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第10章


贞观四年八月初四日,原魏国公、司空、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裴寂薨,这位 在武德年间权势煊赫一时的“玄真相国”晚景凄凉,人生的最后几个年头里被贞观 皇帝贬斥得灰头土脸,先是罢司空职衔,紧接着因沙门法雅一案遭黜,罢太子太师 衔,爵位降为郡公,出收外郡。贞观四年初有人控其谋反,皇帝下敕严加斥责,命 其回京待罪。恰与此时,裴寂的老对头,原门下纳言刘文静案宣告平反昭雪,这两 件事情,预示着皇位已然稳固的贞观皇帝开始向武德年间的旧臣下手了。可怜裴寂 为相十载,此刻朝中竟无一人肯为其说话,忧惧交加之下,这位武德名相终于病发 不治。他的死讯传来,皇帝一反常态表示哀悼之意,下旨赦免其罪,复其国公爵位, 只是人已经死了,再做这些未免有些惺惺作态之嫌。九月,太上皇李渊颁敕布告中 外,正式让出太极宫大内,迁往大安宫居住(即原先的宏义宫)。原本武德年间为 秦王修造的养老之所,到头来反倒成为了武德皇帝自己的养老之所,此敕一下,朝 野议论纷纷,均道朝中又将有大变局。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贞观皇帝不顾群臣反 对,于十月初一正式下敕在长安城北修造大明宫,以为太上皇安居之所。

十月初四,上敕秘书监参预朝政魏徵检校侍中,正式入阁拜相,同日,御史大 夫参预朝政萧瑀除参预朝政。至此,内廷三省及政事堂人事更替宣告完成。朝堂之 上,尚书省左仆射房玄龄、右仆射李靖,中书省温彦博、杜淹检校中书令,门下省 王珪守侍中、魏徵检校侍中;戴胄以尚书左丞户部尚书参预朝政,侯君集以兵部尚 书参预朝政,大大小小八名宰相组成了大唐贞观政府。

与此同时,还有两道人命敕便显得不那么显眼了,十月初五,尚书省敕刚刚由 荆州刺史任上调回京还不到一年的秘书少监岑文本转任中书侍郎,殿中侍御史马周 越级超擢中书舍人。

长安城内三公九卿比比皆是,三品以上大员也不可胜数,中书舍人是五品官, 说起来也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大官。不过,因其职在知制诰草敕命,因而日日与皇 帝见面,甚至可与宰相同堂而坐,品轶虽低,却是极荣耀的天子近臣。自虽以来, 中书舍人一职例由当世名儒担当,因此一向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清要之位。马周不曾 举明经进士,布衣得任此职,当即轰动长安,官场士林,纷纷传言文王太公、先主 武侯之际遇亦不过如此……

……

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前来祝贺的同僚,马周刚刚换上便衣,门人来报,阳平县候 左领军卫大将军常何来访,马周急忙请见。

“宾王,入中书检正兵房公事,转眼之间,昔日布衣寒士,如今已然隐隐有宰 相之资了……”常何大笑着走了进来。

在常何面前,马周也不拘形迹。微笑着摆手道:“好啊,常公也来取笑穷书生!”

常何一边坐定一边继续调侃道:“我怎敢取笑于你?如今你虽说品轶比我低那 么两级,可天天能见着皇上,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说起来,我这个无人问津的 老长随可是万不可比了!”

马周摇着扇子笑道:“无人问津的老长随?常公,你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可是要让陛下伤心欲绝了。武德九年为左监门卫大将军,骑都尉;贞观元年元月擢 右金吾卫大将军、天水县男;贞观二年元月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平原县子;贞观三 年元月又擢右领军卫大将军、璐乡侯;今年元月再擢左领军卫大将军、阳平县侯, 实封三百户。常公,你这官升得虽不算快,却是一年一升,稳当得紧,爵位也是一 年一级往上长,嘿嘿,再过两个多月,你恐怕就要升右威卫大将军、封县公了。照 这么个升法,用不了几年,等你升到左卫大将军,大约爵位早已越过国公,加封郡 王了……”

这一番话唬得常何连连摆手:“宾王仔细,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这么些个龙子 龙孙如今都罢了王爵,我一个外姓人何敢存此非分之想?再者说你看看,大唐这些 封了王的外姓人,从杜伏威到罗义,有哪个落了好下场?如今除了突利,我大唐竟 是连一个外姓王都没有!我好心好意前来道贺,宾王怎么反倒取笑起我来了?”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如今不觉得皇上亏待你了吧?”

常何脸上一红,叹道:“皇上待我没得说,可惜了,如今四海升平,再没有机 会为皇上建功了!”

