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第七章 崩溃(07)


三镇是凤翔、邠宁和华州。三大强藩地处畿辅,临近长安,弄得不好,就会造成当年玄宗、德宗乃至僖宗鸾驾播迁的后果。果不其然,景福--昭宗的第三个年号--元年(公元892年),李茂贞以求官不遂,进逼长安,迫使昭宗杀掉了力主对他开战的宰相杜让能,又逼皇上杀掉了身边的三个大宦官,使天子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乾宁元年(公元894年),李茂贞纠结王行瑜、韩建再入京城,又杀宰相李谿、韦昭度,进而谋废天子,猖狂到了极点。可怜英明过于其兄僖宗的昭宗皇帝,还是不免狼狈出逃。

这时朱全忠仍在忙于河南、淮南的作战,无暇北图。又是李克用出头,遣兵三千急赴皇驾所在地石门关,同时发兵击败了王行瑜,又给凤翔李茂贞以强大压力,逼使他暂表归顺,终于又为王室立了一大功。但好景不长,乾宁三年(公元896年)李茂贞、韩建又叛,再入长安。这一次更为厉害,茂贞烧宫室、毁市肆,韩建则解散禁军、遍杀诸王,甚至还派兵包围了昭宗在华州的行宫,胁迫昭宗达两年之久。此时就连李克用也无可奈何了,因为朱全忠已经不甘寂寞,参与到这场大纷乱里。乾宁三年(公元896年)六月至十月,全忠在魏州一带数次攻击李克用,声势日见其盛;一年后又举兵东进,最后郓、齐、曹、棣、兖、沂、密、徐、宿、陈、许、滑、郑、濮等州五镇之地尽归全忠。只是他的老对手,时为宣歙观察使的杨行密,力保江、淮之地,没被全忠收归。尽管如此,全忠已逐步兼并了中原的广大地区,此时的全忠再也不比当年,他手上有强兵数万、土地千里,业已有了坚实的基础,可以和强大的李克用相颉颃。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也开始走第二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全忠与河南尹张全义及关东诸侯表请迁都洛阳,给关中的悖逆之辈以极大的震慑。

在此情形下,李茂贞、韩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心起来,太原李克用既不能一日除之,而汴梁的朱全忠又虎视眈眈,他们不愿两面树敌,于是便寻求妥协。这年十月,茂贞上表请罪,请献钱十五万缗,助修宫室,而韩建亦致书克用愿意修好,乾宁五年(公元898年)正月,李、韩二人在洛阳朱全忠一连串的压力下,不得不急修宫殿,奉昭宗还驾长安。八月,昭宗回京,改元“光化”。这时,朱全忠会同魏博镇罗绍威,与太原李克用、幽州刘仁恭联盟展开了一场空前对抗,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正月,先败仁恭,乘势进攻河中、河东;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九月,再败仁恭,又取镇、景、莫、祁、定等州,成德、义武两镇均向全忠请和,至此,河北诸镇全部归到他的手中。光化四年(公元901年)四月,全忠发六路兵攻李克用,连下数州,直逼晋阳。克用大为窘迫,亲自登城指挥,数十天里,衣不解带,未遑饮食。五月,全忠因粮食补给发生问题,又以久雨不止,士卒多病,这才解围而还。朱、李力量之比终于颠倒,形势又变。

灭唐祚者朱全忠,可以说是确切无疑的了。

看来昭宗的一切作为,实质上就是让真正的颠覆者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而已,此外一无是处。尽管他看起来要比他的前任高明许多,但也无法避免充当一个悲剧角色的命运。昭宗把帝国的国祚延续了几年,最终拖进了十世纪,可实际上当他在华州陷入韩建手中时,就已经宣告了帝国的灭亡。

昭宗最后的错误是十世纪初酿成的。

悲哀至极的天子开始走向极端。从华州回京后,昭宗开始酗酒,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此际已是既无权威,又无倚靠的空头天子,所能做的一切,便就是把他所剩下的勇气化为对家奴的凶残暴戾,他要对宦官开刀。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上半年,昭宗与宰相崔胤谋议,于六月份先将两位专权的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清除出京并不日赐死,揭开了序幕。

这又是昭宗太过于“英明”了。宦官固是天子的敌人,但昭宗在如此纷乱的时代尚能坚持时日,宦官倒也功不可没,是他们努力在维系着皇帝的存在。与朝士不同,没有了天子也就没有了宦官,朝士可以抛弃理念,可以弃暗投明,但宦官则不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别无选择,只有和天子--或者说是和他们的天子--站在一起。历次兵变而使皇驾播迁,都是宦官们临危不惧,护驾出逃。天子其时并不是不想带走文官,一是事起仓促,二是文官大都是书生,在那种场合下,实在也没什么用。而宦官典掌禁军多年,毕竟还是有随机应变能力的,至少他们很会保护皇上,更不能容忍帝位的空虚,在这一点上甚至比恪守传统的士大夫们还要坚决。所以他们即使擅权专政,骄横跋扈,但在实质上与天子是同一个联盟。在其他任何时候,恢复王权都必须清除宦官,但在中央政权已行将就木的时刻,却万万不可走这一条路。

此时此刻,宦官、朝士、藩镇三者对于天子是十分微妙的,若无法控制其中某一方坐大,最低限度也绝不能让其中的某一方消失。昭宗对宦官动手,只有倚靠朝官,可朝廷无兵,所以朝官还得倚仗地方强藩;藩镇之间本有矛盾,又会各为其援。三者中各有两方合纵连横,势必兵戈再兴,后果岂堪设想!

