们过于紧张,才误抓了他,与父皇您有何干系?臣当时便释放了他,这是大唐第二次救他性命。他深受感动,当天下午便在北邙山上救了臣一命,从此成为我大唐最忠勇的战将。他后来跟屈突通和殷开山相处融洽,对当时绑他的那些人一点嫌疑都没有。他怎么会恨到父皇您的头上来呢?这完全是诬陷!他是一位忠义之士,前一段时间,太子想用一车珍宝收买他,被他拒绝了,他说忠臣不事二主,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他才遭人陷害!爹爹,您历来教育儿子要尊重忠臣,即便他是敌方阵营中人。儿正是像您教诲的那样去发现和使用忠臣的。儿是敬德的直接上司,爹爹您是敬德的皇上,是儿的父皇。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您口出怨言呢!况且单凭告密者一人之口,又无第三人在场作见证,如何能给忠臣定罪!

听了儿子的解释,李渊全明白了。“这次差点儿弄错了!”李渊对儿子说,“但是既然有人告他大不敬,按照国法,是不能不追查的,你回头跟敬德说清楚。”

“爹爹,这是大唐第三次救他性命,他只会更加感激皇上的!”世民欢天喜地地说。

敬德就这样被放了出来。

不久,秦府右二护军段志玄又向李世民报告,太子建成给他送来了很多金银财宝,声称要和他交朋友,被他拒而不纳。李世民听了,十分感动。

收买计策失败,魏征又帮太子建成出主意,将目标转向秦府谋士房玄龄与杜如晦。他分析,皇帝李渊对战将比较信任,最讨厌文人在背后耍阴谋诡计,便指点建成和元吉向李渊揭发房杜二人在秦王面前挑拨他们兄弟的关系。

“世民与我们本是一母同胞,哪有那么绝情,还不是被两位书生教的!”建成和元吉对父皇说,“这样下去,谁知道他们会怂恿老二做些什么呢?如果他们的关系正常,为何这两人有家不归,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秦府呢?”

李渊大怒,下诏令房玄龄、杜如晦回到长安城内自己的家宅中去,如果他们未经皇帝允许擅自进入秦府,定将斩杀不赦!

在皇宫侍卫的监督下,房玄龄、杜如晦带着自己的器物,灰溜溜地搬走了,留下秦王李世民失落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魏征见计谋得逞,便劝太子和齐王乘李世民失去谋主、心慌意乱之际,对李世民施以决定性的打击。可供选择的计策有三:一,将秦王派往偏僻地带,如凉州、西蜀去守边,这样既可以永久解除威胁,又可以全兄弟的情分。二,请皇帝将天策上将府撤销,将秦王的军队收归朝廷,公开的名义是“防止私人拥有军队”。三,发动突袭,先将秦王抓起来,等将他的军队解散后,再将秦王释放,到那时,秦王不过是一介匹夫而已,又有何作为!

魏征特别强调,关键时刻,谁先动手,谁便为王。

太子和齐王考虑再三,最终拒绝了魏征的三条计策。对于第一条,他们尤其以为不妥,秦王的将才是那样地令他们害怕,以至于他们绝不允许让他从京城溜走。对于第二条,他们害怕会逼反了秦王,还害怕秦王会提议三方一道撤除军队,将他们拉扯下水。至于第三条,他们表示赞成,但暂时不敢行动,他们十分害怕秦府的精兵悍将,宁愿寻找合适的机会,先不动一刀一枪地解决秦府的军队,然后再解决秦王本人。至少也要把这二者一同解决。

魏征十分气馁,又无可奈何。他隐隐意识到:太子和齐王没有他所要求的那么果决,却可能有超出他想象的狠辣。

武德九年夏六月一日,皇帝李渊要到太和宫避暑,同往常一样,世民和元吉必须随行。

当夜,建成和元吉秘密商议,计划乘这一机会,对世民施以致命打击。

“等到去了太和宫,我率精兵发动突袭,将他抓住。”元吉满有把握地对建成说,“我会把他放进一个土窟中,只开一道小孔,供他吃东西。他要酒,我也会给他喝!”说完,元吉吃吃地笑了。

远处庭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快出去看看!”建成警觉地对站在一旁的太子率更丞太子率更丞:太子率更令的副职,辅助太子率更令职司禁防、漏刻、钟鼓之事。王緻说,“是什么人来了?这么晚了!”

