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第04章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太白金星再次于白日现于当空,立时间震动朝野。历来 天象有变,往往意味着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过历代大臣当然不会将责任向人主身 上推。按照惯例,政事堂六位宰辅大臣纷纷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间主大凶的太白 金星两次现于白昼,这等诡异事就连武德皇帝也不能泰然视之。关于皇帝要不要下 罪己诏一事,君臣七人在两仪殿议了半日,也未能有个结果。辅臣当中,裴寂和封 伦和宇文士及坚决反对皇帝下诏罪己,裴寂称:“天象有责,是为政者不善政故, 请辞尚书左仆射之职!”,而萧瑀、杨恭仁两人则赞同皇帝下罪己诏以慰天下臣民。 只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陈叔达低着头一语不发。直到天将迟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终 于由殿中省承了上来。

这位朝廷天文星相权威的奏表极短,核心内容只有三两句,意思却极为明白浅 显,只是,这意思却是武德君臣万万想不到也万万不愿去想的:“太白形于日侧, 见于秦分,主秦王当有天下!”

“朕还活着呢——”武德皇帝怒吼道,一把将傅奕的奏表掷在了地上。他脸色 铁青地站起身离开了御座,快步绕过御案,盛怒之下将丹樨上晚间照明的竖盏碰了 一下,他随手抽出佩剑,挥剑将竖盏劈为两截。唬得站在丹樨之下的几个大臣面如 土色,慌忙跪倒叩头,连呼“陛下息怒”。

武德喘着粗气站在御案前,手中的宝剑斜斜指着丹樨之下,手在微微颤抖,额 头上青筋暴现,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朕身体康泰,有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啊!好, 朕今天就杀一儆百,给百官、给天下人做个样子看看!中书省着即拟敕,立刻将傅 奕拿赴大理寺问罪,妖言乱政,形同谋逆,朕断然容不得他!”

陈叔达方才在罪己诏的事情上含糊迟钝,此时却第一个反应过来,抬起头挺直 了上身肃容叫道:“陛下,万万不可!”

武德皇帝凌厉的目光立时移到了他的身上:“怎么?你陈子聪要为这等乱臣贼 子鸣不平?”

陈叔达沉稳地说道:“陛下,傅奕职在司掌天文历法星相,其所释天象或有确 实差误,但不应获罪,况且傅某与秦王素无来往,此番也不似为秦王争储而缪解天 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党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 表,岂不是要陷秦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地?他若是真的为秦王着想,怎肯出 此下策?”

裴寂也叩头道:“陛下,自汉高祖以下,历代帝王无诛史官者。司马迁著谤书 遗世,直斥汉孝武皇帝之非;汉武帝都没有诛杀他。当今皇上乃仁爱之主,怎能为 此连一代独夫都不敢为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纵使触怒人主,亦不 可轻诛。今日陛下盛怒之下诛杀太史令,将遗后世不尽之害……”

陈叔达点了点头:“陛下,裴相国所言乃赤胆忠心之言,纯为陛下着想,还请 陛下雅纳!”

武德直着眼睛看了看这两位老臣,冷冷问道:“朕若是不纳呢?”

陈叔达抬头直视着皇帝道:“臣万死,若陛下一意孤行诛杀太史令,门下省将 不予副署!”

良久,武德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罢了,朕不做这个无道的昏君了! 你们都起来吧,你们说得对,朕不能杀史官,不能给后世开这个例!”

他有些心灰意懒地道:“朕的这些儿子们啊,当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都巴不 得朕早点死了。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村言俚语,平日朕不信的,不想竟然说得竟 一般不差!朕真是寒心了,什么‘太白形于日侧,见于秦分,主秦王当有天下’, 嘿,直接说朕该让位了不好么?看来世民是真的得人心啊,连老天爷都帮着他来催 朕。”

他扭过头对裴寂道:“你这就去承乾殿,问问世民,朕明天就禅大位给他,问 问他行不行!”

几位辅臣面面相觑,对这道不伦不类的口敕都不知该如何做答,大殿中一时间 竟然寂静了下来,气氛既尴尬又诡异。

武德皇帝扫了几个人一眼,问道:“怎么,裴监,连你也不奉敕?”

