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第一章 王叔文:乾坤一局棋(07)


韩泰已随范希朝赶到了设在奉天的“左右神策京西诸镇行营节度使府”。

韩泰很清楚自己身上担负着一种什么样的使命,他也知道这是维持新政的决定 性之战和挽救失败的最后一招,绝对容不得有半点的差池。韩泰信奉实干,讲究谋 略,他的好友柳宗元对他的评价是“厉庄端毅,高朗振迈”,确实颇能反映出他的 为人。韩泰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年轻的热情决定了他有着一种对挚友同志的强烈 感情和建功立业的豪迈决心,他坚信自己不会辜负凝聚在他背后的殷切希望。

刚至奉天,韩泰立即就开始了行动,首先是四传命令,召集诸镇军将听宣圣旨, 接受新使范希朝指挥。接下来韩泰所要进行的便是从架空范希朝入手,一步步地掌 握兵权,最终彻底接管这一重要的军事力量。

然而,他和他的同志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使用他本人去完成这一任务本身就是 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决定了他们的最后一击必然以失败告终。这个重大失误就是 :韩泰的身份!

虽然京西诸镇在性质上讲是地方驻防系统,但实际是都直接归神策军最高首领 --左右中尉--的节度,他们与禁中宦官们的关系不待而言。本朝军事力量的情况与 以往自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军队的掌握常常是以一种非正统的政治手段维 系,或以家族,或以师生,或以上下属等等,这种传统渊源关系一旦建立,其力量 甚至强于天下公义和道统信念。这种现象在本朝有两种反映,一是地方世袭强镇, 二是先帝德宗时酿下的苦果:宦官典掌中央神策禁军系统。京西将领们与禁中保持 着密切的联系有数年之久,已经近乎于牢固不破。他们一见到范希朝的行军司马是 韩泰,都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这是王叔文的人!从这个事实推开去,结论就昭然 若揭了:范希朝两人来者不善。

这是重要的情况!一封封书信从京西各镇飞驰京师。

俱文珍等人开始还蒙在鼓里,当他们看到京西将领们的来信时,如梦方醒: “如让其谋得成,吾辈必死无葬身之地矣!”

俱文珍对京西来使说道:“速速归告诸将,切勿交出部队!”

韩泰是有耐心的,他一直在等待着行营将领们前来报到,他乐观地认为,一切 应该都需要时间。对此,怀着异心的将领们也抱着同样的心情,他们也在耐心等待 着京中的指示。于是,奉天很平静,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战机就这样一天天地失去。要是韩泰能够料到后果是多么严重的话,他是绝不 会这样守株待兔的。

可京中的王叔文已感到不能再等了,朝中的情形已经一天坏似一天,尤其让他 恼怒和辛酸的是,韦执谊,他们所依赖的宰相、新政的支柱和能起决定作用的力量 代表,已正式倒戈易帜。尽管他还没有立即反戈一击,但这已足使叔文震撼不已。

叔文早先的预感是正确的,韦执谊从根本上就不是同道者。叔文反思过去,越 发清楚地觉得当初的选择本就是一种无奈。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南方的寒族,如果 不去寻求一种依托,将终究无所施计。成功需要妥协,但这一代价太大了。

王、韦交恶的深层原因是“势”的变化,绝非是由一两个偶然因素所引起,不 过,“羊士谔事件”是使其最终表面化的导火索。

宣歙节度府巡官羊士谔是进士出身,严格说来,他与叔文的老友吕温还是同门, 关系一向不错。不过此人性情浮躁,好出风头,在这一点上也有点像他的另外一位 同学窦群,喜欢见风使舵,博取时誉。他五月份出差来京,听说王叔文等人正招致 了大多数人,当然是和他同类的那些正统朝官的不满,眼见有利可图,再加上一时 冲动,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批评王叔文,指出叔文的种种不是,轰动了京城。

叔文对此是不能忍受的,假如允许这么个一介小官如此猖狂,威严何在?!叔 文决心杀一儆百,遂请执谊出诏命将之斩首,但是执谊不同意;叔文又要求在大理 寺就地杖杀,执谊还是不同意,叔文心中积聚多日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当着不少人 的面,大骂韦执谊忘恩负义,弄得朝廷中人人皆知。刘禹锡、柳宗元都是出自执谊 的提拔,也不好对此妄加评说,一时间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郁。六月二日,执谊将羊 士谔贬为汀州宁化县尉,算是作了一点妥协,但是人们都已清楚,两个最主要的人 物实际上已经分道扬镳了。这对反对派来说,是莫大的喜讯。