王緻出去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中拿着一纸公文。“殿下,是兵部值班员外郎来送紧急公函,说突厥骑兵又大举南下了!”他把公文呈给了建成。

建成和元吉读罢,对视一笑。

“你看这个机会是不是更好?”建成问元吉。

“当然,”元吉目露精光,手舞足蹈,“这样可将他和他的部下一道解决。”

“过去我一再跟你说,要有耐心,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现在时候到了,我是不会手软的。”

“大哥,只要你定下大计,其余的事由小弟全包了!”

太极殿。皇帝李渊得知突厥大将郁射设率数万骑兵南下河套,包围了乌城,心中十分郁闷。他的避暑计划就这样被搅黄了。他本来等着世民入宫一道商议对策,但清早便赶到的建成却推荐元吉出任主帅,代世民领军讨伐突厥。他对元吉渴望建功立业感到高兴,便同意了建成的建议。

李世民匆匆赶到后,得知父皇已决定由元吉挂帅讨伐突厥时,很吃了一惊。“我听爹爹的,就由元吉去好了!”为了防止李渊猜忌,他立即表态赞成此议。

“二哥,我需要调你府上一些将军帮我!”元吉嘿嘿笑着说。

李世民眉头下意识地一皱,口中却说道:“你要调哪些人?”

“秦叔宝、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还有……”元吉一时想不起那么多了。

“那有什么不行!”李渊怕世民犹豫,便代世民答道。天策上将府人马本是国家军队,过去建成率军出征时,总是从天策府调用人马。

“二哥,你干脆给我一份天策府兵簿得了!”元吉傲慢地摇晃着脑袋说。“我要简阅骁勇,尽早带他们出发,军务紧急啊!”

“可以,我回去整理一下,过几日派人送给你!”世民不紧不慢地回答。

议事完毕,世民先走了。建成和元吉跟着父皇进内宫吃午饭。饭台前,元吉对父皇说,看二哥那副不情愿的样子,如果不是爹爹您出面说话,他怎肯将这些精兵强将调出来对付突厥!国家的军队,好像成了二哥私人的,这样目无法度,应该抓起来杀头才是!

李渊将元吉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有平定天下的大功,你们说的罪迹又没有显露,一旦要杀他,你有什么理由啊?”他的声音很冷淡。

“理由多得很!”元吉急切地说,“老二经常违背您的诏令,刚刚平定东都的时候,他有意逗留,一点也不急于回京,还将府库的钱财散给众将,为他个人树立恩惠。他骄横放肆到这种地步,难道不是想反叛么?只要将他杀掉,还怕找不到理由!”

李渊听惯了小儿子的胡言乱语,以今天最为出格。他板起面孔,再也不说一句话。

午饭后,建成和元吉向父皇告辞,回到东宫。两人分析起元吉刚才与李渊的对话。

“好事一桩!”建成兴奋地说,“四弟,你作了一次巧妙的试探,爹爹虽然生气,但并没指责你,这说明——如果我们将老二杀了,爹爹虽然不高兴,但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不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儿子!?”

“大哥,你分析事情来总是头头是道。”元吉拍腿叫好,“当时我真的没想这么多,看来我没白问爹爹一场!”

