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浮华背后的五代十国》毛锥子安足用:武夫的天堂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规律,即每逢乱世,必是武夫当道,文人受压,五代十国时期也不例外,只是各国的情况略有不同罢了,其中以中原王朝为最。在这一历史时期,南方诸国的统治相对比较稳定,各个政权延续的时间也相对要长一些,而地处北方的中原王朝,统治时间都非常短暂,所谓“置君犹置吏,变国若传舍”。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经过一场腥风血雨式的杀戮,加之这一时期军阀混战,契丹内侵,致使武夫势力坐大。

由于五代各王朝的皇帝均起自藩帅,当了皇帝以后,无一例外地均重用在藩时的部将、幕僚,而这些人或世代行伍,或杀牛屠狗出身,或投靠藩镇起家,为其主子卖命而获取功名利禄,崇尚武功,大都缺乏治国理政的能力。在这些政权中,上自朝廷权臣,下至节镇、州县的官员,几乎都是武夫,他们掌握着行政、军事、财政、人事诸权,为政残暴不法,擅杀妄为,比唐末强藩武夫骄横跋扈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学术界把五代的这种状况,称之为“武人政治”。

在武夫控制政权的情况下,他们大都迷信武力,崇尚暴力,认为:“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戟,至如毛锥子(指毛笔),焉足用哉!”出于这种思想,这一时期在朝廷任将相者多为武人,他们根本不懂经邦治国的道理,只知一味地实行残酷的剥削和杀戮政策。

杨师厚,早年投靠朱全忠,屡立战功,历任诸镇节度使、同平章事,即所谓使相。此人虽然战功卓著,但却残暴好杀,所过之处,焚荡闾舍,卷地而空。他奉命攻打枣强时,由于受到坚决的抵抗,所以克城后,将全城人口屠杀殆尽。梁末帝时,官至魏博节度使、检校太傅、中书令,封邺王,骄横跋扈,干预朝政,萌生不轨之意。他为了巩固权势,选拔骁勇之士,组成了银枪效节军,作为自己的亲军。杨师厚自以为功勋卓著,遂于黎阳采巨石,作为制造德政碑的材料,用铁车装载,以数百头牛牵引,所过之处,丘墓庐舍皆被摧毁。为了粉饰太平,他还命令在元宵节时,每户皆要张灯结彩,彩画舟舫,布于御河,歌舞欢饮,通宵达旦,给当地百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安重诲,在唐明宗时任枢密使,独揽朝政,凡朝中宰相、贵戚、诸将等,没有敢于干预朝政者。他督诸军讨伐东川节度使董璋时,日驰数百里,西方诸镇,闻风惶恐,押送本处粮草,星夜搬运,人马牲畜毙踣于山路者不计其数,给百姓造成了很沉重的负担。

安重诲出身于代北豪酋之家,世代为将,不知礼仪,不识文字,也不懂韬晦之计,锋芒毕露,刚愎自用,在朝中不仅宰相对其退避三舍,不敢相争,即使对皇帝的态度也非常生硬。唐明宗对安重诲说:“华温琪旧人也,应该选一重镇,让他去当节度使。”安重诲以没有空缺而予以拒绝。他日明宗又说起此事,安重诲遂不耐烦地说:“臣数次告知没有缺位,陛下不信,可以替代的只有枢密使而已。”华温琪知道此事后,担心得罪权臣,竟然忧惧成疾,数月称病不出。

安重诲还频频干预司法工作。安重荣早年在振武节度使高行周部下任偏将,因为犯罪而下狱,高行周因其罪重,欲将其诛杀,其母赴京求于安重诲,遂被无罪释放。史圭因得到安重诲的赏识,竟然自尚书郎连升为枢密直学士、左谏议大夫、尚书右丞,并且有拜相的希望。安重诲一意孤行,置皇权于不顾,明宗实在忍无可忍,后来遂设法将其处死。

后汉枢密使杨邠,不喜文士,与宰相苏逢吉互相倾轧,矛盾非常激烈。苏逢吉欲罢杨邠的官,遂指使另一宰相李涛出面奏请,结果非但没有得逞,反而导致了李涛被罢相,而杨邠又被加上了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的官衔,既是枢密使,又是宰相,权势更加炽热。自从杨邠拜相以后,事无大小,必先请示,杨邠认为可行,才能上奏汉帝。杨邠不学无术,不识大体,认为国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府库充实,甲兵强盛,“礼乐文物皆虚器也”。因此,对文化教育不闻不问,只知聚敛财货。

杨邠专权跋扈,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与三司使王章在汉隐帝前论事,隐帝说:“施行政事,一定要慎重,不要使外人说三道四。”杨邠没等隐帝说完便打断话头说:“陛下不要说话,一切有臣在。”在场的官员闻听此言,个个颤栗不安,而杨邠却神态自若。