刘辟此时还在京城,游说王叔文既不成,便转而执行另外一项任务。六月二日 羊士谔被贬,他怕王叔文拿他开刀,吓得连忙逃出。不过,他走得很放心,因为一 个月来,他已同宫中的某些人达成了共识,并已通过剑南节度的驻京机构“剑南进 奏院”快递给韦皋,这个共识就是:扳倒王叔文。刘辟只是可惜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这一切。

俱文珍当然不能让剑南一道独撑局面,那样的话,声势就太小了,也有点弄虚 作假的味道。让他欣慰的是,太原严绶处的监军李辅光已有消息表明,河东节度使 严绶亦将出面。另外,荊南节度使裴均是自己的旧识,当年都在窦文场门下出入, 自也不会不给面子。看来一切都已就绪,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六月十六日,韦皋的《请皇太子监国表》递到了门下省,请皇上“权令皇太子 亲监庶政”;同时又有《上太子笺》,出语就更直接:

“圣上远法高宗,谅荫不言,委政臣下,而所付非人。王叔文、王、李忠言之 徒,辄当重任,赏罚任情,堕纪紊纲,散府库之积以赂权门。树置心腹,偏于贵位 ;潜结左右,忧在萧墙。……愿殿下即日奏闻,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则四方获 安。”

高宗因体弱多病,遂有武氏代唐之事,这是本朝历史上极不光彩的一件事。韦 皋把今上比作高宗,又曰“所付非人”,连带把当今天子都责备了一下,若非出自 授意,恐怕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笺中还直接点名道姓,直呼“群小”,更显得是有 备而来。两天不到,严绶、裴均的笺表继至,内容相同。门下省按照本朝处理臣下 上书的制度,覆奏画可,加印转发,这一下,朝中很多人振奋不已。有重兵大将作 为后盾,所有的人都似乎有一种公理在身的感觉,大大地出了一口闷气。政治有时 就是这样,能够使人一刹那间感到身心舒泰,就是正义和符合公益的行动,没有人 也无需人去讨论它是否真的正确。

叔文已经无计可施,他的权力已被削弱,一切只能靠王伾和李忠言维持这艰难 的局面。他知道,这一局棋已到了危急的地步,如果不赶快扭转这种局面,失败将 不可避免。然而,在六月十七日这天,也就是韦皋上表到达京城的第二天,韩泰从 奉天驰归,彻底打破了叔文的幻想。

韩泰已在奉天等了将近半个月,最终也无人前来报到。他这才反应过来情况有 了变化,于是星夜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风尘仆仆的韩泰一见叔文,声音哽咽:

“王公,韩泰有负重望!与范仆射至奉天时有半月之久,无一兵一卒至。可能 大事不好!”

叔文自然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明白这一计划是如何走漏风声的。叔文已 觉得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眼前一片黑暗。

“奈何!奈何!”叔文已失去了方寸。

韩泰搓着手,急得在原地踱步,也想不出任何良策。

户外,又是一轮夕阳摇摇欲坠,飘动的暮霭随着业已闷热的微风压在初夏的长 安城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叔文和韩泰默默地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谁也说不出 话来,汗水从额上滑下,从后背透出,浸湿了衣衫,他们都浑然不觉。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大人!大人!”一位王府家人惊慌闯进来,惊慌地叫 道:“大人!太夫人不好了!”叔文忽地站起,脸色顿时刹白。

叔文的母亲病重已有时日,尽管老人家年岁已大,患病也不轻,但叔文没料到 会有什么不测。这几天的事情一天接着一天地发生,叔文甚至无暇到母亲的病榻前 问候。这个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母亲亡故则必须服丧,这是伦常对人子的要求。 母丧同父丧一样,是五服的第一等,起码要停职居哀三年。如不是非常情况,比如 皇帝下诏“夺情”“起复”,是不允许有所变通的。这不啻于置叔文于死地,难怪 他要如此惊慌不已了。

可是,叔文的悲剧命运似乎无法避免,内院中一片低沉的哀号声说明了一切。 未过多久,韩泰看见叔文缓步走出后闺,来到中院,抬起头望着微暗的天空,热泪 满面地喃喃自语:

“天其丧予!”

第二天一大早,叔文平静地吩咐人准备五十几担酒食带到翰林院,就绪后,以 度支使的身份命人去请宫中诸内侍。诸宦官不知叔文有何用意,陆续来到翰林院就 座。其间有俱文珍、薛盈珍、刘光琦、薛尚衍和解玉,李忠言带了两个小黄门也来 到院内坐定。

叔文一言不发,先走过一圈,给每人塞了一块黄金。然后命人给诸内侍斟满酒, 自己举起酒盏,对座中诸人道:“叔文请诸位先饮过此杯。”言罢,一干而尽。

俱文珍等人没有动,只有李忠言默默地饮干了杯中的酒。

叔文又加满酒卮,对他们说:“羊士谔诋毁叔文,叔文将杖杀之,而韦执谊懦 弱不敢;刘辟以韦皋之势威胁贿赂叔文,叔文欲集众斩之,韦相又不同意。叔文是 堂堂正正的人,每想到让这两个凶徒逍遥法外,心中不快。”