裴寂浑身哆嗦了一下,却仍不知如何做答,迟疑着道:“这……”

一旁的陈叔达再次开口道:“陛下,恕臣直言,秦王有大功于天下,没有显著 事由,不可轻加惩黜。陛下若对秦王有惑,可当面责问之,万不可以此等非人臣可 与闻之含糊言语质之。秦王性情勇烈,若抑迫过甚,其不胜忧愤,恐他日生不测之 疾。此有伤君臣父子情分之事,亦非主上所忍见。”

武德默默听毕,半晌方开言道:“好罢,朕就听你陈子聪一次。裴监,你还是 去一趟西府,带上傅奕的这份奏表给他看看,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告诉他,朕就在 两仪殿,等他明白回奏!”

裴寂这才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叩头道:“臣领敕!”

几位辅臣自大殿中走出,人人都情不自禁地擦了一把汗,因傅奕上表而险些引 发的一场政治危机总算在众臣苦口婆心的劝谏下滑了过去。只是太子和秦王之间的 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武德皇帝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几位宰相心中极清爽,似今 日这样的危机,绝然不会是最后一遭,下一遭发生的时候,究竟如何应付遮掩,却 委实是一件谁心里都没有数的事情……

……

玄武门禁军屯署之下,编制有左右二屯营,左屯营统领为黔昌侯云麾将军敬君 弘,右屯营统领为中郎将吕世衡。常何身任左右监门卫左翊中郎将和玄武门禁君屯 署左右屯营将军二职,前者主司勘验文武官员王公贵胄出入宫城的门籍,后者主掌 北衙统军兵权。这两个职衔权虽重,但品轶都不高。

常何挥了挥手,家人捧上一个红漆条盘,条盘之内堆着黄澄澄数十枚金刀子, 数十名城门郎和禁军校尉顿时两眼烁烁放光。常何与站在身侧的敬君弘云麾将军敬 君弘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对着这些门官军官说道:“你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 弟兄,自山东便跟着我南走北折东挡西杀,着实不容易。早年咱们大家伙追随蒲山 公,后来归顺朝廷,攻洛阳战虎牢平山东,说起来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照说呢, 这么多年鞍前马后的,关照提携赏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们 一向知道,我是个手上有点钱读过不了夜的人,平日出手虽大方,但一口气拿出这 许多金子打赏,我就是把二十年的俸米全都拿出来怕也不够。是咱们天策秦王殿下 知道你们这些弟兄跟了我这许多年,却一个个还过得颇为清苦,他老人家带了多年 的兵,知道吃粮人的苦楚,所以昨日便赏了我这四十刀金子,要我拿来给大家打赏。 可是我不能贪冒殿下的人情,说清楚了,这些个金子是殿下赏的,日后殿下有什么 用得上你们的地方,若是哪个混账东西敢推诿搪塞,我可是不依;话又说回来,忘 恩负义的东西,纵然我能饶得了他,众家弟兄能绕过他么?”

站在常府庭院当中的这几十个人,均出身于山野草莽,生计潦倒家破人亡之际 才不得已投了瓦岗军,在常何手下前后十余年,如今均在左右监门卫和北衙屯营中 担任下级武官,虽说做了官,大多却仍桀骜彪悍,不改亡命习性。禁军规制特殊, 不同寻常府兵轮换统制提调。是以常何才能利用职权之便将这些人安插在宫禁宿卫 的要害岗位。

当下众人喜笑颜开地谢过了赏,便纷纷上前领金。常何走到一边,对敬君弘道 :“吕世衡那边,还要不要打招呼?”

敬君弘笑了笑:“他那人胆子小,机密之事,还是不和他说透得好。否则他过 于忧惧,出点什么差错反而不美。”

常何叹息了一声:“这么大的事情,你我二人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好在 我没有家眷之累,若事败,无非一死而已!你老兄此番可是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夹 在掖下了。”

敬君弘抿着嘴唇沉了沉道:“我们不会失败的!”