“既然如此,我们就抓紧时间定好行动方案,然后再反复推敲,以防哪里出了差错。”建成拉着元吉坐了下来,“你将老二的精兵悍将抽走后,秦府不就空了么,而你手中却掌管着好几万军队。到时候,我与老二到昆明池给你摆宴送行,你便令壮士将他带到军帐后面,几个人一起使劲儿拉死他,记住,不能流一滴血!然后,对外便说他是喝酒时突然死了,父皇也不能不相信,上次不也是酒喝多了吗?反正又没伤口,又没流血!然后,我再找人劝父皇将国务交给我处理。我一旦即位之后,便封你为皇太弟。至于敬德、秦琼他们,既然已经落到你的手上,你便将他们全部坑杀,还有谁敢不服?”

窗外,一条影子贴在柱子后面,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子,然后踮着脚尖儿,悄悄地离去。

傍晚,秦府。太子率更丞王緻与李世民在室内秘密交谈,原来,他竟是李世民埋下的暗线!他化了装,走小路从侧门进来,将建成和元吉密谋拉杀李世民、坑杀众将军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给李世民听了,顺便还把此前元吉计划在避暑地对李世民发动突袭的事也讲了。

李世民极度震惊,对王緻万分感激;他向王緻承诺,奖赏他钱一百万,绸缎三千匹。现在不便于拿走,等事成后再来取,以后还会重重地报答。随后,他令王緻赶快回去,以免引起东宫人的怀疑。

王緻悄悄从侧门走了。

李世民急忙唤来长孙无忌,将事态全对无忌讲了。无忌当即劝李世民先下手为强。

但是李世民却痛苦地摇了摇头。无忌一跺脚,匆匆出门。

李世民仰天长叹,陷入了无边的犹豫之中。

唉,毕竟是一母同胞,妈妈,我怎忍心杀你的儿子?大哥,你为何要走到这一地步?爹爹……你好糊涂,任他们胡作非为,竟至于要……

尉迟敬德推门而入,是无忌把他从附近紧急找来的。“大王如果再不先动手,”他急切地对李世民说,“肯定会被他们杀害,现在他们比我们的军队多,实力比我们强,皇上又偏向于他们,我们只有抢先动手,才有赢的机会!”

“咳,骨肉相残,自古都是极大的罪恶!”李世民叹息着说,声调低沉而迂缓,“我虽然长期被他们猜忌,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但考虑到我们是一母同胞,一直不忍心下手。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设计好一套办法,引诱他们先动手,我们再说服父皇,以朝廷的名义讨伐叛逆——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样太危险了!”无忌立即表示不同意,“让他们先动手,岂不是自投虎口!恐怕我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击,便落入他们手中了!”

“人之常情,谁不怕死,而今大家誓死跟从着大王您,这是天意啊。”敬德又换了个角度,劝李世民道,“您就是对兄弟心存仁爱之情,又怎能忘了大唐社稷呢!大唐社稷要是落到这帮没用的家伙手上,岂不太危险啦?大王,自古以来的贤哲都能大义灭亲,为何轮到您,就这么优柔寡断了呢?!”

是啊,我为何如此优柔寡断?我的身体发软,手心发凉,背上直彪冷汗。我的元神走了……妈妈,我多想重新伏到您青青的对襟衣袍下,好好痛哭一场,可您与儿早已天人永隔……妈妈,你如何生了这样的儿子……四弟这个小丑,眼睛阴毒得像槊刃,一心想戳我个透心凉……大哥,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背着我,将甜糕全让给我吃,而今,你为何如此狠心……

“大王,你都在想什么呀?说话您都不回一句!”敬德在旁急得直跺脚,“我俩将道理都说给您听了,您怎么还不明白呢?您究竟是怎么了?现在大祸临头,您却反应这么迟钝,哪像当年在战场上的样子!您指挥百万大军的威风到哪去了?连王世充、窦建德那样的枭雄都被您灭掉了,他们俩又算得了什么!”