李太后的弟弟李业要求担任宣徽使,隐帝与太后私下征求杨邠的意见,杨邠认为不可。隐帝打算立所宠爱的耿夫人为皇后,也因杨邠认为不可而作罢。耿夫人死后,隐帝想采用皇后之礼安葬,杨邠又一次进行阻止。后汉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如此激化,所以血腥屠杀便成了解决这一问题必要手段。杨邠等人的肉体虽然被消灭了,但后汉政权也覆亡了。

在中原王朝的将相中,有许多人不识文字。如安叔千,沙陀人,后唐时任振武节度使,后晋建立后,加同平章事,历任四镇节度使,也是所谓使相。他相貌堂堂,却不通文字,当时人称其为“安没字”。后来契丹攻入中原,安叔千也随同其他臣僚迎接契丹主,契丹主见到安叔千,说:“你就是安没字吧,请放心,我到时一定给你找一个吃饭处。”后来任命他为镇国节度使。可见其“大名远扬”,连契丹人都知晓。

后唐的太常卿崔协也是这样一个人物。唐明宗时,韦说、豆卢革罢相,枢密使安重诲推荐崔协为宰相,另一宰相任圜不同意,对明宗说:“安重诲不识朝中人物,为他人所卖。天下人皆知崔协不通诗书,虚有其表,人称‘没字碑’。陛下误用臣一人,遭人嘲笑尚不要紧,宰相之位能有几个,岂容再添笑端!”“没字碑”是说他好比高大的碑石,但上面却没有任何文字,虚有其表。然而安重诲毕竟权重,最终崔协还是被任命为宰相。他在相位数年,无所作为,遭到人们的耻笑。

如果说安叔千不识字尚不足为奇,因为他毕竟是少数民族人物,然而崔协据载是北朝以来著名大士族清河崔氏后裔,家学深厚,竟然如此浅薄,实在令人难解。据载,崔协还是进士出身,早年任御史中丞时,因为章奏中文字错讹颇多,屡次受到责罚。以这等人才,后来竟然升任太常卿。太常卿是主管国家礼乐、祭祀的大臣,通常均由饱学之士充任,崔协不通文墨,竟能充任此职,可见五代时期用人混乱到何种程度。

在这一历史时期,即使文士中也有不少人感染了武夫行事的风格,变得暴虐残酷。如李振为朱全忠谋主,在梁朝曾任崇政院使,崇政院乃枢密院的改名,掌握朝中大权。此人虽为文士,可是也感染了嗜杀的恶习,一手导演了“白马驿之祸”的悲剧,被当时的士人们视为“鸱枭”。

后汉宰相苏逢吉也是这样一个人物。汉高祖刘知远即位后,将后晋宰相李崧的宅第赐给了苏逢吉,宅中所有财物也皆归其所有。李崧不敢违抗,主动把房契献给了苏逢吉,苏逢吉认为轻己,反而不悦。李崧的两个弟弟对此愤愤不平,有一次与苏逢吉、杨邠的子弟一同饮酒,席间言及苏氏夺占其家宅第。苏逢吉知道后,借故陷害李崧,将其全家老小全部处死,并且曝尸街市。

苏逢吉还利用掌握的权力,胡乱用人,颇违旧制,甚至有自白身而任以官职,从小吏而辄升令录等职,如此之类,不可胜数,舆论纷然,而苏逢吉全不在意。他还非常贪财,凡求官之士,只要家中稍有积蓄的,他都会派人暗示输钱,并许以美官。直到杨邠拜相后,这种行径才暂时告一段落。

后汉由于统治残暴,因此盗贼横行,社会秩序混乱,朝廷不知安抚百姓,反而派军四处镇压。苏逢吉草诏规定凡有贼盗,其亲属、四邻皆受连坐。后来郓州捕贼使臣张令柔杀死了平阴县十七个村子的全部村民,就是按照他所草拟并颁布的这道诏书干的。

在这一历史时期,地方藩帅与刺史们同样残酷贪浊,使百姓遭受了极大的苦难。如后唐宁江军节度使西方邺,出身行伍,在任期间多不遵守法度,胡作非为,判官谭善达屡次劝谏,西方邺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恨,派人诬告胡善达接受贿赂,然后将他逮捕下狱,竟使他冤死狱中。

后晋末年,白再荣任恒州节度留后,贪财枉法,曾派兵逼迫宰相李崧、和凝出钱赏军,两人无奈,各出家财以给。恒州曾被契丹大将满达勒占据过,白再荣遂将汉人中曾被契丹驱使者尽数拘禁,强行夺取了他们的家财。后汉建立后,白再荣任镇州节度留后,为政贪暴,当地人称其为“白满达勒”。不久,又调任滑州节度使,仍旧贪浊不法,大肆盘剥百姓,民不聊生。后汉末年,白再荣被调回京师任职,郭威率军攻入汴梁时,乱兵知其家财产丰厚,遂攻入其家,强夺其财,并将白再荣杀死,携其首级而去。人们不但不同情,反而拍手称快。