见常何不解,敬君弘冷笑道:“别忘了,我们此番追随的,是大唐的秦王!是 在十八路反王割据辗转中未尝一败的秦王……”

……

太史令傅奕的贸然上表,彻底打乱了李世民已经拟好的定计。裴寂见这位平日 里英武儒雅豪气干云的秦王看完傅奕的奏表后面如死灰,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竟连奉敕二字都忘了说,也不禁心中有些怜悯。他叹了口气,宽慰李世民道:“殿 下不必忧心,傅某是个执拗书生,与西宫素无来往,这一层老臣等平素便知晓的, 就是皇上,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气头上的话,无大干碍的,于今之计,殿下从速拟一 份自辩的奏表呈上去才是正经,皇上此刻还在两仪殿坐等呢!”

李世民这才从忡怔中苏醒过来,语气苦涩地谢道:“多谢老相国回护周全,世 民感激不尽;来人,快快给老相国奉茶!”

裴寂摆了摆手:“殿下,茶就免了,臣奉敕而来,此刻还要回去向皇上复命! 若是殿下能尽快拟就奏表,臣可一并带回两仪殿。若是殿下一时之间难以草就,今 日南省是臣当班轮值,殿下可遣一黄门将奏表送南省,臣万不敢耽搁,可保奏表即 刻呈上御览。”

李世民诚挚地道:“此事既干家务又系国运,委实不敢劳烦老相国,呈表的差 事,还是由无忌来罢。他是王府官,又是外戚,身份位分都合适的。相国关怀照顾 之情,世民牢记在心,他日必将有报!”

裴寂叹了口气,道:“但愿殿下能以大唐江山为重,善自收敛形迹,使朝廷上 下安定平和不生波澜,便是老臣一片孤心没有白费……”,说罢,起身辞去。

送走了裴寂,李世民脸上忧惧惶恐的神色转眼之间一扫而空,转身大步进了偏 殿。此时,房、杜、长孙领衔,天策府一干文武重臣都在此侯着,见李世民进来, 纷纷从席位上站起,以询问的目光追视着这位在接敕之后神色表情只显昂扬却不见 颓丧的秦王殿下。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扭头对侯君集道:“你去请他过来,与大家 见见面吧!”

侯君集愕然,却没有多问,转身离开。

李世民朗声说道:“方才你们都听得清楚,事情有变。圣上此刻正在盛怒之中, 今日之事若处置不当,明日内宫禁军便会再次包围大安宫,我们事先所做一切安排 部署均将作废。事态急迫,我们须即刻草拟奏表呈送两仪殿。你们有什么想头,尽 可道来。”

房玄龄毫不迟疑地第一个发言道:“我们既定之策不容更动,错过了这个时候, 众将万难抗敕留在京师。待得齐王率天策府众兵将离京,大王在长安就是任人鱼肉 之局。此刻最要紧的便是草拟一份回奏表章以安陛下之心,只需捱过明日即可。臣 此刻就着手草拟奏章,只是如何措施,还需大王仔细斟酌!”李世民摆了摆手: “玄龄且慢,草拟回奏之事,稍待片刻不迟。”

说话间侯君集已然领着一个头戴青巾的中年文士走进了偏殿,待众人看清了那 文士的长相模样,不自觉地都惊呼出声,其中尤以尉迟恭最为惊骇。

来人竟是曾奉太子令谕以重金收买他的东宫官太子更率令王晊。

李世民微微一笑:“书臣效命于我,已经有四年了。只不过他身份特殊,为机 密故,不宜与大家相见。而今既然事情已然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无所谓机密不机密 了。书臣,你给大家说说罢,东宫和齐府这两日来的调度内情。”

王晊行了个礼,道:“北征事宜已经就绪,齐王殿下自领一府兵马护卫中军, 余下一府护军由谢叔方统领护卫齐府。东宫这几日征调频繁,冯诩冯立兄弟调任长 林门监领,薛万彻如今率东宫上率三千人在昆明湖布置警跸。魏徵昨日染恙,说是 受了风寒,太子专门遣了医官前去探视,似乎症候不重,不过今日也未见他入东宫, 应该还未曾痊愈。宫里张婕抒那边昨日晚间遣了个内侍过来,太子召入密室,说的 什么事情不得而知,但临走太子命我备了百两黄金由那内侍带回去。巨鹿王承义五 月末染恙,太医说是出痘,至今尚未破花。太子这几日忧心得紧,茶饭不思,人整 整瘦了一圈。”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问道:“若是今夜宫中有事,张婕抒能否连夜通知太子?”