要想动手,我岂不早就动手了?可我不能,杀亲兄弟的事……我做不出。他们不同于王世充和窦建德啊,对他们,我举不起刀剑,手上似有千斤之重。

“大王啊,你只为你个人的名义着想,怎么不为大家考虑一下,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兄弟!”敬德简直快急疯了,“您就忍心看着大家被他们活活杀掉?大王,这些道理,连三岁小儿都听得懂。如果您再听不进去,我敬德只好向您告辞,请放我先逃命去,我逃走了,无忌也会一同跑!”

是吗?我是什么人,对我也使激将法?李世民怀疑地向两人看去,一副完全不信的神情。

“是的,大王,”无忌对李世民说,“如果您不听敬德的建议,大势一去难再挽回!那么秦府的将士们为了保命,肯定要跑。我也只好跟着他们一道跑,带着妹妹和几个外甥!你就忍心让我们被人家的刀枪到处赶着逃难吗?”

“好吧,”李世民点点头,恍惚从梦幻中返回现实,斟酌着说,“我刚才所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定论,我们可以再想一想各种办法,看怎么应对为最好。”

无忌稍稍松了一口气。敬德一听,转身就出了门。

夜色已深。侯君集、段志玄、秦琼、程咬金、长孙顺德陆陆续续进来,大家的表情都十分紧张,好像整个黑暗的夜空都压在脊背上。众人一致建议,尽快对太子和齐王发动突袭。

“能否有其它办法?”一考虑动手杀掉二位兄弟,李世民又犹豫了,“这样做胜算又有多大?父皇哪里会有什么反应?这些不能不事先都考虑好,不可贸然行动。”他现在真是顾虑重重。

“大王!”侯君集上前说道,“事情太紧急了,容不得我们这么浪费时间,您得赶快拿定主意。这个时候你死我活,哪顾得上讲什么骨肉之情。周公是圣人,难道他就不讲骨肉之情了吗?碰到管蔡这样的兄弟,为了江山社稷,周公还是要大义灭亲啊!现在大王如果临事不断,坐在这儿等别人上门来杀,既没有保护好自己,又违背了大义,白白牺牲了,一点都不值!”

李世民神情似有所动。周公,我要效仿周公?

这时敬德又闯了进来。“大王,您还没有决定下来?我的天啊,您看您今天怎么啦,处事反复犹豫,是多么的不智;面临巨大的灾难却不决断,又是多么的不勇!我告诉您吧,现在这么多人都知道了,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平时在外面住的勇士,包括府里的,一共八百多人,我都派人乘黑把他们集中在秦府里了,弓箭已经拿在他们手上,铠甲也已经穿在身上,个个都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大王您即便想停,也停不住啦!”

好你个敬德,你想把我逼到动武的份上?可是刀剑怎能轻用?脖子一断,便接不上了……大哥,你要吃我,可我这儿有刀剑呢!

“元吉那样的家伙,”侯君集又一次上前为李世民分析道,“像虎狼一般凶戾,最终还是会对他大哥下手。过去他的护军薛宝给他奉上符说:‘元吉二字,可以合成一个唐字。’元吉拿着,高兴地对人说,‘只要杀了秦王,取东宫易如反掌。’他与太子谋反未成,便已有取太子之心。这样贪得无厌,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如果让这二人成了事,恐怕天下不再是大唐的天下,中国的百姓又要遭殃了!大王,凭着您的才能,灭掉这二人,就跟地上拾一根草芥一样容易,为何守着匹夫的节操,忘记了社稷的大计呢!”

一提元吉,李世民脸上便生了怒色,但仍沉吟未决。“可我爹爹会怎么想呢——”他又摇了摇头。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大王,您觉得大舜是什么样的人?”侯君集问道。

“做儿子他是孝顺儿子,做君王他是圣明的君王,这些谁都知道,你又何必多问呢?”李世民答道。

“大王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侯君集继续说,“但是,假如当年大舜在挖井时,便被他父皇害死了,同鱼鳖一样被淹没在水井里,他以后想对父皇孝顺,还有没有机会?假如他在屋顶上不下来,被父皇点的火烧成灰烬,他还能做圣君吗?所以圣人教育我们说,父母用小杖打我,我就挨着;如果用大杖打我,我就得跑开——这才是真正的孝顺之道吧?”