像这样贪图钱财、草菅人命的事例还很多。如襄州节度使刘训与副使胡装不和,为了泄私愤,竟然杀死了胡装;相州节度使王继弘所为不法,判官张易屡次劝谏,王继弘恼怒,将张易杀死;安远节度使高行珪因节度副使范延策对其不法行为多有劝谏,即诬告范延策谋反,连同其子一同杀害。

最为荒唐残暴的是刘仁恭父子,他们先后在唐末任幽州节度使,残酷贪浊,令人发指。刘仁恭为了对付朱全忠的进攻,将境内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男子强行征入军中,而且要求自备兵器粮饷,致使乡里为之一空。为了防止士卒逃亡,他还下令将军中将士,不分贵贱,一律在脸上刺了“定霸都”的字样,又在文士的臂上刺了“一心事主”的字样,搞得境内怨声载道。

刘仁恭好色无度,在山中大兴土木,修筑了豪华的楼台亭阁,广聚美女于其中。他还招聘僧道,炼制长生丹药。他将境内铜钱尽数聚敛,凿窟于山中埋藏,为了防止泄密,又把施工的石匠全部杀死,另以瑾泥制钱,行使于境内。他见江淮茶商获利颇厚,遂下令禁止南方茶商入境,由于当地不产茶叶,他下令采山中草叶晒干为茶,强令售卖,以聚钱财。

其子刘守光比其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其父之妾通奸,发觉后被贬谪,其后他乘其父不备,率兵囚禁了刘仁恭。其兄刘守文闻讯来救,被击败,但刘守文不忍对其弟痛下杀手,反被刘守光所乘。刘守光乘胜进军,将其兄之子刘延祚包围在沧州城中,城中缺食,一斗米卖三万钱,人头一级售价一万钱,军士公然杀人而食。

刘守光攻下沧州后,为了杜绝后患,遂将其兄及侄子全部杀死。这时的刘守光得意忘形,自以为强大,遂自称大燕皇帝。刘守光愚蠢无知,自我孤立,后梁乾化二年(914年),被晋王李存勖攻破,连同刘仁恭一块俘获,押回太原向李克用庙告捷献俘后,父子双双被斩于街市,留下了千古骂名。

由于武夫控制了朝廷与地方的大权,文士受到排挤和压制,许多皇帝和大臣、藩帅公开表示不喜文人。如后汉高祖刘知远就说:“朝廷大事不可与书生商议,这些人胆小怯懦,往往误事!”凤翔节度使、岐王李茂贞不喜文士,其境内武夫充斥,以狗马驰射博弈为乐。燕帅刘守光也是一个不喜儒生的人,其境内习武之气甚盛,文人动辄被杀。后汉三司使王章更是歧视文臣,他说:“此等之人若给一把算盘,连倒顺都不知道,养他们何益于事!”他主管财政,好钱好物,用来供军,对文臣的月俸则百般克扣,甚至以不堪供军的朽烂之物充其俸料。后唐明宗之子秦王李从荣喜爱结交文士,引起了武夫们的极大不满,史载:“时干戈之后,武夫用事,睹从荣所为,皆不悦。”大将康知训等人私下议论说:“秦王好文,交游者多为文人词客,此人一旦即位当了皇帝,则我等必然转死沟壑,不如早图之。”后来秦王果然被害。至于藩帅们随意屠杀文士的事更是举不胜举。朱全忠任宣武节度使时,随口戏称柳木可以制作车毂,随从的几个文人宾客急忙顺口逢迎。朱全忠大骂道:“书生辈好顺口玩人,车毂须用榆木,柳木岂可使用!”下令将左右数十宾客全部杀死。他当了皇帝后,更是任情乱杀,散骑常侍张允、谏议大夫张衍、兵部侍郎张儁因为迟到,竟被当场扑杀。后晋平卢节度使房知温,性格粗犷,行止无礼,经常纵容左右排斥羞辱宾僚。有的节度使还随意虐待甚至处死幕僚。亲身经历过五代暴政的宋太祖赵匡胤对此深有体会,他说:“五代诸侯跋扈,多枉法杀人,朝廷置之不问。”

总之,在这一历史时期中,中原王朝的统治区域基本上是武夫的天堂,文士的地狱,他们饱受骄兵悍将的凌辱,命运十分悲惨。为了躲避灾祸,包括韩熙载在内的大批士人,只好背井离乡,南下另谋生路。