众人不知他还有何下文,都不说话,惟听俱文珍“哼”了一声。

叔文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叔文自判度支盐铁副使以来,所作所为,皆为国 家兴利除害,又创获无数钱财以资国用,可谓有目共睹。”

俱文珍料到此刻叔文不敢把自己怎么样,站起来打断他的话:“王大人此言何 来?!自大人出任度支,不见一日以簿书为意,但见与人窃语公署而已,今云‘兴 利除害’,岂非笑谈!”

叔文瞧着他,依旧是面不改容,对侍吏道:“为俱内侍满酌一杯!”转向俱文 珍,“请俱内侍与叔文对饮这杯!”俱文珍见状,举起酒卮仰头喝下。

叔文又说:“叔文母亲病重,因为身任国事,不能亲侍医药。看来这两日不得 不告假归侍,叔文为国竭心尽力,不避危难,但为尽忠报君而已。一旦离职,百谤 交至,届时不知谁能见察此心,以一言相助否?”

俱文珍又忍不住:“大人既自称为国尽心,又何虑他人毁谤?!”

叔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劝酒,在座的人也不说话。有人起身如厕,听 到廊下的两个王叔文家人正在那里窃窃私语,一人道:“母亲已亡,还有心思在这 儿喝酒!”另一人道:“说的正是。”这位宫里的人连厕所也不去了,急忙回来悄 悄地告知俱文珍。文珍一听,心中昭然。

第二天,叔文又故伎重演,把众宦官们又请到翰林院。但这一次,叔文却不再 像昨日那么谦卑温和了,脸上隐隐带有一种杀气。他在酒宴上只说了一句:

“叔文专来告知诸位,圣上龙体业已恢复,此刻正在皇苑中猎兔,上马如飞, 一如当年。敢有异议者腰斩!”

说完,拂袖而去,留给座中诸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慑感。俱文珍与其他人都感 到,王叔文已开始孤注一掷,“来得正好!看你还有什么花招!”宦官们有恃无恐。

六月十九日,叔文终于宣布,以母丧去职。真是天赐我便,不少人额手加庆。

叔文是出于无奈,而不是退缩。此后近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叔文和刘、柳、 凌、韩等人苦思计策,希望能够起复官职。韦执谊已在考虑退步,已经不能依靠, 他们只能设计另外两种方案,一是通过宫中的李忠言一派,借助于病重的顺宗作为 天子残存的威慑力:一是求助于宰辅杜佑,争取一些朝臣的支持。王担负了这一计 划的主要工作,连续多日每天来回于宫中和杜佑府,先是请起复叔文为宰相、总领 北军,结果当然是徒然;后来又降求为威远军使、领“平章事”,又未果。这种情 况下,反对者如何还能让你王叔文再任要职,并且还是拥兵大权?最后,胆小的王 伾第一个垮了,他在这个考验人的时刻暴露了他缺乏信仰的致命缺点,他的神经终 于崩溃,他想要逃跑。这天,王伾屡次上疏没有回应,在翰林院等到夜里,忽然仰 身倒下,口中叫道:“王伾中风了,王伾中风了!”第二天坐车回宅,从此闭门不 出。

在杜佑和新任副使潘孟阳手下工作的会计专家陈谏是第一个受害者,因去请示 离职的王叔文而被赶出朝廷,贬为河南少尹。

时间到了七月,在俱文珍等人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太子的意思也很明确, 目前已到了解决宫中不正常局面的时间。俱文珍等人一合计,现在是外有藩镇声援, 内有朝官支持,既有神策军在手,王党又失势无靠;太子英明睿智,足为依持,可 以下决心了。

七月中旬,首先是宫中的人发觉,往常侍疾皇上的内侍李忠言突然消失了,再 也没有露过面。有人说他已重病在身,命在旦夕。后来,皇上的宠妃牛昭容也消失 了踪迹,人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只是发现宫中的一个旁殿被禁闭起来,任何人都不 得入内。但所有这些,并没有引起什么更多的注意。

七月下旬的一天,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王涯等人奉诏入宫。在太极殿侧阁, 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薛尚衍正等着他们,在座的还有一位东宫的内侍西门珍。 俱文珍对翰林学士们宣布:“皇上有旨,令太子权勾当军国政事。请诸位学士即刻 草拟诏诰。”

七月二十八日,诏书发下。百官在东朝堂朝见太子,太子哭着宣布:因圣上未 康,寡人权监国是而已,就不答百宫的拜贺了。群臣无不感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