“行啦,”李世民起身说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大王决定行动了?”侯君集不放心地追问道。

“看来只有走周公的道路了!”李世民沉声答道。

众人互相看着,高兴地笑了起来。

于是众人和李世民一道继续商议:究竟怎样去攻击他们,是突袭东宫,还是在半路上设伏?我们有八百人,他们有两三千兵力,怎样才能给他们造成致命打击?是否要做好失手后向洛阳逃跑的准备?等等。

“快,拿卜筮来,测一测胜算如何?”李世民在屋内走了几圈,又停住脚步喊道。

卜者来了,他庄重地将龟壳在桌面摆成二八形状,然后拿来火,在龟壳上烧出裂纹,天机似乎渐渐从裂纹中露出。众人盯着卜者的一举一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时,张公谨进来了。他是李世、尉迟敬德向李世民推荐的人,力大无穷,文武双全。他一见桌子上的龟壳阵,就变了脸色,问敬德道:“都定了吗?”敬德答道:“定了!”张公谨上前,用双手猛地将龟壳推到地上,众人都吃了一惊。

“大王!”张公谨对李世民说,“大凡卜筮,是用来请神明帮助决断疑问的,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还要卜筮做什么?纵然占卜的结果不吉,现在还能停下来吗?请大王三思!”

“你说得对!”李世民清朗地说,“就这么定了!不会再有反悔了,近几日就行动!大家做好准备,不可松懈!”

众人都沉声叫好,互相鼓劲。

不久天色大亮,室内只留下了长孙无忌和高士廉。他们认为,需要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请回来,敲定行动的细节和全部布局。李世民便派长孙无忌秘密前往城外,去召二人赶来。

上午,长孙无忌返回,但房、杜二人却没有跟着过来。无忌说,二人对秦王伤透了心,托他捎话说,“皇上有诏不许我俩再侍奉大王,现在如果我们偷偷来见你,被发现了必定诛杀,我们实在不敢来。”

好啊,两个王八蛋,看形势不妙,便想疏远我了?李世民大怒,对敬德说:“玄龄、如晦难道是要背叛我吗?”

“也不见得,”无忌说,“我没敢把这儿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们,怕出现差错!”

李世民蓝着脸,取下随身佩带的倚天剑交给敬德说:“来,你亲自走一趟,如果看到他们真的不愿来,你可以把两人的脑袋割下来交给我!”仿佛有毒蛇正噬咬着李世民的心。

敬德和无忌再次到城外找到房、杜二人,对他们说:“大王已作下了决断,就在这几天扫平贼人,你们应该立即去秦府,帮忙筹划如何行动。”

“这就对了!”房玄龄兴奋地以拳击掌。

“是啊!”杜如晦也说,“终于把这一天盼来了!”

“那我们就走吧!”房玄龄对无忌和敬德说。

“刚才来时,我看到附近有人很蹊跷!”敬德说,“我们四人不宜一起走。”

于是房玄龄、杜如晦穿着道士服随无忌回到秦府,敬德绕到另一条路上返回。

房、杜二人与秦王李世民见面后,大家都很高兴,也不多说什么,随即开始商议正事。

李世民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倚天剑,面容严峻,仿佛进入了战争状态。

长孙无忌忙把所有的情况都向房、杜二人一一做了介绍。

“我们现在应该从头到尾,全部考虑一遍!”房玄龄摊开了纸张,边说边写,“究竟怎么动手?战场选在哪里?以什么理由?时间定在哪一天?”

敬德说:“兵马昨天晚上都集中起来了,时间一长,消息难免会走露!”