王晊点了点头:“宫中与东宫讯息往来,向不过夜!”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再和他说话,转过头问侯君集道:“天策亲军府如今已奉 敕出城的军士拢共有多少人?”

侯君集道:“一千九百人左右,还在城里的大多是负责辎重补给的司给卒,无 甚战力。”

李世民笑了笑:“玄甲亲军也已经调出了一半,如此说来目下我们手中只有两 千多王府护军和五百玄甲亲卫……”

侯君集冷然道:“大王放心,末将已然安排妥当,明日我们驻扎在城外的天策 亲军和玄甲亲卫就会虚扎营盘秘密潜回城中,落脚的地点也早已布置妥当,据玄武 门当不超过一箭之地。末将可保后日凌晨动手之时,大王手中有五千精兵可资调用。”

李世民摇了摇头,谓然长叹道:“那不顶用,我们等不到明日了!”

他顿了顿,用斩钉截铁地语气对侯君集道:“你现下就去布置,从此刻起封锁 西宫,任何人等没有我手书王教或天策将令不得出府,违者立诛。”

侯君集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解李世民的意思,却也知道此时的秦王,只言片 语都不容违逆犹豫,当即应诺领命。

李世民随手从怀中取出两支随身携带的青铜令牌,递给侯君集一支道:“你立 即出府,召常何来见我,记着,要他将云麾将军敬君弘一并带来。”

侯君集单膝跪下,双手过头接过令牌,干脆地答道:“末将领命!”

见侯君集转身去了,李世民将目光转向了王府长史长孙无忌,长孙无忌立时站 起,李世民沉吟半晌,说道:“你拿着这支令牌,去将顺德召入府来!”

长孙无忌诧异地看了秦王一眼,没有言语,低头接过令牌,道:“臣谨领王令!”

房玄龄浑身巨震,在与杜如晦对视一眼之后,他皱着眉头对秦王道:“殿下莫 非决意提前动手?”

李世民笑了笑:“正是如此,形势紧迫,我们等不到后日了!”

房玄龄道:“大王适才说过,若是奉敕在城外集结的军士们不能参与,我天策 府所能调用之兵不过两府半人而已。与东宫齐府兵力相比起来,相差太过悬殊,兵 法云未算胜先算不胜。却不知这般局面下大王胸中能有几成胜算?”

李世民看了看房玄龄,一边负手踱着步子一边点着头道:“玄龄说得不错,兵 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然则那毕竟是书上说的,是古人说的,却不是我们现在必须 照做的。未算胜而先算不胜,说得不错,可实则无论怎么算,我们在长安的这一仗 都是十成的输局,胜算是谈不上的。即使我们五千兵力全部集结,真正对面硬撼也 是不成的。所以说这一仗的关键根本不在兵力的多寡,而在于对战机的把握和出手 的速度。傅奕这道表章上得委实太不是时候了,惹动了父皇的怒气还在其次,问题 的关键在这封奏章重新引来了父皇对我西府的注意。适才我想过好多遍了,父皇是 个耳根子极软的人。若是拖延些时日,多找上几个朝廷重臣慢慢进言,父皇也就能 慢慢淡忘了此事。然而问题恰恰在于此,我们实实拖延不起。父皇是一代开天辟地 的雄略之主,纵使玄龄文采风流,恐怕也极难指望能靠一份表章就安抚住他老人家。 如今的局面就是这样,若要让父皇不再盯着我们,就得找一件事情来引开他的注意 力。而急切之间,又难以寻得这样的事情,不得已,我们此次只有行险一搏了!”

他扭过头来冷冷一笑:“我不写什么申辩表章,我此刻就去两仪殿觐见父皇, 当面向他老人家陈词诉冤。你们在府中只管准备,只要今夜我能活着回转,明日凌 晨,也就是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我们就让整个长安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