这一年十一月的一天,皇上出外畋猎,夜半回宫,不知何事突然暴怒,亲手杀死了数名近侍宦官和宫女,一下子使宫内震动,大小宦官人人自危。其时,四大宦官首领是左、右军中尉刘季述,王仲先,左、右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四人此次已势无可忍,立即发难。第二天,率禁军千人破宫门而入。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主上所为如是,岂可治理天下!废昏立明,自古有之,此乃为社稷安危,非不忠之举。”

崔胤虽不甘心,但他的外援朱全忠离长安太远,救不了急。而宦官一方的韩建却是随时可以来京。不得已,他和朝中百官都在逼宫表状上签了字。

十一月初六,季述、仲先再伏甲兵于门外,自己与进奏官程岩等十几人入对。才登思政殿,宫外禁军便大呼着往宫里冲来,逢着昭宗宠幸的宫女、方士、僧道之辈,见人即杀,昭宗吓得滚到床下,被刘、王二人拎起,与后嫔、侍从一行人统统被关到了少阳院。刘季述在少阳院中对着昭宗历数罪状,直说得天子垂首无语。此后,刘季述亲手将少阳院锁闭,嘱咐手下熔铁浇铸,把门固死,只在墙上开了个小洞以送饮食。昭宗求衣帛不得,求纸笔亦不得,其时天气甚寒,妃嫔们无衣无衾,号哭之声不绝。

初七,刘、王矫诏令太子嗣位。事情闹大了。

朱全忠开始还没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直到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对他说了一句:“王室有难,霸者之资”,全忠这才恍然大悟。

两个月后,崔胤在全忠的声援下,在长安反正,杀掉了刘季述、王仲先、王齐范、薛齐偓等,救出了昭宗,迎之复位。崔胤一得志,就要报仇雪恨,他准备彻底摧毁宦官,并要在肉体上斩尽杀绝。这时,轮到宦官们悲哀了,惊惧之下,他们开始自救。新任左右军中尉的韩全诲、张彦弘一方面暗中交结李茂贞,一方面计划除掉崔胤。崔胤当然不能让其阴谋得逞,立即修书全忠称:天子有密诏,令你率兵迎驾。崔胤此举正中全忠的下怀,原来他就想赶在李茂贞的前面把天子抢到手,这下子机会来了。七月,全忠急急从太原前线返回大梁,准备发兵。同时,韩全诲亦罗致了一些尚未出京任职的将领,也准备动手。

昭宗这时有点数了,八月初五,急招翰林学士韩偓。皇上道:“有人建议朕招崔胤、全诲入内殿,置酒和解二人恩怨,卿以为如何?”

韩偓与崔胤自有不同,他开始就不赞成这种意气之举,曾对昭宗说过“宦官亦不可全无”的话。韩偓还算是一个非常明智的人,只是像他这样的在眼下已是凤毛麟角。

他对昭宗道:“全诲之辈跋扈,确是非解决不可。如此示弱,则更增其凶悖。不如尽快调走首恶之徒,余者许其自新,庶几能避免麻烦。”

韩偓的话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实行不起来。昭宗发布的调令,没有一个遵守。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谁又敢主动撤退。

九月初五,皇上听到了全忠即将发兵的消息,一下省悟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谋除宦官的努力,结果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而且还是两只虎:一是东面的朱全忠,一是西面的李茂贞,两虎相斗于君侧,岂是闹着玩的!昭宗无奈,又问计于韩偓,韩偓这时也是无可奈何:“臣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皇上看着他,无语而泣。

十月,全忠从大梁发兵。韩全诲得讯,先动一步,领神策军将昭宗挟至凤翔,依附李茂贞。全忠到长安后,随即西征,围住凤翔。茂贞又向李克用求援,但克用军虽牵制了部分宣武军力量,可作战屡屡不利,甚至还被全忠追到晋阳。若非天公作美,克用还要吃更大的败仗。茂贞一人独撑,也是屡战屡败,终于在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冬天向全忠妥协。天复三年(公元902年)正月,茂贞杀掉了韩全诲、张彦弘等七十二人,送昭宗还长安。全忠则解凤翔之围,拥天子回京。

回京之前,全忠就将已在京师退休、未随昭宗西赴凤翔的九十二位老宦官秘密处死。天子还宫后,崔胤力请全诛宦官,于是全忠尽杀宦官数百人,外任监军者分令各地藩镇诛杀。至此,本朝的“宦官时代”宣告结束。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