“那非得在明日动手不可!”杜如晦对李世民说,李世民重重地点了点头。

“地点就选在玄武门!”李世民轻轻地说,“因为玄武门的守将常何是我的内线!”

“啊,那太好了!”敬德欢喜地说,“我好像记得他是秦琼和咬金在瓦岗军中的战友!”

“对,这事只有秦将军和我二人知道!”李世民轻轻地说,秦琼点了点头。

“大王,我建议您今天傍晚立即入宫,向皇上禀报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皇上必定会让你们兄弟三人明日一道对质,那么,就可以在明日一早,埋伏在玄武门,等二人一到,便把他们杀掉!”房玄龄简略地说出了行动方案。

李世民点头表示同意。

众人都觉得这一方案完全可行,必将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好,第二个问题,”房玄龄飞速写完,又开口道,“我们去多少兵马?人多了容易暴露,少了也不行!”

“肯定要全部上,对方兵力有两千,我们只有八百,”杜如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冷峻地说,“但是不管太子和齐王身边带多少人马,进玄武门时也只有两人,大王只需带少数人进去,在那里守候着。”他转向李世民说道,“我的意见是,我军可以分为几波,大王您身边带二十几个人进玄武门——”

“人多了暴露目标,我只要带九个人!”李世民简洁地答道。

“尉迟将军带六七十名劲骑藏在拐角的地方,作为第二波!秦将军、程将军、段将军作为第三波,带着全部兵力隐蔽在附近,准备应付东宫和齐府军队的反攻。魏征这人老奸巨滑,他们可能在二王死后出动全部兵力,突进宫里,劫持皇上!我们必须坚决将他们拦截住,进而击破他们!”杜如晦说。

“有道理!是得这样考虑复杂些!”众人纷纷说道。

“果真如此,我们的兵力明显不足,因为对方的将士也都十分精锐!”高士廉上前对李世民说,“大王,我看可以和典狱长联系,明日把监狱里的囚犯全部放出来,一人一支刀枪,可以得到上千兵力!”

“好,就这么干!”李世民拍板同意。

“您还只能在明日清晨行动,”杜如晦对高士廉说,“今日如果去了,很可能泄露机密。”

“对,对,今晚先将秦府的多余兵器装在马车上,明日赶个早,带很多钱财过去,当场说明大王已经动手了,请典狱长立即开仓放囚!”长孙无忌对高士廉说,众人表示同意。

随后,众人又就每一个细节进行了反复推敲。

敬德对杜如晦说:“我现在才知,大王为何急着把二位叫来!”

杜如晦无言地拱了拱手。

傍晚,李世民率十几名侍卫前往皇宫,见到父皇李渊后,他要求屏除杂人,向父皇揭发了建成和元吉长期以来经常和张婕姝、尹德妃二人独处一室、肆行淫乱并一道联手诬陷李世民的事。

“臣对于兄弟没有丝毫的亏负,对于他们的陷害多年来是一忍再忍!”李世民愤怒地对李渊说,眼里泪花直转,“他们却想把臣杀掉,这是在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啊。爹爹,如果我枉死了,冤魂到了地下,也没脸见到王世充和窦建德们!”

“儿啊,”李渊惊愕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

“臣当然有确切的证据!”李世民斩钉截铁地说,“到了刑部,臣会将这些证据全都拿出来!”

“好,”李渊说,脸上的表情是既羞耻,又愤怒,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我明天召集几位宰相勘问此事,你要早点赶来!”

李世民告辞走了。

当天夜里,长孙无忌带着一批珍宝悄悄找到玄武门守将常何。两人秘密商量好明日事宜后,长孙无忌又返回秦府。

深夜子时,金星划过了长空。太史令傅奕连夜向皇帝李渊亲呈密奏:“金星出现在秦地,秦王将登上宝座,治理天下。”但是李渊已经休息了,没来得及看这份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