他顿了顿,笑道:“我这官升得虽稳,却着实没什么意思,倒是宾王你,短短 几个月之间由布衣客卿做到中书舍人,前程不可限量,宣麻拜相,不过早晚间事罢 了!”

马周用扇子指着他笑道:“却又来了,常公今日是专程来取笑我的么?”

常何神情认真地道:“不是取笑,武德九年的事你还记得么?王珪由从五品的 谏议大夫做到宰相,连半年时间也未曾用。宾王之才,过于王老夫子多矣……”

“情势不同,怎可一概而论?”马周晒道,“那时候武德老臣充斥朝堂,皇上 急需新近臣子来取而代之。如今朝堂之上皆是新贵,朝局刚刚稳定,你以为换宰相 好玩么?那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再者说,王珪拜相之前做了多年太子中允,又做过 山东道行台左仆射,论资历丝毫不亚于朝中部院台寺的大臣,他出守门下也是众望 所归,我这在朝中无根无基的穷书生怎能比得?”

常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看看自皇上登基以来,所用大臣多 是山东寒士,关陇亲贵却一个个束之高阁,就连长孙无忌以国舅之尊,也不过领个 开府仪同三司的空名赋闲在家。如今摆明了皇上要大用天下出身寒庶的读书人,这 两条宾王你都占全了,进政事堂做宰相,不过是迟早间事罢了!再说,嘿嘿,当年 那袁先生给尊夫人相过面,是极品诰命之相,我那时候不知好歹要去迎娶,哪知夫 人就是看不上我,如今我才明白,常某一介武夫,根本没有这个福分,夫人看上的, 是你这个宰相之才……”

一番话将个马周说得哭笑不得,只得说道:“常公,这些胡话在家里说说也就 罢了,出去千万莫要乱说,仔细哪个御史多事,参上你一本,你这一年一擢的官运, 恐怕就到头了……”

……

就在马周和常何在府中戏谑调侃之际,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和门下省检校侍中魏 徵却正泛舟于曲江池上。这两位宰相平日公务颇多,今日也是难得浮生半日闲,端 坐在船头,将随从遣得远远的,自顾自叙话。

“皇上到底还是采纳了温相的主意,要将突厥大部安置在大河之侧了……”房 玄龄叹道。

魏徵面上丝毫没有不愉之色,微笑道:“阴山一战之后,突厥元气已灭,百年 之内断难恢复过来,纵有小患,也不伤大局。眼下突厥之患已不再是我们应忧心的 大事了。皇上如此措置,也不算错,毕竟君主抚有万方,想事情不能像我们这般小 器!”

房玄龄笑道:“玄成可知,到前日为止,天下州郡仓廪岁入均已核实,今年天 下十二个道却有半数以上大熟,丰收在即,而天下仓廪如今皆殷实如大业初,若是 现下有外敌入犯,朝廷便是一夜之间征召六十万兵马亦不在话下。自贞观元年天下 大灾以来,大唐总算缓过这口气来了!”

魏徵笑道:“治安也好了许多,玄胤前日跟我说,有十几个州郡刑狱空置,今 年一个死刑犯都没有!看来天下大治已然有望!”

房玄龄捻着胡须道:“武德九年皇上刚刚登基之时,不要说你,就连我和克明 也担心皇上会耐不住性子大动刀兵,那时候对突厥用兵,即使大胜,中原也必然十 年恢复不了元气。多亏了玄成在旁劝谏,皇上这才拿定了主意,玄成功在国家,房 某佩服之至啊!”

魏徵笑了笑:“说几句真话有什么难的?皇上如此性情刚烈之人,能够听得进 去不容易,听进去后又能够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寂寞,就更加不容易!今上……非寻 常之主也……”

房玄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玄成,老夫心中有个疑问,不知玄成可否为我 解惑?”

魏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房公但讲不妨!魏徵定然知无不言!”

房玄龄点了点头,道:“玄成自大业初便奔走于四方豪杰之间,历事李密、窦 建德、隐太子和今上,以你只见,这些人当中,除今上之外,还有谁能使天下大治?”

魏徵沉吟半晌,缓缓道:“蒲山公当世枭雄,其长在乱而不在治,夏王英雄不 下今上,奈何时运不济,麾下堪用之才甚少,况且起自草莽,即便得了天下,百姓 亦要受一番折腾苦楚!至于先太子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中满是惆怅,淡淡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了……因为……”

“因为什么?”房玄龄追问道。

魏徵迟疑半晌,缓缓站起了身形,走到船头,远眺着太极宫的方向淡淡道: “因为……玄武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